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女王的领地沿西北海岸向内陆伸展。以飞船山为中心,王国北部领土大致分布在北极圈以北两百公里的地方,在剜刀战败之后方才被纳入版图。爪族世界气候温和,风景如画,很像第一代人类文明诞生的古地球。当然,“气候温和”只是相对而言。即便是有暖流经过的海岸,极地的冬天也无疑是可怕的。岛屿被坚冰覆盖,四处白雪深积,黑夜无穷无尽,风暴每每来袭,你甚至看不见一点星辰。
但到了夏天……明明是同一处地方,反差居然如此之大,全然超出拉芙娜·伯格森多的想象。积雪消融,小部分深藏于高山与冰川之中。这一年春雨充沛,绿意在森林、石楠丛和农田间蔓延,林木线以下的世界一片生机盎然。今日美丽更甚。雨停了,天空清澈明朗,只有几朵白云遥挂在海岛上空。每一个晴朗的夏日,太阳始终位于地平线以上。中午,太阳就已走过半程,而后便是无止无休的午后时光。
天气和暖!甚至可以说很热!
拉芙娜和约翰娜运气不错,选择在这一天去秘岛南端的市场。她们从飞船山坐缆车来到山下,又乘轮船渡过了一千五百米宽的内海峡。就是那道海峡,将剜刀昔日帝国的首府与大陆隔开。不过现在,她们正走在宽阔的鹅卵石路上,尽情享受温暖的阳光。
镇上的共生体也都脱掉了夹克衫和绑腿。一个工作小队由三个共生体组成,他们在街道一侧一字排开,正在挖掘排水沟。即便是像挖沟这样的简单工作,那三个共生体也以一种超级组合的合作方式忙碌着。用铁铲挖土、装进桶里、搬走,所有步骤一气呵成,配合天衣无缝。
他们与剜刀和铁先生时代的奴隶截然不同。当拉芙娜和约翰娜从旁经过时,超级组合注意到了她们,暂时恢复成三个彼此独立的共生体,用人类语言大声同她们打招呼。拉芙娜认出中间那位是剜刀-泰娜瑟克特手下的城市规划师。
约翰娜和另外两个共生体闲聊起来,他们的萨姆诺什克语说得不太好。拉芙娜跟规划师交谈了几句,了解到一些近期的维修工作。对方问起一年多前就答应给他们的工具,她回答:“我们在能源供给上出了点问题,不过你还是可以指望在下雪前收到这批工具。”
两个人类再次上路,朝秘岛的商业街走去。“约翰娜,我想今天或许是自我们到这儿以来最美好的一天。”越过低矮的屋顶望向内陆,山峰高耸,飞船山上的新城堡仿佛从童话世界里搬出来的一样。城堡下方半山腰处,“纵横二号”的船壳如绿蚜虫般晶莹剔透。
年轻的女孩微笑着说:“没错,今天确实好极了。”
她们与过往的爪族频频相遇,尽可能地相互避让。镇子的这个区域禁止驮猪和货车通行,但空间依旧有限,对共生体来说只是勉强够用。不远处竟还有几个人类。他们是所有孩子中最年长的几个,如今都已长大成人,开始在当地工作。一瞬间,拉芙娜几乎以为……“有一种重返文明世界的感觉呢。”她说。
约翰娜嘴上仍挂着微笑,同时面露疑色地说:“超限实验室跟这儿完全没有相似之处。”据拉芙娜所知,超限实验室只是一片网格状营房,位于一颗围绕着红矮星旋转、没有空气的行星之上。“在去实验室以前,”约翰娜接着说,“我们大多数人都来自斯特劳姆星。那里有城市和公园,而这里呢?虽然我已经非常习惯这里,胜过其他任何地方,但我不明白它如何能让你联想起文明世界。”
关于斯特劳姆文明,拉芙娜有她自己的看法,经过十年的接触和实践,她对此更加确信,却从来不曾向人吐露。于是她只是回答:“有时候是微小的细节,有时则是整体的印象。这里既有人类也有异星生物,这在文明世界之外是很少见的。这里的街道干净,宽得出奇,我知道共生体需要额外的空间,但……这地方看起来就像一座历史遗迹公园,坐落在某个多物种聚居的星球上。我们不妨假设科技只是被隐藏了起来,或许就在我们今天要去的那些店铺里。你就当这里是斯坚德拉凯,遍布游客陷阱,能让你心甘情愿地掏空腰包。”
“哦,那也不错啊,因为我就是来买生日礼物的!”
拉芙娜点点头:“这么说,我们这趟行程带着一个有建设性的目的。”孩子们非常看重他们的“生日”派对,虽然在具体日期上多少有些争议,但生日对他们来说是连接过去的桥梁。她犹豫了一下,“但我们是在说谁的生日?”
“你觉得是谁?”约翰娜被表情出卖了,答案一目了然。
“内维尔?”
“没错。他今天出城了,去东溪谷考察贸易前景。内维尔在人类中间很吃得开,我知道他也想和爪族发展类似的关系。总之今天,我们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买件礼物。”
拉芙娜笑了。一直以来,她对两人的关系都很有耐心,但约翰娜今年已经二十四岁,而过完这个生日,内维尔就二十六岁了。在年长的孩子们当中,没有谁能比他们俩更般配了。“那你打算送他什么呢?”
“当然是那种适合白马王子的礼物啦。”其实约翰娜已经有想法了。她比拉芙娜更常来这里,她还向木女王和行脚打听过那些偏远地方才有的稀奇玩意儿。本来,剜刀并不打算将秘岛作为他未来帝国的首府,但无论如何,这里如今成了木女王领地的核心商业区。又因为与长湖共和国为邻的关系,秘岛一直都是体验异域风情的好去处。
她们探访了商业街上一家又一家商店,逛遍了卵石广场上的夏季市场。约翰娜事先准备了一张清单,上面不光有木女王和行脚的建议,她的朋友雷吉娜和吉丝克——二人都已结婚——也帮了忙,就连内维尔本人也贡献了意见。约翰娜买到一匹嵌花布料,共生体穿上后可以通过各个组件看到的图案拼凑出完整的印花。
“这东西不太适合人类吧。”拉芙娜说。
“也许吧,但内维尔应该会喜欢这种点彩风格。它让我想起了早期数码风。”
在另一家店里,她们看中一些镶嵌在黄金和黄铜雕像上的次等宝石。虽然拉芙娜贵为王室成员,但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里也没人会为联合执政的女王提供什么“官方赞助”。作为一位中世纪统治者,木女王真可谓经济领域的改革家。
“你应该特制一份礼物,就用那些嵌花料子。”
“好主意!”约翰娜说。她们拐进微微巷,小巷尽头是拉森多针线行。这家小店原本只有两层,如今在门前也搭建起临时铺面。小温达·拉森多正跪在地上,帮一位顾客的新生幼崽穿上天鹅绒外衣。
“嘿,约翰娜!嘿,拉芙娜!”这个七岁大的孩子满怀喜悦,不过没有站起身来,“我现在没空聊天,奴隶主正催着我干活呢。”然后她拉着顾客,如同小鸟啁啾一般,说了些让对方安心的话。
“但你明天会去上学的,对吗?”拉芙娜说。
那个小女孩是第二代孩子中最年长的,她滴溜转了转眼珠:“会的会的,我今天休了一天假。不过比起乘法,我更喜欢缝纫。爸爸在那儿呢,妈妈在里头。”他们是本·拉森多和温达·拉森多,也就是小温达口中的“奴隶主”。
本比小温达还要忙。这地方已经人满为患,嘈杂的思想声足以让共生体头脑麻木。莫非是今天的好天气带动了这股购物狂潮?
她们俩向本招招手,穿过临时铺面走进店里。拉森多针线行里也有爪族雇员。事实上,这家店铺原先的经营者叫针线,是个大部分组件都很年轻的六体。针线对于现在这种合伙经营的模式很是满意,毕竟缝纫也属于那类“问题职业”之一。不同的共生体一旦靠得太近就会头脑发晕,因此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他们能轻松完成的事不多,除了开战、做爱,更常见的就是双双昏迷。相反,人类做这种需要近距离服务的工作则非常理想。他们中每一个个体都和共生体一样聪明,而且即便紧挨着顾客也能专心工作。这是人类与共生体的完美组合。融入当地,让当地人需要他们,这一点极为重要,但拉芙娜总觉得拉森多一家融入得有点过头了。人类必须重建科技文明,而不是满足于量体裁衣。
今天的工作仅靠这几个人类根本忙不过来。三个爪族裁缝坐在垫得厚厚的高台上,每个裁缝各自派出一个组件,尽其所能地为地面上的顾客试衣。在人类眼中,这个过程不免有些滑稽。分离出来的组件一身正装,制服上别有长柄针,测量用的软尺卷在领口的卷盘上。他们并非无法思考的单体,因为在垫子上正襟危坐的同伴一直俯视着他们,努力与他们保持联系的同时避免麻痹顾客的头脑。地上的组件忙得不亦乐乎,不断接收来自上层的指示。实际上,他们的肢体动作也没比普通的狗利落多少。他们吻部前端紧闭,像一双握起的脆弱的手;他们的爪子就和动物的一样笨拙,尽管这些生物经常佩戴工具或铁爪——也正因为如此,人类将其称为爪族。
这几个裁缝经验丰富。地上的组件从肩头卷盘上抽出软尺,递给顾客。台子上的组件发出指令,如果此时顾客没有因为外来组件靠得太近而头脑混乱的话,他们就能适时地咬住卷尺,协助裁缝测量。在另外一些情况下,顾客会帮忙抓住下垂的衣料,一旁的裁缝组件则咬住别针针柄,小心翼翼地别在料子上。
拉芙娜和约翰娜穿过店铺古老的房间,这些区域并不是为人类设计建造的。她们压低身子,以免头撞上天花板,然后迈着别扭的步子走进通往缝纫室的走廊。在爪族建筑内部,共生体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拉芙娜与飞跃界上层的许多种族打过交道,但那些地方都配备了良好的空调装置。这里可没有这类设施。
正前方传来温达的笑声。绝大部分经营管理工作都由温达负责,会计事务除外。和大多数人类难民一样,她在算术方面不行。
“嘿,约翰娜!拉芙娜!”温达站在一张缝纫台前。几张台子并排放置在高高的烟色玻璃窗下,阳光照射在工作台上。拉森多针线行共有三位成衣师傅,此刻都在忙碌着。温达在屋内来回走动,调整量具,卷起剩余的几匹布料。这其中就有“纵横二号”生产的珍贵面料,是那艘飞船的实感图形显示装置退休之前的最后一批产品。
温达的小女儿席卡坐在她身旁的台子上,显然是在“监督工作”。
“嘿,温达!我来是想征求你的意见。”约翰娜把那块嵌花布料平铺在展示台上,“我想送点东西给内维尔,作为他的生日礼物。你说这料子穿在人类身上会不会太傻了?”
“席卡,乖乖待着别动,明白吗?”温达说。令人吃惊的是,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居然照做了。爪族成衣师傅的一举一动都让她着迷。
温达侧身避开那些沉重的木头凳子,走向展示台。她恭敬地向拉芙娜点了点头,然后端起约翰娜的布料,对着阳光展开:“哟,这是来自下海岸地区的真品吧,约翰娜?”
两个女子就那匹布料聊开了。孩子们逃出超限实验室那年,温达十六岁,是第一批苏醒过来的孩子之一。她和内维尔·斯托赫特同龄,今年二十六岁,神情和声音愉快而有活力,但头发已经灰白了。这是衰老的开始。自流亡之日起,拉芙娜便沉迷于研读人类史方面的书籍。在自然条件下,如果不加干预,人类几乎刚一成年便开始衰老。温达从不抱怨,但她在这里的生活负担比大多数人都重,无疑比那些同龄的男孩更重。不过她还是比许多孩子幸运。因为年纪够大,在逃离实验室之前她接受过近乎完整的常规延寿治疗。他们这批人基本都能活上二三百岁。
最年轻的那批孩子在逃亡之前完全没有接受过延寿治疗,更不用说第二代了。他们会迅速衰老,兴许都活不过一百岁。他们甚至活不到科技进步、人类获救的那一天。如此一来,重新回到冬眠箱里或许是他们仅存的希望。
一位成衣师傅绕开桌子走了过来,四个组件纷纷爬上凳子,从各个方向俯身察看起布料来。他是个五体,大部分组件都上了年纪,能听懂一些萨姆诺什克语,但只是小心地说着爪族语。这些和声拉芙娜是一句也听不懂,但她看得出,他很高兴能和约翰娜说上话。这个共生体是老兵,参加过木女王的远征和飞船山之战。在拉芙娜认识的人类中,约翰娜的爪族朋友最多,而且在许多爪族的心目中,约翰娜是至高无上的英雄。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战后第二年,约翰娜在那般胡闹之后还能得到木女王的原谅。
最后,约翰娜、温达和成衣师傅绘制出一张草图,图上是一套式样奇异的斗篷和裤子。温达宣称,时尚界和内维尔都会对此深表欣慰的。大众美学的沦丧,这可能是拉芙娜见过的最有力的实证了。
“……我会再送些搭扣过来。”约翰娜说。
“好的,好的,”温达点头,“但当前最紧要的是,拿到内维尔的尺码。”
“行,我来搞定。但别忘了,这礼物是个惊喜。他知道会有生日派对,不过——”
“哈,带卷尺去的话,他恐怕会起疑吧。”
“山人自有妙计!”
说完,温达和约翰娜都大笑起来。
回到街上,约翰娜依旧笑个不停:“拉芙娜,老实说,我那话没别的意思。”好不容易停下后,她还是像个傻瓜一样咧着嘴。
那天的午后无限漫长,日影缓缓偏移,却始终不见日落的迹象。两人沿途又进了几家银饰店,但约翰娜似乎只想要独一无二的东西。她们这会儿已经来到商业街的北端,这里商贩营帐密集,拥挤程度几乎达到共生体的忍耐极限,帐篷与帐篷之间相隔不到数米。
“感觉从没在这一带见过这么多外乡爪族。”拉芙娜评论道,语气中带着疑问。通过那些可笑的红夹克,她认出了来自东部家园的共生体。其他地方来的爪族也不难辨识,要么根据他们散漫的姿势,要么是因为他们不知羞耻的调情方式。约翰娜·奥尔森多将所有细节一一道来,这也是拉芙娜喜欢和她出来逛街的另一个原因。
但今天的约翰娜可称不上完美的导游。“我……是,我想你说得对。”她环顾一圈混乱的营地,“我刚才有点走神。”她注意到拉芙娜脸上的微笑,“怎么了?”
“你意识到没有,今天每经过四个共生体,你才会停下来和其中一个聊天。”
“哦,我也不是谁都认识——等等,你是说,我没有达到平日里的社交水平?哈,好吧。”她们又向前走了两步,离开帐篷区。当约翰娜再次看向她时,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但似乎有一丝惊讶:“你说得没错,我最近感觉有些不同了。这种感觉很陌生。要知道我们的生活,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过得很艰难。”
每当拉芙娜·伯格森多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之中,她都会试图想象约翰娜和杰弗里的那段经历。和所有孩子一样,他们俩也是孤儿,但一开始他们的父母也成功抵达这颗星球了。约翰娜目睹他们遇害,目睹半数同学被杀。而她当时只有十三岁,在这个荒凉的世界苦苦求生,一年的时间里受到过善待,也遭遇过背叛。然而多亏这对姐弟的指引,“纵横二号”才能穿越战火,安然降落在飞船山上。
有些孩子过于轻巧地接受了眼前的一切,忘记了曾经拥有的文明。其他一些孩子则因为从天堂跌落的事实无所适从。好在还有约翰娜这样的孩子,拉芙娜才能重拾信心:假以时日,他们或许真能通过命运的考验,幸存下来。
她们离商业街已经有段距离了,前方街区近几年建起了不少酒馆。约翰娜似乎并不在意,她仍旧心不在焉的,一脸深邃的微笑:“日子一开始是很难熬,后来我们揭穿了维恩戴西欧斯的阴谋,打败了铁大人,从那以后……”她的声音里扬起惊奇,“……哎呀,我现在每天都很快乐,有好多事要忙,残体之家的事,人类之子学院的事,还有——”
“你正在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拉芙娜说。
“我知道。但现在,情况就更好了。自从我和内维尔开始交往,好多事情都变得有意思了。人类似乎也比以前更有趣了。我和内维尔最近也,嗯,更亲近了。我想为他过一个特别的生日,拉芙娜。”
哈!拉芙娜伸出手,挽着约翰娜的胳膊:“所以什么时候……”
约翰娜笑了起来:“啊,内维尔太保守了。说实话,我感觉他在等我跟他求婚呢。”她发现拉芙娜笑得更欢了,还带了点狡黠,“拉芙娜,你可别说出去啊,我确实打算在生日派对结束后这么做呢!”
“那太好了!好期待你们的婚礼啊!”她站住了,二人相视一笑,“我敢说,木女王会为你们特别设立个庆典什么的。”
“是啊,她利用起我的名声来从不手软。”
“对她有好处。事实上,你们的结合对我们人类来说意义更甚。大家都那么喜欢你们,他在孩子们中间大受欢迎,而你在爪族的心目中独一无二,或许——”或许是时候了。
“什么?”
拉芙娜拉着约翰娜走在街道中央,她不希望路过的爪族听见她们的对话。“唉,我只是不想再当什么联合女王了。”她说。
“拉芙娜!十年了,这种模式很好。最初还是木女王自己提出来的,爪族历史上有过先例,我们的历史上也有。”
“是的,”拉芙娜说,“在尼乔拉星上。”在公主时代,那里确实有过年长公主和年轻公主共同执政的时期。公主时代文明是最新发掘出的人类文明,尼乔拉星是拉芙娜的故乡斯坚德拉凯的前身,而尼乔拉人也可以说是约翰娜等斯特劳姆人的祖先。
斯特劳姆人很少回顾历史,但拉芙娜给孩子们讲过公主时代的故事。在学院里,她用这段历史将昔日的人类家园与今日的爪族王国相连。约翰娜笑着说:“拉芙娜,你应该喜欢当这个联合女王才对。我敢打赌,你小时候玩过家家肯定扮演过女王。”
拉芙娜犹豫了,羞于承认这个事实:“可能吧,只是我发现,现实让我……分心。起初我必须对你们这些孩子负责,但现在你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我可以集中精力,应对来自外部的威胁,在大限之日到来之前做好准备。我们只剩几个世纪的时间了,恶鬼就要来了。”拉芙娜没有把那个疯狂的梦或是那次仪表故障告诉孩子们。那天的状况没有再发生,数据也算不上可靠。她只能更加努力地工作,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像个疯婆子。
拉芙娜将目光从约翰娜身上移开,看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踩在鹅卵石路面上。“也许没有几百年那么久,”她说,“瘟疫舰队虽然连一台运转正常的星际冲压发动机都没有,但或许有办法把一艘小船提速至接近光速。或许它还有与神明联络的手段,能研究出达到光速的方法,乘胜追击我们。我必须确保我们准备就绪,一秒钟也不能浪费。”
约翰娜没有回答。拉芙娜又沉默地走了几步,重申自己的观点:“我只是想说,我需要把更多时间花在‘纵横二号’上。毕竟我是个资料库管理员,在这种形势下,让我去做别的工作是对人力资源的浪费。在我看来,你和内维尔才是最佳人选,应该和木女王共同管理王国事务。”
约翰娜看着拉芙娜,目瞪口呆:“你疯了吗?”
拉芙娜微笑着说:“我们都遭受过这样的指控。”
“哈!”约翰娜说着,一把搂住拉芙娜的肩膀,“就算我们都疯了,疯的方式也不一样。拉芙娜,我们需要你——”
“是,我知道,我是所有孩子的老干妈!”
这句离奇而又老掉牙的比喻本该换来约翰娜的会心一笑,可她却严肃起来:“拉芙娜,对于所有幸存下来的孩子而言,你就是我们的母亲。十年前,我们还是孩子和婴儿,爪族把我们当成奇怪的动物。要不是你将我们团结起来,像母亲一样照顾我们,我们大部分人早就在冬眠中死去了,就算还有少数幸存,也终会化作孤魂野鬼,被这片蛮荒吞没!”
“……我,唉,好吧。”是时候重整旗鼓了,“我想那时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现在是时候为将来做打算了。在我们所有人中间,只有我接受过操控‘纵横二号’策划系统的训练。我应该把时间都花在这件事上,领导王国的任务就交给你、内维尔和木女王了。我只是个资料库管理员,不是领袖。”
“你可以身兼二职!资料库管理员和考古学家本来就是复兴文明的关键。”
“这不一样。这里没有什么废墟可供研究,所有问题的答案都藏在‘纵横二号’上。”拉芙娜朝飞船山的方向扬起下巴,“你们在刚起步时需要我的帮助,可现在你们都长大了。技术性任务迫在眉睫,况且……况且我已经厌倦当领袖了。”
“我们需要你的决策力,拉芙娜。”
“我做的那些决定只有一部分得到认可,其余的并不受欢迎,可能在一年、五年甚至十年之内都不会被接受。”有些决定或许会在整整一个世纪里都错得离谱,然后一夜之间又对得理所当然。
“我没想到,你一直觉得是在孤军奋战。你可以为我们付出一切,我们也同样可以为你这么做,我以为你是知道的。”约翰娜低头看着那几包布料和派对装饰,微微一笑,“好啦,说点别的吧。我跟内维尔在一起非常开心,我的生活因为他而明亮起来。我早该注意到的,你那种孑然一身、找不到人分享的感觉。你是不是很想念范?”
“有时候。”其实是经常,“我们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但我并不完全了解他。恐惧占据着他的心灵。”
“是啊。”就在范·纽文死前不久,约翰娜见过他。她亲眼见过,知道恐惧能将人摧毁到何种程度。她说:“我们有一百五十个人,拉芙娜,我们都爱你,至少绝大多数时间如此。你想过没有,在这么多人中间,你或许能再找到一个……你愿意和他在一起的人?”
大街上,拉芙娜能看到一些人类孩子。他们和约翰娜年龄相仿,或者更年长一些。他们正要走进一间酒馆。拉芙娜朝那个方向点点头:“你说真的吗?”
女孩局促一笑:“你看,连我都找到那个他了。我只是觉得,你总把我们当作孩子。考虑考虑吧……要知道,你会比我们活得都久。”
“别这么说。你们是在衰老,但只是现在。迟早我们会拥有足够的资源,回归文明,重建医学。当下的困境只是暂时的。”
“没错,有你带领我们,我们终将拥有那样的科技,人数也会增至成千上万。要是在那么多人里还找不到如意郎君,那就是你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我想你说得没错。”
“当然!”约翰娜说,“在那之前,希望你记住,我们对你满怀感激,即便抱怨的时候也同样如此。内维尔和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再议吧。”
“你明白我的意思。对于温达和本这样的人来说,是否由你领导意义重大。”
“好吧,先放过你和内维尔了,我只是说现在。”
“呼——”约翰娜极尽夸张地表现出如释重负的样子,但拉芙娜能看见她的真心实意,“哦,还有,拉芙娜,你最好别跟内维尔提这件事。他会得意忘形的。”
酒馆区靠近秘岛中心区域,位于旧城堡南侧。其实那座城堡也不算太旧,尽管在人类孩子到来前几十年就建成了。曾经,剜刀的城堡是个令人恐惧的地方,是整个大陆的传说。剜刀——重组之前的剜刀——为爪族做过整体而非凡的规划。在人类到来之前,这个世界连火药都没有,印刷机作为当时的一项最新发明,轰动一时。在那样的背景下,剜刀一手建立起极权主义国家,同时构建起一套科学方法论。有传闻说,他制造的那些共生体怪物至今仍潜藏在旧城堡的什么地方。拉芙娜知道传闻不是真的,但剜刀-泰娜瑟克特的支持者确实存在,且已经渗透进木女王的谍报系统,紧盯着女王的一举一动。
太阳向北偏移,日影在整条街道上铺展开来。
两个女人经过第一家酒馆门口。“我昨天刚来过,”约翰娜说,“最近的顾客大多是从内陆来的牧民,为了庆祝他们的游牧节。”
前方还有几家酒馆,充斥着问题、陌生面孔和流言蜚语,显然更吸引长湖共和国的商贩和东部家园的探子。拉芙娜注意到一个正在过街的共生体,他似乎从集市开始就一路跟着她们。
约翰娜注意到她的目光:“别担心,那是波罗达尼,木女王的一个部下。我认得他的低音耳朵。”她朝共生体招招手,然后大笑道,“你不是说这里很像飞跃界中层的城市吗?”
“是有一点像,但我每次只能骗自己几分钟。斯坚德拉凯的主要种族有六七个之多,却没有一个像爪族这样。我们人类在人口数量上只排第三,但我们很受欢迎。那里还有几座模仿古人类时期的旅游城镇,吸引了除人类之外至少两个种族的大量游客。”
“其实人们只是去那里兜个风、漫个步,对吧?我几乎能想象这种花钱如流水的生活,就像我们马上要做的那样。”
“你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有过这种经历?”
“嗯,有啊。你知道,我是个早熟的孩子。不过,你应该很熟悉这种生活吧?”
“呃,好吧,以前去过几次。”那时她是个羞涩的女大学生,还没毕业,也还没坐上去往弗林尼米集团的飞船。她在弗林尼米的交际圈里完全没有人类,至少在范·纽文到来之前是这样。
“这么说,这里跟你记忆中文明世界的那些酒吧很像?”
“嗯,也不是很像。斯坚德拉凯的酒吧总是人满为患,用爪族方式表达就是到了‘和声堵塞’的程度。对于人类和其他几个种族来说,那里是个谈情说爱的地方,而这里——”
“在这里,每个人类从小就互相认识,就算我们加在一起也填不满这些酒馆。不过,光想想就挺有趣的,比如前面那一家。”
她说的是螳螂之兆酒馆。店名由爪族文字写成,被刻在一块一米高的雕像下方,雕像表现的是一只双腿直立行走的昆虫。拉芙娜从未见过真正的螳螂,但她听说,这种生物是下海岸村镇一带随处可见的害虫——当然了,真正的螳螂身长还不到五厘米。无论何时,只要有爪族说到人类登陆时的情景,总有听众问起那些新来的外星人长什么样。因为没有可供演示的录像,讲述者是爪族,那些容易上当受骗的听众也是爪族,于是人类就被描述成了“特别特别大的螳螂”。事实上,螳螂之兆酒馆的招牌——包括那件木雕——是从长湖共和国的一间酒吧买来的。不过有趣的是,这里正是人类最爱光顾的一家酒馆。
音乐从酒馆里传了出来。
“听听,像不像文明世界的夜总会?”约翰娜说。
那是人类的音乐,由人类演唱,伴奏用到十多种乐器,也可能只用了一台电子音响合成器。但酒吧里并没有什么电子合成器,也没有乐器,甚至没有任何唱歌的人类。歌词出自某首童谣,至于配乐……可不怎么像儿歌。这一系列的声音恐怕都是某个共生体发出的。显然,他对“纵横二号”提供的资料做了点润色和加工。人类文化流落到爪族世界,在机械记忆和中世纪物种的曲解中一步步重建起来。
一段木制阶梯涂着光洁的油漆,曲曲折折,通向酒馆入口所在的主楼层。约翰娜轻快地连蹦几级阶梯,拉芙娜紧随其后。当她们离入口不到半程时,高处的大门打开,一群十几岁的孩子走了出来,聚集在楼梯口。
其中一人转过身去,把头探进酒馆里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是啊,想想吧,这样更合情理……”
看到上面那群人,拉芙娜让出一条路来。这段阶梯只够一个共生体单向通行,所以不比单个组件宽多少。男孩们没看见她,只看到了约翰娜,便立即不说话了。其中一人说:“杰弗里,是你姐姐。”
约翰娜的声音听着有些刺耳:“嘿,你们在干吗?”
领头的男孩听声音像是加侬·乔肯路德。他答道:“只是把真相告诉大家,小丫头。”没错,正是加侬。看到拉芙娜的瞬间,他脸上的冷笑消失了。说来奇怪,他似乎有点做贼心虚!他小心地从她身边侧身通过,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身后的三个男孩年纪更小一些,两个十七岁,一个十九岁,也都是些讨厌鬼。今天他们一个个畏畏缩缩的,一声不响地经过她的身边,然后走下台阶,动作也未免太快了一点。还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他们都穿着短裤,蹬着今年夏初开始流行的傻乎乎的低帮鞋。要是碰上雨天,他们肯定会小腿直打哆嗦,脚也会湿透的。
约翰娜又登上几级台阶,说道:“好吧,杰弗里,怎么回事?”她话说得很轻,但拉芙娜发现,约翰娜已经走到了楼梯中段。阶梯最上方站着杰弗里和阿姆迪,人类和共生体都是满脸的吃惊和不悦。共生体名叫阿姆迪勒拉尼法尼,带着更加明显的不安,就连拉芙娜也一眼就能看出来。相比之下,杰弗里表现得更沉稳一些:“嘿,姐。嘿,拉芙娜。有阵子没见了。”
阿姆迪走下台阶,一个组件把脑袋轻轻靠在约翰娜身上,另外两个贴着拉芙娜。“很高兴见到你们!”共生体用小男孩一般的嗓音说。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是个八体,共生体要想保持头脑清醒,这个组件数量差不多就是极限了。拉芙娜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所有组件都还是幼崽。那时它们那么小,你可以一次性抱起四个,剩下四个则在你的脚踝周围打转,提出各种问题,炫耀自己的知识。他和小杰弗里关系太过亲密,以至于有些爪族把他们俩当作一个共生体,还称呼他们为阿姆迪杰弗里。现在没人再这么叫了。如今,阿姆迪每个组件都长得很大,甚至有点超重。乍看之下,他体魄强壮得有点吓人;再看一眼,闲聊几句,你就会明白,阿姆迪太腼腆了,不可能威吓任何人;等看上第三眼时——无论是你真的想要了解他,还是他乐于炫耀自己——你便意识到,阿姆迪恐怕是你能在这里遇到的最聪明的生物了。
拉芙娜拍了拍离她最近的那颗脑袋,对共生体和杰弗里笑了笑:“是的,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们。”
“而且只是碰巧。”约翰娜插嘴道,对她弟弟漫不经心的态度并不买账。
拉芙娜朝约翰娜摆摆手,意思是“没关系”。杰弗里向来缺少礼貌,她只希望他别再倒退回叛逆期去。
约翰娜似乎没注意到这一点:“好了弟弟,说说吧?”
男孩眼中闪过一丝火星:“好吧,但你是知道的,我整个春天都跟随梅丽·莱森多的团队,在下海岸勘探特殊金属。根据‘纵横二号’的指示——”
“这我知道,杰弗里,我还知道你跟梅丽还有你能搭上话的每个丫头胡来。可你都回来好多天了,怎么也不吱一声?”
这下他真生气了:“别管我了,约翰娜。你犯不着这样,你又不欠我的。”
“我是你姐姐!我……”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拉芙娜注意到阿姆迪悄悄退了回去,似乎是想藏到杰弗里身后。她绞尽脑汁想要化解这场即将到来的冲突。过去的一年里,杰弗里在各方面都表现得不错。有了。“没关系,杰弗里。我读过你们的勘察报告,很优秀。”她或许有点言过其实了,“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三位……”她指了指楼梯下方。我应该说“你的朋友”吗?真希望他们不是。“加侬说的‘真相’是什么?”
“呃,没什么。”
“嗯,没什么。”阿姆迪说,每一个组件都点着脑袋。
“好吧。”拉芙娜走上台阶。杰弗里今年十九岁,按照斯坚德拉凯和斯特劳姆文明圈的标准,他已经是成年人了。很久以前,杰弗里是个人见人爱的男孩,既勇敢又善良,但这些已经无关紧要了。后来他成了那帮臭小子里最叛逆的一个,但这段时期也已成过去。多亏有内维尔看着他。每当约翰娜无法同他说理时,冷静又老练的内维尔总能成功说服他。运气好的话,他当前的问题可能只是暂时性的退步。“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大家的近况。”拉芙娜说着,指了指杰弗里和阿姆迪身后的入口,“要是你不方便,我们三个也可以下次再聊。”
杰弗里有些犹豫,但她温和的话语还是见效了。“好吧,我们聊聊。整件事,呃,透着古怪。”他说着转身拉开酒馆的门,让拉芙娜和他姐姐先进去。
一进酒馆,扑面而来的暖意提醒人们,即便在夏天,阴影里头也还是冷的。四周弥漫着烟草和香料的气味,还有早就习以为常的共生体的体味。杰弗里缓缓移动到约翰娜和拉芙娜前面,领着她们走进一条低矮狭长的走廊,烟味更浓了。在这个地方,健康观念和消防管理条例都还没有出现。
拉芙娜只是默默地跟着,望着走廊两侧墙上那些疯狂的雕塑出神——那是爪族对飞跃界生活的想象,也为她的孩子们在这短短十年间的变化而惊奇。有趣。她总觉得约翰娜个子很高,虽然相遇那会儿后者只有十三岁,想来是约翰娜的性格使然。即便现在,约翰娜也不过一米七出头,只比拉芙娜高出一点。至于杰弗里,她一直以为他是小个子。范当年驾驶飞船从天而降,把他从铁大人手里救了出来,那个时候他确实非常矮小。她还记得这个小小的孤儿向她伸出双臂的情景,但现在,他必须深深弯腰才能保证不撞上天花板。面前这个家伙一旦站直,身高将近两米。
正前方,乐声响起。五彩光芒闪动,这就要归功于那些用来渲染疯狂情绪的枝形烛台了。杰弗里走了进去,拉芙娜、约翰娜和阿姆迪紧随其后。
螳螂之兆酒馆是拱顶结构,高处墙壁上凿有大量凹室,内部铺设了软垫。今天的顾客大都是人类。顶层可能还坐着两三个共生体,但主楼层只有酒保是爪族。果不其然,那些音乐全是酒保一人的杰作。
“这么快就回来了?”有人对阿姆迪和杰弗里喊。然后她看到了拉芙娜和约翰娜,于是紧张地笑起来,“哇,反叛的话题开始还不到五分钟,秘密警察就现身啦。”
“我在楼梯口遇上她们的。”杰弗里说。
“她们是要告诉你,下回记得像老实人那样从出口出去。”是希达·奥斯勒,她还在为自己那句有关秘密警察的俏皮话发笑。有些人似乎被刺痛了,但幽默感才是希达最大的敌人。好在拉芙娜一眼望去,没有看到她在楼梯间看到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希达另外拉来几把椅子,招呼他们坐下。
待他们全部落座,酒保派出的组件又送来了几杯啤酒。拉芙娜的目光扫过整张桌子,看了看都有谁在场。十个孩子。不,十个成年人。杰弗里和希达恐怕是这当中最年轻的。在座的人都还没有小孩,但有一对新婚夫妇。
约翰娜抓过一杯啤酒,半开玩笑地向希达举杯致意:“既然秘密警察已经到位,你们就权当接受调查好了。恶徒们,还不从实招来?”
“唉,还不就是老一套的制造恐慌。”但接下来,希达也想不出什么俏皮话可以说了。谢天谢地。一说起疯话来,希达总有办法把场面搞得异常尴尬。她曾开玩笑说塔米和维尔姆有一腿,结果发现确有其事。“我们只是在揣测,你知道,灾难研究组那些事儿。”
“是吗?”约翰娜把啤酒放回桌上。
“那是什么?”拉芙娜说,“听上去真够官方的。我还以为一切官方事务我都有份呢。”
“哦,那不过是——”希达刚要解释,另一个名叫爱斯芭·拉特比的女孩就抢过话头道:
“那不过是几个了不起的字眼组合起来罢了,包含着许多一厢情愿的想法。”其他人都没有说话。停顿片刻,爱斯芭耸了耸肩膀接着说,“您看,女士——”
“爱斯芭,拜托,叫我拉芙娜就好。”唉,我总在提醒,可有些人,比如爱斯芭,老是忘。
“好的,拉芙娜。您看,问题在于——是的,您和您的爪族朋友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代替我们的父母照顾我们。我知道为了我们的学院,木女王和剜刀-泰娜瑟克特花费了太多的精力和财力。而现在,我们也想尽最大的努力,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做点事情。当然,最年幼的那批孩子仍旧过着快活的日子。”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我妹妹有贝斯里和人类玩伴,她还有我,她已经不太记得我们的父母了。对格丽来说,这里是个神奇的好地方。”
拉芙娜点了点头,说:“但对于年长的孩子来说,这里的生活只是那场浩劫的尾声吧?”可不是吗?拉芙娜也常常这么想。
爱斯芭也点点头:“可能是我们太固执了,但现状就是这样。并非人人如此,但起码我们这些人还记得我们的父母和文明,而其中一些人因为失去太多而痛苦煎熬,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灾难就是这样,没有哪个活人能为此负责。”
杰弗里没有专门去人类座椅上落座,而是爬上了通常供爪族使用的高台,神情阴郁地俯视众人。“所以,这些人自称‘灾难研究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说。
拉芙娜露出微笑:“我想,我们都曾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我是说,我们中所有愿意正视这段历史的人。”
酒保的组件离开了,阿姆迪在两张桌子周围,从各种位置上冒出脑袋来,有的组件已经坐到了高台上。他喜欢纵观六路,而他又有这么多组件,确实能做到这一点。高台上的两个组件昂起头来,声音却好像来自四面八方:“其实说起来,我跟铁大人的一些试验品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我们都是在杀戮中被制造出来的。我很幸运能得一善终,但其他人现在还是一团糟。有时我们会聚在一起,就过去遭受的伤害吐吐槽。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好像也做不了什么了。”
爱斯芭点点头:“你说得没错,阿姆迪,但起码你们憎恨的对象是个有实体的怪物。”
“嗯,”拉芙娜说,“我们也有憎恨的对象,那就是瘟疫。它的恐怖是任何飞跃界生物都无法想象的。我们后来得知,在与邪祟的斗争中,不只是你们的父母牺牲了,斯特劳姆文明圈毁灭了,斯坚德拉凯也间接被毁。为了阻止瘟疫,银河系中的多数文明都消失殆尽了。”
大家都在摇头。叫欧文·维林的男孩说:“我们没法知道所有真相。”
“好吧,我们的确很难证实这一切。它的破坏力太大,几乎摧毁了我们,损失无法计量,但——”
“不,我是说,我们很难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听着,我们的父母都是科学家,他们在超限界下层做研究,那是个危险的地方。他们是在和未知打交道。”
说得好,孩子。拉芙娜心想。
“但成百上千万的种族都是这么做的,”欧文继续说道,“这是产生新的天人最普遍的方式。我父亲认为,斯特劳姆人终将去往超限界下层某个空置的褐矮星上垦殖,从而实现飞升。他说,我们斯特劳姆人始终有一只向外延伸的手,我们勇于承担风险。”欧文肯定是注意到了拉芙娜的表情,赶忙说下去,“然后事态急转直下,这种事也在数以千计的种族身上发生过。和我们的超限实验室一样,有时远征队会被天空的居民吞噬,或者被直接摧毁,有时母星所在的恒星系统都会受到牵连,惨遭灭顶之灾。但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因何被下放至此,问题的答案与我们已有的认知完全对应不上。”
“我——”拉芙娜刚要开口,却犹豫了。我能怎么说呢?你们的父母贪婪又粗心,而且倒霉至极。她爱这些孩子,至少是其中的大多数,为了保护所有孩子,她几乎可以做任何事。但有时,她看着他们,只能想到他们的父母因为贪婪而自取灭亡。她瞥了一眼约翰娜。帮帮我。
一如往常,一见势头不对,约翰娜便会出手相助。“关于这一点,欧文,”她说,“我个人保存的记忆要比你们更多一些。我还记得我的父母准备这场逃亡时的情形。超限实验室不只是单纯为了实现飞升,我们得到了一座废弃的资料库。我们在窥探天人的历史。”
“这我知道,约翰娜。”欧文说,声音有点刺耳。
“结果那座资料库苏醒了。我的父母认为,我们可能一直在被牵着鼻子走。好吧,我猜所有成年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最后,我的父母发现,实际风险远比表象大得多。我们挖掘出了一个可能威胁到天人本身的存在。”
“这是他们告诉你的?”
“当时没有。事实上,我不太确定爸爸妈妈是如何完成准备工作的。起初我们有三百个孩子,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把三百个冬眠箱偷偷运出了医药储藏室,接着又装上集装箱船。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们刚好全都下课了——这你们也都记得吧。”
大家纷纷点头。
“如果被唤醒的真是天人,那你爸妈的计划肯定早就露馅了。”
“我——”约翰娜迟疑了一下,“你说得没错,他们本该暴露的才对,肯定还有什么人在,帮他们设计了那场逃亡。”
“我什么也没注意到。”希达说。
“我也没有。”另一个人说。
“我也是。”欧文说,“还记得我们那时的生活吗?住在临时增压舱里,毫无隐私可言。我看得出,他们当时很烦躁——好吧,是害怕,可他们完全没有机会秘密行动。因此或许可以推断,我们的逃亡只是某种存在走的一步棋——这也是灾难研究组所持的观点。”
拉芙娜说:“欧文,我们在学院里讲解过反制手段,你们确实获得了特殊的帮助。最终,是反制手段——”还有范和老头子——“制止了瘟疫。”
“是的,女士,”欧文说,“但这一切只能说明我们对善恶的理解有多肤浅。我们被困在这里,年长的孩子相信自己失去了一切,终日怨天尤人。但在官方记载中,好人和坏人有可能是完全颠倒的。”
“什么?到底是谁在贩售这种无稽之谈?”拉芙娜忍不住脱口而出。优雅的领袖形象已然无法维持了。
欧文有点退缩:“具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哦?那我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三位呢?”
杰弗里在高台上晃了一下:“你在楼梯上也碰到我了,拉芙娜。那三个家伙不过是传瞎话,你要怪就怪我们大家好了。”
“如果真是‘你们大家’,那‘灾难研究组’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这背后肯定另有主谋,我要——”
一只手轻轻按在拉芙娜的胳膊上。约翰娜保持这个动作,直到拉芙娜强忍住盛怒,咽下已到嘴边的一番话。然后,女孩说道:“类似的质疑一直存在。”
“你是说怀疑瘟疫的威胁并不存在?”
约翰娜点点头:“是的,只是程度上各有不同。我知道,你自己对此也有过怀疑。就比如,既然瘟疫舰队已被反制手段阻隔在外,它是否还有兴趣进一步追来爪族世界?”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假定残存的舰队依然想要摧毁我们。”我的那个梦——
“好吧,但即便如此,还有一个问题:威胁究竟有多大?舰队远在三十光年之外,以现在的航行速度,恐怕一个世纪也前进不了一光年。就算它真想对我们不利,我们还有几千年的时间可以准备。”
“如果分成若干个分舰队,则航速有可能更快。”
“这么说我们‘只’剩下几个世纪了,重建科技文明可用不着那么久。”
拉芙娜转了转眼球:“重建文明需要的时间确实更短,但我们恐怕压根儿没有那么长的时间。瘟疫舰队可能已经造出了小型星际冲压发动机,界区也可能再次滑动——”她吸了口气,平复一下情绪,“我想说的是,我们在学院里教给你们的一切,其真正意义就在于,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全速准备。我们必须做出牺牲。”
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是阿姆迪:“我想这正是灾难研究组与你意见相左的地方。他们认为,无论对人类还是爪族,瘟疫从来就不构成威胁。他们还说,即使真有威胁,那也是反制手段造成的。”
沉默。连酒吧的背景音乐也渐弱淡出。他们讨论得出的竟是如此荒诞的结论,拉芙娜显然是最后一个意识到这件事的人。终于,她轻声说:“你不是说真的吧,阿姆迪。”
阿姆迪脸上掠过一阵尴尬和悔意。他的组件全部年满十四岁,都已成年,但他的心理年龄比她认识的任何共生体都要小。他确实是个天才,但羞涩而又孩子气。
桌子另一头,杰弗里宽慰似的拍了拍阿姆迪的脑袋:“他的意思当然不是说他也这么认为,拉芙娜,但他告诉你的都是实话。正是因为没人清楚超限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而我们又是如何逃脱的,才有了灾研组。他们根据已知事实推断,一直以来我们或许颠倒了善恶双方。进一步的分析则指出,反制手段十年前的那次行动是一场星系规模的暴行,所谓不断逼近的可怕怪物本来就不存在。”
“你也这么想吗?”
杰弗里恼怒地抬起手:“不,当然不是!我只是说出某些人碍于礼貌才没有说出的观点而已。在你接着提问之前,我就可以回答你,在场没有人是这么想的。不过对于孩子们来说——”
“尤其是较年长的孩子——”欧文说。
“这种观点很有吸引力。”杰弗里挑衅似的瞪着她,“因为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的父母没有创造出什么可怕的怪物,他们也不是愚不可及的笨蛋。这也意味着,我们现在的牺牲都是……不必要的。”
拉芙娜努力平复语气道:“你说的牺牲具体指什么?学习初级编程?学习算术?”
希达插嘴道:“哦,就比如老有人指挥告诉我们干这干那!”
前科技时代的“共识构建法”,这些孩子恐怕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当初,拉芙娜为了精简课程,选择跳过这一步骤。她原本以为,信任、友爱以及共同的目标,足以让他们撑到拥有更高科技和更多人口的那一天。
“不喜欢被人指手画脚也许是一部分原因,”欧文说,“但对一些人来说,医疗才是问题的关键。”他直视拉芙娜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是您掌权,而您依旧年轻,看上去就和约翰娜一般年纪。”
“欧文!我才三十五岁。”按照人类的计算方法,三十兆秒为一个周期年,斯特劳姆人亦使用这套标准,“我看起来年轻没什么好奇怪的。在斯坚德拉凯,我还只是个低级别的年轻专家。”
“是啊,从今往后一千年间,您也将一如既往这么年轻。我们所有人——即便是较年长的孩子——都将在几百年后死去。我们中一部分人已经开始衰老,开始脱发,就像受过辐射损伤一样。还有发胖。最年幼的那批孩子几乎没有接受过任何延寿治疗。我们的下一代会像蜉蝣一般早早死去,比我们还早上好几十年。”
拉芙娜想起温达·拉森多越发灰白的头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错了!“听着,欧文,我们的医疗研究水平最终会大幅提升的,只是当前不该把它放在首位。我可以给你看看‘纵横二号’生成的进程图表。我们都想发展行之有效的医疗技术,但这个过程中的陷阱多得数不清。何种治疗手段难度最大,会对哪些孩子造成伤害,这些都是我们无法预知的。一旦医疗程序出现大问题,我们就可能深陷泥潭,耽误社会发展的整体进程。目前,我们至少还有二十口冬眠箱可以正常工作。我敢肯定,总有一天我们会研发出冬眠箱所需耗材的。如有必要,我们可以把衰老将死之人先冷冻起来。没有人会死。”
欧文·维林举起手:“我明白,女士。我想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包括螺旋牙线、班奇和猫条,大家都在静静地听着呢。”酒馆顶层传来尴尬地扭动身体的声音。房间另一头,酒保开口道:“嘿,那是你们两腿人的事。”
希达忍不住了:“你们爪族又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死法!”
欧文微微一笑,示意希达安静:“不管怎么说,您也看出灾难研究组的魅力了。他们拒绝承认我们的父母闯了祸,拒绝接受我们必须做出牺牲。我们都是难民,没法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又是谁害我们沦落至此。我想我们中没有谁在知情的情况下跟那些极端分子谈过,他们总是借外人之口散布他们的主张:既然我们都知道自己的父母有多优秀,那就该把赌注押在他们身上,就该相信瘟疫根本不是怪物,所有那些准备和牺牲或许都是……呃,在为邪恶势力服务。”
约翰娜用力地摇了摇头:“什么?欧文,这种逻辑也太混乱了。”
“或许,这就是我们找不到直接责任人的原因,约翰娜。”
拉芙娜认真地听着。我还能说什么呢?早说过无数遍了。但她无法保持沉默:“那些否认者声称,我们没法知道真相。这是谎言。我知道真相。我曾在中转系统为弗林尼米集团工作,瘟疫在‘纵横二号’起航前半年就开始作恶了。它从你们的超限实验室向外传播,在你们逃跑之后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就接管了飞跃界顶端。这是我在新闻上看到的。借助弗林尼米集团的资源,我能够实时跟进瘟疫进行无差别杀戮的所有细节。那个怪物占领了斯特劳姆文明圈,摧毁了中转系统。它追赶着我、范,还有车行树,一路来到这里。在这个过程中,它摧毁了斯坚德拉凯,杀死了飞跃界绝大多数人类。”这些都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过他们的事,“在我们到达这里之前,始终没有针对瘟疫采取防卫措施。没错,范和反制手段的骇人程度难以估量。反制手段的确困住了我们,但也困住了瘟疫,留给我们人类一线生机。他们否认这些事实,但这些事情并非无从验证的传说。我就在现场,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在桌子周围,这些已长大成人的孩子都满怀敬意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