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约翰娜·奥尔森多发现了一些真正的朋友。但值得惊喜和足以改变命运的奇迹是:所谓真正的朋友就是她那天遇到的每一个人。在内维尔炮轰码头后不到十分钟,她已经来到了拉森多一家位于微微巷裁缝店楼上的公寓。早在爆炸之前,本·拉森多就看见她步履维艰地在小巷间前行。
“我当时就在人群前面,看到你扒着门往外瞅。然后就爆炸了。”他背着她,边走边说,“那些热带佬是带着炸弹上岸的吗?”
“不。是……激光炮。”她艰难地说出了本来应该尖叫着喊出的这几个字。
即使这样,本还是吃了一惊:“但是,就算内维尔也不能这么干啊!”
“但这是真的。”她说。这次谈话是内维尔人格的缩影。
此后本没再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愤怒。他们走进了公寓,他只待了一会儿,简单地向妻子说明了情况,然后便离家返回码头。听他说话时温达双唇紧闭,想说什么,却还是让他走了。她看着约翰娜说:“本必须去帮忙。不过说起来,我才是家里有政治头脑的人。”
约翰娜无力地倒在沙发上,身上盖着舒适温暖的斗篷。她依稀能感觉到温达、小温达和席卡在走来走去。她们好像并不害怕,只是对突然发生的事有些敬畏。“政治头脑正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我想把真实发生的事都说出来,不能再让无辜者送命了。”温达说。
温达给了她一些干净的衣物,暖和而且适合徒步行走。在随后的两个小时内,约翰娜才真正开始了解这个裁缝家庭。拉森多一家这些年入乡随俗,温达和她的孩子们对南部地区的这条后街了若指掌。他们有些特定的偏执,比如不肯使用电话,却不担心自动监控系统。孩子们,尤其是小温达,似乎总知道否认者们会去哪里寻找,于是带着约翰娜稍微绕路,避免与他们相遇。“现在我们每天都玩这种游戏,”温达说,“我们不喜欢南部地区的这伙否认者。自从你失踪、拉芙娜被绑架以后,情况一直……”
约翰娜还是一瘸一拐的,但要跟上她们三个并不难。“杰弗里。他和阿姆迪怎么样了?”
温达避开了她的目光:“都不见了,就在拉芙娜被抓的那个晚上。我们……我们不太了解他们的情况,约翰娜。你知道,他们俩一直跟内维尔和加侬·乔肯路德有来往。加侬也不见了。”
他们藏身在建筑的阴影里,爪族式砖木结构建筑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小巷。这些建筑是在人类孩子到来之后建造的,南部的大部分建筑都是在那之后修建的,颇有中世纪风格。有两个共生体堵住了她们的去路。约翰娜认出了前面的是班奇,后面的是坏家伙。
班奇是木女王最信赖的助手,但——“嘿,坏家伙是——”约翰娜支支吾吾的。温达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走。
坏家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哼,没错。既然螺旋牙线不在,我就是剜刀的头号马仔兼杀手。”小温达和席卡窃笑起来。小温达向前和班奇一起走。席卡退后几步,走在坏家伙的四个组件中间。他们拐过几个大弯,避开渡口边的集市向下走去。周围有一股垃圾味。现在席卡想要妈妈抱着她走。走着走着,木结构住宅渐渐变成了两三层高的石板建筑。他们时不时地会与共生体擦肩而过,但约翰娜一个人类也没见到。事实上,集市也不是很热闹。或许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最后一次转弯后,他们走出巷子,看到了渡船码头。地势只高出水面一两米,海峡仿佛一条水平的银线,绵延眼前。通常,这里会有一两艘渡船。别的渡船大概在海峡间航行,也许还有一两艘停泊在大陆那边。但今天,秘岛这边一艘船都没有。约翰娜向几公里外的崖边眺望:那边停着五艘船。
班奇的一个组件走到她身旁:“今天所有人都去那里。大多数人都在飞船山上,内维尔要在那里为我们所有人缔造和平。”班奇的萨姆诺什克语说得很流利,他很会说讽刺话。
“如果能把你带上去,我们或许有机会戳穿他的谎言。”说这话的是坏家伙,他盘坐在约翰娜左边的拉森多母女旁边。
约翰娜打量着他们俩,问:“木女王和剜刀现在是盟友?”
班奇点点头,略显一丝怀疑:“理论上是。”
坏家伙的话说得要坚定得多:“我们当然是盟友!一直都是,尽管你们的木女王从来不信任我们。”
班奇嗤之以鼻:“你们和大掌柜、维恩戴西欧斯也是盟友。”
“虚与委蛇罢了,你说是就是吧。要是没有我们的内幕消息,班奇,你们又会怎么样?”他的语气与狡猾的剜刀一样。
约翰娜看着班奇问:“木女王决定信任剜刀了吗?”
班奇晃了晃脑袋,尴尬地耸耸肩:“是的。木女王总是对自己的私生后代心慈手软,这也许是她的致命缺点。我就反对这次结盟,不过——”他朝坏家伙那边瞥了一眼,“我们真的别无他法了。”他的全部组件一起看向约翰娜,“不管怎么说,我没办法帮你平安渡过海峡。”
“啊。”如果约翰娜无法跨越海峡去大陆,再攀上峭壁抵达飞船山,她的对抗大计就不得不延误至——比如那些坏蛋胜利以后。她回头望着渡口边的码头,有几艘多用双体船泊在那里。她可以利用其中一艘去大陆,而且全程都在激光炮的射程之外。渡口航线是激光炮的少数盲区之一:这也是一直让拉芙娜·伯格森多担心的问题。
坏家伙也盯着她:“千万别以为你自此就安全了,约翰娜。”
“什么?”但她猜到了他的意思。
坏家伙还是仔细地做了解释:“除了激光炮,杀人的办法还多着呢。而且,他们不需要‘纵横二号’的超级望远镜也能发现你。如果内维尔知道你在秘岛这边,他就会想到你会渡海。那可不只是一公里的开阔水面。就算我们把你塞进箱子,他也会看到这艘船,然后在登陆的那一刻拦住我们。”
约翰娜瞪了那个共生体一眼。就连剜刀的马仔也都像他们的主子一样,特别擅长激怒别人。秘岛的东侧沿岸有许多小型停泊处,但个个比这个更暴露。另一个选择是徒步穿过城镇前往西侧,然后在小岛之间绕路到北侧——也就需要偷偷摸摸地潜行三十公里吧。两天行程。“那么,你有更好的路线吗?”她看着幸灾乐祸的坏家伙,“好吧,你当然有。”
他的笑容绽开了:“哦,有啊。我的剜刀大人这十年可没有虚度光阴。木女王多次乱找借口软禁他,但他是何等人物,谁又限制得住他?嗯,他其实挖了几条通道。”坏家伙用鼻子点了点渡船的航线,“我可以把你带过去,从海峡下面走。”
温达·拉森多小声惊叫:“原来那么多便宜的填料土是由此而来的!”
约翰娜看着班奇:“木女王知道这些吗?”
“原来不知道……最近知道了。拉芙娜被抓,你和行脚失踪后,剜刀才坦白的。”
坏家伙点头:“他这么做是为了赢得木女王的信任。”
“同时也是为了保住他自己的小命。”班奇说。他指着海峡对面,那里有条之字形向上的小路,“你看,那不只是海底通道,尽管我敢说那是这项工程中最难的一部分。剜刀在悬崖上也挖了一条阶梯隧道,通入新城堡的一座仓库……我们早应该猜到的。剜刀消失得太频繁了。”
“是啊。”这么说,大陆上那些隧道也是剜刀工程的一部分。木女王说得没错,那家伙太狡猾了。
“但我们现在都是互相信任的伙伴。”坏家伙说,“我可以把你带上新城堡。实际上,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直接把你带上舞台,跟内维尔本人站到一起。”
“这些事情你得到剜刀的许可了吗?”
“呃,是这样,今天上午他听到传言,说你到了这里。我……可能说得有点夸张,但只要上去,我们就能知道怎么回事了,对吧?”班奇看起来怒气冲冲,但他没说话。约翰娜看了看温达,对方耸耸肩:“这里是秘岛,约翰娜。剜刀是个不错的领主。他的最后一个怪物几年前也死了。”
约翰娜向来看不透剜刀,但……“好的,那就带我去新城堡。”在那里,她也许能弄清自己该干什么。
约翰娜在渡口与拉森多母女分别。小温达很不高兴,好在温达可以管住她。班奇才是最大的问题:“我也一起去。”但如果情况不妙,特别是如果坏家伙不妙的时候,班奇又能做什么呢?
“你还是留在这里吧,准备着去向人们说明真相。”约翰娜说。
“我要去。如果……一旦我们到了飞船山,我就去找木女王。”他瞪了一眼坏家伙。
那位新剔割主义斗士只是笑笑:“这我不反对。”
温达带着两个女儿沿小巷回家。等到她们走远,坏家伙便领着约翰娜和班奇走上垃圾箱后面的一条蜿蜒小路,穿过建筑物间狭窄的缝隙,通过一道十分隐蔽的门,走下一段陡峭的楼梯。四周黑暗不见五指。
“弯着点儿腰吧,约翰娜。这不是给两腿人造的通道。”
“我猜到了。”约翰娜说。她的手指摸索着前方的石头。在爪族建筑里,人类永远别指望挺直腰杆。“为什么没有灯?”
坏家伙说:“哦,你需要灯?我带了一盏。”一道亮光出现在前方,照出他的两个组件的轮廓。坏家伙没有试着转身。他只是把灯放在地上,自己继续往前走。
“多谢。”约翰娜拿起灯。有了亮光,避开高低不平的通道顶就容易些了。尽管她的大部分视野都被坏家伙最靠后的组件挡住了。
他们走了很久,弯腰前进的不方便逐渐变成了难以忍受的酸痛。坏家伙愉快地闲扯,说他能听到头顶上的水潺潺流动的声音。他似乎百分之百肯定不会有入侵者在前面埋伏。“嘿,我能听到通道尽头传来的声音。”等他们到了大陆那边的阶梯时,班奇也说起话来,他非常好奇剜刀一伙人是如何避免隧道被水淹的。但约翰娜腰酸背痛,也没仔细听。
“嘿!”坏家伙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我最前面的组件已经登陆了。”又走了几步后他说,“现在你可以站直了。”
太棒了!约翰娜挺直身子,在开阔的空间内尽情舒展四肢。
“现在我们只要爬上这段阶梯就行了。”也就五百多米。
阶梯是沿着天然的排水断层开挖的,所以左曲右折很不规则。有几段阶梯长达三四十米,流经的山泉就像瀑布一般。在爬梯方面,她比两个共生体强多了。班奇和坏家伙都必须和他们上了年纪的组件保持同步,很快就呼哧呼哧地喘了起来。
用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才到阶梯顶端。这段时间里,约翰娜知悉了她不在时发生的所有事件的全部概要,而为她提供信息的分别是木女王和剜刀的首席副官。
“这十多天来,木女王和内维尔一直处于发动内战的边缘。”班奇的说话声盖过了组件的喘息声,“关于你的船队有不少流言,你经过旧首都时有人看到了你。”
“那些热带爪族只是来送贸易货物的。”
“这正是内维尔的……官方说法。私下里,否认者说:‘万一那些都是枪呢?’他们声称,大掌柜把我们的世界提升到了科技时代的初级阶段,如果不同意跟他和平共处,我们就会被赶尽杀绝。”
“那是维恩戴西欧斯,不是大掌柜!我在南方见过维恩戴西欧斯。行脚和我找大掌柜找了好多年了,但一直未果。我觉得他只是维恩戴西欧斯编造的另一个谎言罢了。”
“是啊。”班奇说。
“但那可是在热带创造了奇迹的人。”坏家伙说,“你真的觉得会是维恩戴西欧斯吗?我的老板不这么想。”
“那剜刀见过大掌柜吗?”
“哦,嗯,没有。”坏家伙似乎有点尴尬,因为他的老板——那位尽人皆知的叛国者——似乎也完全不知情,“不过,他应该就在上面等我们。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一辆套着四头驮猪的篷车停在阶梯顶端的仓库里。剜刀-泰娜瑟克特坐在车里,身穿礼服。跛脚组件的独轮车镀了金。
约翰娜爬上车坐到他的组件中间。坏家伙在外面闩上门,跑去照看驮猪。约翰娜靠近打开的窗户,对班奇挥了挥手。他的大部分组件还趴在地上,因为攀爬而累得气喘吁吁。他也对她挥挥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我会告诉木女王说你在这里。”他说,然后动作僵硬地离开了约翰娜的视线。
剜刀的一个组件探出窗外,看着班奇离开,若有所思地开口:“让外来者进入我的秘密通道,我不知有多紧张。天哪,他可是木女王的顶级特务。我花了这么长时间修建这些通道,费尽心思才避开她的眼线。唉,好吧。”
剜刀放下用吸音材料制成的百叶窗。等篷车颤动着开始移动时,他的所有组件都坐了回去。约翰娜听到外面传来不同的咯咯声,然后是沉重的大门滑开的动静。当他们驶出仓库时,光线透过车厢顶部和两边的隔板照进来。剜刀继续说话,声音很轻:“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聊天了,但必须把声音放低。维恩戴西欧斯对我的信任程度就像从前的木女王一样。如果他或内维尔发现了你,我也没法救你。嗯,或许我连自保都做不到。到时候我大概只能说是你绑架了我。”
约翰娜非常想大笑,但她克制住了:“我看就算是你,也没办法让人相信这个谎言。听着,我从班奇和坏家伙那里了解了一些情况。我知道今天下午会有一次隆重的大会。你打扮得如此漂亮,我想你应该是与会上宾。我只需要你把我送到能跳上舞台的地方即可。除了内维尔的核心圈子,其他否认者都是好孩子,大多数是我的朋友。当着众人的面,内维尔不敢杀我。我可以把真相和盘托出。”
剜刀笑着,所有组件的脑袋都在上下晃动:“说出真相,而且不被否认,是吗?”
“是的。”
篷车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上颠簸行驶。他们肯定快到城镇附近了,也许是凶杀草地的边缘。这可真是段很短的旅途。
“我可以按你说的去做,约翰娜,但有一个问题。大掌柜本人也会出现在舞台上。”
“这么说他真的存在?好吧,可为什么这会成为一个问题呢?”
剜刀示意约翰娜压低声音。
“瞧,即使内维尔不敢有所动作,大掌柜……好吧,我担心,一旦他知道你是谁,就会立刻把你撕碎。”
“什么?对不起,”她压低声音耳语道,“即使维恩戴西欧斯也干不出这种蠢事。”
现在有许多声音在他们周围响起,既有共生体,也有人类。剜刀抬起头,含义与人类举起手相同,意思是等一下再回答。约翰娜听到外面有什么人正在上面争论——是驾驶座上的坏家伙吗?好像在说驮猪不可以在什么下面通过。莫非是说舞台下面?
篷车转弯,缓缓爬上斜坡。剜刀的所有组件都转向约翰娜,声音轻柔:“你说得对。维恩戴西欧斯不会蠢到这个地步……”他又顿了顿,倾听着车厢上方传来的低语,“你看,大掌柜有个我们一直不知道的秘密。他是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的兄弟。”
约翰娜一下子没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这与她的生命安全毫不相干啊。写写画画……她知道他有个分裂出去的兄弟,但关系疏远;写写画画每个组件都健在的前一晚,他给她讲过这个故事。还有一次,她把这个可怜、无辜的共生体狠狠地揍了一顿。她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无须担心弄出动静,因为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她只能无声地说着:“但是,但是……”
剜刀继续说着,声音轻得就像蝴蝶在耳边扇动翅膀,却如同铁锤在敲打般震撼:“说实话,直到大掌柜动身前来我才知道有这回事。维恩戴西欧斯千方百计地不让我和大掌柜接触。我确实知道,大掌柜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组织天才。他在热带地区创造了惊人的奇迹,也给了维恩戴西欧斯足以掀翻整个世界的杠杆。”
约翰娜想起来了。写写画画曾经说,他的那位分裂出去的兄弟是个冷酷寡言的商人。是什么改变了他?为什么大掌柜想要杀她?“为什么——”她非常小声地问,连自己也听不到。
剜刀当然听到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约翰娜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你认为是为什么?维恩戴西欧斯告诉他,是你杀了写写画画。维恩戴西欧斯是整场阴谋的核心,而且比过去的我更阴险,甚至超过了我的全盛时期。他必须如此,因为阴险是他唯一的天赋。大掌柜是实现所有计划的关键,他必须憎恨人类,尤其是你。”听他的口气像是在赞赏。
是啊,这是完美主义者维恩戴西欧斯。剜刀钦佩的大概就是这种完美主义。
篷车停下,又颤抖着向前滑动了几厘米才最终停稳。她听到坏家伙从驾驶座上跳下来的声音。门上响起不规则的敲击声。剜刀拉开门,坏家伙的一个组件看向门内:“我们到了,老板,就在舞台下面。嘿!突破了内维尔所有的安全防范。”
剜刀已经滑出车门:“你要知道,如果是维恩戴西欧斯组织了这次大会,事情就不会如此简单。对比我们这些恶棍始祖,内维尔还是太嫩了。”他的所有组件都在费力地帮那个跛脚组件下车。白耳尖留心看着约翰娜,但还是像往常那样,没发表任何她能听得见的评论。
“我该上台了。”剜刀说,“这个停车位是为方便我进出给的。你也知道,我有残疾。我准备把坏家伙留下来和你待在一起。只要你不尖叫或大喊,应该就能平安无事。”剜刀努了努嘴,示意约翰娜走到车门边。
阳光透过建筑物的裂缝照进来,她闻到新近砍伐的木材的气味。他们停在了凶杀草地上的石楠丛附近,篷车周围都是交叉排列的加固木梁。剜刀站在她身旁,白耳尖的小车面向一条通向昏暗的小路。“听到吵闹声了吗,约翰娜?”他问。
她的确听到了。是爪族的号角声。剜刀继续说:“有人刚刚把飞艇降下来了。再过一分钟,他们就会走上舞台。我来不及迎接他们了。”行动较慢的组件已经出发了,“如果那是大掌柜,你上台必死无疑。留在车里,你会安全的。”
“如果我决心冒险,那要怎么上台?”
“啊。”剜刀的所有脑袋都转了起来,在上面透着光线的缝隙中找着什么,“坏家伙?”
那个强健共生体的一部分组件抬起头,端详着那些支柱:“让我来说说吧。这里是我们签约搭建的,全都是赶制出来的,好多细节存在漏洞。看那里,”坏家伙指着几根斜靠在一起的加固支柱,“看上去没事,但从那里开始,可以轻松地——”他对着上方前后挥爪,“爬到主舞台中央的一块可以砸开的木板后面。”
剜刀咧嘴笑着,这种怡然自乐的姿势最让木女王恼火:“你可以来一次轰动全场的登台,只不过那会转瞬即逝,至少在大掌柜在场的情况下如此。我的部分组件也真的想看看……”他突然停下了,就连走到最远处的那些组件也停了下来,开始拉着独轮车后退,“说真的,约翰娜,别上去,除非你——还有坏家伙——可以确保安全。即使台上只有内维尔,你也要三思而行。我曾经冒险在长湖共和国公开露面——看看我现在成什么样了。”
约翰娜的视线从天花板上移开:“好,我明白。”事实上,除却那些疯话,剜刀的建议非常明智。
“那好!我还是快些过去为好。”他赶上其他组件,五个组件很快都消失在了昏暗之中。
坏家伙的其他组件走向篷车的梯子旁、:“附近没人。如果你愿意,可以到篷车下面来。不过做好准备,一听到我的提醒,就跳回到车上。”
约翰娜走下梯子,站在及踝深的潮湿草地上。草地被踩踏过,而且阳光受到遮蔽,但还是不时会有阳光照在枯萎的花朵上。凶杀草地。每当形势非常非常凶险的时候,她都在这里。
“台上的就是大掌柜,共生体之王。他好像是个八体,而且每个组件都是彪形大汉!”坏家伙正在篷车周围绕着大圈,边看边留意四下的动静。他的一个组件始终陪在约翰娜身边,跟着她走向他刚刚指的那堆乱七八糟的支柱。
约翰娜抬头看着斑驳的光影和裂缝:“坏家伙,他在说什么?”
“又是内维尔在放嘴炮,这家伙真是个噪声制造者。‘和平、繁荣、我们的新朋友,不再有恐怖袭击’等等等等。”
“你知道,坏家伙,他可以讲好几个小时。”
“是的。不过,今天这么做是非常愚蠢的。听众似乎不像平时那么有耐心。”他用鼻子指了指看不到的场地,“其中一个家伙更是连一点耐心都没有。”
“是我。”约翰娜说。
“不是你,我觉得是大掌柜。那个八体正在扭来扭去,就像屁股上生了虫子。”坏家伙顿了一下。约翰娜环顾四周,看到坏家伙的几个组件扭动身体,偏着肩膀和脑袋,绘制着能表现舞台上情况的音波图像。“奇怪,”坏家伙说,“我觉得大掌柜带了几个人类,听起来像是拉芙娜和杰弗里。”
约翰娜压下大声喊叫的欲望:“什么?如此一来就没有危险了!”
“……如果他们不是囚犯的话。”
“但木女王和剜刀也在上面。”
“是的。”坏家伙指着几分钟前剜刀离开的那个方向说。如果她想得没错,那里应该是舞台左侧。“他们没有过去见拉芙娜。听起来,大掌柜还带了一两个共生体。我打赌是武装随从。”
一分钟后,好像有个人类小孩喊了一句什么。
坏家伙吃惊地后退:“哈,居然是大掌柜!他想要说话。”
许多砰砰的声响从上方传来。换作其他场合,约翰娜也许早就大笑起来了。她觉得内维尔还从来没在公开场合被人抢过风头。
台上小女孩的声音相当响亮,但约翰娜还是听不清。那声音听上去有恐惧、困惑,还有……愤怒?
坏家伙拽住她的袖子,把她拉回篷车。“怎么了?”约翰娜问,“大掌柜在说什么?”
“说的是和平,但听起来并不愉快。但这不重要,约翰娜。我听到有共生体往舞台下面来了,还有人类。”
“木女王的人吗?”
“不是,是否认者和内维尔雇用的爪族败类。我们还有几分钟。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说话间,坏家伙的其他组件都从岗哨冲了回来。现在他们都围在她周围,默默地推拉着她走向篷车。见她还在反抗,坏家伙退了回来,犹豫不决地抬起脑袋:“见鬼,我的老板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你不明白吗?这都是他安排的。”
可能吧,那又怎么样呢?约翰娜再次抬头望去。她能从这里看到坏家伙先前指出的那条路的最上方。尽头是一块木板,与四周墙壁相比起来显得单薄脆弱。写写画画的兄弟就在上面。早年间她就好奇过写写画画那不知名的兄弟,想过他是否知道写写画画怎么样了,或许那个疏远的共生体对此根本不在乎。如果剜刀是对的,大掌柜只怕非常非常在乎。维恩戴西欧斯告诉他的这个谎言,推动了十年以来的历史进程。维恩戴西欧斯杀害了写写画画,并以此策划了一场可怕的政变。昔日的怒火在约翰娜心头升腾,自从维恩戴西欧斯逃脱了处决,接着又逃脱了牢狱之灾,这重怒火就埋在她心底。忍无可忍,不能再忍。
“找个安全的地方去吧,坏家伙。”
“好,我们走吧!”见她开始攀爬梯子,他又说,“哦,见鬼。”
向下看去,她看到他所有的组件都围绕在梯子底下:一个正向她爬来,其余的则一起看向她的身后。其中三个摇晃着脑袋,但都不敢出声。然后,爬上梯子的那个组件翻身掉进了石楠丛中,接着她听到他所有的组件落荒而逃的声音。
那个小女孩还在说话,哭诉着约翰娜听不清的话。她语气中的那种悲痛肯定是约翰娜的幻觉。然而,大掌柜有权知道,他的兄弟曾经距离成功有多近,以及他那特别疯狂的善良是如何招致杀身之祸的。
约翰娜已经到达梯子的顶端了。她侧过身体,伸手试探那块木板。它被一个夹子临时固定住了。她应该能一下子砸开。她停在那里不动,希望愤怒赐予她力量。她脑海中的某个地方响起了一个声音,但不是让她谨慎——谨慎已经被捆上了,还塞上了嘴。现在是飞船山上那个“疯狂坏女孩”在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