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显示,沿路三十公里外有个镇子。其实,选择别的路线会遇到更近的镇子,只是唯有这个镇子最有希望给他们提供全面补给。在那之后,他们就必须悄然前进,侦察木女王的王国边境,并选择最安全的一个要塞进行突破。
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场演出,前方将进入真正的高潮。在那之前……
拉芙娜坐在篷车顶上。名义上是她在驾驶,但她觉得这可能不完全是她的功劳。天上来的拉芙娜却对付不了四头驮猪。它们能配合很可能是螺旋牙线的功劳,他几乎总是在牲畜身边的什么地方,驱使它们前进。
杰弗里和阿姆迪一起走着,比平常落后得更远,他们的身影几乎消失在晨雾之中。阿姆迪的组件紧紧聚成一团。通常,共生体只有身处大群组合或难以听清声音的环境中,抑或需要聚精思考时,才会采取这样的姿势。单是这场雾并不会导致他这么紧张。自从那晚情感爆发之后,阿姆迪就一直郁郁寡欢,沉默无语,只低声和他的人类密友交谈。
拉芙娜试探性地动了动缰绳,好让驮猪们知道她没睡。她瞟向车顶的同伴:“里托,这就是你吗,一个组合破坏者?”
里托向拉芙娜昂起头。很难通过单体的姿势看出表情,不过这家伙似乎听懂了些什么。她是在笑话我吗?这天清早,他们把里托的皮绳收短,绑在驾驶座后的货物护栏上。把她弄上去可费了不少劲。她似乎认为,耍过昨晚的鬼把戏就赢得了特权地位。路上她嘶吼着抱怨了一会儿后就一言不发地坐着,还频频回首望向阿姆迪。拉芙娜经常感觉到驾驶座木头上传来震颤的感觉,大概是里托用超声波大声示爱造成的。
拉芙娜继续对单体说:“你要知道,在人类中间,即便你确实有需求,破坏他人关系也都是很不好的行为。”
“很不好的行为,很不好的行为。”里托重复着这个短句。接着,她的目光又回到她不好行为的对象身上。
称里托为“组合破坏者”并不只是修辞手法。可怜的阿姆迪作为共生体实在太大了,没法再接受其他组件。他是这么说的,杰弗里也认同。阿姆迪恐怕连保留自己组件生育的幼崽都不行,接受没有血缘关系的成年组件肯定会导致这个八体分裂的。那三个迷恋里托的男性组件会分离出去。据阿姆迪说,还有个女性组件也在摇摆不定。不管哪种方式,这都意味着阿姆迪不再存在。
螺旋牙线向拉芙娜喊了一声,猛然把她拉回现实。驮猪受惊怪叫,拉着篷车冲向路边的灌木丛。螺旋牙线绕到篷车后,没理那些动物。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杰弗里和阿姆迪听到后都向前冲去。
拉芙娜拼力拉住缰绳。路边的灌木丛下藏着水沟和深深的淤泥。她从座位上站起来,绷紧双腿,用尽全身力气拽着缰绳。“快来帮我!”然后她听到了那个声音。前面的雾中传来蒸汽感应发动机的嗡嗡声。是斯库鲁皮罗的飞艇!尽管它仍然隐没在雾里,但拉芙娜知道它越来越近了。
阿姆迪和杰弗里从篷车旁跑过。“拉芙娜,我们得离开道路。”杰弗里轻声对她喊道。里托开始高声抱怨。阿姆迪咝咝地对她喝道:“安静!”神奇的是,里托真的安静了。
就这样,拉芙娜控制缰绳,螺旋牙线、杰弗里和阿姆迪将驮猪带进树丛。幸运的是,那些牲畜也想去那里,所以他们只需克服路边那条水沟就行。
与此同时,斯库鲁皮罗的蒸汽发动机声音越来越响。是救援,还是内维尔一伙?她暂时没空管这个问题,因为篷车正在向一侧倾斜。她没有真的放松缰绳,但现在她清楚地意识到,篷车很轻易就能把她甩出去碾碎。
等车子前轮上了岸,她便回到了座位上。枝叶扫过车顶。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救下了趴在车顶的里托,一起缩在刮擦车厢的树枝下。
“抱歉,”这是杰弗里的声音,“我没想到水沟会这么深。”
“没事,都挺好。”拉芙娜推开沉重的湿树叶。它们足以挡住来自上方的直接视线。她从驾驶座旁的阶梯走下去,她身后的里托抱怨起来,一开始声音还算轻柔,后面就越来越响了。“好吧,你也来吧。”拉芙娜解开篷车上的皮绳。里托立刻爬上她的肩膀,然后跳到地上。
片刻后,拉芙娜站在及踝深的淤泥里。她从篷车那里退开,抬头仰望。飞艇蒸汽发动机的嗡嗡声变得更响,但受到雾气和森林阻挡,她什么也看不到。
“阿姆迪!”杰弗里的声音几乎就是耳语,“让组件分散开听听情况。”
但组件们还是聚在一起。阿姆迪低声对着里托嘶吼起来:“这家伙离这么近,我动不了。”他说,“她会趁机和我组合的。”
好吧……拉芙娜沿着篷车的来路走了回去。如果飞艇上有真正的侦察设备,躲在篷车后也无济于事,但如果没有,嗯,她或许可以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尽可能多地掌握对方的情况。她藏身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沿着水沟一直走,寻找能看到天空的地方。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穿过灌木丛来到她身旁。三个,不,螺旋牙线的所有四个组件。其中一个噙着她的裤腿,拉着她向他刚刚发现的一处开口走去。拉芙娜匍匐前进,跟着他来到道路边缘。很好,一个完美的窥探孔。
滋——滋——滋——蒸汽感应发动机的声音从拉芙娜头顶不过几米的地方飞过,径直向南移动,速度不比人类奔跑起来快多少。拉芙娜赶到灌木丛的开口处,小心地向外看,却只看到……“俯视之眼二号”的轮廓在黑暗中消失,在身后喷出雾状泡沫的螺旋状气流。天人哪!只要再早一秒,她没准就能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了!螺旋牙线的两个组件在她身边探出头来。她屏息静听,小心留意飞艇是否有掉头的迹象。他们的篷车留下的踪迹或许会被上面的人看见。
无论是好是坏,总之,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弱,消失在南方。他们又在滴水的灌木丛里躲了好几分钟,直到螺旋牙线也觉得飞艇不会回来了,他们才步履沉重地回到篷车那里。其他人个个满腹疑惑。
“我们离得太远,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阿姆迪说,“你们呢?”
“没听你跟他们打招呼,”杰弗里说,“是内维尔的人吗?”
“抱歉,我没看到。或许是我太小心了。”或许我应该直接冲到路上去。很少有否认者愿意费心去操纵原始装置,船上肯定有斯库鲁皮罗的机组成员。
阿姆迪和螺旋牙线咯咯地交流着。里托毫不客气地靠近他们,干扰他们的谈话。阿姆迪转向这个入侵者,尖叫着咬向她:“把她绑起来!我没必要再对她客气了!”
单体里托连蹦带跳地逃到谁都碰不到的地方,发出在拉芙娜听来是嘲笑的声音。有本事就来抓我啊!
杰弗里弯腰拾起脚边拴着单体的皮绳,扯动皮绳想要吸引里托的注意力。这家伙瞪了杰弗里一眼,然后绕着阿姆迪转起圈来,想用皮绳缠住共生体。但这不是马戏团表演。杰弗里和阿姆迪成功地制服了她,走上阶梯,把她拴在了篷车顶上原来拴她的位置,全然不顾她的乱抓乱咬乱叫。
“这就行了,”阿姆迪说,对里托的抱怨置若罔闻,“拉芙娜去看飞艇时螺旋牙线仔细听了听,他说飞艇上面有爪族。”
杰弗里阶梯下到一半,听到这话停下了脚步:“他听到了思想声?”
“没有。太远了,而且也太潮湿。但他听到了爪族语。”
“我什么都没听到,”拉芙娜说,“但这不奇怪。他听出是谁没有?他们说了什么?”
螺旋牙线前后摇晃着脑袋,然后用萨姆诺什克语回答:“没意义。没有词儿。但两腿人发不出那种声音。”
拉芙娜在残体身边蹲下:“那你听到人类的声音没有?”
螺旋牙线想了一下:“没有。”接着他用爪族语解释了一遍。
“他说,即使上面有人类,他们在他能听清的至少两分钟里什么也没说。”
拉芙娜苦笑道:“我应该招手让他们下来的。”
“他们会回来的,拉芙娜。”
“有可能。但他们也可能一直在南方搜索。无论如何……现在都一样了。”
那天上午,阿姆迪和螺旋牙线两次声称他们听到了飞艇的声音。两个共生体分别在路两边散开,努力辨听。他们唯一能够肯定的是,飞艇还远在南边。
在此期间,他们还要准备最后一场演出。迷蒙细雨渐渐取代了雾气,杰弗里和拉芙娜爬进篷车,准备服装和道具,换螺旋牙线驱赶驮猪。他和阿姆迪轮流坐在篷车顶上,只是阿姆迪一上车顶,就会把里托赶下去,拴在篷车后面。
阿姆迪的大多数组件似乎都在担心演出后该怎么办,比如,如何离开镇子?如何前往王国边境?
拉芙娜在擦拭提灯发射器时微笑着:“嘿,阿姆迪,如果是十天前,我们恐怕只会想到你的登台恐惧症。”
阿姆迪的小男孩嗓音从敞开的车厢窗口飘了进来:“哦,我现在也还是会怯场,只不过这个问题可解,就像不太复杂的数学题一样。”他沉默了一两秒钟,“里托是不同种类的问题。如果能一直和她保持距离,我就能保持完整。只要我能保持完整,像怯场之类的问题就是小菜一碟。” 接着是更长的一段沉默,随后他说,“谢谢你给了我勇气,拉芙娜。我在绞车顶层时本来已经准备放弃了。”
我当时说了什么?哦,好吧。“我只是说了实话,阿姆迪。铁先生为自己的目的创造了你,但在绞车底层,你发现了自己真正的价值。”
“不,我不是说你说了什么,而是你做过什么,还有正在做什么。你只是一个人,受了这么多摧残。你在绞车顶层时几乎连站都站不住,可你还是挺过来了……所以我也会挺下去的。”
听到阿姆迪的话,杰弗里猛地抬头。他这是生气了?还是吃惊?“小心没大错,阿姆迪。”
当接近目的地时他们才发现,想要悄无声息地侦察根本不可能。甚至在远离镇子南边的田间小路上都挤满了篷车和共生体。
“都说是来看两腿人表演的。”在跟几个陌生人聊过之后,阿姆迪报告。
杰弗里透过他们先前拉在乘客车厢窗户上的帘子向外看。“这阵势非同小可啊,背后肯定有人在组织。”
拉芙娜拉开窗帘,探出身子。他们前面那辆篷车色彩醒目。在一块防雨篷下,她看见了帆布包裹上印着常见的“十二体”标志。包裹上的标签说明里面的货物是“上等斗篷”。车夫的两个组件回头望向她这边。那家伙短促地欢呼一声,向她挥了挥手。她挥手回应。“我们大概太有名了。你怎么想,阿姆迪?”
阿姆迪的声音从窗户底下传来:“他们说,当地的王子今天一早派来了信使,宣布今天是一个特殊的节日,因为神话中才有的两腿人就要来了。他们认为这和天上的那个庞然大物有关——他们听说过飞船。好了,我应该先去探个路,跟能和咱们做交易的人谈谈。”
拉芙娜和杰弗里交换了一下眼神。通常他们会紧靠镇子停下,等待当地拥有大片土地的地主来和他们交易。这经常会花上一天的时间。阿姆迪的计划更省时间,但他们这边就只能指望螺旋牙线不大靠得住的外交能力了。此刻,这位大拿刚好在篷车顶上,而且显然一直在听他们谈话:“阿姆迪,放心去吧。”
杰弗里看了看他们外面拥堵的交通:“好吧,阿姆迪。不要节外生枝。”
“不会的。一场表演,定好价格。明天一早我们就走人。”
“还是要当心。”拉芙娜说。或许是她鼓励过头了。
“嘿,没有里托,我就大吉大利了!”阿姆迪已经跑到他们的篷车前头,朝一个官员模样的共生体喊了起来。
这里或许只能算边境村庄,但规模还是相当大的。阿姆迪已摸清了路线,领他们来到镇广场旁的一顶大帐篷前:“当地首领管这里叫‘极北文明之端’。”
阿姆迪笑道:“木女王肯定不爱听!”
拉芙娜在他们的篷车周围逛了逛,一览镇中心的风光。这是拉芙娜第一次在爪族世界看到英雄人物的雕像——尽管木女王也为自己做过雕塑。每座雕像作品都表现着同一个共生体,他姿态雄伟,攀高舞剑,举着盾牌。据阿姆迪说,他就是当地首领,人称“纯洁王子”。这等人物绝非旅店老板之流可比:纯洁王子住在一座粉刷成纯白色的巨大的石头城堡里,城堡坐落在镇北的高地上,他就是在那里发号施令的。尽管听起来恢宏气派,可事实是,所谓的城堡不过是一栋坐落在涂成白色的裸露岩床顶端的小建筑。阿姆迪耸耸肩:“大掌柜的贸易给他带来了财富不假,但是我想这家伙绝对是个冒牌货。我看到的大部分建筑物都是新的。我敢打赌,十年前,这个‘极北文明之端’只是个极北的小村庄。”
杰弗里环顾四周,点点头道:“我们还知道,五十年前这里是无人居住的不毛之地。”
“纯洁王子自称是数代世袭的统治者,先祖可追溯到传奇时代。”
“嗯,”杰弗里说,“我们早就在下海岸的一些王国见识过这种谎话了。木女王的崇拜者罢了。”
不过,这里的确是繁华之所。整个广场上,木匠们正为今晚的演出搭建木头看台,剩下的所有空地都被街头小贩占满了。那个拥有“上等斗篷”的家伙正向长凳上的爪族兜售商品。共生体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人类所在的这顶昏暗的大帐篷。
阿姆迪的部分组件站在帐篷外,气派十足地向观众挥手,但他的声音只在近处才听得见:“这里看起来就像南端市场的缩小版,不是吗?”现在他的八个组件全都回到了大帐篷里,开始换上切提拉蒂弗尔的炫目制服。“不过,我们经过了那么多地方,唯有这里的居民是真正畏惧当权者的。”尽管阿姆迪说的话多少有些不祥,但他听起来心情不错。或许这是因为里托被螺旋牙线拴在驮猪旁边,远离了他思想声的覆盖范围。
“你觉得他会赖账吗?”拉芙娜说。
“嗯——”阿姆迪说着,摆弄起最后一件斗篷来。他还没有套上假爪子:那是演出前的点睛之笔。“在我们逃离切提拉蒂弗尔魔爪后遇到的人中,他大概是最坏的一个。但另一方面,我给他看了大掌柜授权的通行证。你们还记得飞艇昨晚绕着这一带飞行吧?嗯,我告诉他那是木女王在保护我们。”
“那他怎么说?”
“他一笑置之,可我看得出他吓了一跳。”阿姆迪抬头看着拉芙娜和杰弗里,似乎第一次注意到他们担心的表情,“不必担心。如果他知道大掌柜追捕我们,我们现在早就被关起来了。我觉得,只要我们能继续让他有所忌惮,就没有问题。”
这场表演是他们迄今最精彩的一次。热情的观众是原因之一,在这里,奇妙的两腿人马戏团的影响力持续得比任何地方都久;另一部分原因令人出奇地愉快,因为表演者(某种意义上甚至包括里托)全员做到了真正的合作无间。
开场戏是里托出场狂奔,笨得可笑的螺旋牙线紧追不放。只要拎着皮绳的螺旋牙线组件接近,里托就会飞快地跑开,她有时会嘲笑般站在螺旋牙线的某个组件旁边,有时则沿着看台飞跑,同时还对离她最近的观众胡言乱语。到第二圈时,里托找到一条单体宽的仆人专用阶梯,通往统治者的私人席位。里托便站在皇家包厢的横档上跳舞,口若悬河。
杰弗里靠向拉芙娜。他们仍站在人群看不到的地方。“那是国家政要的口气,”他启齿一笑,“里托就像个到访的君主。我想她在向王子承诺一切,只要王子能满足她的……请求?或者要求?”
拉芙娜没有被逗乐:“我只希望她别把我们害死。”
“好吧,是有这种可能。”
人群哄笑,或许是紧张地窃笑。王子的私人包厢裹着厚重的吸音衬垫,恐怕也能起到防御的作用。卫兵和仆人围着包厢站立,但其内部昏暗如同洞窟。这位王子或许确实纯洁,但并不亲民。里托似乎没有察觉,而她因为大胆获得了赏识。落日的余晖中,拉芙娜看见三个披金戴银的组件,还有几个组件藏在阴影里。王子用洪亮的声音回复,然后,里托又扬扬自得地胡诌了一通。这次观众的笑声更自然了些,因为纯洁王子本人也在为观众表演。拉芙娜看见他低头行礼,略带讽刺。除了里托之外,所有人都看到了螺旋牙线那个咬着皮绳的组件,他悄悄地走上了里托身后的台阶,然后猛扑上去,把那个傲慢的单体拖下阶梯,这时人群发出的笑声更响了。螺旋牙线东摇西摆地绕广场一周,又向这边行礼,向那边鞠躬。有一段路里托是被拖着走的,她一路都在大声地抱怨。拉芙娜想着事后要看看她有没有割伤和瘀伤。这是传统的地方幽默,但拉芙娜不愿以此作为借口。
螺旋牙线跑回马戏团帐篷,里托冲在他前面。当他们进入暗处后,那个单体粗鲁地尖叫一声,扑向阿姆迪。八体躲开了,她则发出了单体特有的笑声。
“该死的家伙!”阿姆迪低声咒骂着。他在爪子上套上最后一只木爪,气宇轩昂地走了出去。天空阴云密布,因此使用灯照毫无风险。光圈追随着阿姆迪的脚步,来到了中央舞台。杰弗里和阿姆迪在大帐篷顶装上了发光元件,闪耀的汇聚光线就是由它们合成的。对于像这些观众一样的前科技时代的生物来说,将光源与光线分离的技术如同魔法。阿姆迪总是会小心地声称,没有专业知识,这些装置全然无用。这种说法接近于事实,控制界面靠意识都可以搞定。迄今只有扮演白痴的螺旋牙线才会去偷那些灯,而每次出现的都是搞笑情节:被他偷走的其实是伪光源,真身只是驮猪肉饼。
表演的高潮依然是“聪明单体”的出场。先是杰弗里的杂耍,然后是拉芙娜的绳子戏法,最后是一段胡编的拼写测验,只是要让那些认为杂耍和结绳不足以说明智慧的家伙为之动容。与平时一样,杰弗里得到了最多的关注。拉芙娜的表演加入了一段简单的套索把戏,她绕着广场走,聚光灯和阿姆迪的解说如影随形。她走到离前排爪族足够近的地方,他们可以感受她大脑的寂静无声,观看她双手的灵活动作。跟平常一样,第一次观看表演的观众个个目瞪口呆,既惊讶、不安又兴趣盎然。
然后,拉芙娜来到纯洁王子的包厢前。包厢下面的守卫目光警惕,他们抬头仰望着她高大的身影,纷纷用上下颚拉开了十字弩。套索可不能甩到这帮家伙。拉芙娜退后几步,为包厢中的王子表演。三个戴着珠宝头饰的组件向前伸出脑袋,片刻后出现了另一个组件,肩膀上还趴着一只幼崽。这个组件开始说话,是在夸她吗?也许不是。其中一个组件回头看着黑暗的包厢,简直就像里面还有另一个共生体。谁能与王子如此靠近?
她踮起脚尖,想要更清楚地看清黑暗中的情景。里头会不会是个人类?想到这里,她一下失去了平衡,没控制好套索。她蹦跶了一周,希望观众把这看成表演的一部分。
“你还好吗?”杰弗里在广场的另一边喊道。
“没事!”她不敢说出真相。也许飞艇上没有人类,是因为内维尔一伙已经着陆了,而且他们现在就在这里!
拉芙娜跳着舞离开了王子的包厢,但她心不在焉,又被绳子绊了两下,甚至连阿姆迪的一些拼读问题都答错了。
最后,感谢天人,阿姆迪总算拖到了压轴戏,并假做临时起意地邀请观众参与,介绍他们与来自天空之上的神奇生物做“爪子对触须”的互动。纯洁王子在包厢里说了些什么,共生体便纷纷排队等候自己的机会。这里的观众是他们遇到过的最守秩序的观众,也许是拜边道上那些武装到牙齿的守卫所赐。守卫之多也是他们前所未见的。纯洁王子更像是在收税而不是在做买卖。
杰弗里穿过广场来到拉芙娜身边。每当表演“抚摩异兽”时他们总是在一起。今晚……拉芙娜抓住他的胳臂。他靠近了一些,把头贴到她耳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怎么回事?”他多少猜到了,这种谈话绝不能被人偷听。
拉芙娜的嘴唇靠近他的耳朵,用尽可能小的声音说:“好好观察王子的包厢。你看到后面有什么了吗?”
“啊。”杰弗里并没马上抬头。他们手挽着手走回广场中央,来到阿姆迪身边,那里是“迎宾队伍”的起点。途中杰弗里不经意地回头,越过看台看着王子的包厢。“王子还在那里,”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希望他也能下来参与‘抚摩异兽’。”然后他非常小声地说,“我没看见任何别的东西。”
之后,他们被接连不断的见面与问候声淹没了。想要找话和他们交谈的共生体从未像今天这么多过,他们对拉芙娜重复着她说的萨姆诺什克语。在如此北部的地区,他们也许听说过王国的传闻:如果纯洁王子还没跟人类做过交易,他可能很快就要做了。拉芙娜遥望人群,压下了一声呻吟,即使只准抚摩一次,这次演出也会拖得像绞车底层那次一样长。
也许不会,因为王子的守卫吹响了军号。
阿姆迪抬头看着皇家包厢:“纯洁王子宣布公演结束。他将赐予我们私下会面的荣耀。”已付过款的共生体可以继续会面,但守卫让他们小跑着经过人类,再也没有什么长谈了。拉芙娜发现,不止一颗脑袋紧张地看向王子的包厢。
拉芙娜注意到,杰弗里在皇家包厢的视野之外向阿姆迪做手势。阿姆迪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挥手让螺旋牙线把里托带得更远些。“她休想打扰我和王子会面。”阿姆迪在刚刚空出的空间上散开组件,非常专注地看着纯洁王子的组件一个接一个地走下他的私人台阶。
杰弗里紧张地站在拉芙娜身边。他也注视着王子,实际上是在越过那些共生体看去。与站在包厢正前方相比,他们在这个位置上能更清楚地看进他的包厢。在纯洁王子的最后一个组件走下阶梯后,再也没东西阻挡他们观察藏身其中的任何神秘人物了。
“那里面没有人类大小的生物。”杰弗里的耳语声传来。
没错,不过那里还是有些什么,而且这时它的一部分走出了阴影。她依然看不大清楚,但看起来像个单体。与王子的组件不同,那家伙的斗篷颜色很深。它也没有随王子走下阶梯。
拉芙娜瞥了杰弗里一眼,他对她微微耸肩。如果那个单体自始至终都在包厢里,王子应该很难集中注意力看表演才对。“也许是习惯差异?”他轻声说,“不然就是这位王子有什么怪癖。”
当王子穿过广场时,最后一个平民也退场了。看台上空无一人,不过,有些共生体还聚集在通向广场的街上,彼此尽量靠拢,勉强让自己和其他共生体不至于那么难受;另一些则透过面向广场的小窗子往下看。观众仍然相当多,只是气氛多少有些压抑,好像都在假装自己不存在一样。拉芙娜注意到,阿姆迪在暗中操纵照明设施,确保光圈随着王子穿过广场。希望这看上去是一种荣耀,但也提醒那个家伙:有一些天机是他道不破的。
纯洁王子的装束自然不是平民能比的。他的披风和夹克由几百条黄鼠狼皮缝制而成。拉芙娜在王国见过这种毛皮,不过,那只是用来制作绑腿和单体披风的。鞣制皮革的过程中会出现一种白色,爪族将其视为纯洁的象征。可是在人类看来,那只是一种暗淡而肮脏的深褐色罢了。
在王子走向前时,两个守卫共生体将阿姆迪和人类团团围住。阿姆迪只好紧贴在一起,但没有守卫接近杰弗里和拉芙娜。这是为那位独裁者保留的特权。纯洁王子走到离他们只有几米远的地方,因聚光灯的照射而明显地眯起了眼睛。这个生物是个五体,除了那个幼崽外,四个成年组件全都超重了。幼崽只在其他组件的尾巴后面露出圆溜溜的眼睛。四个成年组件坐了一会儿,脑袋上下晃动。拉芙娜觉得这是自大的微笑。和今晚的一些观众不同,王子不能完全克服对两腿人的不安,结果他只派自己的两个组件接近杰弗里和拉芙娜。这两个组件摩挲着人类的腿,品味了他们服装材料的味道,离开时还协力推了拉芙娜一把。杰弗里扶着她站住了。
阿姆迪发出了“嘿!”的和声。
王子咯咯地回应了一句。独裁者一开口,阿姆迪便开始同声翻译。他为王子选择的声音既谄媚又狡诈:“无意冒犯,马戏团老板。我必须说,这些摇摇晃晃的生物几乎无法靠自己的脚站稳。”王子派出的组件仍旧围着拉芙娜和杰弗里转,但刚好保持在一臂之外的位置上。
阿姆迪吹了口气,尽管身边有那些武装守卫,他还是表现出了义愤。他在用爪族语回答的同时也在做萨姆诺什克语的翻译:“我们是老老实实的表演者,先生。我们的表演难道不是让您有利可图的娱乐吗?”阿姆迪意味深长地看向王子的收费员,他们正在数着装进保险箱手推车的钱袋。
纯洁王子轻笑起来,阿姆迪没有把这种笑声翻译成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他还在说话,阿姆迪便继续翻译:“当然。我的子民喜欢表演的每一分钟,而且他们付钱大方。但你们占据着我的中心广场,而且还是好多个小时,全部交通都因此堵塞了。这是个贸易市镇,一心考虑马戏团的朋友,我们不能无视这给那些生意人造成的损失。”
阿姆迪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一瞬间全然不顾及自己卓尔不凡的风度。王子仍在喋喋不休,阿姆迪的同声传译匆匆跟上:“所以便出现了附加费用的问题,你应该不会对此感到惊讶吧。”
“嗯,或许我们可以贡献我们商定的报酬的一部分来弥补这些损失。”
“好,好!”经过阿姆迪转译的纯洁王子的声音变得更加狂妄。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下,阿姆迪尽情地嘲笑着这个恶霸,“好说好商量。这些法律毕竟——是我立的嘛。我们可以明天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明天?但我的大人,您应当记得,我们今晚的表演全都是为了支付我们的旅途补给品的,而且,我们明天天亮前就要动身。”
“哦,恐怕那是不可能的。你们太有价值了,我不能让你们趁着夜色溜走。”
阿姆迪一时犹豫不决。他该怎么办呢?里托开始在帐篷里面尖叫了。她的声音有别于共生体发出的那种集中式的刺耳音波,却比任何人类的喊叫声还要响亮。她向前冲到皮绳绷紧,气势汹汹地高声大喝。那是在声援她的马戏团伙伴,要不就是在喊:“抓贼!”“抓住他们!”
阿姆迪四下张望。平民们开始从宽阔的街道回来,其中一些还相互冲撞,拼命争夺着雨篷和门廊下的空间。八个组件纷纷抬起脑袋,望向南方。阿姆迪的组件们分开来,入侵那两个守卫共生体的空间。片刻沉默之后,他脸上泛起心照不宣的微笑:“我给您看过我的安全通行信了,大人。”
纯洁王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如果他知道他们是逃犯,那份通行文件便毫无用处。
阿姆迪还在继续:“我也告诉过您,我有木女王王国的保护。今天之前,那个王国或许看上去很远,但想必您也听到了昨晚响彻您领地的声音,那便来自木女王的魔法飞行器。当我说到我们受到的保护时,您笑了。我暗示,她的飞艇可能会回来找我们,您也笑了。现在请重新考虑。”然后阿姆迪闭上嘴,好像他成功完成了一次令人震撼的表演。
实际上,纯洁王子并没有急着回答。他露出了几乎和阿姆迪一样的傲慢笑容。他的组件随后分散开来,占地面积几乎增加了一倍。有一刻,他们俩看起来像是两个比赛行骗的骗子。然后拉芙娜发现,那两个共生体都望向夜空,与广场周围的共生体看着同一个方向。阿姆迪和纯洁王子是为了聆听才分开的。
拉芙娜和杰弗里转身像其他人一样抬头看去。黑夜降临已经一个小时了。阴云闭合,不见星辰。现在,即使是耳朵不灵光的人类,也能听到飞艇蒸汽发动机的声音。
天人在上,但愿不是内维尔。
阿姆迪和王子继续摆出骄傲的架势,咧嘴笑看对方。纯洁王子的守卫们扣紧了身上的铠甲,似乎并不像他们的老板那样自信。
滋——滋——滋——这声音类似今天早上的,只不过音量更低一些。“有两艘飞行器。”阿姆迪用小男孩的声音说。
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隐约出现。飞艇从南边的道路上空向他们滑翔而来,轻轻地降落在广场上。这里有大块空地供斯库鲁皮罗的飞艇降落,但里面的共生体仍然伸出杆子推着飞行器滑向空地一侧的边缘。八个组件——两个共生体——匆匆忙忙地跳了下来,嘴里咬着系泊缆绳。他们跑了一圈,将缆绳拴在了纯洁王子的英雄塑像上。
阿姆迪调整着灯光:多重光圈倾泻在飞艇的艇身上。他们面对着飞艇的正面,但拉芙娜看到的却是“纵横二号”的设计,融合了无数大陆世界的飞行器的优点,并针对爪族世界做了修改。
“它太小了,应该不是——”阿姆迪刚开口说话,就被王子的笑声打断了。一个单体沿着广场的边缘跑向飞艇。刹那间,拉芙娜还以为是里托逃了出来。但这个生物比里托大,而且穿着黑色披风。它来自王子的包厢。阿姆迪让一个光圈照向下方,跟着那个奔跑的生物,直到它消失在走下飞行器的共生体中。短暂的光照足够了,拉芙娜能够看到光滑的黑色斗篷反射出的金光。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布料会有这种光泽。这么说来,被盗的无线电斗篷并没有失落,而是——
落地后,飞艇发动机的轰鸣声逐渐平静下来,但另一种嗡嗡声在增强。她盯着南侧道路上空的黑影。第二架飞艇比第一架略大,圆形的机身几乎填满了建筑物之间的全部间隙。阿姆迪让灯光分散照向飞艇,展露出他们面前这个庞然大物的宽度。
螺旋牙线今早说他们上方的飞艇中没有人类成员,拉芙娜发现他的话很可能是正确的。内维尔那伙人很可能在两百公里开外,在飞船山上的新城堡里。恐怕木女王和任何可能来救他们的人也是如此。阿姆迪的灯洒下的光照亮了第二架飞艇上的图案——代表着世界的圆盘,周围被神明一样的十二体环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