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山一带,秋日的寒意渐渐显露。虽说每天还能享受到半日的阳光,但大多数时间里,天空都被乌云遮盖。海洋风暴接连造访,每来一次,气温就下跌一截。因为下雨,到处一片泥泞,雨后还会飘雪。也只有晚春能与如此糟糕的季节相“媲美”了,虽然也是无休止的雨水和泥泞,但很快就将迎来绿意和夏季。秋的含义却截然不同,它意味着北极圈的严酷冬日已近在眼前了。冬天倒是适合执行拉芙娜最得意的一个计划。在北部冰牙地区,连续几十个晚上都清爽干燥,气温在185K以下。对于太空文明而言,这几乎与室温无异,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纵横二号”从冷门科技数据库里找到一些研究超级材料的课题:利用该温度下的一公顷土地,推导出宏观逻辑,再运用激光干涉法,制造出微米级半导体元件。他们最近的三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也许这个冬天会有所不同……
当然,执行委员会就这项计划也有过讨论。斯库鲁皮罗整天待在他的冷谷实验室里埋头实验。尽管前三次尝试算不上什么秘密,但内维尔还是不建议拉芙娜透露给孩子们太多细节。低温实验若能成功,游戏规则将要改写,世界将比原定计划提早几十年进入自动化时代,孩子们日常生活中的不便也都将成为过去。至于这第四次尝试,“纵横二号”给出的成功率并不高。
拉芙娜也像斯库鲁皮罗那样埋头工作。灾难研究组的事情曝光之后,这个冬天她不想再经受一次失败了。不过,自从去看望范的那个夜晚后,她又能定下心来,因为她知道事情将走上正轨。内维尔每天都会有新的见解,大多是针对那些没法提交委员会处理的事务,还有一些是她还没想到的。内维尔和约翰娜可以完美互补。“纵横二号”着陆之前,约翰娜孤身一人生活在这里,周围都是爪族。她是他们的英雄。在爪族社会,上至贵族,下至平民,约翰娜都有不少密友。共生体们爱戴她,不仅因为她战绩卓绝。她早年间在残体之家煽动越狱事件,结果却引发了私立医院运动,就连这些也为人所称道。拉芙娜时常惊异于会有这么多爪族宣称他们认识约翰娜,有不少甚至没打过仗。
尽管约翰娜在人类孩子中也有不少朋友,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会跟他们保持一点距离,杰弗里也是。在这里的第一年,那段可怕的时光,姐弟俩都是孤身度过的。而另一方面,内维尔则充当起拉芙娜和孩子们沟通的桥梁角色。他是天生的领袖,早在超限实验室那会儿就认识这里的每一个孩子。内维尔能把握他们的脉搏,似乎也知道他们喜怒哀乐背后每一个古怪的理由。
“你觉得新会场怎么样?”拉芙娜问。
“我爱死那里了!”提莫·瑞斯特林今年十四岁,但看起来只有六七岁。他一瘸一拐地走着,不时一阵痉挛。拉芙娜还担心他会有智力方面的缺陷。提莫精通算术,其他科目却落后于人。提莫的爪族密友是个坏脾气的四体,关于这孩子的事,她总有些敷衍了事,因此对他的帮助不大。贝尔·奥恩里卡伊姆此刻正跟在他俩身后,眼里闪过一丝精明。
但现在,提莫已经把那些不愉快的过往抛在脑后了。他牵着拉芙娜的手,几乎是拖着她在走。他还在颤抖,但多半是因为兴奋,他迫不及待地要向她展示按照内维尔的设计方案改造后的“纵横二号”货舱。
整个空间长四十米、宽三十米、高二十米。当年,拉芙娜和范就曾巧妙地利用这块空间,瞒过安眠星系的海关,成功将所有人偷运了出去。现在这里已基本清空了,舱门朝内陆方向敞开,位于地表之上。门前立了一面墙,足以为内部遮风挡雨。
内维尔对内部进行了改造,一方面将舱壁改造成显眼的接入点和游戏区,另一方面就地取材,重新装修。他承认,这是效仿了斯特劳姆风格,虽然只是皮毛。提莫领着拉芙娜穿过镶有宝石的地板,向她展示着源源不断的惊喜。“看见上面了吗?”男孩抬起头,平衡欠佳的身子微微晃动,“这是斯特劳姆主星的天际线,我在去超限实验室前就记住了它的样子。我还有些朋友在那儿的启蒙学校上学呢。”她记得提莫离开斯特劳姆主星时才四岁,也不知怎的,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他居然还保留着这些记忆。
“这里真不错,提莫。”
“不,应该说太美了!谢谢你为我们建了这个地方。”
“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拉芙娜说。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参与细节设计,大部分都是内维尔和他朋友们的劳动成果。但内维尔坚持认为,当下应该帮她赢得尽可能多的赞誉。
贝尔绕过拉芙娜,站到提莫身旁。她刚才一直在游戏机边看别人玩狩猎游戏,但明显兴致不高。“我听人说这里一点儿都不像真的飞跃界。用不了多久,孩子们就会彻底厌倦这套骗人的把戏的。”
“才不会呢!”提莫抬高嗓门反驳道,“我喜欢这里,而且还有别的呢!我带你们去看。”他转身走开,贝尔仍痴痴地盯着游戏显示屏。直到拉芙娜从她面前经过,贝尔才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提莫领着她们离开游戏区,走过健身房所在的楼层,沿着斜坡往上走。进入这片区域后,周围安静下来,“纵横二号”通过声控装置对游戏机的噪声进行了消音处理。十来个较年长的孩子围坐在投影显示区旁。他们可能正在进行某种战略游戏,或者——拉芙娜这才注意到,内维尔正站在椅子后方,看起来也是刚到。她正要向内维尔走去,但提莫却扯住了她的袖子:“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椅子和墙壁之间,几个复杂的模型悬在空中。每个孩子的面前都吊着一扇小窗口。这些模型看起来像是某种网络,不过——拉芙娜摇摇头。
“欧文能解释给你听!”提莫拉着她走向欧文·维林,他正和爱斯芭·拉特比坐在一起。
欧文抬起头来看着她。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也可能是紧张:“你好,拉芙娜!”
“嘿。”爱斯芭说着,轻轻地挥了挥手。
拉芙娜笑着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呢?”她看向所有人。这里聚集着一帮不苟言笑的孩子,希达·奥斯勒除外。“在玩游戏吗?”
爱斯芭摇摇头:“啊,不是,我们想学学怎么——”
希达接过话头:“我们从未申请使用过‘纵横二号’的自动化系统,你都没觉得奇怪吗?”
“有一点。”实际上,就像他们不愿学习那些更原始的技能一样,大多数孩子也不愿学习编程。
“两个原因,”希达说,“你自己的项目似乎缺不了它,但另一点同样重要,这飞船蠢得像块石头。”
“这已经是我们目前能有的最高科技了,希达。”
“我很喜欢!”提莫插嘴道。
希达咧嘴笑了笑:“好吧,它不是块蠢石头。它更像那什么来着,哦对,像个表层脱落的石箭头。关键是,它压根儿没用——”
欧文摇摇头:“希达用她自认为优雅的方式,是想表达……”他试着组织一些更委婉的话,“……既然我们现在课外也有机会使用‘纵横二号’,或许我们应该学着改变方法,做到物尽其用。目前我们正在把这个问题具象化,这也是最难的部分。我可以演示给你看看。”
欧文转身看向其他人,大家都忙着处理自己显示屏上的细节。那些东西在拉芙娜看来像是某种艺术程序,却以不可思议的迂回方式在运行。爱斯芭·拉特比抬眼看了看:“好了,一切正常。开始吧,欧文。”
孩子们中间,某种结构体在逐渐成形,确实和艺术没什么关系。它由数千个光点组成,两点之间以彩色线条相连。
谁能为我解释一下?拉芙娜想。可能是模拟网络,但上面没有标签。啊,等等,她几乎能够猜出这些连接之间的幂次法则了。也许这是——
欧文再次开口道:“利用‘纵横二号’的界面进行整合简直太难了,但我们已经成功将现代人类全身传导网络具象化了。好吧,这些都是在‘纵横二号’资料库里找到的,斯坚德拉凯人的平均数据,我们斯特劳姆人想来也没什么不同。总之——”他将网状系统中的一小丛放大,其余繁杂的线条也没有消失,只是移向了远处。“这里,”欧文继续道,“包含了一部分运动神经的稳定区域。”
拉芙娜点了点头,努力保持微笑。她开始明白这一切所为何事。她用余光瞥见内维尔正从外围向自己走来。帮帮我!
她的笑容想必带有鼓励的意味,欧文的阐述还在继续:“这其实只是针对更大规模的问题进行的一次小型测试,我指的是一般医学。如果我们能对‘纵横二号’的编程界面有更充分的了解,就有可能弄清运动神经稳定区域的病理学原理,从而和已知症状进行比较——”
“我的症状!”提莫说。这孩子从欧文开始演示时就一直坐在地板上,此刻正努力站起身来,想吸引拉芙娜的注意,“他们要给我治病。”
欧文低头瞥了男孩一眼:“提莫,我们会试试看,但这里什么条件都没有。”
“我知道。”这明显是在给他打预防针,提莫有些不高兴。
片刻过后,欧文回头看向拉芙娜:“总之,等到——我是说,只要我们做到以上这些,‘纵横二号’就能开始生成治疗目标,进行实验了。”欧文突然迟疑了一下,他看着拉芙娜,试图找寻一些认同,“我想我们已经取得一些进展了。拉芙娜,你怎么想?”
拉芙娜盯着那个模拟网络看了一会儿,这比直接面对欧文·维林的目光要容易得多。这些天才的后裔都很聪明。最年长的那些在被迫离开超限实验室之前,都接受过良好的斯特劳姆式教育。至于这里,在爬行界,孩子们都相对缺乏教育。实验在这里无法自行开展,需要中间步骤,建立基础结构。
拉芙娜还在寻找说辞。她回头看了眼欧文·维林,知道对方已经看穿她的想法。拉芙娜的笑容消失了。她说:“欧文,我该怎么说才好?你们——”
救援奇迹般地降临。是内维尔。他拍了拍欧文的肩膀,朝拉芙娜的方向投去一个宽慰的微笑:“没事的,伙计们,让我和拉芙娜单独谈谈。”
这帮未来的医药研究者似乎都松了口气——但远比不上拉芙娜来得如释重负。
拉芙娜向所有人展露出最美好的笑颜。“我去去就回。”她低下头,“提莫,我保证。”
“我相信你。”提莫说。
然后,她跟着内维尔快速离开了。谢天谢地。他显然有办法控制新会场的环境,因为他们还没走出五米,她就感到音质变了。她知道,就算站在房间中央,也只有他们自己能听到这场谈话。“多谢了,内维尔。太可怕了,孩子们怎么会想去——”
内维尔生气地比了个手势:“是我的错。真见鬼,这个集会场所明明有那么多爬行界的游戏。但我能理解,我们当中最优秀的那些人会去思考,如何将学院里学到的知识学以致用。”
“我想这也是我们都希望看到的,但还是要好好规划才行。”
“是啊,但我早该想到的,他们会把注意力放在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上。我们都知道,目前这个阶段进行大规模生物科学研究是多么不理智的行为。”
拉芙娜转过脸,只有内维尔能看见她的忧容。“我以前就解释给欧文听过。”她说。
内维尔摇摇头:“我明白。欧文……有时候喜欢空想,他觉得这就跟增加收成一样简单。你得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然后——”
“然后,由我发表讲话。”这一点似乎越来越关键了,“而且越快越好。”召集所有人,阐述问题,争取大家的支持。“我可以提议急救程序正规化,在研发出合适的治疗方法前,我们可以充分使用剩余的冬眠箱。”
“好极了!”
“我这就回去,告诉欧文和其他人,跟他们解释清楚。”越过他的肩头,她看到“纵横二号”上那些业余的管理者仍聚集在模拟网络周围。除了提莫,其他人似乎都没有朝她这边看。
内维尔注意到她脸上的犹疑:“要是你希望,我可以去同欧文和其他人解释。我是说,把你大致的想法告诉他们,另外让他们知道,细节部分你还在研究。”
“可以吗?”那些人都是内维尔的朋友,他了解他们,在这一点上拉芙娜远不能与之相比,“那真是谢谢你了,内维尔。”
他摆了摆手:“别担心,交给我处理。”
拉芙娜走出隔音的私密空间。看着内维尔转身走向欧文和其他人,她冲孩子们招了招手。然后她走向通往舰桥的出口。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演讲稿还得再修改润色。她希望包括木女王在内的所有人都支持她。
十天很快就过去了。室外,地上积起了雪,连秘岛的街道也一片雪白。黄昏连同黑夜越来越长。天空逐渐被月光和极光占领。
除了和斯库鲁皮罗去过一次熔炉峰和冷谷,拉芙娜几乎一直待在“纵横二号”的指挥舱里闭门不出。要做的事太多了。在北方,冷谷的底部基本已是光滑平地,斯库鲁皮罗的组件整饬出一块一千平方米左右的土地,“纵横二号”的两门微型激光炮也均已就位。真正的寒冷到来之时,也是第一批百微米级元件诞生之日……一万个加法器电路。哈!没错!这个目标确实荒唐,却是证明定理的重要依据。去年冬天,他们一直忙到开春也没能实现目标。
她还在为演讲做准备,希望是篇现实而乐观的杰作。内维尔每天都会来,向她汇报新会场改建的最新细节。演讲要和新会场一起发挥作用,而全民大会日期已经确定。此刻,她全情投入,这种感觉真好!
这期间,执行委员会只开过一次全体会议。木女王的情绪很糟,斯库鲁皮罗也是个麻烦。他是拉芙娜见过的最没政治头脑的家伙——考虑到他的血统,可真有点匪夷所思。尽管他已然得到拉芙娜的极大关注,又有“纵横二号”随时给予支持,可他还是抱怨她对冷谷计划不够上心。他说得没错——如果不用考虑争取民众的支持,没有政治上的需要。无论如何,她还是为斯库鲁皮罗抽出了更多时间和精力,让内维尔去处理大会相关事宜。
例会次数减少还有其他原因。拉芙娜回顾自己早年间对剜刀进行的监控,她确信最初几年,那些传感器发回的信息是准确的。鉴于这一点,再结合最近监控中的明显故障,以此揪住剜刀不放很显然并不明智。尽管如此,在例会上遇见他时,她还是感到不太舒服。
最后就要说起行脚和约翰娜的那场冒险,在拉芙娜看来危险且毫无意义。他们乘坐反重力飞艇,去五千公里之外的东部家园侦察。那里超出了无线电直接传输的范围,但他们重新设置了“纵横二号”所剩无几的通信设备,使它能发出频率在五兆赫到二十兆赫之间的信号。他们朝天空发射无线电信号,信号通过这颗星球的电离层反射到大陆另一头。飞船山上,“纵横二号”足够灵敏,甚至能在极光发生时分辨信号,并向约翰娜的通信设备发回比之接收时强得多的信号。
那次例会的主题就是关于这次远征——
“我很庆幸我们飞来这里,”行脚的声音传来,“有关大掌柜的传闻并不夸张,他确实已经开始自己的工业革命了。”
剜刀坐在桌子另一端,他一贯如此。他抬起头:“啊哈!维恩戴西欧斯终于按捺不住了!”
木女王发出轻微的嘘声,不过并未回应什么。事实上,唯有在东部家园,曾有人目击维恩戴西欧斯出没。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在那之后不久,斯库鲁皮罗实验室就发生了一系列重大失窃案。被盗的有几台打印机、一台电话原型机,三个打印机接口也被偷走了一个。在当时,那几起盗窃案比起这回无线电斗篷被盗还要耸人听闻。窃贼中有两人后来被捕,都是维恩戴西欧斯的前任助手。盗窃案之后,大掌柜的“创造发明”便开始起步。
“我们以前就此有过讨论,”拉芙娜说,“大掌柜或许将我们视作对手,但任何形式的技术传播只会在整体上加速我们的进步。别忘了我们最大的威胁。”瘟疫舰队正向我们逼近。
剜刀的几个组件狡猾地相互对视——代表讪笑的意思。“如果王国覆灭,最大的威胁也就不重要了。”
“这也就是约翰娜和我此行的目的。”行脚说,“基于我们看到的事实,可以说这些年来大掌柜取得的进步甚至超过了他对外的宣传。如今,他正式展开行动,规模之大,已经没法继续伪装了。我觉得大掌柜或维恩戴西欧斯可能在王国高层内部安插了密探。”
一听这话,木女王的每个组件都抬起头来。其中两个组件——如果算上幼崽小希特的话,那应该是三个——都恨恨地瞪向剜刀。
“这可都是真正意义上的技术革新,”约翰娜说,“我想最初应该是从北区实验室泄露出去的。”
“什么?!”斯库鲁皮罗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
“你们见到那个什么大掌柜了吗?”拉芙娜问。
“还没有,”行脚说,“就连他的工厂经理也很少能见到他。他似乎不怎么插手工厂的日常业务。”
“关于这件事,我们还是比较谨慎。”约翰娜说,“我一直躲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
“很好!”拉芙娜和内维尔同时说道,语气非常坚决。有些事只有两腿人才能做到,这带给行脚和约翰娜这对搭档巨大的优势——至少这是约翰娜给出的理由。但拉芙娜觉得,这远不足以构成她参与此次侦察任务的前提。
“我希望你尽快回来。”内维尔说。
“我很好,内维尔。就像我说的,我会注意避人耳目的。”
无线电那头传来一阵怪声,有可能是行脚的思想声。拉芙娜笑了,她想象着共生体和女孩围坐在通信设备旁的样子。东海岸现在是凌晨,她不知道他们会藏在哪里。
剜刀-泰娜瑟克特摇摇头,咧嘴笑了。
“怎么了?”拉芙娜问他。
对方耸耸肩道:“这还不够明显吗?根本不需要在斯库鲁皮罗身边安插密探。谁偷了‘粉红象’数据机?我只知道,要是我有‘粉红象’,我能用它设计所有——”
要不是“纵横二号”有噪声抑制功能,木女王的尖叫声都能将人耳膜震破。她的三个组件几乎跳上了桌子,爪子敲击着桌面:“你这是承认自己叛变了?”
剜刀龇牙咧嘴地回答道:“别跟个白痴似的。哦,我都忘了,你就是个白痴,你明明有机会杀了维恩戴西欧斯,可你没杀。当初是你放跑了他,现在却指控我偷了‘粉红象’。”
又有一个木女王的组件站上了会议桌。以往遇到这种情况,拉芙娜还可以出面调停。至于现在,拉芙娜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此刻她站出来,木女王恐怕会把矛头转向她。
内维尔比她勇敢,或者说动作更快,也可能只是更傻。木女王还在向前爬动,他站了起来:“别这样,陛下!”他向她伸出一只手,然后意识到自己试图说服的对象根本不是人类,“这……这是英明的统治者必须承担的。”
这种生硬的、中世纪风格的手段显然奏效了。木女王没有后退,但前冲的势头减缓了。
“剜刀有他的道理,”约翰娜语气镇定,看来剑拔弩张之际的各种响动还是输给了微弱的信号,“大掌柜可能真的得到了维恩戴西欧斯和‘粉红象’。不过,要说实验室里有间谍也说得通。”
这下大家都满意了,斯库鲁皮罗除外。“我的任何一间实验室里都没有间谍!”意料之中的是,他非常乐于讨论如何通过技术手段打击并不存在的间谍活动。对“纵横二号”的来访者实施监控,这办法相对容易。问题在于,如何确切地将它和出现在别处的发明联系起来。
内维尔似乎越发不高兴起来:“我们需要尽快查明这件事。大掌柜那边当然会有相关线索,但按照原定计划,你们差不多该离开东部家园了吧,约翰娜?”
“按照计划,是的。”约翰娜和行脚小声商量了几句,但声音太轻,“纵横二号”无法识别,“目前设备运转良好,我们在城外又有藏身之所。如果有必要,我们完全可以再待上一阵子。要是你们有值得跟进的线索,那就更应该这么做了。”
内维尔陷入了挣扎。拉芙娜看得出,他多么希望约翰娜早日回来。
“我们有这样的线索吗?”拉芙娜问。
“比如斯库鲁皮罗的实验室日志,”行脚说,“我们可以仔细排查那些巧合的时间点。”
此时,木女王已经坐回座位,显然有另一层考虑:“照约翰娜和行脚的说法,大掌柜的势力一天天壮大。如果他们现在回来,下回我们要想再这么近距离地侦察就难了。”
“我们真该在那儿部署一帮全职探子。”剜刀-泰娜瑟克特说。
木女王耸耸肩表示赞同。两人几乎要开始交谈了。
最后,执行委员会全体会议终于有了它该有的样子。只是约翰娜和行脚还将继续缺席,至少二十天。
二十天。约翰娜和行脚要在拉芙娜发表完重要讲话之后才会回来。自从那晚探望完范之后,她一直没什么机会同约翰娜说话。约翰娜总是出远门去执行侦察任务,回来后也大都和内维尔在一起。而现在,拉芙娜是彻底失去和她私下聊聊的机会了。
至于木女王,脾气简直不能更糟了。
拉芙娜为即将到来的演说打了无数草稿。她有太多事要借这次机会昭告天下了。有令人振奋的好消息,比如新会场可以用来试行民主制度,越来越多的人都能参与其中;有难以消化的真相——瘟疫威胁着我们每一个人的未来,而在开始延寿研究之前,首先必须攻克最基础的技术性难关;还有一些提议,以便大家消化这些真相。没有木女王的支持,也没有约翰娜和行脚从旁协助,一切只能依靠拉芙娜的自主判断和内维尔的建议了。他会反复提醒她那些她总是忽略的细节。比如,“安排好话题的顺序,用能给人希望的好消息结尾”,以及“我们可以把你创立公共委员会的想法融入到你的讲话中去,拉芙娜。我爸爸常说,有责任感的人能更好地对付坏消息,只要他们有办法克服难题”。于是他们决议,在这次全民大会上,不仅她会发表讲话,所有人类孩子和爪族都有机会提出反馈意见。“我和木女王谈过了,拉芙娜。她也觉得可行。”这是最好的消息之一。木女王仍旧躲着拉芙娜,但她至少间接参与了这次计划。
内维尔和朋友们想了一些办法,能让新会场显得更加宽敞,他给她展示了几十种不同的内部装修方案。结果她把这些全权委托给他,自己专心打磨演讲稿,尽力实现他最后的那几点建议。
很快就到了“盛会”前一天。拉芙娜强烈感觉到大会进入倒计时阶段:现在距离开讲还有十五个小时。她和内维尔最后聊了一次,又重温了一遍新会场的重要设施。她仍在排练她的演讲稿。“别担心,就算演讲没能达到百分之百完美的效果,你还有我呢。有了公共委员会,我随时可以站出来提问,让事情重回正轨,你的朋友们也都能像这样轻易帮到你。”
“……你说得没错,”拉芙娜说,“我只是太紧张了。”拉芙娜看向小小的时钟表盘,她刚才彩排就是用它来计时。倒计时显示,距离开讲还有14:37:33。她和内维尔站在舰桥上,他们重置了显示屏,舰桥此刻看起来就像是她将要站上的演讲台……还有14:36:55。她看向内维尔,他的脸上也满是紧张。她知道他是因为看到她如此紧张才感到担心的。有他这样的伴侣,约翰娜真是太幸运了。
“内维尔,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没有你,我恐怕还处在手忙脚乱之中呢。”
他摇摇头:“你没法一个人应付所有这些事,拉芙娜,但你现在为了实现目标付出的努力是完全必要的。我们,全体人类孩子都应该尽力帮助你。我们只要齐心协力,就不会失败。”
这话和她的演讲内容有点像。拉芙娜突然觉得,内维尔定是对此深信不疑,倒是她自己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肯定是过度排练的缘故。
她站起身,小心绕过虚拟演讲台,走向舰桥入口。她挥了挥手,门打开了。她转身看向他:“那就明天见了。”她笑了笑,“还有不到14小时35分21秒。”
内维尔也站了起来,笑容里带着一丝宽慰。
“明天见,女士。”他来到距她一臂之遥的位置,“睡个好觉,不用担心。”
“谢谢你,内维尔。晚安。”
他笑了:“晚安。”说完他便离开了。
她理所当然地失眠了。事实上,拉芙娜并没有直接上床休息。但我配得上一句表扬,因为我没有再去排练我的演讲稿。她离开平台和演讲台之后,便回到她最熟悉的分析设备旁坐下。现在,“纵横二号”全天都在运行威胁探测软件,有时甚至会影响斯库鲁皮罗的科研程序运行速度。过去十天里,拉芙娜没有像原先那样关注监控结果了。这一事实恰恰证明了她的一个理论,再怎么爱自寻烦恼的人也有一个忧患上限。如果操心之事超出上限——例如忙于这次全民大会——那么平日里的患得患失也会相应削弱。
她还是坐了下来,想浏览一遍存档日志分分心。“纵横二号”有着自动划分优先级的警报系统,不过以史为鉴,分类失误总是难免的。
查阅着冗长的日志,她突然意识到,对于演讲,她已经没那么担心了。哈!再说“纵横二号”的日志也不算什么嘛!……她继续浏览着那些优先级别较低的结果。
“早期威胁”这一分类下有些很有意思的东西:“纵横二号”仍在追踪失窃的无线电斗篷。那些斗篷和行脚、约翰娜正在使用的通信设备全然不同,跟斯库鲁皮罗后来研发的语音频带无线电也不一样。这些斗篷能够模拟穿戴者发出的思想声,并将其转换成频度极广的无线电波。由此生成的信号覆盖范围过小,“纵横二号”基本无法转译。憎恨、恐惧、欲望,这些或许还能识别,但要读取思想几乎没有可能。
飞船从未接收过这类信号。但“纵横二号”还是探测到某种与斗篷杂音非常类似的声音。结合极光的变化轨迹,“纵横二号”推测信号源位于冰牙地区的高地,从此处往东大约七十公里。信号过于零散,最明显时也只能勉强算作可疑。即便真是无线电斗篷,恐怕也只有一件,而且信号比起在这个距离上该有的还要微弱得多。盗贼每天可能只穿戴几分钟而已。
拉芙娜反复比对这个结果,就这样过去了几分钟。信号不佳,实在支撑不起过多的分析。要是继续请求分析,恐怕又会得到“纵横二号”一厢情愿的结论。不必了,谢谢……但一件无线电斗篷有什么用?其他组件不穿上斗篷的话,一只巴掌又怎么拍得响?
她靠在椅背上浮想联翩:一队窃贼溜出王国,穿过地势险峻的山口。即使在盛夏,那些山口也极其危险。一场雪崩就能让它们全部送命,此外还可能遇上劫匪伏击。无论如何,斗篷全丢了,仅剩一件。这基本上说得通,只是那件斗篷需要有人穿上,还需要不时晒晒太阳充电。或许可以这样假设:这些斗篷很漂亮,太阳能电池就像黑天鹅绒,却闪耀着金光。或许某个比较原始的爪族穿上了那件斗篷,将其当作战利品,但对它的魔力一无所知。
多么可悲的讽刺啊。她做了笔记。她要当着执行委员会的面陈述她的推测,直接呈给木女王自然更好。或许她们能就此重新开启对话。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应该在冬季来临之前派出一队人马,搜索那片高地。
此刻,倒计时窗口显示13:25:14。她浪费掉整整一个小时,一次也没去想她的演讲。我真该再温习温习,或许再彩排一遍。她从来没有因为要在孩子们面前讲话而如此紧张。只不过在以前,她要么是同某个孩子单独聊天,要么是和一小群孩子说话,这次却要面对他们所有人。她和内维尔耗尽心思整理出这么多论点,如果她能一一阐述清楚,好多问题都能得到解决。可如果她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