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雷卡斜靠在戴西特尔号钻石形船身尾弦的上沿。已近黄昏了,他能看见船尾后很远的地方,异族恐龙船队奇怪的三角形风帆一字排开。在他们身后则是上帝之脸的顶端,如今只有很小一部分还在地平线上了,像一个小小的黄褐色穹顶。其余的部分早已淹没在海浪中。但它前方的海水仍被染得通红,像鲜红的血水,反射着落下的上帝之脸的光芒。
托雷卡的尾巴悲伤地摇晃着。事情怎么会错到如此地步呢?他只是为了探求知识而来,只是知识而已,但找到的却是死亡。
从达森时代起,昆特格利欧恐龙就没经历过任何战乱了。托雷卡原以为他的种族早已在精神、道德和身体上进化完善,不再干这种愚蠢的事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昆特格利欧恐龙仍然一如既往地嗜血,他们是天生的杀手,从骨子里泛出一股杀机。
上帝之脸继续下沉,它的相对运动其实上是戴西特尔号自己在水中前进的结果。
托雷卡看着异族恐龙的船队被自己身后的落日余晖和上帝之脸反射的光辉照亮。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追逐的船队左右两侧有几艘船开始返航了。他现在能看到船只的侧面而不是船头了。很快,他便看见了它们的船尾。他们返航了!他们回家了!
当然了,托雷卡想,他们崇拜上帝之脸,不想越过它的范围航行。或许以前从来没有异族恐龙的船只到过这边的半球。
又有两艘船开始掉头了。
托雷卡抬头看了看前桅杆顶端的瞭望桶。有人在上面,背对着托雷卡观察戴西特尔号前方的水域。巴布诺正好经过托雷卡身后的甲板。他喊了她一声,巴布诺抬起头,奇怪的茸角在太阳和下沉的上帝之脸照耀下投下两道影子。请把克尼尔船长叫过来。他喊道。
巴布诺鞠了一躬,急匆匆穿过了通往前船的桥。过了一会儿,老克尼尔拖着重重的步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什么事?船长沙哑的嗓音中充满了焦虑。
异族恐龙!托雷卡说,他们掉头回去了!
克尼尔抬起手挡住眼睛。是啊。他听起来似乎挺失望。
他们一定是害怕会航行出上帝之脸的范围。托雷卡说。他看着船长,希望这位老者能听出话中的讽刺意味。当阿夫塞在戴西特尔号上进行朝圣航行时,克尼尔应该也有同样的恐惧,因为当时也还没有昆特格利欧船只航行到另外一半海域。
或许我们应该掉头追击。克尼尔说。
什么?托雷卡说,好船长,他们有武器;他们会打沉我们的船的。让他们走吧。
克尼尔沉默片刻,点点头。嗯,我想你是对的。尽管上帝之脸沉下了地平线,但光芒仍照耀着天空。这时,船长伸手指着远方,看!
托雷卡转过身来。几艘异族恐龙的船只已经放弃追踪掉头回家了,但大多数具有攻击力的船只仍紧随其后。
我想他们对航行出上帝之脸范围的恐惧并不深。克尼尔说。
也许吧,托雷卡说,也有可能他们大多数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即使是驶出上帝之脸的范围,上帝也不会责罚他们。
船长嘟哝了一声。夜幕很快降临了。
九扇窗户中的景物继续每四十拍左右变换一次:红色圆球、无尾两足动物、奇怪的爬行动物、长着高跷腿的生物,还有很多娜娃托来不及归类的东西。
偶尔也会看见一片疯狂世界中的绿洲:一些熟悉的事物迪博的办公室。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还是难以理解和接受。娜娃托飘浮在窗户前的半空中,眼前一闪,窗户变成了九块彩色方框,像魔咒般令人眩晕,不断地闪着光,闪着光
她猛烈地摇了摇头,试图保持清醒。她决定暂时不盯着窗户看,将目光先转移到别的地方任何别的地方。
每扇窗户的左侧有三条垂直发光的红色文字,随着窗户中景色的改变而变化着。前两条文字跟飞船制造者所用的文字一样,但第三条则只是个简单的图表。几乎所有的第三条图表都由顶部的大圈和下面的一列小圈组成,其中一个小圈是白色。娜娃托觉得这个图表有些眼熟。当右下角的窗户再次对准迪博的王宫内院时,娜娃托终于想起来那是什么了。那扇窗户旁边的第三条图表中,大圈下面是三个小圈,然后是三个大圈,最后是两个小圈。但其中并没有白色的圈,而是有一个小白点在三个大圈中的第二个旁边闪耀着。
娜娃托意识到这是昆特格利欧太阳系的图表,感谢上帝又让她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事物,一些她的思维能弄明白的事物。最大的圈是太阳,接下来三个小圈代表的是卡佩尔、帕特佩尔和达文佩尔三颗比较接近太阳的岩石行星;三个大圈是三个气态的庞大世界:凯文佩尔、上帝之脸和布雷佩尔。最后两个小圈是外围的岩石行星嗯,加夫佩尔,当然,还有还有目前还未知的第八颗行星。靠近上帝之脸的白点代表的就是这扇窗户所展示的星球昆特格利欧卫星。
她看了看其他窗户,思维突然有了飞跃性的进展。所有的窗户都是太阳系的地图但是,是别的太阳系,外星系的太阳系,在这一刻前从未梦想过的太阳系。
奇怪的两足爬行动物又出现了:旁边那条圆圈组成的图表表明,这是由十一颗行星组成的太阳系中的第四颗行星。还有长着七对高跷腿的动物,它们在五颗行星组成的太阳系中的第二颗。娜娃托惊讶地发觉,几乎所有的生物都生活在小行星上,而不是庞大世界的卫星上。右上角的窗户转回了同其他生命形式相互协作的奇怪红色圆球生活的世界。真是难以置信:那个世界的图表最上端有两个大圈两个太阳。
虽然中间零号窗户的景色间歇性地发生变化,时而是黑色两足动物,时而又是黄色或棕色,小小的星系图表却一直没有改变:一颗太阳,四颗小行星其中第三颗是明亮的白色然后是四颗大行星,最后有一颗小行星。
娜娃托的思维还在飞快地转动着,试图应付蜂拥而至的图像和信息。她发现中央的窗户从未变换成另外一个世界。从其星系图表来看,一直都是同样的第三颗行星上的不同景致。但只有那扇窗户是通过黑线同其他星球相联接的,其他任意两个窗户之间却没有联接。
她盯着这一大片窗户和相互联接的线,头开始隐隐作痛。
突然,她想到了。
想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那代表了什么。
家园。
中央的世界。
那是他们的家园,最初的家园。
飞船制造者们就是从那里将生命形式带到这儿来的。那就是将显示迪博办公室的窗户跟中央的窗户相联接的意义所在。
但飞船制造者们还将生命从家园带到了十一颗行星中的第四颗、五颗行星中的第二颗、绕着两颗太阳运转的世界
娜娃托的身体开始战栗。她飘在空中,紧紧抱住双臂。
家园。
生命从那里散布到太空中的群星上。
真是无从想像。
她瞪大眼睛看着窗户发生改变,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
有时窗户里一片黑暗。
不是黑夜,而是一片黑暗。
娜娃托的心一阵狂跳。
黑暗。
空无一物的窗户。
或许魔力在长时间的展示后消失了。当然,这些窗户还很新,但它的另一端肯定有某种眼睛在将这些图片传送回来。飞船在这里坠落已经很久了,这段时间内可能有些眼睛已经失灵了。
也有可能这些世界在此期间已经消亡了。
娜娃托头痛欲裂。她将注意力再度转向窗户左上角闪着光的白色数字上。当窗户中出现昆特格利欧卫星时显示的数字是27;出现两足爬行动物时是26;啊,那边又出现了高跷腿的水底生物,显示的数字是9;居住在珊瑚城中的红色圆球是1。她看见了四个比27大的数字,画面上的生物都是有褐色绒毛的两足生物。而中央的窗户一直显示的是水平直线零。
慢慢地,她开始明白过来。她沉重的思绪开始清晰起来,迷雾渐渐散去。
她一生中曾两次见到昆特格利欧恐龙的显要地位遭受冲击。第一次是阿夫塞将他们从宇宙的中心移开,然后托雷卡证明了他们并非上帝之手的神圣杰作。而现在第三次冲击。
总共有三十一个不同的世界上都生存着从同一个家园衍生出来的生命。而如果数字代表的是生命迁移的顺序,那昆特格利欧恐龙并不是第一批也不是最后一批得到迁移的,而是第二十七批三十一中的二十七。没有什么显要地位,只是众多成员中的一个而已。
她飘浮在宽敞的房间中,惊奇地观看着形态各异的生命形式从眼前一一掠过。红色圆球;高跷腿生物;智能的爬行动物;无尾的两足动物;飞翔的动物;爬行的动物;有二十条手臂的动物;根本没有手臂的动物。窗户不断游移于不同的世界之间,异星的阳光在她脸上舞蹈。
她试着尽量去理解这一切。
但最终,她觉得自己完全麻木了,无法继续思索下去。窗户又一次模糊了,只剩下九个彩色方框。
她需要休息一下,需要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她决定在塔顶宽阔的空间中四下看看。
这就带来了一个难题。
她同其他墙面、地面或天花板的距离都拉得太远,无法触及,只能飘荡在方形房间的中央。她试图像飞翔的翼指那样扇动胳膊,但根本不起作用。而且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困境:她可能会因为无法飞回救生船取食物而飘荡在空中活活饿死。
但过了一会儿,她冷静下来,解开拴饰带的链子,取下那片长长的黑绿色皮带,像甩鞭子一样把饰带打到窗户所在的墙面上,使自己缓慢地穿过了房间。她飞进一条走廊,轻柔地踢着墙面前进。一路见到的很多事物都让人迷惑,但她最终来到了一个熟识的事物前:那是飞船制造者的门,就跟飞船上的门一样。门的高度是宽度的两倍,中央嵌着一块有黑色花纹浮雕的橙色小方块。
娜娃托飞了过去
门自己滑向一边,打开了。真是不可思议。她以前一直在思考这些门该如何操纵,因为飞船的门上没有任何把手或仪器之类的东西。但那些门一直都是死的;昆特格利欧恐龙不得不将橙色小方块从飞船的门上卸下来,露出能用手转动的金属把手。娜娃托现在确定,那些手动的把手应该是在紧急事件发生、能源被切断的情况下才用的。这也是它们被安置在橙色方块后面的原因。
娜娃托凭借着惯性一直穿过门飞了进去,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立刻一头撞在了墙上。不那不是一面墙,而是第二扇门。这又是一间令人困惑不解的双层门房间。
但这扇门不也应该自动打开吗?哦,好吧:她在飞船上已经手动开启过无数扇这样的门了。她伸出爪子,将扣住橙色方块的弹簧夹子拨开。橙色方块弹开了,露出把手。
娜娃托伸手抓住把手,开始旋转
突然,她身后的门开始滑动关闭,但她的尾巴还在门外。门碰到了她的尾巴,还没夹紧又自动退开了。
娜娃托听见或许感觉到更合适些一种声音。音调很高,使她的牙齿发酸、爪子发痒。身后的门再次滑动,碰到了她的尾巴。
声音像重复的叫喊不断回旋。
娜娃托再次旋动把手。
紧接着
门的右下方闪现出一丝黑暗。
一阵风
耳朵里剧痛难忍。
她将手举到头的两侧,将耳洞完全盖住。
鲜血从鼻孔中喷出来。
透过下方的黑色空隙能见到天上的星星。
星星。
皮肤一阵刺痛。
她紧紧闭上眼睛,内外眼皮死死抵挡着上升的眼压。
空气像一阵风暴从空隙中刮进来。
血从肛门和生殖器的褶皱中滴下来。
涌进来的空气将她推向半开的门,但门的开口太小,无法挤出去。
一阵阵巨大的痛楚,焚烧的痛楚,撕裂的痛楚
然后,疼痛开始缓解。
一切开始归于平静。
娜娃托的意识渐渐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