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不断摇晃。我起初觉得这是一个网络“灰箱”,但实际上不是。我的瞳孔渐渐变得清晰。我发现前面有一张女孩子的脸。这张脸具有中国人的原型。
我不禁想起了妹妹唐蛟。她是否还在上海?
而我现在是在中国土地上吗?还是在“阿曼多”的一个节点?或者两者都不是?我被自己的存在所分裂。
但这时我记起了大船爆炸。我想起了我在洪水中漂流。这些是刚发生的事情。一个叫美国的国家正在崩溃之中。
“他醒了。”女孩惊喜地说。她说的是英语。这使我有些失望。我的确是在美国。我是来这里参加世界围棋锦标赛的。
我现在觉出了这场比赛可笑的无意义。连小组出线人都没决出来,就流产了。许多人死了。
我不知所措,赶紧闭上眼睛。
“给他弄点吃的。”一个男孩的声音。
我又睁开眼,缓缓地巡找。我看见这个房间四壁是灰色的金属墙。这是一种过时的材料。我躺在房中唯一的一张塑料床上。这又是另一种过时的材料。房内很乱,挂着一些抽象的装饰品——包括克莱顿型合成恐龙头骨。我认为这里面有异国和复古的不良趋向。
这使我很惊异。我从来没有置身于这样的实境中。我想挣扎起来,但被一只手按住。这是刚才说话的那个男孩。
有一群人站在床边,打量我而不掩饰好奇。除了那个像是中国人的女孩外,其他人也都长着一张黄皮肤。
我注意到他们都跟我差不多大。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子。
她还在眨巴眨巴眼看我。我把眼光移开,有点胆怯,并不好意思。她噗呲一笑。房间里的空气顿然变得和缓。她的同伴看了看她。
然而这时我看见每个人身上都挎着武器。有现代的能束枪,也有老式的冲锋枪(发射叫子弹的东西)。这使我浑身遍布寒意。
有人给我拿来一个盘子。里面盛着像是食物的东西。我看了看,见是鱼羹。我抬头看看给我东西的人。这是一个矮个子的男孩。他长得有点像猿猴,很凶恶的下巴。
我摇摇头。但他把盘子硬推到我的嘴边。
我不得已尝了一口。我觉得味道不错。我这时发觉自己着实很饿。我便一口气吃起来。这鱼羹比玛那好吃。
他们便耐心而有趣地看着我吃——像看网络动物那种神态,一边议论。
“他有十五岁吗?”
“没准儿。”
“像干什么的?”
“寻梦人?”
“超黑客?”
“低姿破网者?”
我吃完后,感到精神好多了。我说:“我这是在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你先说你是哪里人。”那个递我鱼羹的像猿猴的男孩干巴巴地说。
“我是中国人。我叫唐龙。”
“原来是中国人哪。”
“掉到水里的中国人!”
“成了落汤鸡。”
他们反应使我很愤怒。这跟在其它地方遇到的情况不一样。在别处,只要说自己是中国人,便会受到尊敬。
“中国人不呆在国内享福,跑到美国这种破地方来干嘛?”矮个子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大家都夸张地哄笑起来。
他们虽然救了我,但并不是很友好的感觉。这是一群什么人呢?对此我必须警惕。我决定先沉住气。我说:“我是跟中国围棋代表团一道来纽约参加比赛的。是中国围棋代表团!没想到突然发了大水,又遭到匪徒袭击。我们被冲散了。是你们救了我吧?”
“嗨,是下棋的啊!你们全猜错了。”
“没想到,现在还有人下棋啊。”
“人家是中国来的么。”
“中国?就是那个最强大的国家么?”
大家热烈地讨论着。
“是我们救了你。还有你的狗。”像猿猴的矮个子抬手制止了议论。
大家乖乖地都一齐不做声。他好像是他们的头儿。
这时我看见那条小狗正在房间角落安静地躺着,朝我可怜巴巴地看。我感动不已。“我们也喂了它吃的。”那男孩子大度地说。
“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我努力表现出镇静和礼貌。这是老师教导的一种大国风范,在任何场何下都应坚持。“可是你们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还是他说:“这是诺亚方舟。我是这艘船的船长。他们都是船员。”
原来这是一艘船。怪不得老在晃动。
诺亚方舟这个名字也很怪。我突然觉得自己置身于丛林原始部落中。这时我听见那人说:“你先一个人呆一会儿吧,中国人。”
说完,他一转头,背着手,带着他的船员鱼贯而出。剩下我一个人呆在船舱里。我一呆便是一个小时。这是我对时间的感觉。在此间我思绪连翩。
这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这么大一艘船由一群孩子驾驶?为什么他们身上有一股邪气?
我想着落到这个莫名奇妙的境地,又想到失散的围棋队成员们。我想他们大概都不在人世了。这不同于在网上把自己清除。
我又开始想唐平平和郑薇珊,还有唐蛟。我搞不清我对他们是爱还是恨。想着想着便掉下了眼泪。
真没出息。我对自己说。
那股下棋时心中泛起的奇怪张力,这时反倒没有了,就是想让它出现,也似乎不可能。这反倒使我有点怅然若失。
我一摸胸前,吃了一惊。微型光脑不见了。大概,是在水中被冲掉了吧?
小狗爬到我身边,舔我的手。
我摸着它的头说:“我们是患难朋友。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它汪汪叫。我知道它也没有办法。
它是不是也在大水中失去了妈妈呢?
房间像牢笼。过了许久,也没有人再来管我。
我抹干了眼泪,试着推了推门。门没有反锁。我悄悄走上甲板。外面的景色使我大感困惑。
纽约的高楼一座也看不到了。熊熊烈火被四面八方的蓝色的水面代替。这船原来是在大海上航行。
我为这辽阔而不知所措,双腿不争气地颤抖。我记不得以前见过这真实的大海。我曾经在黄浦江上航行过两次。但那是另外一回事。
海鸥在飞翔,鲸鱼在喷水。波浪的起伏非常古怪。我想我以前真是孤陋寡闻。梦幻社会害了我。
泪水又流了下来。这回是风吹的。
“你怎么出来了?你在看什么?咦,你哭了?”
我回过头,见刚才那群孩子中的一个,站在我身后。这人又瘦又高。
“我没有哭,是风吹的。”
“我还以为你哭了。”
“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去找一块陆地和一样宝物。不是告诉过你,这船叫诺亚方舟。”“这个名字我听说过。”
“就是《圣经》中的那艘船。在洪水后,地球上只剩下了诺亚一个人,他就按照上帝的旨意,坐方舟逃走。这样,才有了以后的人类。”
“那么,纽约在哪里?”
男孩随便指了一个方向。我顺着他指的看了看,但什么也看不见。
“我视力不行。下棋下的。”我叹了口气说。
“没关系。你已经脱离了网络。我们离开纽约已经一天了。”
“有那么久么?”
“是的。”
“世界已经整个被淹没了吗?”
“不知道。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他无所谓的口吻使我很惊异。我再度为上海担忧。上海也是用防波堤围起来的。它属于这个一元化世界体系。
“刚才没作自我介绍。我叫李铸城。韩国人。”
“你们也是难民吗?”
“不是。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去找陆地和宝物。”
“什么宝物?”
“我也不知道。只有船长晓得。”
“船长是什么人?”
“他是日本人,叫铃木。对了,你说你会下围棋?”
“是的。”
“听说我祖父也下过棋,还是国手。”
“叫什么?”
“李昌镐。”
“这我知道。”我见过李昌镐的棋。李是一位值得敬仰的前辈。他直到八十岁仍每天打谱十小时。我一下对韩国人产生了亲切感。我正准备跟他谈棋,这时,又走过来一个孩子。他长得很结实,黑乎乎的像根粗塔,头上有一对角。
“嗨,李铸城,在干嘛呢,看风景哪。这位是谁?是新朋友吗?”
李铸城把我介绍给这个带角的孩子,又把他介绍给我。
“这是艾哈迈德,伊朗人。他的外号叫‘鬼角’。”
“我这角可有来历。我父母学美国人,搞基因改良,才生成的。”艾哈迈德生硬地说。
“不能锯掉吗?”我问,不让心中的害怕流露在脸上。“锯掉干嘛?”他奇怪地看着我。“中国人不喜欢有角的生物吗?”
“不是。但我觉得这进门出门多不方便。哪哪都要挂着。”
“相反。一顶就开了。连手都不用。”
伊朗人爽朗地说,在我肩上拍了一拍。
“另外,白人都怕这个。”韩国人羡慕地补充道。
“白人怕这个?”
“对,白人。”
“我不明白,”我说。
这时笛声响了,像一支尖厉的电子笔撕破着内空间网膜的平衡。船舱里和甲板上传来纷沓的脚步声。韩国人和伊朗人神情严肃。
“出了什么事?”
“‘新闻发布会’开始了。”“新闻发布会?”
他们来不及向我解释,便快速地向船尾跑走,像两只被食物召唤的家养动物,兴奋不已而又张惶失措。我一阵伤感。
我了解到“诺亚方舟”正沿美国东海岸往南行。这里离中国相当远。回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李铸城告诉我这是一艘“星光”式水面拖网渔船,以色列制造,早已在被淘汰的行列。船上有卫星定位仪、震荡式捕鱼具和太阳能收集器,还有自卫用的一架老式火炮和导弹发射器。
“早期的船员们用它们来对付二十一世纪初的加勒比海盗。”李说。
我了解到船员总共有十七名,年龄都跟我差不多。他们在一起像是已有很长时间了,因此配合默契。
他们驾船和捕鱼的本领都很高明。除了玛那外,船上天天吃的就是鱼。
这群孩子全是亚洲人,有的加入了美国籍,有些没有加入。但他们为什么纠集在一起,仍不清楚。
另外,他们在那场灾难中处于什么位置呢?如果不是难民,那么是不是制造者或参与者之一呢?如果是后者,我该怎么办呢?
还有,他们要去找什么宝物呢?
那个最开始对我说话的女孩叫苏珊,没错,是华裔。另外还有越南人,伊拉克人,哈萨克斯坦人兄弟,马来西亚人,印度人,等等。我是唯一的来自中国本土的人。我想这是使他们感到新鲜的缘故。
从他们救我这一点上,我感到他们很仗义。但他们的怪异举止,又使我不安。
“诺亚方舟”是一艘好船,因为它航行得时快时慢,有时靠近海岸,有时又深入大洋。我认为它在躲避什么。船员们是些好船员。他们之间话很少。尤其是铃木出现时,大家就更缄默恭敬了。
铃木在船上有着绝对的权威。而整个群落也似乎有一定等级。比如,那个伊朗人“鬼角”,就可以对许多人下达指示,让别的孩子干这干哪。
大概因为我是被救上来的客人,他们表面上还算客气,也不叫我干活。只是偶尔,韩国人有兴趣了,教我捕捕鱼。
他们捕获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鱼。韩国人总负责这事。他好像是管食物的。这使我有点泄气。我想跟他谈围棋。
我发觉自己在动手能力方面很差。大家都取笑我。
铃木很少跟我说话。见了面,只是莫测高深地点点头。我想问他这船要开到哪里去,却没有机会。问别人,又都只说去陆地,找宝物。
也许,是铃木叫他们不准告诉我的吧。
有时我也在栏杆边观望,期望出现中国海军的舰队,但却一直没有发现。偶尔远方有船驶过,“诺亚方舟”总掉头它往。但是就在这不同凡响的大洋上,我目睹了日落和日出,大雨和风暴。自然界荡涤了我一度陷于网络泥淖的灵魂。美洲的绚丽风光,使我感到新鲜和震撼,暂时忘记了危险。
上船一个星期后,我被允许参加“新闻发布会”。
“新闻发布会”是上个世纪的旧术语。那时还存在记者的职业。现在,借用为船上的一种特殊的信息饲服制度。铃木每天主持一次会议,时间一般在傍晚。内容是向船员们介绍世界各地的消息。
我觉得,铃木此时扮演的角色有点像信息中间商,但又不同。信息中间商是尽可能把所有信息通过“阿曼多”向客户传送,而铃木是在控制和选择信息。
我注意到,除了铃木,其他人手腕上或胸前都没有佩戴微型光脑或其它通联装置。这就是说,除了铃木,其他人是不能切入“阿曼多”的。
这或许象征着一种新体制的开始?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以前我只知道谁也不能离开“阿曼多”。
这天,韩国人通知我:“铃木说,你可以参加发布会了。”
现在看来,这意味着对我的承认和接纳。
记得那天的发布会在后舱进行。
这是许多时日来,我第一次有机会获知外界的信息。
除了值班的人,其余人都被要求参加会议。大家规规矩矩地坐好,然后铃木就清清嗓子发言。
“网络仍然处于混乱之中。整个世界正在崩溃。通过‘阿曼多’,我们已不能获得确切的信息。因此只能简单地说一说。”
他从国外讲起。他首先讲到了日本。
“有人说我们日本完了。呸,简直是痴人说梦。我已经接到消息,大竹首相正在发动民众抗击灾难。我们的技术人员正在抢修‘阿曼多’受损的部分。日本还会继续在网上存在下去的。而且,我们的太空城运转良好。日本人是多么富有远见呀,首先建造了太空城。”
伊朗人带头鼓掌。
然后,铃木讲到了亚洲一些国家,其中也提到了中国。
“我们来了一位中国朋友。我们应该说说中国的事。但是,可惜的是,不能接收到任何来自中国的信息。”
“中国出什么事啦?”我着急地问。
“谁知道呢?也许,中国境内的网络已全部毁坏?美国恐怖主义者正在进攻香港和台湾?中国是一个好目标。那里什么都有。可惜呀。”
他讲这个时,得意地看我。我希望他透露一些好消息,但他却不讲了。
他又稍微提了一下欧洲、拉美和非洲。由于美国洪水,这些地区都处于恐慌之中。
然后是美国。
“大水已经淹没了六个城市。美国白人正在像疯狗一样地逃跑。可是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呢?虚拟人说,他们要逃到底特律和达拉斯。这都是些什么城市呢?垃圾堆,污染,吸毒。他们逃到这些城市,不是自取灭亡么?”
孩子们热烈鼓掌。
“他们无处可逃!”
“打倒美国白人!”
铃木又道:“美国总统也一筹莫展……好了。现在谈谈宝物。宝物又有了新线索。从零星的判断看,它就在附近的一座城中。”
大家又欢呼一阵。
随后,会议便在群情激昂中散了。
我问李铸城:“你们就是通过铃木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
他吃惊地看着我:“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哦,当然了,比如微型光脑。可惜,我的丢失了。”
他笑起来。他说:“我们不用这种东西。铃木说,会使人变傻。而且,我们用不了那么多信息。它们把脑子都污染了。它使人变成文盲。还浪费时间。”
“可是,铃木不是用它么?”
“从来只需要他跟‘阿曼多’保持联络,这就够了。另外,日本本身就是一个网络国。”
“那怎么知道他是否告诉真实情况呢?他今天并没讲什么啊。”
“他当然要讲实情。”
“可你们怎么知道呢?”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我一下语塞。韩国人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形式也许真是次要的。我只好换了个话题。
“那么,你们不跟家里联络么?”
“我们都是孤儿。”
“对不起,”我害羞地说。
“我希望下次再谈这个问题。”
我表示同意。
这艘不正常的船使我觉得恐怖。我决定一有机会便离开它。
但这是很困难的。游泳绝不可能。船上有两只救生筏,我要解开来逃走,肯定会被发现。
何况我不会游泳。即便会游泳,在大海中也一定会淹死。
我只好等待。如果有别的船靠上来……
但是这艘船行踪诡秘,有意绕开正常航线。偶尔远方地平线出现船影,但一现就消失了。
那么,只有等到了陆地再说。
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越来越多地考虑这些实境中的名词和称谓。这意味着自己正在变质。
我担心铃木会来胁迫我加入这个集体。我认识到这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伙。它有一种邪恶的性质。从铃木的神态看,要强迫我干什么我不愿干的事,这是迟早的事情。
这都使我愈发坐立不安。
然而事情却在这时发生了变化。
这天晚上,我刚睡着,突然被巨大的声音吵醒。声音来自空中。
甲板上有船员们的脚步声和尖叫。
我准备出去,铃木的脸出现在门口。他阻止了我。
“你呆着别乱动!”
声音像一架小型磁喷流飞行器或直升机发出来的。它好像正在“诺亚方舟”上方盘旋。探照灯把甲板照得雪亮。
我意识到,铃木的船终于被人发现了。
“我们是水灾救援队。国际卫星组织通知说从纽约开出了一艘难民船,好家伙,找到现在才发现。网络不灵了就是不行。我们是来救你们的,跟我们走吧。”
上面的人用扩音器说。
我从窗户中看去,见船员们都不知所措的样子,有的面露惊恐。大家都不知说什么。
还是铃木说:“对不起,我们不是难民。我们是准备去南方上学的学生。我们食物充足,精神饱满,我们有自己的航线,不想跟你们走。”
空中的声音说:“开什么玩笑。我知道你们是一帮孩子。你们父母大概牺牲了自己,才使你们有机会逃命的吧?你们怎么这么说话呢?”
这声音像来自虚幻的世界。整个场面像是舞台表演。
铃木说:“我们食物充足,精神饱满,有自己的航线。”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嘶哑。
我看见他的眼神中正透出敌意。
“请放心,我们不是恐怖分子。”天上的声音说。
“不,我们不去。”
“你们真不是难民么?”
飞行器又降低了高度,与舷平行。现在看清了,只是一架普通的直升机。驾驶员微笑着看着船上的人。那是一个白人。孩子们更紧张了。
“啊,原来是黄种鬼。我说怎么这么犟呢。行啊,你们要真觉得自己不是难民,想在海上兜风玩儿,就随你们便吧。我还有别的人要救呢。”
说话间直升机就要上升。我想这是一个对亚洲有成见的人。但大家仍默默地、紧张地看着,好像怕被认出了本来面目。
我知道这是逃走的唯一的机会。我猛冲出去,喊道:“不要走,船上有难民!我有父母,我要回家!”
铃木猛地拽住我,抽了我一个嘴巴,又把我的嘴捂住。
直升机发现船上有异,又开始往下降。
“给我打!”
铃木尖厉叫起来。声音有些失真。
他不是说打我。我看见船头发射出了一道火光。它掠过了直升机的前沿,使它摇晃了一下。跟着,第二道火光准确地击中了直升机。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几乎使我倒地。一些碎片飞来,打伤了两名船员。直升机立即成了一个火球,坠落在海面。在坠落的一刹那,里面的乘员弹了出来。
铃木松开我,拿出一枝激光枪。其他人也拿出激光枪或老式子弹枪。他们开始朝水中扑腾的人射击。那几个人凄惨地大叫,但没有一点用。
这种射击就像打靶玩一样。铃木和船员们的紧张神态消失了,一下变得兴奋异常。他们跺着脚又叫又喊,不时嘎嘎地笑。
“鬼角”拿着一枝大枪,凶猛地射击。李铸城和苏珊也都又跳又叫。
我感到恐怖。然而,我也感到有一种张力又在上涨。当子弹或光束打中水中人时,在他们的血肉迸发开时,我不禁血脉贲张,呼吸急促。
我在网上玩游戏的时候并不多。但偶尔的几次,不就是这种感觉么?
有一刻,我闭上眼,幻想射击的人是我。可是,我知道自己没有这种胆量。
等我张开眼,四个乘直升机来的救援人员已经被打死了。他们残缺不全的尸体在波涛间蠕动着,像几个黑不溜秋的太空废物袋。星光照在他们身上,冷清清的。直升机的碎片在水面上漂浮着。
“可惜靶子不够。”
铃木收起枪,兴犹未已地说。他的表情,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我说:“现在轮到你了。”
由于暴露了目标,我将遭到惩罚。我被绑在船中央的桅杆上。铃木和几名船员搬了椅子坐在我的对面,狼一样打量我。
海水的声音很可怕。星光浇在头顶。船不断摇晃,我呕吐了几次。除了晕船外,还是恐惧的缘故。
我在想,这群孩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们坐得很奇怪,摆成了一个飞机一样的阵式。铃木坐中间。他前面是伊朗人,后面是哈萨斯坦人,两对机翼的位置分别还有四人。
铃木先发布命令,让船驶离这个海域,并布放磁性防护屏,以逃开追踪。然后他宣布:“现在,要玩一个中国游戏,来招待中国客人。先介绍一下吧,我前面的是清官,我后面的是奸臣。我左右的呢,是打手和陪客。我自然是皇帝了。明白了吧?现在开始。”
“清官”便叫了升堂。“奸臣”便对“皇帝”耳语。“皇帝”再传话给“清官”。“清官”便宣布:“打手上前。”
两个打手便走到我两侧,装出恶狠狠的样子。
“奸臣”又对“皇帝”耳语了几句。“皇帝”又把“奸臣”出的主意传给“清官”。
这回“清官”宣布说:“打耳光。”
打手便一边一个打我的耳光。我大叫起来,泪水下落。我这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打耳光。除了疼痛外,还万分屈辱。
“把我放开!”我朝铃木大叫。
他不理我,看着我笑。
这是什么中国游戏呢?“阿曼多”从来没有教给我这方面的知识。
“清官”这时叫道:“停。”打手便停了下来,规矩地站好,抄着手,等待下一道“圣旨”。
“奸臣”又朝“皇帝”耳语。“清官”扯着嗓子道:“鞭挞。”
打手拿来两根绳子,左一下右一下把我抽了一顿。直到“清官”喊停。
第三道“圣旨”是“拳击”。两名打手开始朝我的胸口和腹部猛擂。我痛得大叫,觉得骨头都要裂了。
跟着来的是“折翅”、“跪铁”、“上吊”。
我后来认为这些刑罚都没有任何想像力和创造性。但它们却非常很深刻。
然而,仅仅是施以刑罚,而没有一枪把我打死,这又是我的幸运。
难道这不可以看作铃木对亚洲人开恩?
在惩罚我的过程中,铃木始终作微笑状。两名“陪客”则装作打扇子的模样。大家都围着看,乐不可支。
只有苏珊中途朝铃木说:“够了够了。你这没有新意。”铃木说:“你还想看什么花样?”苏珊说:“我不想看了。”
铃木没理她。她便走开了。
韩国人是一副无奈的样子。他没有作任何劝说。
“退堂”后,我被两个“打手”扔回舱中。我继续哭泣。疼痛和屈辱的感觉愈加强烈。记忆中,我从没受过这样的伤害。
在国内,我是“龙子”,受到无上的尊敬。即便在美国,在大水围困的楼上,也还是处处被保护。但现在竟落到这个境地。
美国是一个特别的国度。
我觉得我应该诅咒“阿曼多”,因为他从没有诱导我去了解这方面的知识,包括亚洲人与亚洲人的不同。
这时,我开始想念祖国和父母。我觉得我以前过于忽视这些非网的存在。
然后我便痛得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阵微微的响动把我惊醒。门开了,有人进来。
是那个叫苏珊的女孩。
“你怎么样?”她脸露关切,又有些畏怯。
我觉得,她似乎是克服了内心的矛盾才来的。我想到施刑时她劝铃木停止,不禁深为感动。
“浑身疼得要命。”我说。
“你忍耐一会。很快就会好的。”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朝我的伤口喷了一阵。疼痛立刻减轻多了。
“你别跟别人说。”她说。“铃木不知道我来。”
“铃木这个王八蛋!我饶不过他的。”
“你不要说了。你斗不过他。”
苏珊匆匆说完,便要离去。
我忙道:“等一下,我有话问你。”
她停下来,侧过头:“什么事?说吧,快点。”
“你为什么要给我拿药来?”
“我看你挺可怜的。”
“你是中国人吧?”
“我是美国人。但我的祖父是中国人。”
“原来是这样啊。多谢。”
“没有别的事,我要走了。”她往门口退,害怕被人撞见的样子。
“别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以后会知道的。”
“不,你现在就得给我讲。”
我猛地跃起,一把抓住她的手。
“放手!”
她红着脸,恼怒地低声叫。但我决定不松开。
“好吧。”她犹豫着说。
“我们是一群孤儿。父母都死得很早。他们是被白人杀死的。我们聚在一起,也跟白人对着干。就是这样。现在,你该松手了吧。”
我听话地把手松开。
“白人为什么要杀你们的父母?”
“因为他们说我们亚洲人抢了他们的饭碗。你知道二零五八年的族裔冲突事件吧?我的父母就是在这场冲突中死的。虽然,他们早已经取得了美国籍。那场冲突中,还有好多韩国血统、日本血统、越南血统的人死了。我忘不了这个,老是做噩梦。”
我想起周老板也提到过这事。这是致使美国走向分裂的一个重大事件。大批亚洲人在此之后离开了美国。
而他们的孩子,并没有都走啊。
我想起了大水中,站在房顶上朝他扔石头的美国白人。他们一定想杀我吧。
“你们跟大人们对着干,不危险么?”
“我们习惯了。再说,我们有枪。”
“为什么不让我走?”
“我们这里还没有中国人。也许,铃木想让你留下来。中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啊。”
女孩脸上出现了仰慕之色。我认为她的中国基因正在起作用。
“是铃木这样认为么?”
“大家这样认为。”
“我可不想加入你们一伙。”
“铃木想做的,没有人能违抗。”
“铃木为什么这么厉害?”
“因为他知道的事儿多。”
我想她是指“新闻发布会”的事。铃木控制了信息。
“你也是他强迫入伙的吧?”
“我是自愿的。我为父母报仇。”
“你报了吗?”我关切地问。
“没有。我没有找到杀害我父母的白人凶手。当时太乱了。但我杀了别的白人。白人都一样坏。”
我看着面前的女孩。她的确十分好看。她有一张跟我妹妹一样纯真的脸。一点也看不出她杀过人。我往后缩了一缩。
她笑了笑。“你别害怕,我其实挺好的。”她说。
“今天对我采用的,真是中国刑罚么?”
“我也不知道。铃木说是就是吧。可能是早年前从中国传去的吧?日本不是受中国文化影响挺大么?铃木总能知道许多旧日的东西。”
“反正,我不能跟你们在一起。我要回家。”
“你的家在中国哪个地方?”
“我家在上海。”
苏珊脸上露出向往之情,但转瞬即逝。
“我的祖父,便是从上海移民到美国的。那都是老早的事了。”
“那我们还是老乡啊。”
一瞬间,我觉到她无比亲切。
“你回上海去过吗?”
“没有。美国对出国限制很严。你听说过‘思想毒’吧?”
“我知道。”
“美国害怕被外国毒化。但我在图片上见过上海。真是一座迷人的城市。女孩子们穿得好时髦!”
我的伤口已不疼了。我想跟她多谈谈上海,她却害怕地说:“不行,不知不觉,呆了这么久。我得走了。铃木要知道,可不得了。”
说完,不待我再说什么,便飞快溜出去了。我闻着她留下的一股少女的幽香,头晕心乱起来。惩罚我后,铃木再见到我,都十分得意的样子,还直吹口哨。
他喜欢吹口哨,也吹得很好。据韩国人说,都是上个世纪流行的日本曲目。
铃木住在顶舱一个单人房中。别人没经允许,不能进去。那里离卫星天线最近。
铃木的国家就存在于网络上。据说,现任日本首相是一个虚拟人。分布在世界各地的日本人通过网络,保持着文化的同一性。
另外一些日本人则居住在“朋友号”太空城中。
可以说,铃木是对“阿曼多”最关注的人了。“阿曼多”的瘫痪,对他的影响应该是最大的吧?
但我从表面上看不出他的慌张。
苏珊和韩国人逐渐告诉了我一些有关铃木的情况。
铃木是两岁时随父母来的美国。他的父母是能乐演员,在日本沉没后,便在世界各地流浪。他们来美国,是希望铃木将来能去太空城或月球定居。因为在美国,虽然出国较难,但去外层空间却没有那么多限制。
但这个梦想很快破灭了。因为美国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这里,一切都不平等。有钱的话,什么都办得成,没钱,寸步难行。
美国经济的萧条使亚洲人更受岐视。铃木父母连吃饭都难,更谈不上对孩子的教育了。
铃木很小便开始在街头流浪。在他八岁时,父母在暴力事件中死亡。铃木加入了缅因州的亚洲黑帮“A”组织。在“A”遭到白人势力沉重打击后,他带着一帮孩子逃了出来,在美国各地流浪,并向白人报复。
他们的名字叫“铃木军团”。
最近,他们开始向东部移动。目标是寻找一样宝物。
这种宝物到底是什么,只有铃木知道。据说它能带来巨大的力量,改变整个世界。在确认它藏匿的地点前,不能泄露。
对此,我表示怀疑。但苏珊和韩国人都深信不疑。
在途经纽约时,铃木军团遭遇了洪水。失散了一些人。剩下的人上了这艘船,开始在大洋上漂流。
“诺亚方舟”在海上转了大约十天。一会儿向南,一会又向北。
这一天,却有接近陆地的迹像。
李铸城偷偷告诉我:“这次就要下船了。”
“下船了?”
“是的,我们找到宝物的所在了。它就藏在陆上这座城市中。”
很快,便远远看见了那座磷光闪闪的城市。有人告诉我那叫波士顿。
它其实离纽约并不十分遥远。但因为我们老在海上来回打圈,现在才到。这时距纽约洪水已有半个多月了。
远远看去,城中高楼林立,但一片死寂。
下船前,铃木召集了一个会议。
“我们就要到达目的地。我很抱歉现在才确定那东西在这里。因为我不得不分析‘阿曼多’提供的资料。你们知道,现在‘阿曼多’已经不灵了。它传输的速率越来越慢,并且经常中断,恐怕就要完全死去,也说不定。不过,我们幸好在它的生命结束前找到了需要的东西。”
大家屏住呼吸听铃木说。铃木顿了一下,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环视一圈,慢慢开口说:“现在,我要郑重宣布,那件宝物,就是灵杖。”
大家都呼唤起来,只有我一片茫然。
李铸城人告诉我:“灵杖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和五角大楼秘密研制的一件仪器。它能准确地预测未来。没有人知道它的研制基地在哪里。只是前些时候传说,由于美国军队内部混乱,这事也放下没人管了。有好些个帮派都在找它。铃木真伟大,原来,他带领我们找的是这件宝物啊!”
“这都是真的吗?”
“我骗你干嘛。”
“可是,你们又怎么能抢到手呢?”
“有铃木,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这时,铃木走了过来,对我说:“中国人,你也跟我们一起走。”
“为什么?我对什么灵杖不感兴趣。我什么事也不会做。”我小声说。不敢正视铃木。
“反正你得跟着。有你的事做的。再说,你已知道了我们的秘密。”
“我并没想打听这些。”
“你说什么?”
铃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似乎,以前根本没有人敢用这种口吻对他说话。
“你必须留下来。因为已为你举行过了仪式。”
铃木提到了“新闻发布会”和“清官”游戏。在他的提醒下,我强迫自己从新的角度从理解这两件事的意义。
这以乎意味着一种新生活的开始。
“留下来,这是为你好呢。外面那么乱。一般的人,我们军团还不接收呢。”韩国人这时拉拉我的衣袖,对我说。
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是在讨好我还是在讨好铃木。我不再言语,把小狗紧紧抱在怀里。
铃木看见我臣服,便满意地转身向大家说:“美国就要毁灭了。等我们找到灵杖,就要重建美国。未来的美国,是一个由亚洲人来治理的国家。谁规定他们欧洲人先发现美洲,就注定要永远做上等公民呢?到那时,日本即便不在网络上存在了,因为有了灵杖,也将全面复兴。”在大家的欢呼声中,陆地便近在咫尺,它巨大得不可思议。波士顿的防波堤以及上面的城门,也已经历历在目。
这座城似乎没有遭到洪水袭击。
我感到一阵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