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迪博的宫殿
在迪博和阿夫塞的首次朝圣之旅完成后不久,首都发生了大地震,摧毁了旧皇宫。新皇宫没有在老皇宫的遗址上重建,它的样式并不十分华丽,设计也较为现代一些,显得更为简单朴素。毕竟,陆地上所有的一切都要为出逃项目做出牺牲时,不应该将资源浪费在国王的家庭装璜上。
罗德罗克斯被皇家卫兵领进国王的办公室。他没有挂上总督饰带,或许他不再认为这个职位能带给自己足够的荣耀。今天他挂的饰带比较特别,从他的左肩膀斜挎到右臀上方,宽度也从上至下逐渐变小。饰带上没有任何装饰,但它是红色的,传统上皇族成员专用的颜色。他这是向所有人表明,他追求的是国王的统治权。
迪博却不在这里,罗德罗克斯感到万分愤慨,国王肯定是故意怠慢,这才让他等在这个地方。他控制着自己,不让愤怒表现出来。他不会给卫兵机会,让他们去报告迪博,说他的侮辱起到了效果。
国王终于跚跚而来。为了适应迪博庞大的躯体,他的饰带所用的材料几乎是罗德罗克斯饰带的两倍。国王的饰带也是红的,真正的血红色,猎手的颜色,由最精致最稀有的染料染成。跟国王的饰带相比,罗德罗克斯的饰带显得颜色太浅,太偏于粉红色,只能算作迪博饰带蹩脚的仿制品。罗德罗克斯握紧了拳头。
迪博上下打量着罗德罗克斯。从他歪着的鼻口来看,他明显是在评价对方。终于,国王开口了,没有开场白,也没有按照传统鞠躬致意。“你为什么要向我挑战?”
罗德罗克斯将双臂交叉抱在满是肌肉的胸前。“你没有资格当国王。”
迪博反而张开他的双臂。“你不能肯定你的指控。没有决定性的证据,那此话只是空谈。”
罗德罗克斯的语气十分坚定。“我确定这一点,从骨子里坚信。”
迪博走上支着御用板床和皇家顾问长凳的大理石平台。他腹部朝下趴在板床上,眼睛向下看着罗德罗克斯。
这个策略太明显了,罗德罗克斯拒绝甘居下风。他没有向上迎着国王的目光,而是侧过脸,假装欣赏远处墙上的挂毯,尽管他的眼睛随时盯着他的对手。“是真的,”他说道,“我知道这是真的。”
在迪博的重压下,御用板床发出了“噼啪”声。这情景使罗德罗克斯觉得很好笑,但是国王并不在意。他开口说道:“迪—罗德罗克斯,看着我。看着我的鼻口。”罗德罗克斯转脸看着他。“我告诉你,我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你所说的是真的。”
罗德罗克斯耸了耸肩。“你的鼻口没有变蓝,但这代表不了什么。只不过说明那些犯下欺诈行为的人没有向你坦白。”
“你是指他们向你坦白了,迪—罗德罗克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吗?我指的是知情人。”
“没有,但这并不重要。想想吧,兄弟,各省省长中没有一个站出来挑战你的统治权。你的统治权仅仅建立在你是拉斯克后代的基础上,而拉斯克的神话已经被打破了。但仍旧没有省长反对你,为什么?”
“对我的管理很满意?”迪博假装糊涂。
“你知道得很清楚,许多人反对出逃项目。他们认为这是你自身的偏执,一种会将我们领向灭亡的偏执。”
迪博歪了歪鼻口,表示轻微的让步。“是的,有些人是这么说的。”
“然而,尽管反对出逃项目,却还是没有省长站出来挑战你。”
一只昆虫不知怎的飞进了屋子,在迪博的背部上方嗡嗡叫着。他甩了甩尾巴,想轰走它。“所以你认为,其他省长没有向我发起挑战,是因为他们也是这场阴谋中的一分子?”
“我想是的,”罗德罗克斯说道,“除了我本人。”
“如果所有省长都参与了这个阴谋,你为什么会是个例外呢?”
“前任国王和前任爱兹图勒尔省省长都死于意外。我的前任死前什么都没跟我说,或许伦茨在屋顶砸在她身上之前,也没有机会和你提起过什么。”
“她没跟我说过。”
“我接受你的坦白。”罗德罗克斯说道,“但我怀疑,至少你的某些顾问应该知道这件事,例如皇家血祭司美克—麦里登。你问过他吗?”
“没有。”
“为什么不?如果我的主张荒谬可笑,他可以做出证明。问问他。”
“我不能。”
“为什么?”
“他失踪了。”
“我敢肯定,你把他关起来了。”
“我没做过这种事。他离开了本城,显然是出于他本人的意志。”
“不管怎么说,”罗德罗克斯说道,“他的失踪正好支持了我的主张。”
“如果这是真的,麦里登肯定不是惟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是的,我相信其他各省的省长肯定也知道。还有,这也是他们继续支持你的原因,尽管你的头脑已经错乱。揭示你的秘密,意味着暴露了他们自己的秘密:他们被非法地豁免了血祭司的筛选。”
“那你的顾问呢?他们听说了些什么,迪—罗德罗克斯?伦—甘罗死前应该会跟他们说起过什么吧?”
“但发生了极其不寻常的情况,”罗德罗克斯耸了耸肩膀,“那两个本来要成为我最高级顾问的人,凯特—马克顿和帕尔—哈斯肯,也参加了那次倒霉的、导致伦—甘罗死亡的狩猎。”罗德罗克斯摇了摇头,“本来应该是一次简单的猎杀,只是一次仪式。但甘罗、马克顿和哈斯肯都被受惊的兽群踩死了。”
“于是你认为,你兄弟姐妹的秘密也随着他们的死亡而被埋葬了?”
“是的,我不认为我的省内还有其他人知道真相。”罗德罗克斯说道,“可一旦你与我决斗,他们就会知道。整个世界都会知道。”
迪博挥了挥手。“就算你说得对,我不是伦茨婴儿中最强壮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是最强壮的。除了你我之外,还有六个人。”
“其余六个人在其他省份当省长学徒。”罗德罗克斯点了点头,“但是,既然他们将最弱的留在皇宫,那么根据相同的逻辑,最强壮的肯定被送往最偏僻的省份。爱兹图勒尔省并不是离首都最远的省份,但它是最难到达的地方。如果从陆地上过去,需要翻过无数座大山,从海上过去,则要经历狂风大浪。”
“但是我们无法保证,到了今天,我俩之间的胜者,与二十八个千日前血祭司从八个婴儿中挑选出来的最优秀的会是同一个人。”
罗德罗克斯嘟囔了一声。“是。但是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做出决定的情况下,只能这么办。我能证明我自己属于皇族血统,是拉斯克的后代。”
“证据是难以确定的——”
“我可以向公众提出能让他们满意的证据,胖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完之后过了一会儿,迪博的爪子才露了出来。对罗德罗克斯而言,这个举动看上去像是有意而为的动作,而不是本能反应。“你不能那样称呼我,我的名字是迪—迪博,我同意你用这个名字来称呼我。如果你愿意以我的头衔来称呼我,你可以使用‘陛下’或是‘国王’。”
“我想叫你什么就叫你什么。”
迪博抬起手。“那么,这次对话就到此为止吧。我取消给你的特权,你只能以我的名字称呼我。我命令你,迪—罗德罗克斯。请记住。”
“目前我可以服从,迪博。”罗德罗克斯使用了简称来称呼他,这显然刺激了国王。罗德罗克斯这么称呼他并不是出于亲切,而是出于挑战。“但是你必须回应我的挑战。”
迪博的声调稍稍改变了。“我看得出,你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我也同意你的反应很敏锐。”他挠了挠被压扁在光滑的石质板床上的肚子,“或许爱兹图勒尔省对你来说太过贫瘠,过于偏僻。我可以向你提供一个方案,作为一种妥协:一个高级官员的位置,不管你愿意管哪个部门,无论是公共事务还是法律事务,尽管提,我会满足你的要求。你可以搬来首都,享受皇族的尊贵生活。”
罗德罗克斯磕了磕牙,故意表现出他的嘲弄之意。“我看透你了,迪博,你把我看成一种威胁,所以想把我放在你的眼皮底下,随时监视我。我拒绝你的提议。你必须与我决斗,而且我会取得胜利。”
迪博说话的语气像在开导一个小孩。“决斗早在古代就被禁止了,这你也知道。禁止不死不休的竞赛。”
“你说得对。”
“你要置我于死地?对于这种罪行,惩罚措施是非常严厉的。”
“我没有威胁你。我只是指出我们之间战斗的可能结果而已。”
“我承认,或许我在体力上不是你的对手——”
“的确如此。”
“但是做国王并不一定要身强体壮,而是要做到公平、不断地进步,保持清晰的头脑。”
“这也是为什么必须由最合适的人选——合法的继任者——爬上现在正勉力支撑着你的御座。”
迪博张开双臂,活像只翼指,由御用板床支撑着浮在空中看着罗德罗克斯。“在我统治下,所有部落都很富足,我们正努力飞向恒星。你有什么要挑剔的吗?”
“我恨你。”语气出乎意料地残酷。
迪博的内眼睑眨了几下。“我不恨你,罗德罗克斯。”
“你应该恨。因为我会使你垮台。我会不断努力、努力、努力,直到我占据你的位置。”
“我可以下令驱逐你。”
“驱逐到哪儿?爱兹图勒尔省?”罗德罗克斯磕了磕牙,“我已经是爱兹图勒尔省的省长了。”
“我可以杀了你。”
“你要违反祖先的规矩?我不这么认为。人们不会坐视不理的,如果你破坏了规矩,你也就同时摧毁了你剩余的权威。不,迪博,你只有三个选择。第一——”说到这儿,罗德罗克斯伸出一根手指,手指上的爪尖也露了出来。“你可以接受我的挑战。第二——”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同样露出了爪尖——“你可以宣布退位,承认我的主张,让我接过王位,我会允许你继续活下去。或者,第三——”第三根露出爪尖的手指竖了起来,“你可以表现得像个懦夫,直到人民迫使你应对我的挑战。”
迪博注视着罗德罗克斯举起的手。用露出爪尖的手指来表达若干个观点,这种做法太像他的母亲了。迪博第一次确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一位就是他的兄弟。这场冲突是个悲剧,因为他们俩团结起来所能取得的成就肯定比个人单打独斗大得多。
迪博摇了摇头。“你错了,罗德罗克斯。还有第四个选择,比你提出的任何一个选择都更为合理。我来告诉你我的计划,然后再看看我们中究竟谁是懦夫。”
一个昆特格利欧的日记
我希望我没有兄弟姐妹。我努力克制自己,不与他们作比较,但却没有效果。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和他们一样学识深厚吗?一样聪明?我的朝圣文身和亚布尔到处炫耀的一样精巧吗?娜娃托和阿夫塞偏爱我们中的哪一个?他们肯定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当初事情不是这个样子,他们的孩子中只有一个可以活下来,他们会希望留下哪一个?
今天,我在公共食堂边吃饭边思考这些问题,这时哈尔丹走了进来。她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所以没向我这个方向鞠躬,只是坐在屋子另一头的长凳上,开始啃她的肉。
我看着她。我当然刻意没有把鼻口转过去对着她。她无法判断我是否在看着她。但我突然想到,我在这儿啃着这块骨头上的肉的时候,我同样不知道她在朝哪个方向看。她乌黑的眼睛可能聚焦在她面前的肉上。
也可能对准了我。
对准了我。
从前我们总是有相同的想法,我能读懂她的表情。
现在我们在思考同一个问题吗?
突然间,我意识到了自己在想什么。这是无法消散的涟漪,一个黑暗、危险、执着的想法。
我希望她死。
我停止了在骨头上剔肉。与此同时,她也停手了。
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在这么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