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骚乱没有让切提拉蒂弗尔放慢脚步。当太阳升到山谷壁的高度时,他们的车队已经走了四个小时。在车队第一次停下休息的时候,残耳朵在阳光下大摇大摆地踱着步,似乎在向所有人炫耀自己毫发无伤。
拉芙娜数了一下。两个车夫的夹克都破了,好多组件还带着伤,其中一个原本是六体,现在成了五体。杰弗里蹲在阿姆迪身旁,他们俩用从小就开始使用的暗语正说着什么。拉芙娜坐着,螺旋牙线站在她周围,就像在监视囚犯一样。加侬·乔肯路德坐在一辆货车的驾驶座上,他倒没受伤,不过自大的样子暂时不见了。他被吓坏了。
那个浅色瞳孔的五体和另一个共生体不见了。
切提拉蒂弗尔走过幸存者身边,咯咯的叫声就像在发表演说一样。两名车夫在他的思想声里畏缩起来,相互交换担忧的目光。残耳朵把鼻子伸到阿姆迪中间。八体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躲到杰弗里身后。
至于杰弗里……在上下咬合着的嘴巴面前,他没有退缩。他盯着切提拉蒂弗尔离他最近的组件,冷静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如果说杰弗里是人类里最懂爪族语的可能有点夸张,但他的确浇灭了切提拉蒂弗尔的气焰。切提拉蒂弗尔瞪了杰弗里一下,发出一阵如人类般的笑声。“我在跟一个懦夫说话。”切提拉蒂弗尔粗暴地戳着阿姆迪的胸脯,“真是可笑,我们这里居然有人想从一个两腿人那儿寻求保护!两腿人,一块没人要的烂肉!”
切提拉蒂弗尔的笑声又变回爪族的笑声,然后从阿姆迪和杰弗里身边走开了。“真是抱歉,我有些失礼,别忘了我们可是盟友。”他的两个组件看向加侬。加侬仿佛受到了鼓舞,稍稍恢复了一点往常的傲慢:“我们确实是盟友,切提拉蒂弗尔先生。内维尔让我们全面配合您。为了我们更好地合作,您就直接告诉我们您的要求吧。”
“啊,”切提拉蒂弗尔傲慢地晃着脑袋,“说得没错。”他停了一下,狡猾地瞥了一眼在场的三名人类。“那么,”他继续说,“我用萨姆诺什克语说了,昨晚我看见两个叛徒,不过现在他们都死了。”他用鼻子戳了一下螺旋牙线,“你也会说萨姆诺什克语吧?”
螺旋牙线慢慢地绕过拉芙娜,恭敬地站在残耳朵面前。“是的,”他说,“我比一些人类说得都好。”
“无所谓。我要你在两腿人听不懂的时候,负责向他们解释。”他的意思是:我才没有工夫搭理这帮蠢货呢。
螺旋牙线顺从地点点头,看起来就像受到了惊吓,他的萨姆诺什克语和剜刀一样带着狡黠:“是,大人,我还能做其他事呢。在剩下的这些人里,我可能是唯一能为您提供前方国家情报的。”
切提拉蒂弗尔发出了愉快的笑声,他用支离破碎的人类语言说:“如果你把情报告诉别人,我就割破你的喉咙,明白吗?”
“当然,大人。这是我们之间的事,跟人类没关系。”
“很好。”切提拉蒂弗尔又开心地说起了爪族语。阿姆迪还是一声不吭地藏在杰弗里身后。两名车夫笑出了声,好像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他们仍然在沿河前进。路很陡,旁边就是急流和瀑布。山谷的崖壁耸立在他们头顶上方。在阳光的照耀下,西边覆盖着白雪的高峰十分耀眼。杰弗里负责驾驶最后一辆车,切提拉蒂弗尔把原来的车夫派去侦察了。残耳朵在车队里来回跑,并没有催促车队加速通过开阔地。内维尔很可能已经控制了飞艇。
整个上午,残耳朵向螺旋牙线询问了好几次意见,他们用的是萨姆诺什克语。显然,他对这片区域一无所知,而且他也不关心拉芙娜对这里了解多少。
秩序更新后,螺旋牙线和拉芙娜可以公开交谈了。“当时我不在场,我听前面那辆车的车夫说,两个叛徒已经被杀了。切提拉蒂弗尔追上他们,把他们全都处死了。那个共生体叫——”他发出几个和声,“人类语言中最接近的发音是‘瑞玛斯里托菲尔’。他是大掌柜的首席副官,另外那个是他的助手。他们显然都是这片山谷的专家。”切提拉蒂弗尔走在前面,离他们有段距离,他可能听不清螺旋牙线说了些什么,但肯定能听到他们在说话。
螺旋牙线看出了拉芙娜脸上的惊讶:“我干吗和你说这些?”他耸耸肩,“你已经恢复清醒,只要听着就行了。至于你知道什么根本不重要。”
螺旋牙线安静了一会儿,驾驶货车通过路上的洼地。在这个季节,洼地里满是积水。阿姆迪的一部分组件勇敢地行走在冷水里,另一部分组件则跳上货车,以此保证身子在通过洼地后还是干爽的。他们一直低着头,努力不让自己的思想声和螺旋牙线的混在一起。但螺旋牙线还是严厉地说:“别耍花招!听到没?”
在拉芙娜模糊的记忆里,曾出现螺旋牙线把阿姆迪从她身边赶走的一幕。为什么呢?片刻之后,阿姆迪的声音传入她耳中:“螺旋牙线认为我不够聪明,他不相信我能跟听力欠佳的人类说悄悄话,至少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不行。但是你必须知道,瑞玛斯里托菲尔死了,切提拉蒂弗尔正在寻找一种——我很遗憾——更有趣的方法杀死你,他可能还想把杰弗里和加侬也干掉。”这下她明白了。
螺旋牙线发出刺耳的咝咝声。
阿姆迪盘腿坐下,他还在用定向发声说:“他根本没听到说话声,只是假装听到罢了。”他转而对螺旋牙线大声说,“我不会再耍花招了。我保证。”
所有了解阿姆迪的人都知道,他总是轻易许诺,但也很少毁约。螺旋牙线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看了阿姆迪一会儿,说:“那就好,小鬼。”
不管怎么说,这是今天上午信息量最大,也最惊险的一刻。螺旋牙线没再说话,或许心情不好,或许是在思考,抑或在监听阿姆迪有没有信守承诺。午餐时间,车队停了一会儿,阿姆迪去找杰弗里和加侬,螺旋牙线也和切提拉蒂弗尔一起到前面观察情况。当螺旋牙线再次回到货车的时候,下午已经过去大半。
“处死叛徒的时机太不好了,我们正在驶入特别危险的地带。”他说,“就像我午饭时对切提拉蒂弗尔说的那样,在这里任何一个小错误都可能致命。”
阿姆迪的三个组件坐在货车后面,他没有失信。他大声说:“那切提拉蒂弗尔跟车夫说了吗?”
“当然。不过那些共生体只是城市里的小混混。到目前为止,这次的工作更像是一场有趣的冒险——野外狩猎,几乎每天都有鲜肉吃,但从现在开始,他们需要切提拉蒂弗尔大人提供全方位的帮助了。”螺旋牙线指着四周的森林说,“这里看上去很平静吧。但为什么爪族对这里知之甚少?那是因为很少有完整的爪族能从这里通过,连不完整的也几乎没有。老剜刀和铁先生都研究过裂谷,他们就是在这里练就了那些邪恶的洞察力。”螺旋牙线几个组件的脑袋转向拉芙娜,“我知道,你们这些太空种族要比这厉害得多,但我们是原始人,要量力而行。”
加侬·乔肯路德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走在两辆货车之间。他很可能是听到了一部分对话,所以小跑着跳上螺旋牙线的车,同时还把阿姆迪的几个组件踢下了车。“你们这些笨蛋没资格坐车。”他说着坐到拉芙娜身边,露出灿烂的微笑,“我们能让你搭顺风车已经很便宜你了。”
阿姆迪走在货车左边,反驳道:“拉芙娜现在还走不了路,是切提拉蒂弗尔把她安排在车上的。”
“所以说便宜你了,”加侬试图驱赶阿姆迪,“干吗不回到你伟大的保护者身边?”
后方的货车上,杰弗里从驾驶座站了起来。看来两人最近是真的不和,杰弗里此时的表情像要杀人一般。他的车左右摇摆起来,杰弗里立马坐下,将驮猪引回正道。
加侬并不想吵架,他更想和螺旋牙线聊天:“螺旋牙线,你是在泄露切提拉蒂弗尔的秘密吗?”
螺旋牙线耸了耸肩:“她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这么说,你告诉她无线电和轨道飞行器之间的联系了?”
“没有,不过她现在知道了。”
“……哦。”加侬笑了,“就像你说的,她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不过看她的反应还是很有趣的。”他对着拉芙娜咧嘴一笑,“无线电不过是内维尔送给这些小朋友的一个玩具,把你交给那些狗也是同样的道理。对他们来说,你只是一个玩具。这样,我们就解决掉了一个麻烦,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内维尔知道,如果木女王得知你被抓走的消息,一定会派出部队搜寻。这就给了我们让各种想要的设备消失的机会。”
拉芙娜气得直咬牙:“所以,现在内维尔已经不准备掩饰了?”
“没错!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躲过木女王的卫兵的,总之我们会放出消息:当然,你不是被绑架的,因为我们把你赶出安逸的飞船,所以你叛逃了。那些设备被你的手下偷走了,你们很可能想自己开展行动。等我获救后,就可以为内维尔做证了。”加侬看了看身后的货车,“如果杰弗里知道怎样对他自己最好,他也会这样做的。”
“这——”拉芙娜想说点什么,但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谁都骗不了。”
“哦?但我们成功绑走了孩子们,这回不见得比那次复杂多少。”
“那群热带佬在无意间帮了我们大忙。”螺旋牙线说。他对加侬的话做了一个小小的更正。
加侬笑着说:“没错。内维尔说这是周密计划带来的好处。内维尔骗了那群热带佬,它们像罪犯一样逃跑了。可是谁又能想到神赐会留下他的一部分组件呢?他以为自己能见到木女王,让我们都完蛋。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先抓住了他。”
拉芙娜看着加侬,只觉得恶心:“所以是你抓走了那些孩子,还杀了他们的爪族密友?”
加侬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没亲自动手……谁都有倒霉的时候,女士。你就别管这事儿了。现在我还要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真是麻烦。”
阿姆迪的声音从货车那边传来:“拉芙娜,我和杰弗里之前不知道这些。”
加侬看向阿姆迪说:“那胖子说的是事实。他和杰弗里还挺有用的,只是关键时刻靠不住。我知道他们本不在这次行动的计划中。”
拉芙娜闭上眼,身子倚在车边。她明白过来为什么杰弗里如此恨加侬。“但是,加侬,为什么……”
加侬看向拉芙娜,显然,他明白她想问什么。有一瞬间,拉芙娜觉得他一定会说些尖酸刻薄的话来反驳自己,但他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被击垮了,眼神流露出忧伤。“从前在斯特劳姆文明圈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个聪明人,能轻易弄明白超限实验室里的那些东西。但自从来到这里,自从苏醒以来,我什么都想不明白。我所有的思维工具都没了,就好像有人切掉了我的手,戳瞎了我的眼睛。”
“所有孩子都有这个问题,加侬。”
“是啊,或多或手都有点问题,甚至是那些没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但是你知道吗,女士?反制手段从我们手中夺走家园后,把我们流放到了这里。你想继续这种流放是不可能的。听着,你不会成功的。你等着完蛋吧。但如果你跟我们合作,帮助我们的爪族小朋友,切提拉蒂弗尔的老板说不定会饶你一命。”
加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满脸痛苦,施虐狂般的表情难得一见地消失了。他的目光飘向远方,又过了片刻,他又像平时那样懒散地夸夸其谈起来。环视森林一圈后,他问螺旋牙线:“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些树林危险?我参加过探险队,能分辨出鼬鼠的巢穴和它们引起的落石。切提拉蒂弗尔派了一个共生体时刻监视着我们。之前,我们见过几栋佃农的小木屋,但没看到什么像样的聚居地。所以我们究竟会遇到些什么?”
“有吸血的蚊虫。和它们相比,极地蚊就像友善的幼崽一样。等天气稍暖一些,我们就能看到了。”
“蚊虫?我听说过。”加侬的声音夹杂着兴奋和轻蔑,之后变成了不自在的表情,“那些蚊虫会传染疾病吗?”
拉芙娜注意到,螺旋牙线背着加侬,组件之间偷偷交换了眼神,他们好像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向这个愚蠢的人类撒谎。最终他似乎放弃了,说:“不会。就我所知不会,何况人类对我们的疾病基本是免疫的。‘纵横二号’也是这么跟你说的吧?”
“是的。”
“热带有的是厉害的疾病,”螺旋牙线接着说,“我们即将看到的蚊虫还只是烦人而已。真正让森林变危险的是——用最容易理解的词叫‘杀手树’或者‘飞箭树’。”
“我听说过。”拉芙娜说。阿姆迪发出赞同的声音。行脚讲的故事里也提到过杀手树。
加侬粗鲁地哼了一声:“简直胡说八道,你们从哪里听来的?”
螺旋牙线傲慢地看了他一眼:“在成为剜刀的手下前,我可是森林走私者,研究裂谷的知名专家。”
拉芙娜想起来了,木女王曾说螺旋牙线是剜刀的一个打手。同时,他还是吹嘘方面的专家。
加侬质疑道:“这些树看上去很像班纳木,尽管罕见,我也有幸见过。我听说用它造房子极佳。难道你觉得杀手树就藏在树林里,埋伏起来了?”
“是这样的,先生,但和你想的可能不太一样。班纳木不想被人砍断或者嚼碎。抱歉,拉芙娜女士,我不是故意装成无知的中世纪人。我知道树不会思考。我只是不喜欢卖弄术语,这种事剜刀和斯库鲁皮罗做就可以了。不管怎么说,这种班纳木中有一部分是杀手树。”
“比例是多少呢?”阿姆迪问。
“每个地方都不一样。总的来说,比重很小,但在裂谷边的树林里杀手树更常见。我猜这取决于本地食草动物的习性。”螺旋牙线瞟了一眼阿姆迪,“你,天才小鬼,没准能估出一个具体的数值来。”
“没准。”阿姆迪说。对于螺旋牙线一直称他为“小鬼”,他似乎已经免疫了。
这番嘲讽让加侬心烦意乱,他干笑了几声。“本来我早该获救的,”他说,“真不知道内维尔什么时候才能弄走木女王走狗的飞艇。”他现在看着森林似乎多了点关心,因为那恐怕不只是别人的事了。这些树看起来都一样,都是高大雅致的常青树,针叶长短粗细各不相等。“好吧,”他说,“有些针叶确实能做箭,不过得砍下来,装上合适的弓。”
“如果只是那样的话,杀手树就没什么危险了。等下次我们停车休息时,我去找一棵安全的树。你如果爬到最下面的树杈上,应该能看到长针叶根部那些绷紧的节疤。”
“我会去看的。”加侬说,“你跟切提拉蒂弗尔说过这事吗?”
“当然。看到没?他已经在传话了。”前车上的残耳朵确实在不厌其烦地交代车夫,同时还指向森林那边以示强调。“不过不用担心。真正致命的树很少。只要我们遵守几条简单的规则,安全通过还是没问题的。”说完,螺旋牙线就不再说话了。他和剜刀一样,有那种能引起听众好奇心的天分。他们又通过了两条涨水期的溪流,冰冷的雪水汇入河中。其间,有几段路距离那些漂亮但致命的杀人树很近,步行的人只能走在货车的前后位置。阿姆迪环顾四周,好奇多过恐惧。在这片新生的森林中,没有矮树丛,只有巨大的灌木耸立在树周围。拉芙娜几乎可以想象,阿姆迪正在估算它们的覆盖面积和火力范围,他脑子里一定冒出了数千个问题。如果螺旋牙线再不理他,他很可能会把这些问题全说出来。
加侬也看了一眼周围,最后还是打破了沉默:“好吧,你这浑蛋,那‘几条简单的规则’到底是什么?”
螺旋牙线咯咯笑了,不打算再戏弄他们。他给出了一些明确的建议:“有没有看到那些开阔的空地?待在那里很可能会死。箭雨飞来时,你根本跑不了多远。就算只有一棵杀手树,然而飞箭一旦触发,就足以射死一个两腿人。要是有一片杀手树林,只要触动其中一棵,整片树林都会放箭。几十棵树,箭如飞蝗。你们太空人只要研究一下,准能得出一大堆结论,比如释放花粉、传递信号之类的。无论如何,那些箭会一起射过来。”
“它们会瞄准吗?”阿姆迪问。
“不一定。第一棵树的箭会像浪潮般扫过。重点是,可能有好几千支箭,足以把共生体的全部组件杀死。所以第一条规则就是,不要待在开阔地。看到树根处的灌木丛了吗?那些是树的花——相当于共生体王冠上的珠宝,很少有箭会射到那里。所以如果我们要停下来休息,最佳策略就是待在那些灌木旁边,提前做好准备,箭刚飞出来就往里钻。”螺旋牙线耸了耸肩,“两腿人可能做不到,但那是我们共生体的保命要诀。”
听完螺旋牙线的话,加侬陷入沉思。阿姆迪在四周侦察,闻了闻其中的几丛灌木。之后,他让螺旋牙线把知道的有关飞箭的触发方式和飞箭树丛可能的排列方式都告诉他。螺旋牙线说了很多的细节,混合了技术分析和中世纪的民间传说。
阿姆迪把这些知识都消化了,之后又提了很多问题。直到切提拉蒂弗尔示意他们停下来休息时,加侬对于安全守则已经了然于胸,他脑子里的细节够多了。
显然,切提拉蒂弗尔在午餐时已经听过简洁版本了。拉芙娜从他对晚上宿营地点的犹豫上就能看出来。
拉芙娜爬下车,阿姆迪站在她身边。“你知道,”他没有用定向发声,只是语气随意地轻声说,“这完全说不通。”
说完,他朝杰弗里走去。
他们停下后半个小时。加侬和杰弗里正在忙些杂事。切提拉蒂弗尔已经决定好了篝火的位置,但他还得安顿好货车和拉车的驮猪,想要找到最安全的阵形。螺旋牙线跟在切提拉蒂弗尔身边,提供专业建议。每当他们走到拉芙娜旁边时,她都听得津津有味。螺旋牙线的话有一点好处:至少它转移了切提拉蒂弗尔的注意力,让他不再沉迷于计划残忍的杀人活动,阿姆迪也能稍微安下心来。
“没错,”百事通螺旋牙线说,“你必须引开树的注意力。它们会对震动和物理攻击产生反应。”
切提拉蒂弗尔反驳道:“可我们又不吃它们,也不砍伐它们。我们压根儿不打算伤害它们。”
“这些都不重要,大人。这里的杀手树比我在任何地方见到的都多,而且我觉得前面可能更多。我们今晚运气不错,有机会演练一遍。我在路的这一边找到了一小片没有杀手树的区域,但我们的声音迟早会让它们‘走火’的——这是人类的术语,大人,指的是武器自行发射。我们需要主动引发一场小规模的‘走火’来保护自己。”
“我的人可不喜欢这样。”
“绝对安全的演练,大人,不会有问题的。我们扎营在小路的西边,那里靠近灌木保护区。不过,我建议您在东边的树上弄一些创伤。”
“创伤?”
“我的意思是,对树造成一点损伤。您可以派一个组件去做这件事,用一辆货车掩护他。其他人隐蔽在这边的灌木丛附近。这样,大家对前面可能遇到的麻烦就有所了解了。”
切提拉蒂弗尔若有所思,但他和螺旋牙线已经走远了,拉芙娜听不到后面的话了。货车总算停好了,驮猪藏在货车后面。加侬和切提拉蒂弗尔向她走来,杰弗里和阿姆迪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切提拉蒂弗尔用两张嘴叼着一把多功能斧子。拉芙娜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想好如何利用一场有趣的谋杀,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了。
切提拉蒂弗尔把斧子扔到她面前。“你!”他说,“到路对面去,在中间那棵树上砍几下。”
“切提拉蒂弗尔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加侬把她推到路对面,远离货车的地方,“笨蛋,拿着斧子。”他把斧子扔了过去。旋转的斧刃扎进离拉芙娜两米远的土里。
加侬的话音刚落,阿姆迪和杰弗里便从饲料车后面出现了。他们刚才肯定是喂驮猪去了。天气很暖和,不需要给它们保暖,但给饥饿的牲畜喂食也是件麻烦事,那是加侬极力想避开的活儿。
“你要对拉芙娜做什么?”杰弗里喊道。加侬与她之间隔开了十来米远,这次的侵害似乎非同寻常。
“他要我砍一棵树。”拉芙娜喊道。
“什么?”
阿姆迪和杰弗里向她跑去,但切提拉蒂弗尔拦住了他们。他从背篓里抽出战斧,任意挥舞。拉芙娜注意到,车夫们也架起了十字弩。
加侬示意杰弗里退后:“嘿,杰弗里,冷静点。”
杰弗里看着独自站在路对面的拉芙娜。他将目光扫向树林,又向切提拉蒂弗尔最近的组件喊道:“你还需要她!这次远征全是为了她。”
切提拉蒂弗尔不怀好意地笑着,熟练地挥了下战斧:“你错了,我不需要两腿人活着。她现在就大有用处,对我来说,她比多数两腿人有用多了。”
加侬不自然地笑了笑,对杰弗里说:“你就待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吧,杰弗里。”
杰弗里怒视着他,然后又回头看了眼周围的共生体。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拉芙娜意识到,阿姆迪是对的。瑞玛斯里托菲尔死了,切提拉蒂弗尔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别和他们对着干,杰弗里。阿姆迪似乎有同样的担忧。他大叫一声,咬住杰弗里的裤腿,不让他过去。
“那好,”杰弗里对切提拉蒂弗尔最近的组件说,“也给我一把斧头。”
“真是头蠢驴!”加侬说。
有一瞬间,拉芙娜觉得切提拉蒂弗尔很可能会把杰弗里的手砍下来。但他只是咯咯地笑着,然后甩出一把斧子。
杰弗里接住了斧子。他踢开阿姆迪,大踏步穿过路中央,走到拉芙娜身边。阿姆迪勒拉尼法尼紧随其后。
切提拉蒂弗尔尽情狂笑,之后对螺旋牙线和车夫说了些什么。他们看起来都很开心。他们的头儿就要为他们展示杀手树的奥妙了,而他们自己不会有任何危险。他咯咯地向阿姆迪发出命令。
阿姆迪则用人类的语言答道:“不,我不会离开杰弗里的。”这话说得勇敢,虽然他已经吓得脸色惨白了。
切提拉蒂弗尔生气地用萨姆诺什克语说:“虽然你很有用,我还是会惩罚你的。你是想变成七体还是六体?”
螺旋牙线插嘴道:“大人,就让他待在那里吧。他可以站到那棵有灌木的树旁。那里相对安全。”
阿姆迪缩了缩身子,朝螺旋牙线指的那棵树走去。拉芙娜注意到,这次在挑选宿营地点上确实花了心思。她旁边没有一棵有灌木的树。
切提拉蒂弗尔看到阿姆迪走过去时,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你个胆小鬼。”他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拉芙娜和杰弗里身上,幽默地说,“现在你,女人,拿起斧头,砍向你身后的树。那棵吗,螺旋牙线?”
“没错,大人。那肯定是一棵真正的杀手树,最底层的箭看起来蓄势待发。”
“驮猪都在安全区吗?”
螺旋牙线看向大车和那些驮猪:“是的。”驮猪们似乎意识到将要发生大事,这会儿都在原地打转。“您为它们安排的位置绝对安全。”
切提拉蒂弗尔又对其他人说了些什么,一副期待好戏上演的样子。拉芙娜听到他的和声里有“赌局”这个词。“至于你,男人,左数第二棵树。”
“先别砍树,”螺旋牙线说,“我们先看看一次攻击会不会触发其他树。”
切提拉蒂弗尔又向他的爪族手下解释了一番。
“我说了,拿起斧子!”切提拉蒂弗尔向拉芙娜吼道,“如果你照做,还有可能活命。”他又对手下说了些什么,然后补充道:“我们为你开出了四比一的赔率。但你要是不照做,现在就得死!”车夫们也拉开了十字弩。
拉芙娜抓住斧柄,从草地里拔起斧子。一些针叶从斧子上掉下来,斧刃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光。它可能只是一把刚磨过的多功能斧子。
车夫和切提拉蒂弗尔站在路的另一边,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一直很在意爪族的这种姿势。对爪族来说,这不是单纯的娱乐活动。除了持弩的爪族,其他爪族都爬进了灌木保护区,只有切提拉蒂弗尔、螺旋牙线和加侬还在开阔地上站着。加侬向周围看了一圈,发现身边没有遮挡物,于是他转身钻进了最近的那丛灌木。
车夫们又在制造噪声。他们吟唱着,混杂的和声震得拉芙娜耳朵疼。她听懂了:上啊,上啊,上啊。共生体在孩子们的球赛场上也是这么吟唱的。
拉芙娜转向身后的那棵树。她右边的阿姆迪既兴奋又害怕,他跳来跳去,靠近能保护自己的灌木丛。他没发出任何声音,至少在人类的听力范围内没有。左边的杰弗里看了看阿姆迪,又看了看她。她突然发现,杰弗里和阿姆迪在玩一个游戏,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不过这次的游戏事关生死。
上啊,上啊,上啊。
“好!”她向那棵树走去,挥了下斧子。古人或许会叫这东西“装在打包钩把手上的双头斧”。她无法像使用人类的斧头那样,完全发挥它的作用。
不过斧刃确实很锋利。
这棵树的直径约有八十厘米,树皮和婴儿的皮肤一样光滑,但是带着一种在现代智人身上少见的浅黄色。这棵树和她几天来见到的那些班纳木没有什么不同。笔直的树干向上延伸了四十米,仿佛一座美丽的高塔。那些矮树枝向外笔直地延伸生长。最近的树枝高过她头顶三十厘米,大束针叶长在螺旋牙线说的“绷紧的节子”那里。
上啊,上啊,上啊。
拉芙娜举起斧子,砍向光滑的树干,不过这一下更像试探。斧刃入木一厘米左右。她把斧子拔出来,钢质斧刃上沾了一层透明的液体,树的侧面也渗出了一些。液体散发出复杂而熟悉的气味。她想到了,原来森林里闻到的都是这个气味,只是这里更浓烈些。
傍晚时分,这种气味对让人昏昏欲睡的平和氛围毫无影响。她头顶上方的针叶还挂在树上,一片寂静。
道路另一边的观众很不满意。吟唱声停止了,车夫们恼怒地咯咯说着什么。螺旋牙线什么也没说,但脸上却露出嘲讽的笑,他似乎在等其他人说话。
切提拉蒂弗尔怒吼起来,夹杂着爪族语和萨姆诺什克语:“砍树,人类!抡起斧子砍下去!我们要看树心,不然就看你的心!”
车夫们大笑着把十字弩对准了她。
拉芙娜转过身继续砍树。虽然她力气很小,还是照做了,她在同一个位置持续砍着。按照这个进度,她要一个小时才能把树砍倒。不过她已经在树上砍出了深深的切口,树的年轮显现出来。
拉芙娜停了一会儿:一是因为她太累了,需要喘口气;二是她听到阿姆迪发出担忧的呜咽声。同时,她还注意到,切提拉蒂弗尔走进一大片安全的灌木丛旁,准备寻求保护。
森林不再沉默。她听到头顶的树枝发出一阵咔啦咔啦的声音。最近的那些树枝颤抖着,成束的针叶也在轻轻颤动,在绷紧的节子那里晃动了一下。至于节子,似乎在……冒烟?不,不是烟。那是浓密的花粉雾,在下午清冷的微风里缓缓飘舞。太阳光从峰顶反射过来,花粉雾飘向最亮的光线,散发出金绿色的光芒。
路的另一侧,之前的那种娱乐气氛瞬间不见了。共生体们睁大眼睛,看着飘散的花粉雾。就在花粉从拉芙娜砍的那棵树飘出的同时,咔啦咔啦的响声传遍周围的树,之后越过中间那条路,形成一片不断扩大的金绿色警报。车夫们挤在灌木丛里,现在连持弩的组件也都不敢站在开阔的空地上了。
当咔啦声传到切提拉蒂弗尔周围的树上时,他终于不再假装勇敢,缩进了灌木丛里。只有螺旋牙线没做好准备。他还没来得及找到一丛足够大的灌木来隐蔽自己。
那些驮猪紧张不安地盯着他们。考虑到警报蔓延的范围,货车可能没办法将它们完全遮挡。
十几秒过去了。咔啦声传得越来越远,但没有飞箭射出来。
螺旋牙线话里透着紧张:“这回的箭雨恐怕会像雪崩。大人,我们可能有点做过头了。”
切提拉蒂弗尔饶有兴趣看着他:“是你暴露得过头了,蠢货。这棵树后面还有一小丛灌木,对你来说足够了。快爬进去!”之后他把注意力转向拉芙娜,“再砍,人类。”
拉芙娜转向那棵树。她透过余光看到阿姆迪盘坐着,不肯躲起来。你们玩的什么把戏,杰弗里?
上啊,上啊,上啊。
拉芙娜握住斧柄,把所有的恐惧都发泄在这棵可怜的树上。砍。砍。砍。
针叶的咔啦声比之前更响了,警报花粉也多到令人窒息。拉芙娜触发了这场连锁反应,她的耳朵开始疼起来,被像箭射穿了一样。她扑倒在地,寻求掩护,就算是一条浅沟也行。她的痛感不是来自真正的箭,而是爪族们的尖叫声。
“起来!快跑!”阿姆迪的几个组件围在她身边,想把她拉起来。她起来后,看到阿姆迪的另外几个组件冲向了杰弗里。
拉芙娜完全没明白这场混乱是怎么回事。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弯着腰以防突袭。不过根本没有箭飞过来。没有一支箭飞出。路对面的尖叫声越来越响,还伴随着爪族疼痛时那种微弱的如同吹口哨的声响。她没看到一个车夫。车夫们藏身的灌木丛似乎比以前更矮更宽了,还晃动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
阿姆迪拽着拉芙娜:“快到货车里!”
拉芙娜跌跌撞撞地走着,她看到爪族并没有全部消失。螺旋牙线的大部分组件站在一棵灌木旁,正在砍树枝。他的跛脚不方便,被灌木枝条缠住了。
切提拉蒂弗尔的一些组件逃离了正在吞噬他的灌木。他用剩下的斧子反击,迅速解救了自己持弩的组件。他看到拉芙娜和阿姆迪,发出一声怒吼,其中的三个组件冲向拉芙娜。
拉芙娜一路狂奔。在一般情况下,这是无用的挣扎。因为在开阔地,共生体比两腿人跑得快。那些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共生体甚至可以发起短促的致命进攻,但切提拉蒂弗尔那些没跟上来的组件一定在忍受着剧痛。那三个追她的组件看起来像是被隐形的锁链束缚住了。他们保持匀速绕了个大圈子,跑回其余的组件那里,又开始劈砍那棵缠住他们的灌木。
螺旋牙线的情况就好多了。他成功解救了自己受困的组件。他只能用三条腿蹒跚地走着,和其他组件一起向拉芙娜他们缓缓靠近。
“我去带他过来。”杰弗里喊道。相比拉芙娜,他离货车更近。他冲了过去,一把抱起螺旋牙线的瘸腿组件。
“救命,救命!”是加侬。他手肘撑地,下半身被压在身上的灌木淹没。他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恐惧,双手伸向拉芙娜。
拉芙娜不了解童年时代的加侬·乔肯路德。但他充其量不过是个自大的少年,只可惜越长大心眼越坏。她第一次见加侬时,只觉得他和其他孩子一样需要她的帮助。至少有一段时间,他看起来并不邪恶。
真是个奇迹,约翰娜手里还握着那把斧头。她横穿小路,跑向加侬。
阿姆迪仍拉着她不放:“不,别去!求你了——”
另一个声音生气地说:“该死!好吧。”这是螺旋牙线还能活动的组件,他离开杰弗里刚刚安顿好的受伤组件跑了回来,杰弗里紧随其后。他们跑到拉芙娜面前,拦住了她的路。
他们是想帮拉芙娜做她想做的事。杰弗里走到树边,砍向灌木根部的地方,那里不会误伤到加侬。螺旋牙线的四个组件一边砍树枝,一边抓着加侬的外套往外拖。
拉芙娜和螺旋牙线的几个组件一起拽着。她搂住加侬的肩膀。杰弗里每砍一下,都在灌木上留下一道裂缝,加侬向自由又近了一步。
螺旋牙线一声尖叫,摇晃着后退了几步,松开了抓加侬的手。拉芙娜马上向上看了一眼,勉强躲开了金属爪的袭击。残耳朵在他们中间散开所有的组件,挥斧劈砍。至少有一个车夫组件挣脱了灌木,加入战团。
最终灌木丛的拉力战胜了拉芙娜,加侬从拉芙娜的手中滑走,被毫不留情地拉了回去。他在消失之前发出一声尖叫,随后就被咀嚼声淹没了。
满地都是血淋淋的尸体。
拉芙娜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她从没打过架,但听约翰娜讲过不少故事。即便只跟一个共生体对战,一个没有武装的人也会失败的。站稳,爬到共生体爬不到的地方。
有东西从背后重重地撞了拉芙娜,瞬间她感觉自己腾空了。是杰弗里!她越过杰弗里的肩膀,向地面看去。杰弗里正快步退离战场,她看不到那里!阿姆迪的一些组件跑到他们后面,身上还流着血。阿姆迪没有武器,杰弗里有把斧子。杰弗里在挥动斧子,她听到了尖叫声。杰弗里踉跄转身,她看到了螺旋牙线。那个共生体全副武装,连跛脚组件也不例外。螺旋牙线和杰弗里正在有序地撤退。对面的敌人不能算共生体,而是一群嗜杀成性的暴徒,由残耳朵的三个组件和两个车夫的组件组成。
他们走到了最近的货车边。螺旋牙线的所有组件都跟上来了。如果她没数错的话,阿姆迪依然是八体。他们分成了三组,一起向驮猪那边跑去。
杰弗里把拉芙娜放下来:“去帮阿姆迪,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这件事拉芙娜确实能帮上忙。说到对付驮猪,一个两腿人抵得上四个组件。她没等阿姆迪拴牢别的驮猪,就已经把自己负责的那头拴上了第一辆车。驮猪很配合——简直太配合了。货车开始前进,驮猪显然不想靠近那些尖叫的食肉植物。
“别让它跑了!”阿姆迪手忙脚乱地指引后面两辆车前进。他虽然满身伤痕,但仍是个八体。
杰弗里和螺旋牙线还在后面防守。敌军在他们身后,不时越过小路发起进攻。杰弗里把守中心防线。除了跛脚组件之外,螺旋牙线的各个组件时而进击,时而回撤。他连砍带劈,用他特有的疯狂回击,毫不逊色于对方。有敌人想要迂回到后面那辆货车的侧面,打算攻击拉芙娜和阿姆迪,最后都被螺旋牙线击退了。
三辆货车慢慢驶离营地。拉芙娜走在领头的驮猪旁,它现在已经不紧张了,拉芙娜可以从容不迫地跟上它。她回头看了一眼。在极度的恐惧之中,她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可怕的画面……那是他们的敌人将要面对的噩梦:车夫的两个组件和切提拉蒂弗尔的三个组件,离缠住自己其他组件的树丛约五十米远,这已经超出了思想声的传播范围。他们可以在无法思考的状态下追击,但无法保证全员存活。
车夫的两个组件最先离开了,转身跑回营地。切提拉蒂弗尔的三个组件怒吼着,对这种逃兵行为发起愤怒的谴责。三个组件又向杰弗里和螺旋牙线发起了一次猛烈攻击,最后为了自保,也只能绝望地撤退了。
拉芙娜向螺旋牙线询问加侬和其他人的情况。“灌木里的那些要么死了,要么快死了。他们要么窒息而死,要么被压死。”螺旋牙线答道,语气比以往更轻率了,“切提拉蒂弗尔最好慢慢死去,这样他剩下的组件就追不上我们了。”
他们加快了速度。刚开始跑时天还亮着,现在天色已晚,货车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连伤员都看不清,又如何为他们包扎呢?提灯被放在货车的某个地方,但他们不可能停下来去找。拉芙娜在白天就注意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受了点伤。拉芙娜在过去十年里努力学习过急救知识。杰弗里的前臂需要用绑带包扎,她尽全力包扎伤口,他也知道要如何养伤。阿姆迪脸色苍白,三个组件的脑袋在流血,不过他的头脑还是和平时一样清晰。估计只是擦破了皮,没有伤到大脑。她撕下阿姆迪斗篷上的布条,帮他的脑袋包扎。这样一来,阿姆迪会很难听到自己的思想声,但血止住了。“我没事,”他说,“只需要自己多留意一下就可以了。快去看看螺旋牙线吧。”
天已经很黑了。螺旋牙线的一个组件驾驶货车跟在后面,他的其他组件早已精疲力竭,横七竖八地躺在拉芙娜坐的那辆货车上。
“我们先停一下,我要给你包扎一下。”拉芙娜说。
“不行,”螺旋牙线说,“绝对不能停。阿姆迪和杰弗里怎么样了?”
拉芙娜看了看周围。杰弗里走在领头的驮猪旁带路。阿姆迪的八个组件在中间那辆货车和驮猪的周围徘徊,防止它们偏离正道。“我很好,”阿姆迪说,他担心地看了眼螺旋牙线,“你呢?还好吗?”
螺旋牙线答道:“小鬼,你今晚表现得不错。”
拉芙娜抚摩着螺旋牙线最近的那个组件:“你没事吧,螺旋牙线?”
“我没事?我可能没事吗?你是白痴吗?我那条被你弄断的腿还没好呢,疼得要命。今天你又逼我去救加侬。知道吗?他可比那两个车夫浑蛋多了。”
拉芙娜吓了一跳。她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当时只想着要救加侬。她不是种族主义者,这在斯特劳姆也被认为是一项恶行。她低下头说:“真对不起,螺旋牙线。只因为我认识加侬,在他们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了,我觉得自己要对他们负责。”
螺旋牙线轻笑了一声:“如果你知道他就是那个把你撞向饲料车的人,你还会这么做吗?算了,我觉得你还会这么做的。你和木女王都太心软了。”
木女王心软?跟谁比?
螺旋牙线不自在地动了动,最终还是让拉芙娜给他检查了一番。现在几乎看不到任何伤口,但刚才他跟阿姆迪一样浑身是血。得让他继续说话才行。“螺旋牙线,你从一开始就站在我们这边,但是你也参与了内维尔的阴谋吧?”
“当然了!难道剜刀没告诉你他也被卷入其中了吗?要是他们不相信我们,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你那些关于树的话真骗到了我。发现箭没飞过来后,我才开始怀疑这一点。”
“那可是我最开心的时刻。飞箭树真的存在,不过离这儿还远着呢。压杀灌木更少见,只在森林的恢复期才会有。所以,那天晚上看到你被压杀灌木缠住,我都不敢相信,运气简直太好了。我的谎话其实骗不了什么人,还好切提拉蒂弗尔是个十足的傻瓜。我真不知道,这些年维恩戴西欧斯怎么受得了他。瑞玛斯里托菲尔就不会上当,他要把你交给大掌柜。值得庆幸的是,这事没发生。现在我们还有机会。只要躲开维恩戴西欧斯和大掌柜,就能回到王国了。”
拉芙娜突然醒悟过来,眼前的爪族能解答她所有的疑问,而且他还是友方。
夜幕降临。月亮低挂在夜空中,月光洒在森林的地面上,将其分成明暗呼应的两部分。
马车行驶在一段开阔的路面上,拉芙娜看着螺旋牙线抱在一起的组件。他不怎么说话了。在另一辆车上,他的一个组件警觉地看着昏暗的前方,和她一样借着月色观察四周的环境。除了驾驶后车的组件之外,螺旋牙线的其他组件全都抱在了一起。这是共生体无法清晰感觉自己伤势时的茫然反应。
“说话呀,螺旋牙线。”
螺旋牙线发出了人类般的笑声:“好吧,好吧。我敢说你至少有上百万个问题,我确实能给出不少解答,但如果我们都能了解所有事是怎么回事,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低声咕哝了几句,“我们没意识到维恩戴西欧斯如此关键,没意识到他会背叛大掌柜,没意识到他们会搞这么大的动作。”
螺旋牙线说得很清楚。声音来自整个共生体,但其中混杂着断断续续的吟唱声:有个组件没在思考。拉芙娜轻柔地把手伸进组件之间,想鼓励他们分开。有几个组件不小心咬了她,最终他们还是分开了。好多血。
那个被保护的组件倒在血泊中。他还哼唱着,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在月光下,她看到他把头转向她,眼中闪着微弱的光。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摸到他颤抖的脖子旁边有一个伤口。血从她指缝间流出。
“杰弗里!”她大喊道。
拉芙娜、杰弗里和阿姆迪已经尽全力抢救了,但还是远远不够。拉芙娜止住了血。他们找到一片空地,哄着螺旋牙线躺在月光下,这样他们就可以检查他的伤口了。但此时一个组件已经失去知觉,回天乏术了。他死得很安详,没有一点痛苦。如果他能感觉到疼痛,发出尖厉的呼叫,或许就不会死了。然而他只是静静地流着血,其他组件全都神志不清,丝毫察觉不到死亡的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