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娜非常喜欢乘坐反重力飞艇,只是有些时候——比如现在——飞行体验有点太过惊险了。她屏住呼吸,试图平复狂跳不止的心脏,然后瞥向舱室另一端的行脚问道:“现在我们距离地面多高?”
“不用担心,”他兴奋地答道,“离地面还远着呢。”
约翰娜探身出去,室外阴雨连绵,一片昏暗。他们已经在热带爪族的领土上空飞了几百公里,更准确地说,是一路滑翔和摇晃了几百公里。下雨之前,她看到地面多个地方出现火光,是在煮饭还是献祭?她看不清任何细节,也闻不到柴火的味道,因而猜测飞艇此时距离地面至少还有一公里。也许下方还只是丛林,不过行脚说他听到了爪族没完没了的叫声。如果他们试图飞越的是一座城市,那它的面积堪比斯特劳姆所有城区之和。
飞艇急行向前,险些倾覆。类似的状况一路上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了。行脚全力稳住飞艇。他要是失败了,他们就又得头脚颠倒着飞了。幸好,这一次的危机很快就被克服了。飞艇很快恢复到正常的飞行高度。他们在黑暗中平稳滑翔的那几秒,感觉就像是坐在一艘真正的飞船上。
“实际上,”行脚说,“我们此刻距离地面750米。”他注视着不断闪烁的显示屏。约翰娜一看到这些显示屏就头疼了,更别提在整个旅程中,它们还会一直不间断地提醒各种潜在的安全隐患。这些年下来,飞艇的大部分船载传感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零件故障和功能失灵时常发生。他们要想观察地面状况,如今只能靠自己的眼睛了——通过敞开的窗户,或者透过反重力飞艇上那些尚未被修补遮挡的部分向外观察。
再飞行不到十公里,他们可以暂时降落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区域,那里也是沼泽汇入海洋的地方。通常情况下,只有位于同步卫星高度的轨道飞行器才能提供最准确的导航信息,但今晚他们还不打算用它。
“你又在编造数据了吧?”约翰娜问道。
一颗狼狗模样的脑袋转向她,用鼻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嘿,”他说,“只编了十位数而已。”当然了,只要他们飞得够低,行脚完全可以听出距离。“虽然谈不上精确,但也无伤大雅。”他继续道,“我敢说,内维尔他们肯定还没发现,我们今晚没去熔炉峰。”
“没错。”他们明天要飞快地察看一遍,然后火速返回。
“别担心啦,”行脚说,“我们早就该来这里了。”
大雨倾盆,天气无风,飞艇正以每秒数米的速度匀速滑翔。不一会儿,舱室地板开始积水,行脚声称这些雨水帮了大忙,让他更容易维持飞艇的平衡。
现在,他们的飞行高度已经很低了。一股混合了污水和野兽恶臭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对于行脚他们来说,这种气味并不陌生。他们听热带佬和水手的残体说过,这里的城市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大、更拥挤;心智全无的都市化扩张摧毁了一切思维和秩序。这里被称为“合唱之都”,并非空穴来风。
“它们以前没这么吵,”行脚说,“现在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在齐声高歌。听上去,它们的日子似乎过得很开心,只不过……嘿,说不定真有永无止尽的交欢这种事。”
他们越降越低,约翰娜再次看到地上的火光,不过有很大一部分都被挡住了,只有零星的闪光,时而蹿起一阵让人窒息的滚烫黑烟。她瞥了一眼右边,抬起头喊道:“行脚,快看!那边是不是有东西在飞?”
行脚的两个组件顺着约翰娜所指方向看去。飞艇晃动了一下。“我什么也没看到。不过,确实有一些奇怪的噪音。”
自轨道飞行器恢复使用以来,一直有人试图用它监视整个大陆,甚至包括共生体都未踏足的热带地区。轨道飞行器的光学设备比光传感器强不了多少,只有千米级别的地面分辨率,远不如“纵横二号”十年前使用的近场成像系统。说话间,他们的反重力飞艇已经到达大河沼泽河口上空。那里是热带爪族最密集的聚居地,看来“纵横二号”上的图像和航海传说中对这一点的记载是一致的。
此刻,神秘的火光不见了。约翰娜发现,在她左侧有一簇忽明忽暗的微光。那是个庞大而静止的物体,细雨中无法看清它的形状。
“当前高度是四百米,飞船正驶往沼泽中那个温暖潮湿的着陆点,今晚我们将在那里过夜。嘿,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两百多年前,我——也可以说大部分的我——曾在这里生活了十天。那是我离热带群落最近的一次。”他陷入沉默,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那些家伙的叫嚷声消失了。我敢说,这片沼泽往内陆延伸的距离比我们想象中要远。我们或许可以降落在这里。”
“就算可以也不要,好吗?”约翰娜说。
“好吧。明天一定会很有趣。就算没发现大掌柜,只要能让我看到这些年来一直渴望见到的东西,为此搭上性命也值——”
一阵巨响。飞艇翻了个跟斗,猛地向地面冲去。
“行脚!”
“不是我弄的!”五体怒吼一声,显然还在跟操纵系统搏斗。这次的状况比她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糟糕,除了行脚自找麻烦的那几次,比如很久以前他“意外”飞向了月球。“左侧升降舵正在——”
飞艇颠倒过来,以机身右侧某处作为支撑点前后摇摆。这既是反重力材料的优点,也是它的缺点。这种材料就像某个跟众多物理定律谈判的律师,稍等一会儿,浮力说不定又会上升。
也可能不会。突然,有什么东西折断了,他们的飞艇再次下坠。行脚滚到约翰娜身边,两个组件探出窗外,张着嘴巴在雨中大口呼吸。还好,他的组件一个也没少。片刻之后,他回来了,嘴里叼着反重力材料。“接着!”他说,“抓紧别放!”
约翰娜抓住那块反重力材料的边缘。它扭动着,就像活了一样,正试图从她手中逃脱。行脚用嘴咬住剩余的材料。他左右晃动材料,想靠它们浮在空中,现在任何自动化控制系统都指望不上了。
“我们这次要完蛋了!”行脚喊道。实际上,他们并不是真的在坠落,只是向下的速度比正常情况下要快得多。
有东西在敲打飞艇的右侧,接着转到左侧,之后又转向右侧……最后是底部的一阵剧烈撞击。约翰娜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记忆中行脚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听起来你还活着,对吗?”
哦,居然不是回忆。“对。”她终于答道。
“哈,又一次完美的着陆。”
“你没事吧,行脚?”
行脚没有回答。爪族在承受冲击力方面比成年人类更强,但共生体中出现倒霉鬼的概率也更大。“差不多,”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就是勒尔撞伤了一条前腿。”他犹豫了一下,“别管那个了。我们安全着陆了,而且离热带爪族还远。”
“可是我们没能飞到沼泽地那里。”
“是啊,”他轻笑了一下,“连你都听出来了。我们降落在了岩石之类的障碍物中间,我出去看看情况。”话音刚落,他的几个组件已经走了出去。
“嗯。”不知怎么回事,她还是没法站起来。她迷迷糊糊地想了一下。哦。她解开安全带,爬进雨里。行脚说得没错,他们降落在了坚硬的物体表面。她用双手四下摸索:这里有低浅的水洼,里面没有淤泥。这块石头或许是经冰川蚀刻的岩石,或许——她摸到一些有规则的缝隙——铺路石。她站起身,发现全身都被雨水浸湿了。
行脚聚集在约翰娜脚边。大个子组件疤瘌舒服地靠在她身上。
“让我们来看看这飞艇还剩下点什么。”一道光亮起,勾勒出行脚一颗脑袋的剪影。行脚调暗提灯的光,用嘴巴叼住,光只能照向一面。灯光扫向整个飞艇,行脚的两个组件在残骸周围嗅个不停,毫无疑问,他在探测声音。“天哪,”他说,“让这玩意儿再飞起来绝对是个挑战。”
飞艇的外观本就不好看,行脚这些年来的修修补补无异于雪上加霜。现在船体开裂,仅剩的反重力材料碎成一块一块,仍在奋力上浮。
行脚突然把灯熄了。“我听到了爪族的说话声。”他在约翰娜耳边低语,同时把灯塞到她手里,“调到你的眼睛能看见的亮度。”
约翰娜点点头。她把灯光调成淡紫色,微光下勉强能看清脚下的地面。这样一来,外面的爪族就发现不了他们了。与此同时,除疤瘌之外,行脚的所有组件爬回飞艇,取出了应急补给背篓。他们以前就靠背篓里的装备撑过了好几周。
行脚说:“我觉得那些爪族是在找我们。我们在降落时弄出了很大的动静。”
约翰娜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回答,疤瘌的脑袋与她的腰部等高,能清楚无误地听见:“那些是普通的共生体吗?”
“没错。我们本该被无脑的热带佬包围才对,可我却听到了东海岸的爪族语。”即便他们此后再无重大发现,此行抱着的最大疑问也已经找到答案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把消息传送给拉芙娜和木女王。若能活着回去,当面传达当然更好。
“你带通信器了吗?”约翰娜问道。
“带了。”行脚催促她快走,离开飞艇坠落的地点。他们在淡紫色灯光的照射下,穿行在两堵石头高墙之间。事实上,那是两面砖墙,砖头呈直角搭砌,每隔几米就有水倾流而下。两堵墙之间有条小巷,头顶上方都是带排水口的屋顶。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空地——过了那里就听不到说话声了。要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很多优势。”
行脚还在逗约翰娜开心。每当情况危急之时,他就会这么做。好吧,他积累了几个世纪的成功逃生经验。约翰娜配合地说:“比如,我们还能呼吸?”
“没错,而且还能思考。热带群落没有导致我们思维崩溃。只要我们能找到藏身的地方,很快就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了,就和之前那些行动时一样。当然了,飞行除外。”
“嗯,我们还可以把消息传送回去。”
“对。这里是最适合打探情报的地方。或许我们还能弄清楚,到底是不是这些家伙在操纵你男朋友。”
“他不是我男朋友!”她几乎叫了起来。
“随便啦。”行脚说,“无论如何——”他的声音犹豫了,“等一下。”
约翰娜用提灯照向四周,发现勒尔掉队了。那个组件一瘸一拐的,背篓也快滑落了。约翰娜伸手取下背篓。
“多谢——”
约翰娜没有停下,她将双手伸到勒尔的前腿后,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
“嘿,等等!”行脚说,“我不需要这么多帮助。”
约翰娜没有回答,只是把背篓挂在肩头继续走着,勒尔在她怀里挣扎,像个不听话的巨婴。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行脚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勒尔在她的臂弯放松下来,伸长脖子,咬了咬约翰娜的耳朵——没有用牙咬,而是用她柔软的嘴唇。
他们沿小巷又走了三十米,速度比之前快多了。越快越好,因为现在连约翰娜都能听到身后传来咯咯的爪族语。行脚说里面还夹杂着“刺耳的咝咝声”,可能并不是语言的组成部分。正前方,有个比紫色灯光微亮的庞然大物:一堵石墙。
“我记得你说小巷的尽头是空地。”约翰娜说。
“那里有个转角,”行脚低声说,“往右转。”
约翰娜听到行脚先前说的古怪噪音了。突然,他们身后亮起强光。“快跑!”她对行脚说。他们向小巷尽头跑去,刚一转弯,噪音就变得更尖锐了,一道刺眼的光穿透雨幕,照亮他们身后的石墙。
他们避开了那道光,约翰娜听到一阵和声:“追上他们。”她还听到金属爪子的咔嗒声。
约翰娜和行脚一直向前跑,勒尔不断提醒约翰娜该往哪个方向跑。
约翰娜不时看到前方高地的闪光,搜捕者在用咝咝作响的探照灯四处探查。那肯定是某种电弧灯。斯库鲁皮罗之前一直想研发这个东西,但拉芙娜提供了一种更易操作的低功耗设计方案。显然,对爪族来说,这样的电弧灯太亮了——他们很难在不弄瞎自己的情况下准确地照亮目标。
行脚带着约翰娜飞奔在一条比水洼略高的石头路上。在敌人疯狂探照的电弧灯下,约翰娜瞥见了砖木结构建筑的墙壁——很像北方的建筑风格,只是墙上布满了霉点。北方风格在这里可能维持不了太久。他们俯身躲在木头棚屋后面,躲开了探照灯光。
约翰娜感觉到勒尔警惕地收紧爪子。冷静点。现在没人能发现他们,最好的方案就是尽可能保持安静。
“我们需要逃到更远的地方去。”约翰娜说。
勒尔轻拍约翰娜的肩膀表示赞同,但他们改变了行进的方式。行脚先试行一两米,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东西,再告诉约翰娜和勒尔怎么过来。他们身后的追逐声逐渐减弱。听起来那几个共生体还在后面追赶,轻声地相互交流,就好像是因为自己制造了许多噪声而感到羞愧。
行脚步步小心,也离那些东部佬越来越远了。突然,一道光照在他们前方的那面墙上,刚好是他们一分钟后就会抵达的地方。那道光移开了,几秒钟后又照了回来,然后再次移开。
约翰娜坐在石头路上,用膝盖托着勒尔一部分的身体:“我们或许可以躲在这里等一会儿。”
这句话是约翰娜用唇语说的,但对行脚来说足够响了。一两个组件摇着脑袋说:“看到那个方向上有多残破了吗?”那些所谓的建筑,不过是堆腐朽的木头。“我听到前方有热带爪族说话的声音,我们就快离开这些东海岸笨蛋所在的安全区了。也许我们再走几步就能甩掉他们,同时又不至于深入热带群落,被大合唱摧毁心智。”
“好吧。”她还能说什么呢?
疤瘌向前爬去,探出鼻子搜寻追踪者。他突然停住了,约翰娜感觉到勒尔的身体也绷紧了。“约翰娜,快看。”
约翰娜放下勒尔,爬到疤瘌身后,脸几乎贴在了黏滑的石头上。她看到四个共生体站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其中一个在操作电弧灯。那个神奇的装置居然也没电死半个一个共生体,真是个奇迹。那个共生体拿着电弧灯来回探照。约翰娜看清了其他共生体的样子,其中两个背着样式奇特的长枪,枪头朝向地面。哈!那玩意儿看起来很像微型火炮,但跟内维尔设计的完全不同。指挥官位置上站着一个组件很多的共生体。他说话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很有威严。这家伙怎么这么眼熟?难道……电弧灯无意间扫过那几个共生体。领头那个穿着轻便斗篷,不过是绑带上缝了些口袋。一个组件转过身来,她注意到对方身体右侧从腰部延伸至口鼻的那道白纹。
十年前,就是这个组件在她的喉咙边咝咝尖叫,而另一个组件将刀刺进了她的身体。那家伙还幸灾乐祸地以为能将她折磨致死。
行脚肯定也注意到约翰娜震惊的表情。他神秘兮兮地说:“看起来是不是很像维恩戴西欧斯?”
约翰娜点点头。现在她完全确定了。维恩戴西欧斯就是幕后操纵者。可他操纵的对象到底是谁?
行脚拍拍她的肩膀:“他们被晃晕了,我们赶紧吧。”他指了指前方木墙上的缺口。
如果执行追捕的是人类,这招可能不会奏效,但电弧灯确实没再照向行脚他们。那帮共生体这会儿正眼花呢,估计什么都看不清了。维恩戴西欧斯似乎发起了牢骚,大概是在埋怨他们乱用电弧灯。
约翰娜趴在石板路上,匍匐前进。行脚分散在她的周围,发出那种能够抑制声响的声波——在合成声音方面,行脚比大多数共生体都在行。只要再过几秒钟,他们就能离开追踪者的视线范围了。“轻一点,慢一点。”行脚说。他们安静、缓慢地向前爬去。勒尔毫不费力地跟着。他们身边的建筑物仍是北方风格,不过木头都已腐坏。在提灯淡紫色的光中,她看见一些木头几乎被霉菌侵蚀殆尽了。雨水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气味:食物、污水、腐物,还有无数爪族的体味。前方仿佛真有歌声,还是只是她的想象?
行脚察觉到约翰娜的不安。
“你也能听到这些声音了?”他说,“他们一路上都在制造噪声。”
“你怎么忍受得了?”
“虽然雨水和迷雾抑制了大部分思想声,但我能感觉到我们正在接近某个东西……一个大家伙。”约翰娜记得,行脚当年面对从天而降的飞船仍旧是满腔好奇,然而今晚,他的声音里却透着恐惧。不过很快,他开始催促约翰娜往前走,似乎恢复了一点往日的活力:“我想再靠近一点,比维恩戴西欧斯他们靠得再近一点。”
追踪者似乎跟丢了。约翰娜不时能看到闪烁的电弧灯光,但光线都来自她左手边很远的地方。她还能听到低声的交谈,声音又似乎在她的右手边。那帮家伙似乎还在前进,但不是往她和行脚的这个方向。莫非是害怕引起热带爪族的骚动?或许真正神秘之处在于,维恩戴西欧斯一伙是如何在这里存活至今的。热带爪族为什么没有横扫这里,一举摧毁所有的共生体呢?
约翰娜手举提灯,照向前方的瓦砾。那不是北方风格建筑物的残骸。这些被雨水浸泡的东西像垃圾一样散落各处,过去也许都是野兽的巢穴。她曾见过鼬鼠的巢穴,只是匆匆一瞥,而洞穴中的居民都试图杀死她。那些鼬鼠的大小、外形和沙鼠差不多。她想象了一下,如果那些怪物长成爪族的体形会是什么样子,光是想想就令她不寒而栗。
她把灯光上移。紫色的光线被雨水吞没,只能照见几米以内的景象,而且一片朦胧。在视线范围的最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好像一张绵长、低矮的蜘蛛网。
是道围栏!所谓的“蜘蛛丝”只是悬挂在木桩之间的绳子。从顶端垂下的每一根绳子依次与下方的每一根绳子交叉、打结。这种东西又能挡住什么呢?莫非上面涂了毒?当他们又靠近一些,约翰娜发现那张网破损相当严重,尤其是接近地面的部分。显然,那里曾被一些小型爪族大小的生物突破了。
行脚用力扯她的袖子,让她趴在地上。下一个瞬间,电弧灯光扫过围栏。
“抱歉,”她轻声说,“你怎么样?”
“还好。我倒要看看,维恩戴西欧斯他们敢不敢跟着我们到围栏对面去。”
围栏另一面,场地平坦开阔。就算维恩戴西欧斯不跟上去,他也能看到他们,并向他们开火。与此同时,约翰娜看见成堆的……什么东西,可能那才是热带建筑真正的形态。热带爪族嘈杂的叫声越来越响,可她看不到它们。
她和行脚来到围栏边。绳子由植物纤维编织而成,扯开一个洞非常容易。他们沿着围栏开始爬……
追踪者也分散开了。他们一定已经发现行脚和约翰娜就在围栏附近,只是还不知道确切的位置。
“他们会发现我们的。”约翰娜低声说。
“是啊,是啊。”行脚随口应付了一句。他仍在寻找完美的突破口。因为围栏后的场地没有之前开阔了。他们又悄悄地前进了三米。突然,行脚的一个组件猛地抬头,指向前方:围栏顶端的绳子上挂了一块圆形标牌。那是个带图案的陶瓷圆盘,看样子早在人类降临这颗星球之前就存在了。无论白昼黑夜,每个共生体都能听到它的回声。在提灯微弱的光线下,约翰娜看到了用油彩绘制在圆盘表面的图案:骷髅五芒星,死亡的标志。绘制者认为,越过这道围栏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
“我不希望有人开枪,”维恩戴西欧斯瞪着身边好战的手下说,“这里超出了我的管辖范围。”
共生体全都直起了身子,看上去十分顺从。他们或许很好斗,但还没疯狂到要去激怒维恩戴西欧斯的地步。通常情况下,他们在保留地西侧巡逻,确保没人越过边界。当然了,共生体是不会主动离开保留地的,但总有热带佬越过边界,涌入他们的地盘。这些愚蠢的单体。这就是热带群落的问题:这里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政权。这些生物的行为难以捉摸。还有那么一小撮极端分子,它们太过糊涂或者脾气太过暴躁,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手下的这些守卫本该抓住入侵者,然后带去会议所的,可他们嫌太麻烦了,碰到不服从的,直接射杀完事。如果出了保留地,这么做当然没有问题,维恩戴西欧斯认为那是很好的休闲运动。但在这一边,这样的射杀行为要是被大掌柜的人知道了,他们会如实地上报,而维恩戴西欧斯则要面临各种麻烦。尤其是今晚。维恩戴西欧斯心想,我可不希望大掌柜的走狗出现在这里。
维恩戴西欧斯说完注意事项,收起了愤怒的目光。今晚,他希望自己的手下能好好表现。“他们俩就在我们和围栏之间的某个地方。别担心他们到底在哪儿,只要我们沿着围栏向前推进,最后一定能把他们赶出来。”两个持枪的共生体不怀好意地笑了。他们以前做过类似的事。杀死愚蠢的单体是一回事,强迫会思考的爪族进入热带佬的领地完全是另一回事。“脚步轻点。注意听我的信号。”他们必须安静地等待,直到热带佬再次经过。在那之后,他们想怎么叫唤都行。
维恩戴西欧斯看着那些共生体排列成不标准的散兵线,慢慢向围栏逼近。那个负责探照的共生体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将灯照向传出可疑声音的方向。
维恩戴西欧斯跟在最后,边走边取出他的小型步枪。同时,他把脑袋伸向藏在口袋里的通信设备,关闭了静音功能,但还是调低音量,小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他对着口袋抱怨道:“他们没有落在你说的那个地方。”他们坠机了,但他们还都活着。
半秒钟的延迟之后,另一头响起内维尔的声音。那个人类狂妄地反驳道:“好在被我发现他们要偷偷去你那里,你已经够走运的了。更幸运的是,我在为他们准备飞行器的时候动了手脚,也让他们坠落在了正确的位置上,正如你交代的那样。”
维恩戴西欧斯没有立马回答。因为他发现,沉默常常更能激怒内维尔·斯托赫特,逼他说出更有价值的信息。片刻之后,内维尔果然说了一件更有价值的事:“你知道,呃,目标在逃离飞艇时带了一套通信设备。”
什么!那他们岂不是能听到我们的谈话?维恩戴西欧斯忍住没问。他早就知道,这些太空种族的“通信设备”跟无线电斗篷完全不一样。除非内维尔更改设备程序,否则每台通信器在通过他的轨道中转时,都会拥有一个独立的“频道”。于是,他只是大声说:“真有意思。我猜,你一定早就屏蔽了它的呼叫功能。”
“那当然,他们现在不过是带了个砖头跑来跑去而已,而我却能告诉你他们此刻的具体位置。”
当前,维恩戴西欧斯的计划依赖于两件超级强大,又极其令人恼火的工具,其一就是内维尔·斯托赫特的这个设备。还好内维尔离得太远,否则我一定会忍不住杀了他。当下,维恩戴西欧斯只能温柔地问道:“那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离你的通信器三十一米远。方位是四十七度。”他听得出两腿人说起专业术语时的那种扬扬得意。在其他人类面前,内维尔算得上欺诈方面的大师,但他对爪族的轻蔑态度太强烈了,以至于无处隐藏。
幸运的是,过去十年里,维恩戴西欧斯花费大量时间学习人类和飞跃界的知识。那些知识足以孕育出巨大的权力,不过拜一些宗教疯子所赐,有些记录已经难辨真伪。在数字方面,维恩戴西欧斯强过任何一个不借助工具的“天空的孩子”。他观察着探照灯下的保留地围栏,现在约翰娜和行脚都在那里,他那些手下的前方。他对着那几个共生体尖叫,命令他们围住那堆瓦砾,猎物一定藏在那里。
今晚,他们将大获全胜,虽然比起最初的计划多了几分风险。他本以为自己的两个大敌会惨死在坠毁的飞船里,而不是像现在,害他们在黑暗中苦苦搜寻,还要时刻留意灯光和噪声不会引起大掌柜的注意。话又说回来,现在这个状况更有意思。此时此刻,行脚和约翰娜已经被赶到围栏边了。穿过围栏意味着精神或肉体——抑或是两者同时——被撕裂,他们必死无疑。但如果他们继续保持不动,约翰娜又将落入维恩戴西欧斯的魔爪。这一次,就算行脚再狡猾也救不了她,因为行脚也和人类一样无力抵抗。不管怎样,我都赢了。
维恩戴西欧斯走近他的手下。通常情况下,他痛恨待在热带的每一秒,更别说这种肮脏的室外作业了。但今晚……今晚他真的很享受。
“我想,他们知道我们在哪儿。”行脚说。
约翰娜点点头。行脚正看向围栏后的远方,但她知道他说的是那些追捕他们的家伙。她回头看到几个追踪者的组件一闪而过。他们看起来离得更近了,现在探照灯几乎一直汇聚在她头顶上方。灯光照在那枚骷髅徽章上,闪闪发光。“他们大多从我们来的方向过来,或许我们可以从另一边溜走……绕开他们。”这是个近乎绝望的提议。
“不行,”行脚说,“你知道的,你跟热带爪族在一起可能没什么问题,因为你本来就够没脑子了。”典型的行脚式幽默,但约翰娜觉得这话里可能藏着什么要点。以前,她听过很多发生在热带城市里的故事。在那里,一切都被吞噬殆尽,无论思想还是肉体。
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配合他:“你也会没事的,因为你也几乎没长脑子。”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约翰娜说出那个令人伤感的事实:“我想维恩戴西欧斯是不会对我手下留情的。但我不会再让他的臭爪子碰我了。”
“他也不会对我手下留情的。”行脚的话里没有了玩笑似的戏谑,但也没有约翰娜声音中的那种苦涩。毕竟他是个漫游者,总爱吹嘘漫游者无所畏惧。“你知道的,”行脚继续说,“我一生中听到的所有故事,包括过去的那些神话传说,它们对热带佬的说法都是一样的:这个地方对思想的伤害是致命的,只有那些想在欢乐中寻求毁灭的人才会来到这里。看看那儿,”他指了指被维恩戴西欧斯一行人照亮的方向,“几乎看不到一个热带佬。我们能听到它们吟唱,但思想声都被雨水和湿气压制住了。你看,维恩戴西欧斯的那些手下相互挨得多近啊。我敢说,这场雨对热带爪族影响更大,我们听到的吟唱声恐怕就是那些全身湿透、匆忙躲雨的热带爪族发出来的!或许我可以穿过这条街,在另一边为我们找个藏身之所。”
“如果你没被维恩戴西欧斯的枪手击中的话——”
“怎么可能。”行脚轻蔑地晃着脑袋。约翰娜觉得,其实行脚完全不相信自己说的这番话,只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她免遭伤害。不过,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每当他制订疯狂计划时的那种狡黠和工于心计:“说实话,约翰娜,比起当年我和写写画画把你救出凶杀草地那次,现在也不算什么了。况且……我一直都很好奇热带群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总想象着进入那里,然后活着出来。”疤瘌屁股在围栏上撕开一道口子,撑大缺口直到全体组件都能迅速通过。
“噢,行脚!”约翰娜的低语响到自己都能听到。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她伸出手,试图拦住行脚。她仿佛又回到过去,成了那个小小的孤儿。
“嘿,别担心。想想看,比这可怕的事,我们都挺过来了。”他挣脱她的手,但没有马上冲出去。他可能在等待电弧灯远离他们这段围栏。“利用你手里的提灯,视线跟紧我。我先去找个安全的地点,然后挥手示意你过来。”
“好。”约翰娜摸了摸他。行脚是对的,尽管他总爱说大话。她把通信器和其他设备移近了些,然后用提灯微微照亮围栏后面的空地。
片刻之后,刺眼的电弧灯照向别处,只在她的视网膜上留下耀眼的残像。行脚抓住时机,飞奔着穿过围栏上的缺口。约翰娜眯起眼睛,等待残像消失——刺眼的强光又回来了,照在那个飞奔的四体身上。行脚以“之”字形前进。那些持枪的共生体显然都无法瞄准目标,因为他们还是一枪未发。
从热带群落传出的吟唱声更响了,但愿潮湿还能压制思想声。不过约翰娜觉得,声音另一头是一大群暴民,而且就在隔壁。难道除了维恩戴西欧斯的埋伏之外,还有其他敌人伺机而动?她将提灯照向右侧。在闪着光的雨中,可以隐约看到一些形体。它们从她身边经过,径直向行脚所在的位置移动。刚才难以辨认的形体此刻变成一大群暴徒,它们肩并肩地向前走去,约翰娜还从未见过爪族以这种方式行进。
行脚掉头就跑,沿着开阔地带的边缘,热带佬们也涌进那块空地。它们没有奔跑,所有单体近乎平行地沿围栏前进。它们的数量在不断增加。此刻的行脚·威克勒尔拉克疤瘌还有思想。他的各个组件都在奔跑,但跛脚的勒尔让他没法发挥全速。无所谓了。暴徒沿着围栏边缘向前推进,仿佛一把巨型剪刀的锋刃,刀口移动的速度比任何一个共生体都快。拉克倒在了挥舞的利爪下。约翰娜看到行脚的最后画面是,小勒尔被抛向空中,就像某种巨型食肉动物的小零食。
“行脚!”约翰娜大声喊出这个名字。
行脚不见了。那帮暴民没有越过围栏。它们作为一个整体,步伐一致地沿围栏前进。这些大家伙挤成一堆,碰撞是不可避免的。一路上常有热带佬冲破围栏,大部分会扭着身子退回去,但也有一些家伙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热带佬的喧闹在约翰娜听来如同怒吼。这些超高频率的声音足以让维恩戴西欧斯的那些手下痛苦不堪,然而她回过头:一个共生体正持枪站在她身后,另一个共生体举着电弧灯,灯光照进雨里。
突然响起一个人类一般的声音:“跑啊,约翰娜,跑啊。跑去热带群落那里。让我看看这一幕。”是维恩戴西欧斯。
虽然说话人是维恩戴西欧斯,但这个建议听起来不错。约翰娜撕开围栏,闯入那片热带群落。
该死!让所谓的逆反心理见鬼去吧。两腿人真跑了。维恩戴西欧斯不假思索地举起步枪,瞄准约翰娜的背。与此同时,他朝手下大喊:“别开枪!”
维恩戴西欧斯的嘴巴紧紧咬住扳机,最终理性还是战胜了冲动。他以死亡作为威胁阻止其他人在保留地一侧开枪是有原因的。一旦开枪,他八年来的努力很可能就都白费了……哦,也可以撒个谎掩盖过去:那么多弥天大谎,大掌柜不是也都信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今晚他已经冒了不少险。即便只能远远地欣赏这一切,他也该满足了。
约翰娜·奥尔森多运气不错。她刚一冲出围栏,从旁经过的热带佬数量就开始慢慢减少。她在热带爪族的领土上前进了五米,十米。热带群落又恢复了稠密,思想声甚至比摧毁行脚时更响亮了。维恩戴西欧斯和他的手下们都倒在了地上,每个共生体都捂紧自己的头。要不是这场雨,他们中的一些共生体很可能会被摧毁,尽管大部分留在了保留地一侧。
维恩戴西欧斯还是有办法集中视力和听力,关注着那个逃跑人类的一举一动。思想声阻止不了螳螂怪,不过几十个热带爪族还是依靠蛮力制服了她。她被撞倒在地,有的热带佬发现她是个异类,便开始咬她。胜利的喜悦传遍维恩戴西欧斯的每个组件。噢,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太久了。多亏提前做了功课,他完全知道可以期待什么。他一直好奇热带群落会给人类造成怎样的影响,心智毁灭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从之前绑架来的那几个人类中挑出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家伙,安排他“逃”出保留地。就和这次一样,起初热带佬们有些犹豫,但很快它们便像对待任何体形的非爪族生物那样将对方撕成碎片,然后再像对待被分离的共生体组件那样耍弄一番。但与献祭不同的是,热带群落只看重入侵动物的食用价值。那个倒霉的两腿人一定很合它们的胃口,而这一切也正合维恩戴西欧斯的心意,比成为阶下囚有意义得多。
现在,他只需静候相同的戏码再度上演。约翰娜又站了起来。噪音太响,他听不清她的呼吸和呜咽,但在电弧灯的光照下,他看见她一侧脸流血了。约翰娜跌跌撞撞地离开围栏,大叫着向暴徒挥舞手中的设备,就好像那股浪潮会因此绕过她一样。她又走了三四米,保留地对面的地穴就在眼前了。维恩戴西欧斯知道,就算她真到得了那里,也不代表就能得救——爪族都在那里等着呢。她又摔倒了,这次没能爬起来。热带佬就像发现了一块美味的鲜肉,一层盖过一层,全部压在她的身上。维恩戴西欧看到一些零碎的小物件掉在地上,大概是她随身携带的设备吧。
十五分钟后,群落的密度才有所减小,真是一段漫长的等待。那伙爪族终于进完食,在电弧灯的照射下扭动着身子,把剩余的部分拖进了地穴。热带佬离开后,又只剩下雨水和湿气,结果到底如何,维恩戴西欧斯无从知晓。此刻,雨也变小了,现场已经听不到任何活物的声音。再仔细听听……还是什么都没有,连人类的呼吸都没有,只有成百上千只无脑爪族呻吟般的气息。
“出什么事了?”维恩戴西欧斯的通信器里传出内维尔的声音,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维恩戴西欧斯没有回答。他盯着那堆浸泡在水中、散发着恶臭的垃圾。那里距离围栏只有十五米,地面以下的某个地方就躺着一具尸体,那个生物不仅毁掉了他过去的生活,还威胁着他的未来。十五米。这么近,他却无法通过这段距离,亲口吸食敌人的骨髓。突然维恩戴西欧斯一脸阴险地看向他忠实的手下。看来他又要发出死亡威胁,才能迫使他们过去了。在见识了热带群落的疯狂之后,正常的爪族都不会再相信什么“物极必反”之类的传说了。就算群落密度有所减小,要成功往返这段路的概率也几乎为零。另外,除非有绝对的必要,否则维恩戴西欧斯是不会在大掌柜的宫殿附近采取这种行动的。
维恩戴西欧斯思考片刻,意识到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他对着通信器,用一句问话回答了人类宠物刚才的提问:“约翰娜的通信器在哪儿?”它还能正常运转吗?
“从她尖叫的那一刻起,通信器就落到了离你二十米远的地方。现在它处于静止状态。我——具体位置我可以试着帮你找找。”
“好。”还是确认一下为妙。
维恩戴西欧斯的通信器里没了声音。随后,内维尔的声音从空地那边传来。内维尔压低了声音,但话音清晰可辨:“喂,约翰娜,你没事吧?遥感仪器显示飞艇出了故障。约翰娜?”他重复了好几遍。维恩戴西欧斯觉得,内维尔语带哀伤,颇具艺术表现力。考虑到目前留下的种种证据,这种佯装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但维恩戴西欧斯还是很佩服他的演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