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天色阴暗,狂风大作。这也许是今年最后一场暴雨,作为与秋日的冷然道别。拉芙娜透过舰桥窗户,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阴霾之景,一如她刚才穿衣服时的心情。沿山路向下看去,雾气翻腾,灰暗的内海峡和秘岛在灰暗天色下时隐时现。雨丝被北风吹斜。飞船传感器探测到上空是液体水,不是冰雹,但雨水洒向飞船山时结了冰,将新堡镇变成了冰封的世界。
她看见包括爪族和人类孩子在内的王国子民正从南方的新堡镇和北方的女王大道赶来。她看向西面的显示屏,从雾中浮现的缆车带来了更多人。拉芙娜暂停画面,放大那些模糊的人影,以及如影随形的成群爪族。他们肯定一小时前就离开了秘岛,只是为了赶来听拉芙娜演讲。距离那一刻还有00:25:43。
等他们进了新会场,至少能舒服暖和一些。
她看着眼前的景象犹豫了。我是不是也应该穿得朴素一点?她上下打量自己。是她和内维尔一起敲定的设计,但当时这衣服不如现在这么像礼服。尽管木女王不与她直接沟通,她还是能通过内维尔知晓木女王的意愿:后者打算戴王冠、穿王袍,因此希望拉芙娜也尽可能着装正式。好吧。天空的孩子们一定有办法透过现象看本质,但她亟须木女王的认可。木女王必须明白,新会场与她自己的王座室性质相当,否则敌意恐怕永远无法消除。
拉芙娜又打量起自己。其实,这种服饰风格有过其辉煌的历史,尽管在这个世界只有她真正了解这段历史。布蕾西外出争取考古学家和软件工程师支持时也是这么穿的。
你看起来很美。要相信这一点。她抓起手边的王冠/显示器,离开了舰桥。
距离出场还有00:03:51。
从指挥舱出来,一条通道直通货舱上方的空间。今天,这片小小的天地洋溢着剧场后台的氛围。这里只有她一人。拉芙娜没去调节亮度,径直走进黑暗。身边的窗口里显示着她的演讲稿,开场白尤其醒目。开场千万不能出错!另一头还有几个窗口,那是内维尔特别设置的,可以环视新会场内的情况。这些鱼眼效果只是临时的,而且作用非常有限。或许还是有点用的,至少她能像古时候的表演者那样,从后台观察观众的反应。
拉芙娜目光所及之处都已满座。内维尔应该就在前排的某个地方。只有木女王和拉芙娜会走出飞船,以这种方式亮相。内维尔说这是木女王的意思,显然是为了展示王室风范。
00:00:50。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带着共生体特有的微弱金属音。是木女王。拉芙娜转过身,向这位联合女王鞠了一躬。“准备好迎接这个重要的日子了吗,陛下?”拉芙娜有好多话想对木女王说。今天如果顺利,或许你又会愿意听我说话,我们也将重新做回朋友。
木女王的几个组件点了点头。她露出了微笑,在半黑暗的环境中显出几分怪异。“哦,是的,不过你才是做好万全准备的那个吧。”她朝着墙壁努努嘴,想必是指向远处的会场,“你为自己建了一个多么……特别的地方啊。”
“是为我们,木女王。为我们所有人。”
00:00:00。她的王冠毫无必要地在她耳边报时。如此精确。过个一两分钟应该也没多大差别。但拉芙娜非常担心,如果不按计划行事,她可能就永远不会站上讲台了。所以她没再说别的,只是对着木女王又鞠了一躬,请她先行通过那几道敞开的大门入场。
明亮的阳光——当然了,都是人造光——在木女王缓步通过走廊时照射在她的身上。走廊足够宽,能容许整个共生体通行。木女王的所有组件并肩向前走去。其实还有很多空间,拉芙娜完全可以与她同行,但听内维尔说,木女王希望自己先出场,然后才是拉芙娜。
于是她等待着,直到木女王从入口处消失,走去位于左侧的王位。一瞬间,拉芙娜犹豫了。她又害怕了。如今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局面可是你自己一手促成的。但时间到了,她必须按计划行事。她走上前去。很奇怪,特制礼服似乎赐予了她力量,她步伐坚定起来。
正当她走到灯光下,看不见的号角奏响欢快的乐声。这段音乐爪族可能难以理解,但在人类古代历史上,它代表一种致敬。糟糕!第一个失误。就算花彩号声真有什么必要,那也应该是向木女王致敬才对。
拉芙娜转向右侧,朝自己的王位走去。她这才想起自己打算好要先向木女王鞠躬的。好吧,第二个失误,但只是小失误。她早知道要出现各种小失误的。
舞台比观众区高出很多。拉芙娜穿过舞台,向着人群挥手,尽力想显得随兴。事实上,她感觉自己就像在挥舞一根木棍,但她还是听到了友好的掌声。她抬眼看了一圈:天哪,这地方看上去可真大。她很清楚具体的增建面积,但内维尔他们利用视觉和透视方面的小技巧,使这块空间看起来更大。先前那些游戏机已经消失不见,如今的墙壁由众多细长的拱形结构拼成。它们一路延伸至高高的天花板,即使有鸟儿在顶端盘旋飞舞也并不显得突兀。人造阳光透过水晶穹顶照射下来,她认出了这种建筑风格。这是尼乔拉文明复兴中期的雨林式建筑。当时,公主们从倾圮的废墟中收集建筑材料,否则也永无可能造出水晶天窗。眼前的这一幕令她心头一颤,尽管这对大多数爪族来说毫无意义,斯特劳姆的孩子可能也很难理解。
幸运的是,讲坛和讲台跟她在舰桥上排练时的一模一样。拉芙娜的女王王座距离讲台只有几步之遥,要比木女王近得多。舞台上再无其他座位。她原本希望执行委员会全员上台,但约翰娜和行脚还在东海岸,而内维尔也显然未能说服木女王让更多人上台。好吧,也就是说,木女王只希望由两位女王统治全体人民。
拉芙娜迟疑着走上王座前的台阶。王座就像一只怪物,不算台阶就有两米之高,椅身缀满了人造宝石和贵金属,还有许多只在特定的人类传奇中才有意义的符号。我真不想坐上去。木女王可以这样出风头,但——
拉芙娜环顾舞台一周。木女王的王座和拉芙娜完全不同。共生体的每个组件都需要一个单独的座位。木女王的王座都与拉芙娜的等高,但总面积并不比拉芙娜的独立王座更大,那些座椅沿短直线排列,完全不符合爪族沉思时会用的排列方式。这是第三个失误,严重程度远超前两个。
拉芙娜向木女王鞠了一躬,致以迟到的敬意。与此同时,似乎有一个巨大的人影在后方墙壁上移动。那是……她……她的影像,高高耸立,占据着十米宽的墙壁。光是抬头看它,拉芙娜就感到一阵眩晕。不管从新会场的哪个位置看去,她的影像都令人生畏。摄像头实时捕捉拍摄她的脸。即便她转身看向木女王,墙上那个巨大的影像仍然是她,而不是另一位联合女王。
这时,内维尔本该走上舞台,向观众介绍两位女王,为拉芙娜引出这次非比寻常的演讲。但内维尔此刻无影无踪。不会是木女王叫他不要出面吧?
她再度向木女王鞠躬,同时开始搜索私人音频信道。
木女王展现出仁慈。她在人类风格的王座上笨拙地挪动身子,所有脑袋凑到一块儿。她说话的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语气又好像距离听话人只有一两米远。她的话语充满希望,至少听上去如此:“欢迎各位光临新会场。希望这里能给予大家直言不讳的勇气与力量。”
大屏幕上仍然显示着拉芙娜的脸。木女王就坐在数米之外。她穿着爪族女王的礼服,但与她平时穿的皮毛斗篷和短夹克区别不大。爪族的表情通常是通过各个组件的姿势来展现的。木女王坐在自己的王座上,似乎一脸讽刺:“今天,我们的另一位女王拉芙娜想谈谈,她的统治将为你们带来什么进步和改变,而你们又需要为此做些什么。”木女王朝拉芙娜努努嘴,优雅地对着讲台一摆手,示意后者上场。
一瞬间,拉芙娜呆若木鸡,彻底慌了神。目前已是失误连连,有的可能还算小事,有的可不见得是小事。这和预计的完全不同!但她还是要发表讲话,还有她沥尽心血总结出的那些想法。况且,她确实已如愿得到所有人对她的关注。她转身走上讲坛。视窗弹了出来,是她的演讲稿,一字一句都闪着荧光。起初她没去理会那些字句,只是望着她的观众:一百五十个人类,还有约五十个共生体。从这里看下去,第一排观众席位于讲台下方三米处。这是利用视觉误差人为增高的结果,实际距离不到三米。观众席位比舞台要简朴得多,板凳和爪族专用座位几乎都是木制的。观众都仰着脸,每一张脸——包括大多数共生体——她都如此熟悉。
内维尔出现了,就在第一排!他和孩子们都穿着当地人的衣服,看起来很冷,全身都淋湿了,滴滴答答的。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是一大早冒雨赶来的。
无论如何,他来了,只是刚好被讲台挡住了。坐在他身边的是提莫·瑞斯特林,而他那位占有欲很强的爪族密友这回很少见地没有跟着。男孩脸上洋溢着笑意,看起来完全被墙上拉芙娜的影像吸引了。他发现她在看自己,便招了招手。事情终于要走上正轨了。拉芙娜猛地抬起手,同二人打招呼,内维尔报以灿烂的笑容。
是时候开始了。她调整了视窗设置,演讲稿的位置随目光移动而变化,字体呈现半透明,便于眼睛辨认。她要是内维尔、木女王或者约翰娜就好了,此刻就能即兴来段开场白,弥补此前所有的失误,比如赞美一下木女王,或是逗得现场观众哈哈大笑;但她是拉芙娜·伯格森多。要叫她脱稿,她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演讲稿是她的救命稻草。
之前的排练这时显出效果来。她可以透过半透明的文字,一边讲话,一边扫视场下观众的脸庞。
“谢谢您,呃,木女王。”嘿,这不就挺即兴的嘛!
她努力露出体谅的微笑:“感谢你们冒雨来到这里。”这话不能算即兴演说,因为“纵横二号”确信今早会有暴风雨。
“我们人类来到爪族世界已有十年了。爪族拯救了我们,还与我们结为密友。但无论人类还是爪族都不该忘记,我们的到来只是这场悲剧性灾难的一部分。”她适时地指向水晶圆顶之上的苍穹,“尽管势力有所削弱,但那个将人类驱赶至此的邪魔仍在附近太空伺机而动。”接着,拉芙娜阐述了“纵横二号”对三十光年之外的瘟疫舰队最合理的评估。她没有提界区分野可能再次变动:若真要变动,游戏就到此为止了。除了“纵横二号”多年前那次诡异的故障之外,她没有其他依据。糟了,她现在说的和孩子们离开冬眠箱以来一直听的相差无几。但内维尔说过,很多孩子缺乏全局观念,在这种震撼的场合重申一遍,也许能让他们明白,为什么当下的牺牲是必要的。
“还有不到二十年,瘟疫舰队发出的光将首先抵达爪族世界。会有危险吗?也许吧,但我说不准。不过在那之后的几十年内,瘟疫的部分战力就能抵达,可能只是极小的一部分,但到那时整个舰队已接近光速。凭借高科技,即便只是小部分战斗力,也会给爪族世界以重创。”这是“纵横二号”依据自身武器资料库内的数据给出的评估,是结合有关瘟疫以及爬行界另类武器系统的最新情报来推断的。
“可以确定的是,如果瘟疫仍想伤害我们,那么在接下来的千百年间,它就能杀光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除非——”此处一个戏剧化的停顿,和每次排练时一样,她用坚定的目光扫过她的观众,“除非我们,无论人类或爪族,尽快发展这个世界的科技,直至最高水平。这是我们最大的希望,可能也是唯一的希望,为此做出再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仍不时地扫视观众,偶尔也向她那位联合女王微微颔首。拉芙娜没有使用分析工具,但她已排练多次,所以才有余裕地留心观众的反应。她看见那些她最看重的人。内维尔不适合作为参照样本,但他的反应令人舒心。尽管这些东西他已经听了一遍又一遍,但仍会在恰当的时机点头表示认同。其他的人:欧文·维林和爱斯芭·拉特比也认真听着,时不时对视一眼,摇摇头。裁缝本·拉森多和温达·拉森多带着孩子们坐在后排座位上。他们早已放弃听讲,工夫都花在让孩子们保持安静上。他们表现得好像早就知道这些内容似的。他们确实知道,这些年来,我和他们谈过不下百次了。还有些人,比如加侬·乔肯路德,则扮起了鬼脸,对她的话不以为然。
我必须讲下去。如果她和内维尔对这类反应早有预料,如果她够机灵,能临场发挥,就应该跳过中间部分,用一两句俏皮话衔接,然后直奔演讲主题。
想到这里,她说话磕磕绊绊起来,几乎乱了阵脚。不行,闷头前进是她唯一的希望。这些话也许不够动听,但至少逻辑上是流畅的。
“那么,为了最终能存活下来,这个最大的牺牲是什么?我每天都能看到,我们每个人都在做出这种牺牲。这是个艰难的选择,但我希望你们能明白,并无有效的变通之法。生物医学产品的研发需要让位给优先级别更高的项目,这就是我们必须做出的牺牲。”这段话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就连爪族也抬起了头。
先说坏消息,再逐步过渡到好消息,但太花时间了!好吧,就快说到要修复更多冬眠箱和建立紧急医疗委员会了。“目前,我们只能处理身体的轻微损伤,而表观遗传学方面的研究才刚起步。但这一切终会改变。在那之前,我们又该如何应对衰老问题?我们的祖先适应了几千年……”拉芙娜没能说出那句“但是”。
“我们不是你那些该死的祖先!”是杰弗里·奥尔森多。他坐在后排观众中间,所以她才一直没见到他,但现在他正怒气冲冲地站着。
杰弗里?阿姆迪围在他身旁,每个组件都伸长了脑袋,脸上是拉芙娜无法理解的表情。
杰弗里扯着嗓子大吼道:“你自己过得安全又舒服,怎么还敢对我们指手画脚?拉芙娜,为你而死,没门!我们——”他还在大喊大叫,挥动手臂,但没有声音。“纵横二号”的声学系统启用了消声功能。
这时,加侬·乔肯路德和另一个家伙站了起来。“我们拒绝为你而死,女王小姐!我们拒绝为——”他们的声音也消失了。
然后是塔米·安森多以及更多人,都在大喊大叫,却听不见声音。拉芙娜四下寻找声音控制装置,但那是整个会场自动化系统的一部分。我不想让人闭嘴啊!
她再次看向她的演讲稿:还有好几段没讲呢!她感到无助和恐慌。这时,她看到讲台下方第一排,内维尔站了起来。
谢天谢地。按照计划,内维尔会在问答环节发言。但愿他们能直接进入问答环节,好将她从噩梦中解救出来。
她悄悄晃了晃手腕,催他上台。
内维尔踏着台阶走上舞台,却没有去她身旁。观众席上,杰弗里他们仍然站着,但已经不再叫喊。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烦躁的低语,仿佛来自台下全体观众。
内维尔转过身来,扬起手示意台下安静。片刻的工夫,抗议者全都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各位,这是我们的新会场,是拉芙娜为我们建造的。我们应该用来做正确的事。”低语和怒吼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内维尔的话有理有据,所有人都在看他,给予他应得的关注。
拉芙娜回头看向舞台后的巨大显示屏。镜头仍锁定在她身上。或许她离开讲台,镜头就会对准内维尔了。她转向一旁,走下了讲坛。但即便她在一旁的座位上坐下,她的脸仍然高高在上,正向着观众皱起眉头。
观众只能看到真人大小的内维尔站在讲台旁,但至少他没有被消音:
“这或许是新会场最重要的功能,它赋予我们这些人类难民发言、表决的权利。”他看向左手边的木女王。
木女王彬彬有礼地对他点点头,用和解的语气说道:“你说得很对,内维尔,是时候让王国的人类和共生体享有表达权了。”
内维尔又看向他右方的拉芙娜:“你认为如何,拉芙娜?”
“没错,的确如此!我——”但他已转过头去看向观众。拉芙娜没有打断他。这可比她任何一场排练都要好。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大概就是,我们要表决什么?”他咧嘴一笑,人群中也迸发出笑声,“我想可能有许多议题值得表决,例如,我们什么时候有权在这里发声,如何保证我们的声音被更多人听到。这一点很重要。”
大家对此表示赞同,响亮而热烈,而且没有被消音。
“我认为首要的任务还是医学研究,这不仅是为了让我们看上去年轻漂亮。”他再次露出微笑,但立马又严肃起来,“你们都认识提莫·瑞斯特林吧。”内维尔向前排观众挥了挥手,提莫也坐在那里。当内维尔用手指向那孩子时,跟踪摄像机终于恢复了工作,舞台背景墙上映出提莫的形象。这回不仅是头部到肩部的影像,他四肢的抽搐显而易见,双手也在微微颤抖。那孩子盯着自己巨大的影像,惊喜地拍起手来。
内维尔向他报以微笑,然后看向人群:“你们有谁还记得超限实验室里的提莫?我记得,尽管那时他才四岁。他的父母负责维护旧系统引导逻辑程序。那是份可敬的工作,他们做得很好。他们有一切理由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拥有同样光明的未来。”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然而事与愿违。我们来到这里,几乎害他死于非命。”他稍事停顿,重新看向观众,冷静而又坚定地说,“这个重负不该由提莫一人承担,也不该由我们任何人承担。”这番话为他赢得一阵欢呼。
在接下来的好几十天里,拉芙娜·伯格森多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顾大会上的这段经过。一块块拼凑出的事实击碎了她的先入之见,令她惊讶不已,也使她走出困惑,走向了然。她记得自己当时站了起来,挥手想提醒内维尔,回到她原本的思路上来,告知公众冬眠装置已得到改进。
在来自四面八方的认同下,内维尔顺势说道:“好了,有件事需要我们表决,而这只是亟须解决的众多体制问题中的一个。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如今的体制太不透明。执行委员会不该私下里开会,也许委员会根本就不该存在。我在此放弃我在委员会中的席位。”
几位观众站了起来,打算发言。内维尔停止演说,做了个手势:“杰弗里?”
杰弗里双手叉腰站着。阿姆迪盘坐在他周围,时不时探出一颗脑袋。杰弗里语气愤怒,看都不看拉芙娜一眼:“你问我该表决什么?内维尔,不管有没有执行委员会,也不管你是不是其中的一员,这都无所谓。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是不是正被某个偏执的疯子带入地狱!”
瞬间,四下一片死寂。瞬间,恐怕人人都跟拉芙娜一样震惊。紧接着,加侬·乔肯路德起身,大声支持杰弗里。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温达·拉森多突然和加侬·乔肯路德大吵起来。
内维尔再次举起双手。几秒钟后,骚乱平息了。温达愤然坐下,加侬和其他人也陆续坐下。寂静又持续了片刻,内维尔这才开口:“我们显然有很多事需要讨论,没办法全靠一次会议表决。我们还要商讨日常治理王国的许多问题。为求稳妥,我们或许可以折中一下。在日常事务方面,我们有一个经得起考验的可靠人选。”他转向木女王,深鞠一躬,“尊敬的女士,您是否愿意在没有执行委员会提供建议的情况下,继续管理那些无争议的王国事务?”
木女王的两个组件看了拉芙娜一眼,包括幼崽在内的其他组件则看着内维尔和观众。这位联合女王此时神情庄重认真,但拉芙娜和木女王共事已有十年之久,在严肃的外表之下,拉芙娜能看出木女王欢快的满足。但木女王的声音和措辞没有一点破绽:“我很乐意,斯托赫特先生。当然了,我依旧需要你们大家的建议。”
“这是自然。”内维尔重重地点了点头,几乎弯下腰去。然后他转向拉芙娜。他没有征求她的意愿,而是换成一种宽慰安抚的语气:“拉芙娜,我们欠你很多。你在木女王与铁先生、剜刀的战争中向她提供了支持。流亡至此的最初那些年,你对我们关爱有加,我们都记得;你努力说服木女王和其他共生体,照顾最年轻的那批孩子,我们也都记得。即便是现在,‘纵横二号’资料库也亟须你的专业支持。”他犹豫了,不确定该怎么说好,“但与此同时……我们……我们认为你对那个远在天边的威胁过分执着。我们觉得你掉进了某种精神陷阱,你因为迷茫和孤独,陷进了——”他抬头看着那些惟妙惟肖的公主时代风格的建筑,继续说道,“陷进了某种个人的幻想里。”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饱含同情与探究。这一刻,拉芙娜才彻底明白过来。她感觉到所有人类孩子和爪族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有些可能带着厌恶,就像杰弗里那样,但大多数只是盯着她身上的礼服,还有这奢华的大厅,并得出结论:她的宏大计划全是因为疯狂。在内维尔陷入沉默的五到十秒钟里,她几乎能看见这一结论在观众席间蔓延。他的声音温柔依旧:“因此,我想这才是我们今天务必表决的一项提案:我们不希望你继续担任行政管理职务,我们需要你继续就‘纵横二号’向我们提供意见与帮助,但不再参与治理王国,而是全权交给木女王和新会场上的民主决策。这只是暂时性的。你能明白我的这项提案吗,拉芙娜?”
在这过去的几分钟里,拉芙娜第一次正视内维尔的眼睛。他没有闪躲。他的目光中除了对她以及这个世界坚定的敬意,再无其他。拉芙娜想高声谴责和反击……但她不知要如何开口。除非暂停一两分钟整理思路,否则她只可能说出一连串愤怒的蠢话。但我是有办法阻止他的。内维尔·斯托赫特或许能操控会场的音响和布景,外加当初为改建新会场,拉芙娜给他的其他所有权限,但这些东西都无关紧要,拉芙娜对“纵横二号”仍拥有至高无上的控制权。她可以接管这个空间,粉碎公主时代的谎言,强迫所有人听她说话……听这个已被证实的疯女人的胡言乱语。她感觉到木女王紧绷的神经。木女王意识到,从根本上来说,拉芙娜才是真正的掌权者。
但我不是疯女人。于是拉芙娜开口道:“我明白,内维尔。我非常明白。”
“谢谢你,拉芙娜。”内维尔的声音里满是同情和庆幸。
然后,他转头看向观众:“如此一来,就有一件值得我们表决的事了。这是个巨大的改变,我们将着手创造一个安全而又健康的未来,每个人都能参与其中。表决前还有人有异议吗?”
肯定有,但不多。加侬发了言,然后是杰弗里。杰弗里的这番话比先前还要详尽、直接和刻薄,拉芙娜听着听着几乎要哭出来。据她所知,内维尔没有再用“纵横二号”的声控装置使人噤声,大家确实说不出多少反对意见,只是一脸困惑。拉芙娜患有妄想症,证据随处可见。她微微转过身子,摄像机又在追踪她了。墙上那个她,愠怒之色叫人生畏。
表决结果不出意料:疯女人顺利当选技术顾问。
席间一阵欢呼,孩子们起身进入过道,向台前走来。拉芙娜被虚无包围着。所幸巨型屏幕不再显示她的脸了,她坐在那里,只剩一片阴影。
内维尔走下讲坛。人们围着他,和他握手,嘈杂声越发响亮了。内维尔咧嘴笑着,朝众人挥手。他弯下腰,将提莫高高举了起来:“为了他!为了我们自己!”
他放下男孩,祝福的话语将二人淹没。几秒钟过去了,提莫钻出人群,此时的他已被人遗忘。他环顾四周,然后笨拙地奔跑起来,跑向笼罩着拉芙娜的那片阴影。
提莫来到了她跟前,她发现他在哭。他看上去困惑、不知所措,并没有因为内维尔的表态而获救。看来他和我是一样的感受。
她单膝跪地,和他打了招呼。他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脖子。他在她耳边说话,疑惑不已:“拉芙娜,拉芙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