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库鲁皮罗失控了。“这是犯罪!”他的六个组件挤在一起,其中两个沿着肩带爬到其他组件的背上,嘴巴贴近拉芙娜的脸,“它们被盗了。这是背叛,是可忍,孰不可忍!”
几分钟前,拉芙娜抵达秘岛北端的采石场。从浮雕石墙的边缘向下望,一切都很安静,没有警旗,也没有提示爆破的警报声。看来现在是跟科学顾问畅谈的好时机。
她沿着开阔的阶梯向下走去,沿途朝帮忙采石的人类挥手,他们都欢快地挥手回应。或许斯库鲁皮罗也没那么愤怒吧。走到半程时,她听到了科学顾问雷霆般的怒吼声。她来到实验室入口,他的两个助手恰好飞奔出来,几乎跟她撞了个满怀。
现在,她和那个疯子在他的办公室里面对面了。她根本没想到,斯库鲁皮罗会如此震怒。说实在的,还没有爪族如此靠近过她的脸。她退回空旷的门道,抬手挡住对方上下开合的嘴。
“这只是暂时的,斯库鲁皮罗!你很快就能拿回那些摄像头。”至少她希望如此。如果斯库鲁皮罗长期无法使用那些摄像头,她自己的大部分研究项目也会受阻。
好消息是,斯库鲁皮罗并没有把她的脸咬掉;坏消息是,这个爪族还在她周围张牙舞爪,而且也不再说萨姆诺什克语了。她听到响亮、断续的和声,可能是共生体在咒骂。然后突然间,斯库鲁皮罗最老的组件——那个白脑袋——愣住了。半秒钟后,共生体陷入令人吃惊的沉默不语,就像喜剧演员装作恍然大悟时的夸张模样。“摄像头?”他降低了分贝,“你是说今天早些时候官方声称出现故障、由木女王的蠢货手下拿走的那三台摄像头?”
“呃——对。”但愿在斯库鲁皮罗的办公室外,没有人注意到他在盛怒之下泄露的国家机密。
斯库鲁皮罗态度软了下来,一时间就只是瞪着眼睛来回兜圈子。他是个好管闲事的家伙,但也很有天赋,是个货真价实的工程师。只要你能一直为他指点方向,不让他过分嫉妒他人的特权,那他确实是个人才。
“说真的,斯库鲁皮罗,”拉芙娜柔声说,“现在情况紧急。我们会尽快把摄像头还给你的。我和你一样清楚它们的重要性。”
科学顾问还在愤愤不平地来回踱步,口气却缓和了不少:“我对此毫不怀疑,这也是我同意你们征用、答应帮你们掩饰的唯一理由。”他的嘴巴又开合了几下,但这回没有冲着她,“恐怕我们说的是两码事。摄像头是由两位陛下合法征用的,也给出了合理解释。这么说,您和木女王跟无线电斗篷的消失无关?”
“什么?没有!”斗篷对监视起不到实际作用,穿着还很危险,“斯库鲁皮罗,这与我们毫不相干。”
“那就对了,确实有人背叛。”
“斗篷怎么会不见了?你没把它们藏在自己的储藏室里吗?”
“女王的特务拿走了我的摄像头,之后我就把斗篷从储藏室里拿了出来。我想出了一个使用斗篷的办法……一个真正聪明的想法,我可以穿上斗篷而不会在工作时送命。您瞧,或许可以只让我的部分组件穿上斗篷,露出肩膀,然后——”斯库鲁皮罗主动抛开他那些极客式的狂想,“别管那些了。重点是,我把斗篷放在了实验工厂里,准备使用。我当时还在因为木女王征用摄像头的事不高兴,今天一早让人分心的事太多了。让我想想……”斯库鲁皮罗一下子把所有脑袋凑到一起,这正是爪族专心思考时的姿势。
“是啊,你也知道实验工厂是怎么建起来的。”一排排简易的木制工作台,数以百计的实验托盘,每一只托盘上都放着简单组合的试剂。这一切都是“纵横二号”的策划程序设计的,是飞船将自身存储的数据与爪族实际资源状况匹配后的结果。有些房间几个小时都不需要任何爪族或人类在场,飞船的自动化系统会向分派室的调度接收机发送一系列无线要求。然后,斯库鲁皮罗的助手们会飞快地穿过工厂,彻底移除某些实验项目,把一些项目转移到新实验站,再把一些项目置于摄像头的监控之下,直接由“纵横二号”监控进展。
“当时无线电斗篷边上就我一人,只是我满脑子都在琢磨我的新主意。”斯库鲁皮罗的组件都抬起了脑袋,“对了!接着那些热带疯人院来的小丑就出现了。”
“它们来实验项目这边了?”
“没有。过去常有这种事,但现在我们都把它们留在访客区。呵呵,我用几部报废的固定电话就能把它们打发掉……总之,我只好出去跟它们的‘大使’聊天。”斯库鲁皮罗挤成了一团,“我敢打赌,就是那时候!我只离开了不到十五分钟。要是我们不必对那家伙这么客气就好了,我们就这么需要硫镓铜矿吗?算了,我是知道答案的。
“总之,今天它们比平时更吵,数量也更多,那群家伙还一本正经地梳妆打扮过。”还没等他说出自己的猜测,斯库鲁皮罗的一些组件已经向门口走去,“那些浑蛋。它们肯定是先让我的手下分心,然后其中一个趁机偷走了斗篷!
“该死!来吧,我尊贵的女士!”他剩下的组件也跑出了房门,白脑袋殿后。科学顾问横冲直撞地下了楼,朝四面八方发送警报。
本来,拉芙娜很难跟上共生体的速度,但因为白脑袋患有关节炎,斯库鲁皮罗并没有全速奔跑。他是不会丢下自己的组件不管的。
斯库鲁皮罗同时用萨姆诺什克语高喊:“拦住那些热带佬!拦住那些热带佬!”出口台阶处的守卫已经关上了大门。
拉芙娜跟着斯库鲁皮罗在采石场上奔跑,耳边不断传来斯库鲁皮罗的低声咒骂,那是爪族辱骂用语的翻译和萨姆诺什克语脏话的怪异结合:“婊子养的!我早该想到是那些王八蛋热带佬。就为摄像头这事儿,我当时太他妈生气了,我还以为又被你和木女王坑了。”
前方传来大喊声:“逮到它们了!”采石场里的爪族和人类都没有佩带武器,但他们还是在一个……家伙周围拦起了路障。
斯库鲁皮罗在嘈杂的思想声中蜿蜒前行,拉芙娜紧跟在后头。大使神赐和他的团伙还在采石场里。它们一直在这座实验室最令人神往的区域参观,许多看似单调的计划和实验最终就是在那里演变成奇迹的。
人群和嫌犯之间有一段开阔地带。神赐和他的手下退到了斯库鲁皮罗的飞行器——“俯视之眼”号——跟前。至少在拉芙娜看来,这不是反重力飞艇,而是某种更古怪的东西。它由悬挂在一只尖头气球下的推进器和吊舱组成。
斯库鲁皮罗在人群前面来回走了一会儿,还用爪族语咯咯地说着什么。没有“纵横二号”的解析,拉芙娜听不太明白。他好像在要求大家不要高声大叫。在今天这种冰冷干燥的空气中,声音可以传得更远。如果所有爪族同时陷入紧张,局面势必变得非常混乱。
拉芙娜朝热带爪族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那些爪族看起来又害怕又烦躁,个个睁大了眼睛。它们缩成一个小圈子,后背紧靠着飞艇吊舱。其中,那位自封的大使是唯一清晰可辨的组合,但其余好几只也都在前爪上佩带了锐利的铁制武器。这些家伙或许脑子不够灵光,但它们在北方住久了,已经养成不少北方的习惯。
斯库鲁皮罗分别用萨姆诺什克语和爪族语喊了一句话。萨姆诺什克语说的是:“有谁知道这些恶棍想要干什么吗?”他的一部分组件正看着那艘飞艇。拉芙娜突然想到,或许这些热带爪族刚才差一点就飞走了!
十五岁的人类戴尔·荣森多走上前说:“我——是我带它们参观了‘俯视之眼’号。我还以为它们得到许可了。”
“没关系,戴尔。”拉芙娜说。这样的观光是正常的。
“是它们要求参观飞艇的?”斯库鲁皮罗问。
“哦,是的,先生。所有访客都想参观。等我们经过一定操练之后,或许还能让访客试乘一回。”他的双眼扫过那些热带爪族,仿佛意识到这样慷慨的行为只能延后了。
“它们有没有要求安排几个成员上飞艇?”
乱哄哄的热带爪族中间传出一两句响亮的和声,然后是一个人类的声音:“哎呀,斯库鲁皮罗大人,如果您怀疑有人做坏事,应该直接找我谈嘛。”大使向前走来。他选择了“神赐”这个名字,而今已经初具规模了。他的一部分组件可以追溯到大使馆创始之初,而且他说起话来也很流畅。但与此同时,他更像一个单体俱乐部,每个成员都喜欢炫耀和装模作样。他穿着搭配失调的夹克衫,有几件倒是相当精美。看见这个小丑你很难忍住不笑。而现在……好吧,他的凝视有点吓人。回想一下吧,拉芙娜,还记得穿长筒靴的蝴蝶吗?她见过的外星生物够多,知道外表的欺骗性有多大。
斯库鲁皮罗仍然因为愤怒无法谨慎从事。他派出两个组件逼近大使:“好了,大使先生。你对我的无线电斗篷到底做了什么?”虽然双方相距三米,但他的那两个组件冲着神赐龇牙咧嘴,相当于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的胸口戳戳点点。
神赐对此无动于衷:“哈,我听说过那些斗篷。它们有自我定位能力不是吗?”他朝飞船山的方向努了努嘴,“你在春季最后的落日时分进行了那场有趣的演示,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的宝贝斗篷。”他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北方佬的节日可真美好。对我们来说,春季只不过是雨水更多罢了——”
“闭嘴!”斯库鲁皮罗的一个组件转向人类和爪族助手,“带些长矛兵过来,我们要把窃贼送去审讯。”
热带爪族纷纷向斯库鲁皮罗扑去,爪间闪烁着钢铁的光芒。它们断然无法取胜,不过,斯库鲁皮罗靠前那两个组件的喉咙多半也保不住了。
拉芙娜走上前去,抬起双臂。那是令多数爪族敬畏的姿势。“等等!”她尽量大声地喊道,“没人会受到审讯。我们或者保留你们的使馆,或者把你们逐出王国。”
斯库鲁皮罗后退几步,自顾自地嘟囔起来。
大使已经离开大部队一段距离,无疑是想保持头脑清晰。这时他发出一阵颤音,其他热带爪族便略微放松了一点。神赐朝拉芙娜点点头道:“啊,如此率直而又——该用什么词好呢?——富有理性。非常感谢,陛下。我今天来此,原是为了享受一次愉快而又友好的观光。至少现在,它不必演变成一场流血事件了。”
“还很难说。”斯库鲁皮罗小声反驳。
拉芙娜放下双臂,身子前倾,让眼睛更接近神赐眼睛的高度:“我们的无线电斗篷刚巧在不到一小时前失踪了,大使先生。那么,您对保留使馆权有多大兴趣?您和您的随从能否接受搜身呢?”她指了指神赐的手下和它们数量多得可疑的背篓。
大使的组件纷纷昂起脑袋,很可能是表示轻蔑:“或许您的问题应该是,你们的王国在多大程度上想继续与热带爪族通商?”
过去,与热带爪族的贸易几乎都是非官方的以货易货;近些年来,因为时有出现的海难船,这种小规模的讨价还价也逐渐扩散开来。热带爪族大使馆起初是为海难幸存者建立的慈善机构,所谓“使馆”只是个笑话。如今这个笑话有了生命,或许还在南方产生了些许影响。
拉芙娜双臂交叉,看了大使一眼。两腿人无声的凝视对某些爪族的影响着实惊人。
不管原因究竟为何,只见大使耸了耸肩说:“嗯,好吧,我们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拉芙娜在心里松了口气。现在,是时候查明小偷的身份了。她看向身后的人群。附近站着二三十个人类,在爪族中间显得鹤立鸡群。而后排那位是——
“嘿,内维尔!你来多久了?”
约翰娜的未婚夫快步上前,他的几个朋友紧跟着他。“刚到。我刚才在采石场山顶,看到大家都像发了疯似的。”内维尔在她身边站住,仍然喘着粗气,“我倒是听到了最后几句话。你想搜查这些家伙?”
斯库鲁皮罗连连点头:“对了,你们人类可以靠近我们脆弱的客人,而且不会让它们不安。”他讽刺地朝热带爪族点点头,显然不够真诚。“我敢肯定是它们干的。”他低声自语道。
内维尔蹲下身子,以便进行更私密的谈话。人类无法像爪族那样“交头接耳”。拉芙娜凑了过去。“神赐确实屈服得有点太快了,”内维尔说,“你们肯定他所有的随从都在这里了?”
斯库鲁皮罗的眼睛都瞪圆了。他抬起脑袋,久久地盯着那些热带爪族。“它们的数量太难计算了。”他突然恍然大悟,“天哪,内维尔,你是说它们又从中分离出一个组合来?”
拉芙娜看着这伙访客。热带爪族一向古怪,它们毛色杂驳,身上涂着油彩,衣服也不合身。这会儿它们已经不再紧靠着飞艇,而是分散成类似共生体的小团体,大多四个一组。如果它们来的时候夹带了额外的成员,然后分离,形成另一个组合……这种玩弄灵魂的做法足以让本地爪族头昏脑涨,不明真相。
斯库鲁皮罗上下打量着那群热带爪族:“我不知道来了多少,不过……看它们身上的油彩,你们不觉得最后那两个家伙中间太空了点儿吗?它们可是热带佬,极尽颠倒黑白之能事。”
神赐或许每一个字都听到了。总之,他开始不安了:“我说,陛下,我们同意搜身。但此事有辱斯文,还请你们快一点!”
“少安毋躁,大使先生。”拉芙娜又跟内维尔和斯库鲁皮罗窃窃私语起来,“我不知道,斯库鲁皮罗,我完全看不出那些油彩是怎么回事。”要是行脚在这儿就好了。行脚肯定知道热带爪族能不能办到这种事。
内维尔转过身,招手示意他的一个朋友上前,然后他轻声说:“其实,毕里在采石场最高处看到了一件怪事。”
毕里·伊格瓦在他们身旁蹲下,点了点头:“没错。当时有个五体在采石场起重机边上鬼鬼祟祟的,背篓塞得很满。我刚想凑近看看,那家伙就往锚地那边跑了。最奇怪的是,我看到毛皮上有蓝色污痕,就像热带佬身上的油彩,只不过被擦掉了。”
斯库鲁皮罗发出一声胜利的鸣叫:“我就知道!”然后他犹豫了。恐怕下一秒,他就要向所有人发号施令了。
内维尔站起身,对拉芙娜使了个眼色:“陛下?”
好吧,拉芙娜突然意识到,是时候扮演联合女王的角色了。她一只手按住斯库鲁皮罗的脑袋,制止了他。“请先忍耐一下,科学顾问先生。”然后她站起身,转向不知所措的人群,“诸位!诸位!”好吧,这招也许只在课堂上有效。谢天谢地,此刻所有人都专注地看着她。“大使刚刚同意清查随身物品,我们现在要开始了。斯库鲁皮罗会提供建议,不过我想让人类负责具体执行。”让谁来呢?她突然更加庆幸内维尔出现在这里了。他跟所有孩子的关系都很好,是个天生的领袖。“由内维尔·斯托赫特负责监督。”
她又问一旁的内维尔:“约翰娜在这附近吗?”
“抱歉,她今天下午在大陆那边。”
“好吧,去检查我们的客人吧。”
内维尔点点头,开始召集人手。拉芙娜瞥了眼神赐:“我们很快就会放你出去的,大使先生。”
热带领袖放肆地笑了:“非常好。”很显然,他丝毫不担心罪行败露。
斯库鲁皮罗沮丧地晃动着身体。他咯咯的和声变成了萨姆诺什克的低语:“这根本就没用!我应该打电话给锚地,启动全岛警报,并联系‘纵横二号’。”
高空侦察作业也很有必要……她抬头看了看曾经作为冲突背景的那艘飞艇。“‘俯视之眼’号能飞吗?”她指着飞艇,“船上有无线电吗?”
“什么?没有无线电,但发动机充好电了……噢!没错!”他开始以不同的音量向各个方向的地勤人员大喊,爪族语和萨姆诺什克语混在一起。她能听懂的那部分是:“给木女王打电话!”“内维尔,叫你们的人换个地方搜身,‘俯视之眼’号我有别的用处!”然后他在她耳边悄声说:“飞艇准备好了。我不知道傻瓜先生之前发现了没有。”他跑向柳条编成的吊舱,他的两个助手从另一边靠近。他们拨弄着一排燃气阀门,与斯库鲁皮罗争论着各种细节问题。
内维尔等人和热带爪族整体向外移动了二十来米。嫌疑人都不情不愿地取下身上的背篓和夹克衫,一部分裸露的肌肤被复杂的油彩所覆盖。有些热带爪族正好奇地打量着飞艇,对于斯库鲁皮罗的举动似乎毫不在意。
斯库鲁皮罗的一个助手带着实验室的便携式无线电冲了出来。斯库鲁皮罗的一个组件就近接过盒子,交给他在飞艇踏板上的另一个组件。然后他犹豫起来,开始四处张望,仿佛忘掉了什么大事:“唉,如果约翰娜在这里就好了。还是组合式船员比较好。”他是指爪族加人类的组合。“内维尔!”他喊道。
拉芙娜一脚踏上踏板:“没关系,我一样可以帮你。”这话或许没错。她跟斯库鲁皮罗合作过好几次了,另外,她也不想留下来妨碍内维尔的工作。
内维尔·斯托赫特已经朝他们走过来了。起初,拉芙娜还以为他会反对。这个男孩,不,这个男人——他只比她小八岁——总说她应该去忙那些更高层的领导工作。不过这次,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也有工作,而且时间紧迫。他犹豫了,然后朝她轻轻挥了挥手:“好吧,狩猎愉快。”
她挥手回应,然后把斯库鲁皮罗的剩余组件赶上踏板,走进飞艇的狭小吊舱内。
斯库鲁皮罗罕见地没有发表异议。他的各个组件争相上了船,一边上还一边对着地勤大吼大叫。在拉芙娜爬向艇尾座椅的同时,吊舱开始像平常那样剧烈地摇晃。没等她坐稳,地勤便解开了系泊缆,气球带着他们稳稳地飞向天际。
这感觉简直就像在坐反重力飞艇——只不过比行脚飞得稳。地面逐渐远去。从吊舱的边缘向下望去,她看到所有热带爪族正在把随身物品放到地上。那里面根本藏不下整套无线电斗篷。
斯库鲁皮罗加大飞艇推进器的动力,然后转舵。他们正在一片暗色的水池上空飞行,那里从前是个矿坑,大量实验用稳态氢罐被掩埋在水底。平静的水面反射出采石场的高墙。如果她进一步探身出去,就能看到飞艇的倒影。
现在不是看这些的时候。拉芙娜系上一条安全绳,爬向吊舱尾部。那里有一些设备柜,大多是用防水柳条编成的,安有能用手、爪子或牙齿拉开的木闩。她一只接一只地打开,检查里面的设备:一台日光仪(但没有足够的无线电,所以无法运转)、地图、两架望远镜。她突然想到,有些东西应该优先检查。于是她放下手里的单筒望远镜,转向船尾。
“陛下!”斯库鲁皮罗对她喊道。她向外看去,发现他们正在飞越采石场上空。“请您掌舵,我比较擅长使用望远镜。”然后,他发现拉芙娜正试图掀开船尾压舱物上的那块布,“陛下?请把望远镜给我……您这是在做什么?”
“我刚刚想到——他们会不会把斗篷塞进压载舱里了?”
“哎呀。”斯库鲁皮罗思索片刻,无疑是在考虑这样做在多大程度上会毁了他们想要找回的东西。风险太大了,但——“我去检查船头和中段的水箱。”斯库鲁皮罗的组件放开原先咬着的控制装置,两个一组,在沿吊舱两边放置的水箱里寻找起来。主舵无人控制,螺旋桨也慢了下来,甚至能渐渐看清三片桨叶。“俯视之眼”号在几乎静止的午后空气中缓缓转向,对准外群岛的方向,然后是北部海峡,最后是飞船山。他们已经飞得够高了,她可以看到新城堡的圆顶。
“除了水什么都没有。”他说着回到舵轮边。
“后面也一样。”
“好吧,那别浪费时间了。”他调整了水平和垂直船舵,螺旋桨也重新转动起来。“俯视之眼”号的船尾缓缓上升,船头下沉,对准了秘岛北端的船舶停靠处。“您能驾驶飞艇在北区上空盘旋,让我看看下方的情况吗?”
“好。”空中平静无风,飞艇驾驶起来不难。后座的控制装置包括她椅子旁的两根咬式拉杆,稍远处还有另一对,距离刚好够她用脚控制。它们分别是用来控制舵和螺旋桨的,虽然不像触控式界面那么简单,不过拉芙娜以前练习过。
斯库鲁皮罗把两架望远镜都扯了出来。目镜上配有弧线形面具,可以自由旋转以便贴合组件的任意一侧头部。每只镜筒中部都有挂钩,可以挂在爪族外衣通常都有的肩带上。没过几秒钟,他的两个组件就装备好了望远镜,另外两个组件则在四下寻找值得观察的东西。“好吧,再往北飞一点……哈!除了我的施工驳船,这片锚地几乎什么都没有。”
斯库鲁皮罗的重点飞行器项目占据着北区锚地的大部分区域,他们正在建一艘坚固的飞船。在那些施工驳船的船桅和吊起的肋材中,已经可以看出“俯视之眼二号”的上层结构。再过半年左右,等“俯视之眼二号”竣工之时,机身将超过两百米长,能一次性运送十几个共生体跨越大陆,全程直达。
斯库鲁皮罗像用双筒望远镜那样操作着两架单筒望远镜,扫过码头和陆上的船只仓库。其余组件全都趴在吊舱底部,像是睡着了。不过,他们也可能正忙着分析转化那两个组件看到的一切。
斯库鲁皮罗小声自言自语起来,但在拉芙娜听来不知所云:“哈!我发现那小贼在码头上留下的湿爪印了!看到锚地那边的缺口没?有爪族最近来过,还开走了一艘单船体日间渔船。这下我们知道该找什么了!”挎着望远镜的两个组件站定了,其他组件纷纷向压舱水箱跑去,“我们得快些往高处飞,陛下!”他倒掉了一些水。总之,飞艇开始爬升了。
拉芙娜将飞艇转向西北,越过外海峡。外部岛屿众多,岛上森林茂盛,大多无人居住。如果那个窃贼成功逃到那里,或许真能逃过追捕。
斯库鲁皮罗瞥了眼白脑袋夹克衫上的齿轮驱动怀表:“带我们到嵴线岛去,沿这个方向,小贼要逃也只能逃去那里。”他又用单筒望远镜扫视了一遍开放水域,直至最远处海雾笼罩的群岛,“嗯……有两艘双体船,不像是我们的目标。”
他们又飞了几秒钟,在螺旋桨的推动下,以大约每秒五米的速度前进。柳条吊舱里又阴又冷,不过舱外的弓形防护罩还是阻挡了一部分气流。
拉芙娜固定住船舵,然后察看起斯库鲁皮罗带到艇上的无线电。这些无线电是“纵横二号”的“再发明”中比较奇特的一类。当然,设备上没有机载处理器,完全是模拟机,只能不加筛选地播放全频段信号。没关系,飞船会做好全方位的监控工作的。
“飞船,能看到我的位置吗?”拉芙娜对着话筒问。
“拉芙娜,可以。”一个悦耳的男声回应道。有点像范的声音。不过,声音背后完全没有智慧生命的存在。“纵横二号”的自动化系统就是能在爬行界运行的一台高级计算机而已。现在她差不多已经适应这种界面了,除了那顶数据王冠,这是她用起来最得心应手的。
她以飞船能够分析的方式描述了当前的情况:“察看我所在位置附近的无线电波。”
“察看中。”“纵横二号”答道。
“你发现了……呃,大约四公里内的哪些信号?”
“我发现了很多——”
“忽略北区实验室那部分。”
“——我只看到一条,就是你当前的传输信号。”
“是否发现嵴线岛传来的无线电波?”
“来自嵴线岛的射频能量以正常方式分布。”
“好吧,”拉芙娜说,“接下来,报告一切可观察的人工无线电波,范围是,嗯——”她真该换个好些的界面,但现在她只能先忍受它的迟钝和简陋,“从秘岛北端起一万米以内。”
“进行中。你希望现在传输流水报告吗?”
拉芙娜思索了一下:“不,只报告反常和中继信号。”在王国的这个角落,应该还有好几台合法的无线电,那是“纵横二号”笨拙的中转系统的一部分。
“好的,”“纵横二号”回答,“此次未发现异常。”
“陛下,您或许应该让我来操作无线电界面。”斯库鲁皮罗几乎和木女王一样擅长语音通信。
“不用,你继续留意地面吧。”
斯库鲁皮罗在吊舱里咕哝起来。飞艇带着他们向嵴线岛的海岸低飞过去,他用单筒望远镜可以看清高大常绿植物之下的情况。“下面什么都没有,沙子上也没有痕迹。这点时间只够它逃来这里。那小贼要么是猫在秘岛上,要么就是在内海峡,往大陆方向去了。现在我们再也追不上它了!我们可真没用。”
斯库鲁皮罗总像这样,一沮丧起来就想要放弃,但拉芙娜还在兴头上。有了“俯视之眼”号和“纵横二号”,一切都还有可能。她与“纵横二号”的讨论还在继续。飞船报告说有一股吹向大陆的气流位于几百米远的南方,比当前的位置还要高五百米。他们又抛下一些压舱物。她转动船舵,让推进器以它的小电动机所能达到的极限速度运转。飞艇开始爬升,而拉芙娜根据“纵横二号”的指示控制方向。拉芙娜已然沦为飞船形同虚设的自动化系统的手动驾驶装置,但如果不去理会这一事实,这段路还是挺有趣的。
他们在看不见的阶梯上攀爬,同时艇身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斯库鲁皮罗向四面八方望去,然后着重观察了大陆与秘岛间的内海峡。每过几秒钟,他会就当前的情况评论一番:“还是看不到……哇,这水平速度!我尊贵的女士,您的驾驶技术跟约翰娜有的一拼!”飞船回报,“俯视之眼”号正以接近每秒二十米的速度前进。“我已经能看到整个大陆海岸了。记着我说的话,我们会抓住那个小贼的!”他说。
他们一直向前,航速没有继续增加,但北区实验室早已被他们抛在身后。此时他们正沿着内海峡飞向南方。“纵横二号”没有发现新的无线电信号。当然,这不过是以防万一,因为窃贼穿上无线电斗篷的可能性不大。对爪族来说,这件斗篷无异于宗教象征。穿上斗篷,你极有可能烧坏脑子,但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你会成为一个接近神明的共生体,可以走遍世界,组件之间相隔再远也不怕!像神赐这样自负的家伙或许有胆在窃取过程中试穿,但他的手下恐怕不会这么做。
她眺望大陆那边的山崖,那里就像是支撑着飞船山的肩膀。如果那窃贼想到法子上了岸,它肯定会躲在险峻陡坡的常绿植物丛中。“纵横二号”说几个小时后会有一场夏日阵雨。在阵雨的掩护下,窃贼也许能够赶到热带爪族预定的集合地点。她看着覆盖在常绿树冠上的那些枯死的春季树叶。大部分地面都被遮盖了,“纵横二号”也没法观察这片山崖。虽然如此……她再次呼叫飞船。
斯库鲁皮罗专注于他的单筒望远镜,显然没听到拉芙娜在和飞船说些什么。他朝下面努努嘴:“那些是木女王的部队,正赶去大陆的海岸!我们应该通知他们,说我已经观测过北面的海岸了。呼叫他们吧,陛下。”
然后,她的科学顾问发现她没有呼叫。“陛下!”
“稍等一下,斯库鲁皮罗。斗篷即便没有开启,或许也能被探测到。”
“可我们得呼叫木女王!”就连他使用望远镜的组件也看向她。突然他身体一激灵,开始嗅自己的皮毛,“哇!您感觉到了吗,陛下?就像稍微被电击了一下,但我所有的组件都同时感觉到了。”
拉芙娜没感觉到什么,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六具毛皮包裹的身体。但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纵横二号’刚才用一股非常强的电磁脉冲击中了我们。就算斗篷没有开启或者藏在死角,它们也可能产生共鸣。”
“啊!”斯库鲁皮罗有个优点,他由衷地钦慕智慧,“好吧,要是那样的话,我很乐意充当您的私人无线电脉冲传感器。”
拉芙娜对他微微一笑,再次呼叫飞船。
“纵横二号”回应:“除已知无线电外,未探测到任何装置的回音。”
斯库鲁皮罗从吊舱两边探出身去,用肉眼察看下方飞快掠过的景物:“我看我们可以时不时发出电磁脉冲。那个热带佬肯定猜不到您的妙计,陛下。它迟早会跑到‘纵横二号’能够探测到的范围内的。”
拉芙娜在“纵横二号”的辅助下制订了监控方案,听取了“纵横二号”关于高空气流的建议,并通过“纵横二号”将斯库鲁皮罗的观测结果转告木女王。他们继续向南飞,同时又爬升了几百米,几乎要与那排沿女王大道向南铺设的电线杆齐平了。
“俯视之眼”号放慢了速度,但还是比木女王的搜寻队要快得多。就在她左方几百米与电线杆平行的地方,搭建着年长孩子以及富有共生体的排屋。这恐怕是拉芙娜过去十年最显著的成就了,对此她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这些砖木结构的房子很大,每一栋都足以容纳一对夫妇、一个或几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外加一两个爪族密友。“纵横二号”用能量极低的激光照射每栋房子旁的热水塔,以此给房屋供暖,所以室内四季如春,有上下水系统,常年供应热水。“纵横二号”的技术租金收入有很大一部分花在了人类孩子的排屋上。第二代的孩子都觉得自己置身于天堂,他们的父母则将之视为脱离苦海的一小步。
“哈,我又感觉到一股脉冲。”斯库鲁皮罗说。拉芙娜呼叫飞船,依然没有收获。
“快到崖畔港了,斯库鲁皮罗。我们可能已经超出了小偷的逃跑范围。”总之,秘岛和大陆之间的海峡比北区的污染水域繁忙多了。看来,他们是很难在这里找到可疑船只了。
“……是啊。我想我们应该掉头,然后——”斯库鲁皮罗举起单筒望远镜,对准了前方的高地,“先别掉头!那群热带佬恐怕要弄巧成拙了。它们的疯人院周围有些异样,您能悄悄地飞过去吗?”
大使馆位于排屋南面,坐落在玛格兰山谷边缘,有几座被围墙包围的摇摇欲坠的简陋小屋。“我试试。”她立即呼叫“纵横二号”,然后回头对斯库鲁皮罗说,“在那个方向上有一股南风。”她又让推进器持续运转了三十秒,足够他们取道使馆上空经过了。他们现在离地面的石楠丛只有几十米高。她关闭了发动机,飞艇乘风滑翔,四周一片怪异的寂静。“怎么样?”
斯库鲁皮罗的各个组件目不斜视:“好极了。那帮杂种又在搞什么鬼?它们都聚集在使馆的西北方位上。”
“怎么,它们又玩上雪橇了?”去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热带爪族都迷上了大型雪橇。按照当时的长远计划,它们又通过乞讨和工作买下了一批雪橇——恰好能让它们在春天玩上滑泥。
“不是!”斯库鲁皮罗说,“这些家伙都在围墙边上,靠近电线杆那儿。不知我们在它们看到之前能飞多近。”
拉芙娜瞥了眼身后。北方的阳光照亮了气球的曲线。“我们可以背光接近它们。”她实际上看不到前方地面上的影子,但在使馆院落外的石楠丛中,有个闪亮的光点标明了飞艇影子应该在的位置。那个圆形光点已经接近山谷边缘。她又排放了些许氢气。在“俯视之眼”号下降的过程中,光点也移进了使馆大院里。
“太棒了,我尊贵的女士!您能让我们一直藏在太阳里吗?”
“我想可以。”等那个光点飘出大院时,拉芙娜又放掉了一些氢气。天哪,就像有个导航程序似的!她想到这个世界的原生态自然也有如此便利的一面,不禁有些兴奋。
此刻他们距大院还有大约五百米,高度还在持续降低。拉芙娜必须站起身,才能看到吊舱的弓形曲线。“俯视之眼”号的影子现在已清晰可见,影子周围是一圈光晕。她又放出一些气体,让影子刚好留在热带爪族的视野之外。
下面确实有不少热带爪族,它们站在女王大道离使馆最近的路段边缘。没人能完全弄清它们的数量,但加上之前在实验室的那些,差不多就是使馆里的全部爪族了。一些热带爪族在它们的筏子再次入海时回了南方,另一些则在近年来残体之家的数次逃脱事件后不知去向。
拉芙娜能看到它们褴褛的外套和裹腿,还有裸露在外的脑袋和震膜上的油彩。约莫二十个爪族混杂在一起。没错,一场蠢蠢欲动的狂欢。
双方相距已不到两百米,没有一个爪族抬头看向“俯视之眼”号。拉芙娜又放了些氢气,将阴影始终隔绝在外。
斯库鲁皮罗现在不需要望远镜了。他的五颗脑袋伸出吊舱外,紧盯着下面看。白脑袋蠕动着回到拉芙娜身边。“嘘——”白脑袋小声说,“我能听见它们!”
几秒后,拉芙娜也能听到了,是爪族兴奋时的咯咯声和咝咝声。那些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随着“俯视之眼”号的接近越发响亮。那片和声在她听来毫无意义,即使对方努力做到咬字清晰,她能听懂的爪族语依然接近于零。
斯库鲁皮罗就不受这些限制。白脑袋把鼻子凑到拉芙娜脸旁,这样说起悄悄话来更方便:“你听到它们说什么了吗?这些杂碎已经知道这起盗窃案了!这足以说明它们就是幕后黑手。它们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就从实验室回来!”
“俯视之眼”号正从它们上方飞过。没必要再这么小心谨慎了。拉芙娜离开驾驶位,身子探出吊舱。他们可以在与大使馆里歪歪斜斜的塔同样的高度上默默通过。正下方不超过四十米的地方,热带爪族异常躁动。然而爪族群中留出了一道缺口,她看到地上有一台电话机,一根细细的电话线与最近的电线杆相连。
“原来如此。”斯库鲁皮罗说。好吧,这下就能解释它们因何兴奋,还有为何站在路边了。切记:永远别给这些家伙提供哪怕半点便利。
就在这时,有个爪族终于发现了“俯视之眼”号。热带佬们纷纷抬起脑袋,然后开始乱跑,发出巨大的噪声。这让人暗自惊奇,以它们像狗那样的小巧身材,居然能造成如此强有力的声浪。
斯库鲁皮罗大声回骂,而拉芙娜则蹲了下来,用手指堵住耳孔。噪声制造者之间的战斗持续了数秒钟,双方音量越来越高。热带佬们是在下面追着飞艇跑吗?她不敢回头看,担心会迎面撞上酷刑一般的噪声。
“俯视之眼”号滑翔到玛格兰山谷上空。拉芙娜仍能看到,他们身后的热带爪族在陡坡边缘一字排开,上蹿下跳,怒气冲天。这跟人类挥舞拳头是一个意思。
斯库鲁皮罗愤怒地喘着粗气:“无脑的饶舌鬼!只会说我们如何虐待了它们的大使,还有它们为何有权盗接我们的电话线路……欺骗!谎言!胡说!”最后那几个词是他抓紧最后的机会直接对着敌人喊的。
拉芙娜倒掉了一些压舱物,重启推进器,“俯视之眼”号开始了漫长的爬升转弯,向北飞越内海峡。天人为证,她惊讶地发现,相隔如此之远的距离,斯库鲁皮罗和热带爪族仍在隔空对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