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的对峙与纯洁王子本人预想的不一样。飞艇机组成员花了好久才固定好缆绳,因为王子的塑像比看起来要脆弱得多。裹着无线电斗篷的单体在地勤人员之间穿行。这个生物的行为不同于拉芙娜见过的任何单体。他既不像里托那样夸张地胡言乱语,也不像那个口才欠佳的残体一般沉默不语。他似乎在用合理的方式与共生体谈话。
第二艘飞艇终于放下了登陆梯,一个共生体——身形矮小的四体——出现了。他的每个组件都带着一对十字弩臂似的棍子。棍子金属质地,筒状,贴着背绑在组件身后,几乎与肩齐平。拉芙娜起初还觉得那武器的造型呆头呆脑,后来才意识到,那都是轻型枪械,与她和斯库鲁皮罗设计的火器非常相似。持枪共生体走向纯洁王子,披无线电斗篷的单体则与纯洁王子并肩而行。
共生体与单体在离王子几米处礼貌地站住。单体刚一开口,阿姆迪的同声传译随即在拉芙娜耳旁响起:“干得不错,我的好共生体。你们拖住了逃亡者,帮我们争取到不少时间。”
纯洁王子咯咯地发声回答,阿姆迪口气傲慢,翻译还像过去那么传神:“代价高昂啊,我的大人。我们可没少吃苦:让出大广场这么长时间,还要装出享受可怕演出的样子。为所有这些出乎意料的不快,您应该会有些额外的表示吧。”
拉芙娜瞪了阿姆迪一眼:“翻得太夸张了。”
“我发誓,”阿姆迪说,“纯洁王子真是这么说的。”
“哦,没错,纯洁王子就和这八体说的一样愚、愚蠢。”这声音听上去像一个受惊的小女孩,但语带讥讽。是那个单体在说萨姆诺什克语。
阿姆迪身子一晃,所有组件都看向那个单体:“你是谁?”
这回,单体的声音变成了成年人类,而且有点耳熟:“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我的胖朋友。”
单体皮毛上的花纹被无线电斗篷遮住了大半,但不管怎么说,想通过单个组件来辨认共生体的身份本来就不容易。这个共生体的其他组件肯定也各自穿着斗篷,散布各处。但小女孩的声音是从哪儿学来的?
大概意识到无法理解这些对话,纯洁王子凝视着在场所有的人。他再次要求金钱补偿,只不过这次更加委婉。穿无线电斗篷的单体笑着,朝已经装满硬币的几辆推车努了努鼻子。
面对这种羞辱,纯洁王子瞬间暴怒,他霍然起身,深褐色斗篷在他身后飞舞起来。广场周围的士兵见势,迅即拈弓搭箭。又有两名持枪共生体走下飞艇,这批地方恶霸便立刻偃旗息鼓了。他们显然见识过火器的威力。纯洁王子的目光扫过守卫和人群,他慢慢冷静下来,迈动高贵而僵硬的步子离开了广场。无疑,他会在未来说起今夜的故事,但只会在很久之后。等到那时,与他的说法相左的事实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他的手下从广场上拖走战利品,人群散去,但拉芙娜还是能看到许多平民躲在阴影中,害怕但又好奇地观望着。
大掌柜的手下把杰弗里、阿姆迪和拉芙娜留在了广场中心,身穿无线电斗篷的单体指挥着部下搜查大帐篷和马戏团篷车。他们拿走了提灯和所有发光体,就连远在广场另一端的那些也没有放过。然后,他们用颚斧砍向那辆华丽的马戏团篷车。拉芙娜心想:真奇怪,直到这些浅色木材和磨烂了的金银丝织品被砍碎,我才觉出它们的美丽。身穿无线电斗篷的单体对民间艺术漠不关心,却非常谨慎地指挥行动,显然以为车里还有别的魔法玩具。结果,他们只搜出了地图。
这时里托也被人从大帐篷里放了出来。她绕着篷车残骸徘徊,看上去有些困惑,甚至有些伤感,但很快便开始为挥斧砍斫的共生体出谋划策。当对方确认她的饶舌毫无价值之后,穿无线电斗篷的单体把她带到了一边。简短交谈之后,里托高叫一声,跳着舞穿过广场,奔向印有大掌柜标志的飞艇。她跑过广场中央,比平时叫唤得更厉害。她躲进阿姆迪的个人空间,颤声询问。阿姆迪龇着牙向她扑去。
广场另一边,无线电斗篷单体不知在下达什么命令。里托退开,像狗一样扬起头望着阿姆迪,继而扭身朝飞艇跑去。
“阿姆迪,里托说了什么?”
阿姆迪聚拢成防御姿态,恶狠狠地瞪着里托离去的方向。“我现在不想讨论。”他说。
包括地图在内的各种小玩意儿都被装上了印有大掌柜标志的飞艇。无线电斗篷单体走回广场中心,身后跟着螺旋牙线和一名持枪共生体。螺旋牙线在抱怨着什么,不时蹦出几段意为“理解忠诚”的和声。单体没有理会那个残体,他看了两个人类一眼,用先前的成年人类声音说:“如此远距离的追踪,总算有了完美的结局。走吧。”他开始向第一艘飞艇走去,然后趔趄了一下,转身用小女孩的声音说,“更正。带人类上大掌柜的飞艇……呀呀,咔咔,咯咯——”他开始向持枪的共生体下达指令。
一名持枪共生体驱赶拉芙娜和杰弗里穿过广场,而另一名拦住想要同行的阿姆迪和螺旋牙线。那个单体转向阿姆迪说:“你不行,胖朋友,你去我的飞艇。”
杰弗里转身:“等一下!我们得待在一起,不然——”他泰山压顶般逼近单体。那生物踉跄着后退,一屁股坐在鹅卵石上。持枪共生体的一个组件移动肩膀,双筒枪管向前滑去,直至枪口消声器越过头顶。另一个成员走到那个组件身后,将枪口对准杰弗里。拉芙娜发现,持枪共生体的其他组件正盯着她。
单体尴尬地站了起来,可那个成年人类的声音听上去很愉快:“我想,这种情况足以说明你们不能待在一起。胖子和残体跟着我。”
杰弗里瞟了一眼对准自己的双筒枪管,攥紧了拳头。
阿姆迪过来将他的朋友围在中间,终止了这场对峙。“没办法,杰弗里。求你了。我不会有事的。”但拉芙娜发现阿姆迪在颤抖。
那个单体咯咯一笑,想说点什么,但只是切换成小女孩的声音说:“别害……害怕。你们会喜欢我和我的飞艇的。”
杰弗里松开拳头退后,由愤怒转为惊奇。他指着那个单体说:“这个……东西谁都不是。它只是个通信网络!”
阿姆迪点点头:“这么用无线电斗篷真是暴殄天物。真想不到他们会如此——”
“够了!”单体说。枪手们推搡着俘虏,带领他们走向各自的空中牢房。
飞艇底部,空气中充斥着燃油的气味,闻起来和斯库鲁皮罗的调和机油并无二致。但大掌柜的飞艇并非纯粹的工艺剽窃:登船舷梯宽敞到足以容下整个共生体,比斯库鲁皮罗的设计奢侈多了。我看他们未必知道如何稳定浮升气囊中的氢气吧。
登梯中途,拉芙娜回望广场。纯洁王子早已无影无踪,可她仍能看到农夫和城镇居民躲在阴影中向外张望。我们今晚真是演了出大戏啊。这个念头在她的头脑里一闪而过。对面另一艘飞艇旁无线电斗篷单体依然留在地面上,螺旋牙线和阿姆迪的多数组件已经上了船。阿姆迪的两个组件回头望向他们这边,发出鸟鸣似的鼓励声。
杰弗里停下,低头向对面望去。越过船体底部的弧线,他朝阿姆迪挥手致意。然后,拉芙娜身旁的共生体晃晃枪筒,示意杰弗里继续登梯,拉芙娜紧跟在后面。接近船尾的地方,蒸汽感应式发动机不断加速,发出嗡鸣。
大掌柜的飞艇是爪族的想象力与“纵横二号”的实用主义相结合的结果。客舱大致分成两层,内部装潢为恢宏的东海岸风格。主通道的墙体表面铺着经过抛光的软木层(对听力好),搭配带有隔音被的岔路,大大减弱共生体擦肩而过时出现的精神不适。天花板高一百三十厘米,对于共生体来说,这点空间就已足够,但人类却站不直身子。
“我说,不知内维尔来访时会怎么想?”杰弗里说。好吧,说句公道话,这两名人类的牢房恐怕是间特等舱。从门到飞艇外壁大约有两米的距离,墙上铺了厚厚的隔音材料。如果让两个共生体分站在墙壁两侧,相距只有几厘米,估计他们也不会感到不适。
“我猜,内维尔的盟友对他的尊重,就和他对爪族的尊重一样多。”拉芙娜说。
飞艇上装有一对十五厘米宽的舷窗,这样的间隔能够保证共生体拥有良好的平行视野。飞艇转了弯,月光洒进船舱。“角落里有个金属盖。”她掀开盖子,传出一缕淡淡的厕所气味,发动机的噪声也变大了。拉芙娜笑了:“自带卫生间的特等舱。”如果不考虑生活在航线下方的地面生物,大掌柜这座空中宫殿的卫生设备倒也算便利。
杰弗里爬向船体内壁,透过一个舷窗向外看。月光下,他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神情黯淡。“我们似乎正在向南飞,我看不到另一艘飞艇。”他又张望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有!”杰弗里离开舷窗,压低声音继续说,“我好担心阿姆迪。”
“我看不至于,杰弗里。大掌柜对我们似乎还算客气。”如此乐观的说法缺乏说服力,拉芙娜自己也似乎没什么自信。
杰弗里摇摇头:“只是暂时罢了。有两个共生体通过无线电斗篷说过话,带走阿姆迪的那个听起来就像‘粉红象’教学程序的声音。我敢说那家伙是维恩戴西欧斯。”
拉芙娜点点头:“另外那个小女孩的声音——”
“就是大掌柜本人。那个怪物也太明目张胆了,竟敢用一个受害者的声音说话。”
通常,爪族喜欢选取第一位语言教师的声音作为他们常用的人类语音,但那个小女孩的声音惊恐刺耳,几乎难以辨认。要折磨一个人多久,才能学会那个人的语言呢?“格丽·拉特比。”拉芙娜轻轻地说。
最终,各种猜测和徒劳无益的策划都淹没在蒙眬而不安的睡意中。杰弗里在船舱的垫子上辗转反侧。他和拉芙娜当然都无法在这种狭小的空间内站直身子,好在平躺下来,拉芙娜能稍微舒展一下手脚。杰弗里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即使把腿支在马桶盖上,也不得不蜷着身子。
飞艇的发动机一直嗡嗡作响,地板和墙壁也同步振动。即便如此,他们终于还是睡着了。
晨曦灿烂得不可思议。拉芙娜醒来后陷入恍惚。她在哪里?为什么会看到阳光照在刺绣枕头上?她听到了发动机的嗡嗡声。她茫然四顾:杰弗里躺在狭小船舱的另一头,静静地看着她。阳光透过两扇舷窗射入,“枕头”其实是房间的吸音被,柔软的面料上装饰着优雅的风景图案……还有,不知怎的,她一个人占据了地板的大部分空间。
“哎呀,对不起。”她说着向自己这边挪了挪身子,“我不是故意挤得你没地方的。”
杰弗里只是耸了耸肩,顺势上前爬到舷窗边。过了一会儿他说:“下面全是云,但我们还是在往南飞。那些说大掌柜的总部设在东海岸的都见鬼去吧,我想——”
他被主过道里轮子滚动的声音打断。之后门闩拉开了,房门却还关着。走廊里的爪族礼貌地敲敲门,发出一段和声。拉芙娜听出对方在请求入内。
杰弗里以膝盖为支点转动身体,爬到门边拉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四体,组件全都披着显然是制服的蓝色披风。这个生物警惕地后退一步,然后——或许是因为杰弗里的眼睛和他等高,要不就是他鼓足了勇气——其中两个组件端着一盘食物走上前来。“二十三分钟。二十三分钟,够吗?”这话是以格丽·拉特比的声音说出的,但听上去像是背书一样。眼前的共生体看上去不像是个爱折磨人的生物。
食物盛在软松木碗里,有蔬菜和豆腐汤,就是稍微煮过头了。拉芙娜猜测,精心准备这些食物的应该是对人类饮食有所了解的共生体。食物的味道真好。这感觉真奇妙,明明落入了大掌柜手中,她反而比遭绑架后的任何时候吃得都好。她只顾着享用早餐,一抬头,发现杰弗里已经吃完了,正专注地看着她。他刚才对她说了什么吗?
“嗯,你觉得二十三分钟后会发生什么?”拉芙娜问。他们要把我们带去审问,还是只是来收脏盘子?
“不知道。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是看看外面吧。”他又回到舷窗边。拉芙娜吃完了剩下的早餐,然后来到另一扇舷窗旁。阳光已经照射不到她的脸了。她现在能看到无尽的云层上方的晴朗天空,雷暴在地平线上涌现。窗玻璃有些变形,看不清太多细节,这是大掌柜仿造“纵横二号”时出现的另一个纰漏。
发动机的噪声陡然增大,她感到一股寒风。
“杰弗里!”他居然设法打开了舷窗!她这才注意到暴露在外的金属钩与铰链。
“嘿,低科技有低科技的好处。”他说。
“嗯……”当然了,这应该没什么危险。他们离地未超过三千米,飞艇的飞行速度也不过每秒几十米。她试了试另一扇舷窗,用力将玻璃向内扳。发动机声变成不绝于耳的怒吼,刺骨的寒风打着旋儿,在舱室内横冲直撞。但视野也顿时清晰了。她看进云里,一切细节尽收眼底。
杰弗里努力眺向低处:“我想他们正在把我们带往热带群落!”
拉芙娜的思绪霎时飞到了比实际的窗户远得多的地方。如此说来,内维尔暗中勾结了王国的每一股敌对势力,在这之中为首的又是谁呢?
“哇!”杰弗里的声音被风噎住了,拉芙娜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景色。雷暴云砧离他们更近了,砧状云爬升到他们的视线之外,有如黑夜中光的迷宫。乘坐行脚驾驶的反重力飞艇时,拉芙娜曾在更近的地方观看过这番景致。行脚非常喜欢正面冲进大风暴的垂直气流中去。
发动机的音调变了。飞艇转向,驶离雷暴云砧,同时开始下降。没多久,云盖变成雾,盘旋向上,朝他们冲来。气流随之增强。
“真希望这些家伙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拉芙娜说。
“或许那位说的‘二十三分钟’指的就是这个。”
是啊,有礼貌的预警。
云团密不透光,将他们层层包围。他们全速航行了数分钟。但似乎还在下降?云团已经涌入舱内。她感到潮气在脸和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飞艇外的闪电划出蓝色的电弧,在浓稠的雨雾中扩散。艇身倾斜,雷声轰鸣。早餐碗盘的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
闪电逐渐减弱,几分钟后,飞艇从云层底部冲了出来。虽然下方还有不少乌云,但它们都只是这片灰蓝色深渊中零散的飘浮物而已。雨水持续拍打着飞艇外壁。经过刚才的转弯与下降之后,另一艘飞艇终于进入他们的视野。它一路尾随,或许就在一公里开外,但除了被远处的电光勾勒出轮廓的瞬间,它几乎不见踪影。一段时间内杰弗里沉默无语,只是凝望着另一艘飞艇。
几个小时后,雷电更为遥远,但飞艇不再像以前那般平稳。它如同大洋波涛中的一只小船,只不过它的运动更加变幻莫测。
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守在舷窗边,窗外的景色先从树林过渡到原始森林,而后是沼泽。飞艇飞得这么低,他们可以在雨小的时候看到树梢上的花朵与沼泽地中的水鸟。这里与昔日尼乔拉星的赤道环境十分相似,那时,公主们奋力抗击剥削和传染病,后者杀死了她们最后的子民。她瞟了一眼杰弗里,那段历史与这里格格不入。
杰弗里似乎没发现她在看他。他凝视着大地,从未如此专注:“我还是不明白维恩戴西欧斯和大掌柜来这里干什么。我们如此深入南方,马上就到共生体无法生存的地方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
“飞越河流时,我能看到树下面的一点东西。那是热带爪族的聚居地,至少我认为是。等到这些聚居地开始连成片,共生体便很难维持正常思维了。看下面,那片林子周围。那块斑驳的阴影,我想那是漂浮的棚屋。”
“……是的。”她能看见河岸的结构变化,也能看到不时出现的多边形物体,那些应该真的是建筑。不到一小时,他们已经飞过了林间空地的好几个聚居点。此时,天色渐晚,聚居地连成一片,森林被植被、沼泽和人为建筑的交错景象所取代。
那个四体再次出现时已是黑夜,舱内一片黑暗。房间里有一盏罩灯,但似乎不能用。除了送饭,那位乘务员还为他们示范了如何点灯。他是个快活的四体,完全不像一般概念里的那种狱卒。
晚餐后雨势渐小,气温持续升高。他们熄了灯,回到舷窗旁。闪电没有了,也没有星星或者月光。下方似乎不时有营火闪烁。从舷窗进来的空气混杂着秽物与污水的气味。
“我们在下降,”杰弗里说,“我们会降落到那片区域的正中央。”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雨势渐强,风声渐响,他们也进入了梦乡。
随着咔啦一声,门闩被拉开了。有谁在挠舱门。拉芙娜努力想要完全清醒过来。她有些困惑:按理说那位乘务员四体会礼貌地敲门,然后唱起和声唤醒他们才对。
杰弗里用胳膊肘撑起上身。“会是谁——”他压低声音问。
“或许我们终于着陆了?”拉芙娜意识到自己也在耳语。其实没有意义,门外的任何爪族都能听清他们的对话。
挠门声仍在继续。
她比画了一个警示的手势,但杰弗里已经爬到门边,打开了门。外面走廊里亮着一盏汽灯。能看到两个组件的轮廓,其中一个把鼻子探进房间,然后扭动身子从杰弗里身边经过。
天人在上,是里托!她比拉芙娜印象中的任何时候都安静。单体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屋外的——共生体?——并做了个手势。
不是共生体,是无线电先生的一部分。就着灯光,拉芙娜不时能看到斗篷上的反光。那生物犹豫着,或许是在与远处的雇主交流。然后,它从里托身边挤了进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显然,它不太擅长回声定位,每次碰到人类的腿都害怕地往后一缩。不过没被占领的地面空间实在不多,最后它只好靠墙蜷缩着。
里托虚掩上门,然后爬上拉芙娜的小腿,把她的头按到靠近门缝的地方,好像要让拉芙娜听走廊里的声音。走廊透进的灯光使拉芙娜能够看清周遭情况,但对于爪族而言,房间里一片昏暗。无线电单体看上去非常紧张。至于里托,或许她被吓得不敢出声,但更有可能的是,她噤声是因为野兽特有的精明。
片刻之后,杰弗里冷冷地——但轻轻地——问:“好吧,谁在那边?”
无线电单体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放松了一些。“杰弗里,只有你和拉芙娜在?”那耳语几乎只剩气息的声音……是阿姆迪。
杰弗里压低声音惊呼:“阿姆迪!你没事吧?你怎么——”
“嘘,嘘!小点声。如果你被发现,下场会和我现在一样糟。但我很好,特别是此时此刻,能跟你对话真好。我们的好运部分源于维恩戴西欧斯身体欠佳,是某种呕吐病毒,所以你才一直没见到他本人。他还是那么趾高气扬,不过他一半的组件都在狂吐不止。不管怎么说,我的两个组件被扣在了乌特的休息室里。乌特和伊尔是这条船上无线电先生的组件。你们那条船上的是泽克。总之,我们把门弄开了一条缝,我其余的组件还在隔壁。这个声道刚好够我正常思考。”
杰弗里一时没说什么,似乎因事情的转折而震惊。
房间另一头的里托轻轻地咯咯着。那不是示警,而是她平时的那种责备,只是换了声调而已。阿姆迪听上去有些无奈:“那个里托,她就连帮忙时也很烦。”然后他继续说,“我们必须试着谈谈,杰弗里。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我们才能早做打算。”拉芙娜觉得,这几句断言听上去带有匆忙询问的意思。
杰弗里当然也听出来了。他的声音带着宽慰:“没关系,阿姆迪。你是怎么找到通话方法的?无线电斗篷先生是谁——或者说,什么东西?”
“乌特泽克菲尔弗佛塔里伊尔是维恩戴西欧斯创造出来的,但大掌柜不知道这件事。维恩戴西欧斯以为,只要他控制了无线电先生的网络,所有人都将成为他的傀儡。”
拉芙娜怀疑地看着泽克:“结果又在哪里出了问题?”
泽克口中传来阿姆迪小男孩似的笑声:“你说呢?就是维恩戴西欧斯自己。他很精明,不过,他也是木女王的后代当中最疯狂、最下作的一个。而且,他的组件到现在还全是男性。”
“到现在还是?”杰弗里说,“按照这种组成,换作别的共生体早就在多年前自取灭亡了。这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奇迹,也是其他一切人的灾难。”
“倒也未必,”阿姆迪说,“就连他的手下都憎恶他。不管怎么说,维恩戴西欧斯没有老剜刀那么精明,比起我来更是天差地远。”阿姆迪的声音自信满满,“还不到一天,我就发现了借助维恩戴西欧斯听不到的通道进行交流的方法,我就用这种方法在他眼皮子底下联系了乌特。我们也用这种方法,在乌特休班期间盗出了他的斗篷。当然,当时维恩戴西欧斯的大部分组件都在呕吐,这一点也帮了不少忙。”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维恩戴西欧斯已经知道螺旋牙线是谁了,他知道真相后欣喜若狂。可怜的螺旋牙线。哦,杰弗里——”他不复自信,说话间呜咽了起来,“哦,杰弗里,这跟我在马戏团的表演可不一样。”哭声戛然而止,他继续说,“我……我必须这么做。我尽力,我保证。”
杰弗里正要宽解他,另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我会帮你的。”
“谁在说话?”拉芙娜问。一瞬间无人应答,时间长到足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和体热。
“我敢肯定刚才那是乌特泽克菲尔弗佛塔里伊尔的某个部分,”阿姆迪说,“他的组件全都痛恨维恩戴西欧斯。”
“我还认为无线电先生只是通信线路而已呢,他可以聪明到什么地步?”
阿姆迪说:“作为线路或者铃声或者绕线,他就和你想象的一样迟钝,只为维恩戴西欧斯服务。但我觉得,如果把所有组件聚在一起,他能比大多数共生体都聪明。但自从维恩戴西欧斯的狗舍管理员第一次把他们组合起来之后,他们还没有多少机会凑到一起。”
杰弗里更仔细地看了看泽克:“但即使只有部分组件相连,他也足够聪明了,能说不少萨姆诺什克语。还是说他和里托一样,只是在胡言乱语?”
阿姆迪嗤之以鼻(通过泽克的鼻子):“他比那个白痴单体聪明多了。实际上,连维恩戴西欧斯自己都不知道的是,无线电先生的大部分组件有时可以通过无线电相互交流。现在,他只有三个组件在这两艘飞艇上,还不足以让他变得很聪明。但如果大气条件允许,他就能联络其他组件,变成基本完整的共生体。不过这种情况很少见,而且到目前为止,无线电先生还没有对任何利用他的共生体透露过这个秘密。”
“嗯,”拉芙娜说,“不知他能否胜任‘伪装公主’这个角色。”
“啥?”阿姆迪与杰弗里异口同声地说。过了一会儿,里托模仿他们,提出了她自己的质疑。
“抱歉。”她违反了自己给自己立下的不提公主时代的规矩,“斯特劳姆人称之为‘中间人’攻击。”
“哦,没错,”阿姆迪说,“这我也想过。问题是,维恩戴西欧斯设置过无线电先生的全部组件,使他们必须遵守特定的转发协议,往好了说就是,无线电先生的智慧变化无常。他有时聪明到可以串通起来说谎,但其他时候则会穿帮。”
杰弗里点点头:“哪怕他只穿帮一次,我们也全玩完了。”
“对。”
泽克自己的声音盖过了阿姆迪:“而且,就算调集了全体组件,我也不太善于作为整体去思考。”
阿姆迪的声音:“他的整个生命备受折磨,但如果有朝一日他能恢复完整,连我都会嫉妒他的。那才是我们将无线电发扬光大的未来!而我还从来没有用过无线电斗篷呢!”
拉芙娜笑了。阿姆迪从未放弃得到他自己的无线电斗篷的想法。即便是在恐怖地狱的边缘,这种懊恼竟也能分散掉他的注意力。“阿姆迪,等我们逃了出去,我保证一定给你弄到属于你自己的斗篷。你,你们所有人,已经在这里创造了奇迹。”甚至包括里托。
“没错,”杰弗里连连点头,“我们还能再见吗,阿姆迪?平安见面?”
“我会想出办法的。我们这次说得够久了。最后一件事。维恩戴西欧斯和大掌柜都很可怕,但他们很不同,在很多事情上,维恩戴西欧斯都对大掌柜说了谎。他不想让你们和大掌柜谈话。近期最大的危险就是,维恩戴西欧斯可能会刺杀你们。要不是没法瞒过大掌柜的耳目,他早在‘黑心王子’的领地就杀掉你们了。你们被安排进大掌柜的飞艇,对此他非常生气。”
事情应该也有光明的一面吧。“有可能把大掌柜争取到我们的阵营来吗?”拉芙娜问。
阿姆迪在短暂的沉默后回答:“有可能。但要知道,大掌柜非常非常厌恶人类,尤其是某人。”
拉芙娜想到了大掌柜对小格丽的所作所为。如果他对次要的敌人也如此残酷,那——
“谁是他的头号敌人?” 杰弗里问。
“约翰娜。”
“什么?!”
“为什么?”
“我不知道!”阿姆迪口气凄婉悲伤,“约翰娜一直是王国中最受爪族爱戴的人类。拉芙娜,对不起,你知道约翰娜为那些老兵做过什么。第二受欢迎的肯定就是你了!”
“啊,谢谢。”她瞥了一眼杰弗里,“我们得弄清是怎么回事。”
“但别丢了性命。”这可能是无线电先生的话,但不管是谁说的,这话点出了关键。
“是的,”阿姆迪说,“现在我们得下线了,我……”
阿姆迪似乎在犹豫,然后泽克尖叫了一声瘫倒在拉芙娜的身旁。里托轻声对他叫着,但他还是没有反应。
杰弗里弯腰用额头蹭了蹭泽克,很像共生体试图叫醒受伤组件时的动作。拉芙娜也不知道人类做这种动作是否有效,但没过多久,泽克便挣扎着靠在了墙壁上。他摇晃着,仍旧迷迷糊糊的。
“一定是因为联络中断得太快了。”杰弗里说。
拉芙娜没听到走廊里传来任何警报。没有无线电,他们在这里的行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察觉。“阿姆迪那边没问题吧?”她说。
杰弗里点点头:“但我们得设法把这两个家伙送回他们该在的地方。”他对泽克说了些什么,听起来好像同时发出的嗡嗡声和口哨声,但声调不同。拉芙娜一直不明白某些人类孩子是怎么学会这种沟通方式的。泽克摆头表示不解。在学习爪族语方面,杰弗里或许是仅次于约翰娜的第二人,但共生体需要经过练习才能理解人类说的爪族语。“好吧,”杰弗里现在用萨姆诺什克语问,“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能听到。”
“能听到阿姆迪吗?”
“听不到。”
“他说话很有条理,”拉芙娜说,“他可能还与其他几个组件有联系。”
杰弗里点点头:“现在就你一个?”
泽克再次因为不理解而摇头。
杰弗里瞥了里托一眼:“他们俩要是一起走,或许能回到他们来之前的地方——如果他们没有撞上哪个难缠的家伙的话。”
“他们来的时候没遇到问题。”拉芙娜说。
“是啊,但当时无线电先生还保有大部分理智,而且阿姆迪也一起行动。”他顿了一下,“好吧,如果泽克现在几乎等同于单体,那或许有一招可以奏效。毕竟里托是个不顾一切的单体,而无线电先生是个组件间联系松散的共生体。”杰弗里轻轻拍了拍泽克的肩膀,然后把手伸到他的斗篷下面,掀开了盖住泽克肩部震膜的那部分。
泽克发出一声呼哨,身子往后一缩。针尖般的利齿距离杰弗里的脸只有几厘米。
“别担心。”杰弗里温和冷静地说出这几个字,但这是说给谁听的?“如果这和剜刀的斗篷差不多,那么泽克的震膜周围肯定也都是痛点。我只需动作轻缓就行了,但泽克也必须信任我。”他掀起泽克身体左侧的斗篷。泽克颤抖着,却没有咬他。
杰弗里把斗篷的左半边卷到泽克的背上。“你确实联系不上其他组件了吧,老兄?”他看着拉芙娜,“这是死马当活马医,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招招手让里托过来。那个单体犹豫片刻,可能是想最后再仔细听听走廊里的动静,然后她来到杰弗里身边。里托的视线落在泽克身上,脑袋不安地前后晃动。杰弗里挪开让出地方,然后拉了拉那两个单体,示意他们靠近点。现在,他们几乎都坐在了拉芙娜身上。
里托发出一个爪族表达厌恶的声音,随后又咯咯叫着抱怨起来。既然泽克已经失去了斗篷的遮盖,那他的思想声应该出奇响亮,足以影响邻近的任何爪族。现在双方离得这么近,想必正处于“或战斗,或逃跑,或融合”的胶着状态。通常,“融合”的可能性远低于另外两种。即便在如此绝望的情况下,他们俩也表现得好像初入社会的少女面对性变态一样。
“啊,少说废话!”人类的语言从两个爪族之间传出。
“同步了!”杰弗里惊喜不已,“你明白我的话吗?”
“明白——得很。”他听起来与其说害怕,不如说不耐烦。里托加泽克的组合大概比他们单独任何一个都聪明,不过他们搭在一起似乎不大开心。
杰弗里说:“你和你那些组件都失去联系了,对吧?”
“只剩下了刺耳的噪声,无线电信号全没了。”
拉芙娜说:“泽克里托?你能回到你的机舱里去吗?”
对方的回答是困惑地摇摇头。
杰弗里换了个说法:“回去?安全地、悄悄地?”
双体的两个组件对望一眼:“好。试试看。”为了方便里托接收泽克暴露在外的身体一侧发出的思想声,两个组件灵巧地交换位置,从杰弗里和拉芙娜的身上爬了过去。里托低头拉开房门,转眼间已经进入走廊。她始终侧着身体,以便与泽克保持思想交流。
泽克跟了出去,但斗篷却挂在了门上。杰弗里帮忙扫清障碍,引导他出了门。杰弗里探头出去,挡住了拉芙娜的视线。她听到有人轻声说了句“再见”。
杰弗里目送他们离开,几秒钟后关上舱门,将门闩复位。他摇了摇头:“天人啊,他们看上去就像从酒吧出来、晃晃荡荡回家的塔米和维尔姆。”
他躺下,沉默一会儿说:“你知道,那斗篷可能只是没电了——斯库鲁皮罗的无线电经常会出这类问题。如果太久照不到阳光,信号就会突然消失,既没有错误提示,也不会显示比特率异常。”
“对,”拉芙娜说,“我敢说,这些斗篷就要寿终正寝了。”她又考虑了一下,想为这种表面上的全盘失灵现象找些说得过去的解释。这确实是有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杰弗里说:“唉。阿姆迪,你没必要逞英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