柯为院长的处境担心。如果他们动手拷问她的话,有可能从她的嘴里问出调换女儿的全部真相。
趁她这位刚认下的父亲整理今天在邮政总局盖销的信封的功夫,柯去煮咖啡。似乎,教授完全忘记了刚刚签署了两份重要的文件。然而柯却不能将它们忘记。教授这个人,不论是好是坏,在这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中成了最大的牺牲品:他被大公骗了,被柯骗了,也被米洛达尔骗了。骗局当然总有揭穿的一天,但是不论如何露馅,大家都会把怒气集中撒到柯一个人的身上,认为她是制造骗局的始作涌者,是她欺骗了大家,而没有庇护人——米洛达尔的事。
整理好信封,教授开始阅读同事的来信,一直到中午。柯提议去商店购买食品准备午餐。尽管她一直在紧张的心情中盼望着听见点什么,咚咚的敲门声,吱吱的开门声,或者电话的叮铃声——她希望做点什么有益的事情,哪怕像寻常人家那样给教授做一顿午餐也好。教授承认,这么多年以来,天天都在啃干粮,甚至没有点过一次灶火。然而他不肯放她出门——老人也察觉到了危险。
“等一等吧,”他说,“等这一伙骗子离开火星之后再说吧。”
于是,为了不白白浪费时间,柯开始在房间里擦地板、吸尘、整理厨房和储藏室,直到把自己累得疲惫不堪,如同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更糟糕的是,把从甜妞们那里没收拼凑的一身衣服也弄得惨不忍睹了。
老收藏家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散漫疏懒,不拘小节。看见“女儿”做完大扫除,他把她领到楼上妻子曾住过的房间,打开门锁,然而自己却守在外面不进去。
“你去挑身连衣裙吧,”他说,“克拉拉个子很高。”
说完,教授的鼻子抽了口气,快步下楼去了。
女主人的房间多年没有人迹。幸好房门严丝合缝,窗户紧闭密不透风,任是灰尘也不能侵入这个房间。不过毕竟过去了15年,铺得整整齐齐的床上,以及写字台和镜子上。总还是积下了一层尘土。柯随手在大镜子上轻轻划了一下,露出了一条晶亮的镜面。
柯打开衣柜。柜子里挂着一排连衣裙、短裙、长裤——富人妻子的衣柜却不富裕,选择的余地不大。所有的衣服都是深色的,没有装饰点缀。
柯给自己挑了一件深蓝色的连衣裙,领口像军服那样高高立起,又从镜子下面的五斗橱抽屉里找到针线,按照自己的身材对连衣裙做了些修改。然后穿上试了试。不能说这条连衣裙十分华丽,但是穿着它出现在任何俭朴的社交场合都不会觉得羞涩,更不用说是在自己的父亲眼前了。
柯走进他的办公室。
刚刚进去,门铃就响了。
“我去开门,爸爸!”柯叫着跑向门口。
这时她的头脑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似乎她真地找到了自己的父亲,现在他们将在一起生活,甚至一起集邮,他们干吗不集邮呢……她正是在这种虚幻的安宁感中跑向门口的。
门外的人是阿尔杜尔。
“啊,上帝!”柯叫了一声,“你还要干什么?”
“我来祝贺家庭团聚呀。”
阿尔杜尔的衣着非常气派华丽,在金光闪烁的燕尾服外面,罩着一件白缎于斗篷,斗篷上绣着几只狼头图案——久·沃尔夫家族的族徵,无论沃尔夫冈还是他的亲信都无权更改。阿尔杜尔手上捧着一束鲜花。
“也许用不着吧!”柯可怜兮兮地说。
“用得着。”阿尔杜尔说。
他轻轻地一下把柯推到墙边。教授的办公室里一台古老的打字机在敲着。
阿尔杜尔抚平了散乱的头发,大步走向办公室,柯赶紧跟在他的后面。
阿尔杜尔走到教授身边,教授一见这位衣着华丽的来客,吃惊地欠了欠身算是打招呼。
“请允许我向您表示祝贺,”来客说,“祝贺我们一家重新团聚。”
“你说什么?重新团聚?你会讲法语吗?”
“会一点,教授。”
“那么谢谢你的花和祝贺,请允许我对你说:OPEBYAP。”
“您说什么?”
“我说的是法语,再见。”
“啊,不!”阿尔杜尔微笑着,轻巧地解下级子斗篷,甩到椅子背上,“您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把我打发走,爸爸。”
“你指的是什么意思?”阿尔杜尔的块头和威势略胜一筹,教授稍稍让了一步。
“我指的是,我是您的女婿。”
“请解释清楚!”教授叫道。
“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是您女儿的丈夫,也许,我们可以彼此用你相称了,爸爸。”
“请你停止这种胡闹,离开我的家!”教授尖叫道。
“请您镇静,让我们坐下来……薇罗尼卡,你去给我们拿酒来!”
“薇罗尼卡,哪儿也别去!”教授命令道,“你亲口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口事?”
“不必连累我心爱的小妻子,”阿尔杜尔接过话头答道,“既然您认识字,那么请把这个拿过去看看。”
阿尔杜尔递给教授一张纸,柯一看就明白,这是他俩的结婚证副本。
“不可能!”教授想把这张纸扯了,但是阿尔杜尔制止了他。
“别费这个劲,教授,您也不想一想,我们复制了多少份副本!”
“薇罗尼卡,我的女儿,你说,这是真的吗?”
“是的,这是一份真正的证件。不过我希望,它没有效力……哪怕只是因为我尚未成年。”
“在我们的星球上你是成年人!”阿尔杜尔答道,“文件符合一切规定。因此,我请求在您的顶层阁楼上给我安排一个小小的房间。”
说完,他开心地笑起来,露出一排非常整齐的牙齿,衬得他的笑容更加灿烂。
“况且,小房间我并不需要,我希望,您会给我和我年轻的妻子买一幢漂亮的别墅,最好是带游泳池的。”
柯不得不承认,阿尔杜尔穿得漂亮,有风度,大概,他能给一个比久·库夫里耶教授更容易动感情的人留下耳目一新的印象。但是教授当年曾经沉着冷静地拒绝向强盗们赎买自己惟一的女儿,他之所以失去妻子,仅仅因为对他来说他的收藏品比任何人都更宝贵,现在仍一如既往,不打算向压力屈服。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结婚证书还给阿尔杜尔,用冰冷的腔调宣布说:
“请你离开我的房子。最好,同时带走我的所谓女儿。我不希望家里有一个会成为讹诈手段的目标。”
“把自己的女婿从家里赶出去?这可太过分了!”阿尔杜尔假装气愤地说。
“还有你,也走。”教授看看柯说道,眼神冷峻,没有憎恨,但是那份冷漠让柯明白:大公输了——收藏品中的一片纸他也别想得到。
“如果你要反抗的话,”教授继续说道,“我就要叫警察了。请你注意,我的锁是带保卫功能的,任何想伤害我的企图都将被制止。”
“蠢话,教授!”阿尔杜尔断然回答道,他从椅子上拿起自己的狼头斗篷,把它披到肩膀上,“谁要攻击您哪?全世界都知道,您将自己的财富都保存在银行的保险柜里,杀死您我还能得到什么?什么也得不到,除了被抓到的危险。”
“还有被绞死的危险。”教授面带微笑补了一句。
“所以我宁可不要危险,而要友情,还有和睦以及保护。我将住在您的附近,我要保护您,让您开心……”
“这就多余了!”
“我同薇罗尼卡要生一群孩子……您将带着外孙子们散步,难道您不想让这条阴暗的走廊充满结实的孩子们的欢笑喧哗吗?”
但是,在走廊上追逐奔跑和乱撕邮票的结实的外孙们的形象,让教授感到太可怕了。他一下子变得满心不快,对柯和她的“丈夫”发泄着雷霆震怒,一分钟之后,小两口就到了外面,在他们身后紧闭的门里还透出来不连贯的喊叫:
“外孙子!强盗!抢劫……消灭……莫如去死!”
阿尔杜尔站在门前,紧咬牙关,绷起的肌肉神经质地在腮帮上颤动。
“你想死吗?”他小声说道,“你会死的……”
“明天我就去找律师!”教授从窗户格栅送出一句威胁的话,“我要宣布不承认父女关系。我没有女儿!任何一家法院都会理解我的!”
“哐啷!”窗户关上了。
房子沉寂下来。
“这也在预料之中!”阿尔杜尔说道,“虽然大公肯定不会满意,他本想,这位教授会吵会闹,吵过闹过之后会平息下来,放我进屋去的。”
“不,这是不可能的,”柯说道,“你们很不了解教授。”
“那你比我们更了解他?”
“对,我跟他一起生活过,虽然时间不长。他已经失去了普通人的感情,即便多少还保有一点这种感情……也是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必须耐心地、持久地、借助于善心去发掘。”
“我们没有时间发善心了。应该马上行动。”
“怎么行动呢?”
“大公将会决定。”
他们坐进黑色轿车,在车的后部坐着一言不发的大力士,像一个黑铁柜。阿尔杜尔用无线电呼通了飞船,可视电话荧光屏上出现了大公的头像。他的白发蓬松着,正吃着冰淇凌,白色的乳脂流到下巴上。
“他把我们俩赶出来了。”阿尔杜尔报告说。
“连薇罗尼卡也赶出来了?”
“您已经猜到了,大公?”
“这符合逻辑。他一看到你那无耻的嘴脸,听见你说要永远住进他的小房子,他就为自己的收藏品担心得不得了。”
“我对他说要为他生几个外孙子。”
“这也没有打动他吗?”
“相反,他大光其火暴跳如雷,正是在说到外孙子之后,他连薇罗尼卡也赶出来了。”
“这是自然,”大公大笑起来,“当然啦,她现在更具危险,根据人类的分工,她将会生孩子。”
沃尔夫冈哈哈大笑,还能听见他周围别的人的笑声——显然,他是在舔抹在那群美人身上的冰淇凌。
“您有什么吩咐?”阿尔杜尔问道。
“还能有什么吩咐?”大公答道,同时向阿尔杜尔使了个眼色。“没有什么吩咐了。你休息吧,我亲爱的。我们等着教授改变自己不道德的观点。我们等着……我们要有耐心。”
“遵命。”阿尔杜尔答道,同时报以一个会心的微笑。柯明白,这两个人都在说谎,他们接下来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然而会是什么事呢?
“大公殿下,”阿尔杜尔继续说道,“薇罗尼卡怎么办?她现在无家可归了!您允许我们去旅馆开个房间吗?我想,说白了,行使我的夫妻间的权利。”
“你来得及,”沃尔夫问答道,“有你行使权利的那一天。我们俩都能行使那种权利。我也爱你的妻子,她长得太甜了……而且我也该更换我的那群甜妞了,应该挑选一拨新人来接替她们!我爱年轻人!”
“好的,大公殿下,”阿尔杜尔竟然毫不气恼地同意了,似乎他就没有指望听到其他的答复,“我把她往哪里安排呢?回到飞船上去?”
“绝对不行!这姑娘应该处于监督之下,周围应该不离可靠的收买不了的证人。你有什么建议?”
“如果把她安排到阿尔托宁院长下榻的旅馆去怎么样?她反正在等候明天返回地球的航班。”阿尔杜尔请示道,看得出来他是在继续扮演已经排练过的角色。
“好极了,只是得征求尊敬的太太的许可。看她是否愿意忍受这种不方便?”
“当然,大公殿下。”
“而且要请她严格监视你的妻子直到早晨。”
“遵命,大公殿下。”
“为了稳妥起见,我还要命令我们的瓦涅萨大夫住到那家旅馆去。让她看着这两位女士。也许,她的医疗帮助也有用武之地……”
“而且多一双眼睛也不碍事。”阿尔杜尔附和大公的话说道。
“但是你自己要尽快回到我这里来。我们来下一盘棋。我在这里弄到一副棋,真是妙不可言。你想想看,白子是用冰糖做的,黑子是用巧克力做的,你要黑子还是白子?”
“白子黑子都一样,您反正饶不了我。”阿尔杜尔笑了笑。
大公笑着关闭了通信,阿尔杜尔则极为厌恶地说道:
“真受不了他那一身的刮味,我连喝茶都不想加糖。”
“我看你也是。”柯附和道。
“你听见我要带你去旅馆了吧?院长在那里要了一套豪华单元,有两个房间。你去同自己敬爱的老师一起过夜吧。”
柯想反驳说,她现在不能把阿尔托宁看成是自己敬爱的老师,但是轿车很快启动,开上了大街,于是她改变了主意,不想解释什么了。
“也许,我们大家一起飞走?”她问道。
“为什么?我们还要对簿公堂呢,”阿尔杜尔答道,“你是他的合法女儿,我是他的合法女婿。就让他拿出相反的证据来吧。”
“你们非常想通过法院判决得到他的一部分财产吗?”柯问道。
“当然啦,要不我们为什么想出这码事来?”
院长在旅馆接待富有的旅游者的豪华楼要了四层上的一个大套间。他们刚一按门铃,她立即就把门打开了——原来,大公已经事先通知了她有女客人要来的消息,而院长也并不反对再住进一个人,不仅不反对,柯觉得她还很高兴。
阿尔杜尔补充说,如果大公真地决定把女大夫派到旅馆来,她会给阿尔托宁太太打电话的。
“你们就呆在房间里,”阿尔杜尔离开时建议道,“别出去,别上街,街上会有心怀叵测的人对你们纠缠不休——万一碰上,要救你们都来不及。”
“我们也不打算出去。”院长答道,她显得苍白、消瘦,看上去比平时衰老100岁。
“这就对了,”阿尔杜尔以教训的口吻说道,“我们需要你们这里固若金汤,刀枪不入。所以不要回避表示你们在房间里,你们可以订好晚餐,让人送到房间里来,让他们送来象棋、多米诺骨牌和电脑游戏,也可以投诉灯光有毛病,往家里打电话……甚至砸毁餐具……”
“你有完没完!”院长气愤地说。
“我是开玩笑的。”阿尔杜尔说。
柯躲避不及,让他趁机在脸上吻了一下。
门关上了。
她们俩人留在了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