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跟在特鲁德·西利潘身后,向哈默菲斯特中塔顶楼走去。从很大程度上来说,他和易莫金人厮混了这些兆秒,为的就是这一刻:找个借口深入聚能体系,看看这个体系的内部运作——外人看到的只是聚能体系得出的成果。他本来早就有机会上这儿来。说实话,西利潘不止一次提出带他上来瞧瞧。一块儿值过几班之后,他早已和易莫金人打成一片。范总是对聚能发表一些不着边际的评论,还拿出数额相当大的兑换券跟西利潘和乔新打赌。这样一来,他们少不得要让他开开眼界。但在此之前,时机还不成熟,范的伪装还不够完善。别自己糊弄自己了,把定位器的事儿捅给托马斯·劳以后,你的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危险。
“好了,你总算可以看到内幕了,老范。看完之后,你就知道你的怪论根本算不上什么。”西利潘笑得合不拢嘴,显然,他也一直期待着这一刻。
他们向上飘去,飘过一排排纵横交错、不断分支的狭窄甬道。这地方又挤又乱,活像个大杂院。
范赶上一步,与滑行的西利潘肩并肩:“有什么稀奇的?你们易莫金人不就是把人变成了自动装置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聚能者,一秒钟内也算不了几次加减乘除。真正的机器比他们快几万亿倍。有了聚能者,你们就能指使他们干这干那,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其实呀,这是从人类能读会写以来发明的最慢、最烂的自动装置。”
“得了,得了。这话你说了好几年了。可你照样错得没谱。”他伸出脚,鞋尖勾住一个驻足点。“进了协同工作大厅,你声音小点,懂吗?”他们面前是一扇真正的门,跟下面那些只能供人爬进爬出的小舱门不一样。西利潘一扬手,门开了,两人飘了进去。范的第一印象是里面竟然挤了这么多人,一股浓重的体味扑面而来。
“臭烘烘的,对吗?但个个身体健康——有我盯着呢。”西利潘的语气里透着搞技术的人特有的职业自豪感。
一排又一排微重力座椅,密密麻麻塞在一个蜂窝状开放式框架中,框架是立体式的,充斥在房间中,重力稍大的地方绝不可能存在这种形式的空间结构。大多数座椅上都有人,有男有女,年龄各异,穿着灰罩袍。多数人用的是未经改造的青河原装头戴式系统。这里面的情景出乎范的意料:“我还以为他们都是单独隔离起来的呢。”住在极小的房间里。伊泽尔·文尼在酒吧里不止一次近乎声泪俱下地描述过那种小房间。
“有些人要隔离,看他们从事哪方面的工作。”他指指房间里的两个医院杂役打扮的看护,“这么搞便宜得多。只需要两个人,应付递送便壶的事儿完全足够了,一般斗殴也能处理。”
“斗殴?”
“专业领域里的意见不统一。”西利潘嘿嘿乐了,“应该说心情焦躁才对。只要不破坏蚀脑菌的平衡,没什么关系。”
两人取一条对角线,在密集的框架中向斜上方飘行。有些头戴式系统闪烁间变成了透明状态,范能看见聚能者的眼睛。眼球在移动,但好像没人注意到他和西利潘。他们眼中所见的是头戴式系统呈现的另一个现实。
房间里一片嘟嘟囔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聚能者的声音合在一起,汇成一片低低的嗡嗡声。说话的人相当多,短促地蹦出几个字词,是尼瑟语,但范一点儿也听不懂。这些不知其意的声音会合在一起,仿佛是合奏催眠曲。
聚能者们无休无止地敲击着协同工作键盘。西利潘自豪地指点着他们的手:“看,患关节损伤的还不到五分之一。我们损失不起人。人力资源本来就严重不足,雷诺特又无法百分之百控制住蚀脑菌。但将近一年来,几乎没有出现单纯因为医疗不当造成的死亡事件——按说这种事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只有一个聚能者,才做过卫生检查,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来了个结肠穿孔。按他搞的专业,他有个独立隔间。表现突然大失水准,但我们没发现问题,直到臭气熏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那个奴隶劳工从里到外一步步坏死,但他的头脑被迫专注于他的项目,无法诉说身体感受到的痛苦,再加上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别人也就没有注意到。特鲁德·西利潘在意的只是整体水平。
他们飘到最顶端,回头俯瞰塞满框架不断低语的聚能者。“有一个方面你说对了,战斗员特林尼先生。如果这些人做的只是简单算术,或者排列资料,这个体系就是彻头彻尾的大笑话。那种工作,小小一个指环上的最小的处理器都比任何人快几十亿倍。我们的聚能者干的完全不是那种活儿。听得见他们的谈话吗?”
“听见了,可那些话根本没有意义呀。”
“这是他们之间的行话。只要把一批聚能者合成一组,他们很快就会发展出一套自己的行话。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是底层运算机器的替代品。他们在使用我们的电脑资源。你懂吗?对我们易莫金人来说,聚能者是软件之上的另一个系统层面。他们会发挥出人类的智力,同时能像机器一样持久、耐心地处理问题。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非聚能专家才至关重要,尤其是干我这一行的。如果没有正常专家,聚能体系就没用了。聚能者必须由正常人引导,只有正常人才能协调平衡硬件、软件和聚能之间的关系。只要这三者的关系处理得当,结合在一起,那可真是威力无穷啊。你们青河人永远不可能具备这种力量。”
不用他说,范早就明白了这一点,只不过故作愚顽,一口否认,诱使特鲁德·西利潘这样的易莫金人进一步详加解释,透露更多细节:“嗯,这一组现在在干什么?”
“咱们瞧瞧。”他示意范戴上他的头戴式系统,“哎,看见了吗?我们把他们又分成了三组,最上面这三个处理的是不需要什么智力的问题,这种聚能者很容易重新定向,重新分配工作。用来处理日常工作顺手极了,比如把查询转交给适当的部门之类杂事。中间这三个是编程的。你这个战斗程序规划员应该对这个最感兴趣。”他弹出几份关联图表,全是不明其意的癔语,代码数量巨大,却看不出什么递进关系,代码之间好像没有任何联系。“这是经过重写的青河武器的目标代码。”
“都是什么玩意儿。这么乱,叫我怎么维护?”
“说得对,你不可能维护它。但我们的编程主任却有这个本事,比如丽塔·廖,前提条件是她手下有一批聚能程序员。这会儿她正让那些人调整、优化这些代码呢。他们能做的,普通人其实也能做到,只是不能像他们一样无休无止地高度集中注意力。在适当的软件开发工具的帮助下,聚能者搞出来的代码只有你们过去代码的一半,配合相同的硬件,其运行速度是过去的五倍。他们还从你们的代码中找出了几百个错误。”
有一会儿工夫,范什么话都没说,只浏览着那批错综复杂的关联图表。武器相关程序是范浸淫多年的领域。错误肯定是有的,任何大型系统都少不了错误,但武器相关程序是数千年反复锤炼的精品啊,多少代人不断努力,优化它,为它除错……他清空自己的系统显示,望着下面一排排、一列列奴隶劳工。付出的代价是多么可怕……但得到的成果却是多么奇妙。
西利潘乐开了花:“你瞒不了我,特林尼。我看得出来,你服气了。”
“嗯,这个嘛,真要管用的话,我就服气。对了,那第三组在干什么?”
西利潘已经朝门口飘去:“哦,他们呀。”他满不在乎地朝右手边的聚能者摆摆手,“是雷诺特搞的项目。我们正在清理你们舰队程序的主体,看有没有后门什么的。”
每一个稍稍有点多疑的系统管理者都会干这种蠢事,到头来总是一场空。可见识过聚能者的能耐后,范突然觉得不踏实起来。他们需要多久才能发现我许久以前埋设的后门?我还剩下多长时间?
两人离开协同工作大厅,沿路返回,在中塔里向下滑行。“现在你懂了吧,范?你,还有其他所有青河人,从生到死都有一个误区,相当于蒙上了眼睛。你们简单地认定有些事是办不到的。你们的书里尽是这种陈词滥调:‘垃圾输入只能得到垃圾输出’‘自动化系统的缺陷就是它只能严格按你的要求办,不可能超越你的要求’‘自动化系统永远不可能具备真正的创造性’……几千年了,人类一直抱着这种老观点不放。但我们易莫金人已经证明,这一套是错误的!有了聚能者,我大可以模糊输入,得到的却是正确的解答。我可以用自然语言提出查询,聚能者给我的答案既具备机器的精确,又有人类的智力!”
他们的下滑速度飞快,每秒好几米。这会儿上行的人不多。两人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塔底的亮光了。“好吧,就算这样,聚能者还是谈不上有多大创造性。”范说,这是特鲁德最喜欢发表高见的话题之一。
“只能这么说,范,创造性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你不可能指望他们发挥出一切形式的创造性。我刚才说过,聚能者离不开丽塔和我这种管理人员,还有我们之上的统领阶层。再说说那些真正具有高超创造性的人吧,比如你们历史书上记载的艺术家。按通常的标准,那些人大多是自私自利的混账东西,一门心思盯着一个领域,在这个领域里绞尽脑汁,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个有理智的正常人不可能抛开朋友和家庭,抛开一切,只顾自己的那点事。当然,那批艺术家付出了这种代价,最后也许能创造出别人完全想象不到的成果。你明白吗?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类社会其实早就有聚能这种事了,这是我们人类文明的一个组成部分。聚能是一种牺牲,我们易莫金人只不过让这种牺牲系统化了,让全社会都可以从中获益。”
西利潘伸出双手,在两边墙壁上轻轻一撑,放慢下滑速度。范也随即减速。
“你跟安妮·雷诺特约好什么时候见面?”
“一千秒后。”
“时间不多了,我就长话短说吧。不能让老板等得不耐烦呀。”他呵呵笑了。西利潘似乎特别瞧不起安妮·雷诺特,好像觉得那个女人没什么真本事似的。真要那样就好了,范的许多事会容易得多……
两人穿过一扇压力门,里面大概是个医疗舱。有几具冷冻箱,像临时性治疗器具。各种设备后面还有一扇门,上面贴着统领封条。特鲁德紧张地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这里就是中枢,范,聚能体系真正的魔力所在。”他拉着范穿过房间,远远避开那扇一半隐藏在角落里的门。一个技术员正在一具毫无生气的聚能者身体上埋头工作,把他的头放进占据房间显要位置的一台球状设备中。房间里有好几台这种设备,估计是诊断成像仪。易莫金设备本来就笨重,这几台的样子更让人不敢恭维。
“基本原理你都明白,对吗,范?”
“当然。”吉米事件之后的第一班,他们便向他详细解说过蚀脑菌的原理,“你们弄了一批特别的病毒,蚀脑菌,把我们全部感染了。”
“对,对,但那次是打仗,军事行动。一般情况下,蚀脑菌并不穿透大脑中的血屏。但只要它透进去了……你知道神经胶原细胞吗?大脑中这种细胞的数量比神经细胞还多。蚀脑菌就是以这种细胞为培养基,把它们几乎全部感染了。经过四天左右——”
“你就有了一个聚能者?”
“不,没那么简单。只能算制造聚能者的原材料。你们青河人有许多便到此为止——没有被聚能,完全健康,只不过大脑永久性地被蚀脑菌感染了。在这种情况下,每一个神经细胞旁边都有被感染的胶原细胞。每一个受感染的细胞都可以分泌出好几种神经刺激素,影响神经细胞。就说这个家伙吧——”他朝那个正在处理昏睡聚能者的技术员道,“比尔,这个是怎么回事?”
比尔·弗恩耸耸肩:“一直在反抗聚能,艾尔只好让他昏过去。不可能是蚀脑菌失控。但雷诺特要求重调他的五项基本参数,按序列……”
两个人讨论起来,满口术语。范瞅了瞅那个聚能者,小心地装出没多大兴趣的样子。埃吉尔·曼里。星际旅行开始前,埃吉尔是战斗员中最糊涂的一个。但现在……现在他也许成了一名优秀的分析员,从前的他绝无可能达到这种水平。
特鲁德冲弗恩点点头:“嗯,我看不出调整基本五项有什么好处。不过人家是老板,她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你说对吧?”他对弗恩笑道,“哎,这个让我来,行吗?想让范瞧瞧。”
“行啊,签字就行。”弗恩让开了,看来他对这项工作没多大兴趣。西利潘飘到灰色的球状设备旁坐下。范注意到这台设备有许多独立动力线缆,每根约一厘米宽。
“是成像仪吗?样子真落伍。”
“哈,才不呢。来,帮我一把,把那家伙的脑袋放稳,别让他碰着侧边……”警铃大作。“你竟然还戴着指环!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快摘下来,交给比尔保管。要站错了地方的话,这玩意儿的磁场非把你那根手指头扯下来不可。”
虽然是低重力环境,但摆弄昏睡状态的埃吉尔仍旧不容易。设备不够大,只能勉强把他塞进去,庞杂体上的重力又太小,“患者”的脑袋晃来晃去,好不容易才在设备的一个洞口放稳。
特鲁德退后一点,欣赏着自己的成果,笑道:“妥了。范,老朋友,马上就让你开开眼界,看个究竟。”他发出几条指令,一幅医学诊断图立即浮现在空中,估计是埃吉尔脑袋内部的图像。一般的解剖图范也能看个大致明白,却从来没见过这种图像。“你问这是不是成像仪。算是吧,标准的磁核共振成像,老早以前就有了。原始了点,但有这个就足够了。我们所谓的基本五项调协在这儿。”一个指针标示出大脑表面一段复杂的曲面。
“蚀脑菌远远不只是神经病学里的某种疑难杂症,请看它真正的妙处所在。”三维立体图像上出现了一大批小小的光点。各种颜色都有,主要是粉红色。成团成串,许多光点的闪烁明显与另一部分光点互相呼应。“你看到的是受了感染的神经胶原细胞。另外一些胶原细胞也受过感染,但那些跟聚能没关系。有关系的都在这儿标示出来了。”
“那些颜色代表什么?”
“它们分泌出不同的神经刺激素,所以标成不同颜色……看我是怎么做的……”又是几道指令,范头一次看到了这台聚能球体的使用手册。“我要改变这条线附近的蚀脑菌释放的神经刺激素,同时改变其分泌刺激素的强度。”他的一个小小的指示箭头沿着一道加亮标明的线来回移动。特鲁德对范笑道:“所以说,聚能球体不只是一台成像仪。你看,蚀脑菌含有特定的顺磁体、抗磁体蛋白,这些蛋白质可以感受磁场的变化,进而促使蚀脑菌分泌出某种特定的神经刺激素。你们青河人和其他人全都把磁核成像当成一种被动的观测工具,我们易莫金人却能用同样的工具去主动改变我们的蚀脑菌。”他敲击着键盘,范听到吱一声轻响,超导线缆张开了。埃吉尔抽搐了几下。特鲁德伸手按住他:“该死的,这么动来动去,我没法达到毫米级清晰度。”
“我没看到大脑图像上有什么变化。”
“当然看不到,除非我把聚能球体从主动模式改到被动观测模式。不可能一边修改,一边观测。”他停下来,对照操作手册逐项检查,“差不多了……成了!好,咱们来瞧瞧变化。”图像刷新。现在的光点大都变成了蓝色,闪动得很厉害。“几秒钟后才能渗进去。”特鲁德两眼不离图像,嘴里继续道,“瞧见没,范,我干这个很在行。按照你们的文化,我这份工作不知该算什么。有点像程序员,却不写代码;有点像个神经病理学家,但却不只是搞搞理论,我能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来。我觉得我最像你们的硬件技术员,全靠我,硬件才能运转。当然,最后出名得好处的都是上头各个层面的人,轮不到我们搞底层技术的。”
特鲁德皱起眉头:“嗯……不对呀?哎哟。”他转头望着在房间另一边工作的技术员:“比尔,这家伙的生物碱比率还是偏低。”
“没忘记关闭磁场吧?”
“当然没忘。基本五项这会儿应该调好了。”
比尔人没过来,但显然也在自己的头戴式里调出了患者的脑部模型。
那条线上仍然是一串杂乱的蓝光,跳动不已。特鲁德说道:“只有一点收尾工作没做好,我一时想不明白是什么问题。你能接过去吗?”他一抬大拇指,朝范晃了晃,意思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比尔怀疑地说:“你签字了?”
“签了签了。替我做完就行。”
“好吧。”
“多谢。”西利潘示意范从磁核成像仪旁退后。大脑图像消失了。“都是那个雷诺特干的好事。她交办的活儿是最难弄的,完全不能按照规矩来。你要是严格照章操作,不仅办不好,还会搞出一大堆麻烦。”
范跟着他来到门口,走下一条在钻石一号凿出来的甬道。墙壁上是镶嵌图案。许久以前的那次“欢迎宴会”上,范就觉得这种万分精细的图案真是不可思议。并非所有聚能者都是从事高级研究的技术专家,比如这里的十几个奴隶画家。这些人分成几个小组,趴在墙面上,戴着放大镜,手里的工具只有针尖大小。范几班以前来过这儿,当时这幅图还只有个大概轮廓,一座山,好像有支军队,正朝着一个模模糊糊看不出名堂的目的地前进。其实就连这些都是瞎猜的,因为好歹还有个画名:《征服弗伦克怪兽》。而现在,图案已经接近完成。画的是一批英勇战士,甲胄堂皇,鲜明耀眼。他们的对手是一头怪物。怪物塑造得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不过是尖牙利爪,能把人撕得粉碎的老套把戏。易莫金人把征服弗伦克的事吹上了天,可他们的怪物对手是不是真那么吓人,范心里是很怀疑的。他放慢脚步,西利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真的在欣赏这些作品。
“雕刻工每兆秒只能完成五十厘米。但看到这些历史题材的艺术品,真是让人热血沸腾呀。”
热血沸腾?“雷诺特想让这儿更漂亮些?”范随口问道。
“哼,雷诺特才不管呢。这是布鲁厄尔统领的命令——提出建议的人是我。”
“但这儿不是雷诺特管吗?我还以为统领在自己的地盘里至高无上,不会允许其他统领干涉呢。”以前的各个班次中,范很少接触雷诺特,只在劳参加的管理会议上见过她让布鲁厄尔当众出丑。
特鲁德好几秒钟没说话,脸皱了起来,露出笑意,一副蠢相。在本尼酒吧喝酒时他多次见过对方这种表情。但这一次,笑意突然间化为放声大笑:“统领?安妮·雷诺特?老范呀老范,瞧你见识聚能威力的模样已经够让我开心的了,可现在——哎哟,真是笑死我了。”他继续向前滑行,一路笑个不停,直到发现范满面愠怒,“对不起,范。你们买卖人很多方面非常机灵,可一说到文化根子上,你们简直跟孩子似的……反正上头连聚能中心都同意让你参观,估计再跟你说点别的也没关系。不,安妮·雷诺特不是统领。当然,她过去很可能是个大人物。但现在,雷诺特只不过是个聚能者而已。”
范脸上的怒气化为一脸惊愕——确实是他的真实感受:“可……她管那么多事呀。不是还能给你下命令吗?”
西利潘耸耸肩,笑容变得有点酸溜溜的:“是啊,她给我下命令。这种事很少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我倒宁愿替布鲁厄尔统领或是卡尔·奥莫干活儿,只不过他们的活儿太……烫手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紧张,低了下去。
范接过话头:“我想我明白了。”他撒谎道,“如果某个专业技术人员被聚能了,他就被钉死在他的专业上。如果以前的专业是艺术,他就会成为一个只懂镶嵌画的雕刻工;如果以前是物理学家,就成了亨特·温那样的;如果聚能前是搞管理的,嗯,这个,就会变成一个了不得的管理大师。”
特鲁德摇摇头:“没那么简单。告诉你,技术专家很容易接受聚能。即使是你们青河人,我们的成功率也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但跟人有关的技能,比如咨询、政治、人事管理,一般来说根本没办法聚能。你现在已经见过不少聚能者了,这些人有个共同点:完全直来直去。要让他们推测正常人脑子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念头,他们还没一块石头强。就连翻译这种工作都很难聚能,我们真是撞上了大运,才成功地弄出了那么多聚能译员。以前从来没有同时使用过这么多译员。
“不,像安妮·雷诺特那样的人是非常、非常罕见的。据小道消息说,她原来是瑟维勒派系里的高阶层统领。那一派的大多数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洗脑了。但据说她把劳那一派彻底惹火了。他们纯粹是为了开心才把她聚能了。估计原来打算拿她当性奴隶。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我猜,她本来就是个偏执狂,没什么其他爱好,所以才会发生这种百年难遇的事儿:她的管理才能居然挺过了聚能,保存下来了,连某些人际关系方面的技能都留下了。”
甬道快到头了,范已经看到了另一端没有装饰的舱门反射的亮光。特鲁德停住脚步,转身面对范:“她是个怪物,但也是劳统领最宝贵的财产。可以这么说,有了她,他的手长了一倍……”他做了个鬼脸,“但跟你说句老实话,就算这样,听她的吩咐还是让人不好受。就我看,我觉得劳统领高估了她的价值。她是个了不起的怪物,但那又怎样?只要狗能写诗,大家就觉得它了不起,哪怕它写的是狗屁不通的打油诗。”
“看来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她知不知道你的想法。”
听了这话,特鲁德再一次露出了笑容:“当然不在乎。这也算是替她干活儿的一点好处吧。只要是跟我的工作有直接关系的事,你简直别想骗过她的眼睛。但只要跟工作无关——她跟其他聚能者没什么两样。嘿,我还跟她耍过一点儿小把戏——”他突然住嘴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只管把劳统领吩咐你告诉她的事告诉她,就行了,不会有什么事。”他挤挤眼睛,沿路返回,跟雷诺特的办公室的方向正好相反。
“好好瞧瞧她,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如果范早一点得知安妮·雷诺特的情况,也许他会把定位器的事推迟一段时间。但现在,坐在雷诺特的办公室里,范没多少选择余地。不过,能主动出击的感觉也挺好。自从吉米死后,范的一举一动无不经过深思熟虑——真太他妈小心了。
一开始,这女人根本没注意到范。范没等她邀请,径直在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四周打量着这个房间。跟劳的办公室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四壁是光秃秃的金刚石,毫无装饰。没有图画,甚至没有易莫金人当作艺术品的那种讨厌玩意儿。除网络设备之外,雷诺特的办公桌上只有几个没盛东西的储物盒。
雷诺特自己呢,范专注地观察着她的面部表情,以前他从来不敢这样做。他和雷诺特交往的时间一共有大约二十千秒,都是开会,雷诺特远远坐在会议桌另一端。这女人的穿着打扮一直很简单,除一条掖进衬衣里的项链之外,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再加上红发、苍白的肤色,看上去简直像里茨尔·布鲁厄尔的亲姐妹。这些体貌特征在人类活动空间的这一区很少见到,有也是身体畸变的结果。安妮看上去三十来岁,如果医疗手段较好,也可能是两三百岁。如果欣赏者本人头脑不大健全、有点变态的话,他或许会觉得安妮很可爱,长得挺好。这么说,你过去也是统领阶层的一员。
雷诺特视线一动,凌厉的眼光射向特林尼:“你是来汇报那批定位器的技术细节的,说吧。”
范点点头,感觉有点奇怪:她的目光避开了他的眼睛,只盯着他的嘴唇、喉咙,偶尔才与他的视线相对。目光中没有感情,没有交流,但范只觉得心里发冷,觉得她仿佛看穿了自己的所有花招。
“说说它们的标准感应中枢。”
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然后告诉她自己其实不了解具体细节。
雷诺特好像并不生气,提问的语气和刚才相比毫无变化,平静、镇定、稍带轻蔑:“光凭这些情况无法开展工作,我需要技术手册。”
“当然,我来这儿就是想告诉你这个。定位器芯片上储存了全套技术手册,加了密,埋设在底层,一般技术人员没有进入权限。”
又一次长长的瞪视。和上一次一样,避免和他四目相对:“我们看过,没发现手册。”
最危险的部分来了。说出下面的情况以后,劳和布鲁厄尔肯定会再一次认真审视他,极力揣测隐藏在小丑外表之下的范·特林尼到底是什么人——而这是他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结果。至于另外的可能……如果他们意识到他所汇报的是最高级别战斗员都不可能知晓的青河绝密,他就有大麻烦了。范一指雷诺特桌上的头戴式系统:“戴上就知道了。”
雷诺特对他无礼态度毫不在意,戴上系统,接收双人交感图像。范开始了:“密码是什么来着?好久以前的事了,不知——”其实单凭他的身体信号就能打开完整版本的技术手册,但他没这么做,而是多次输入错误的密码,每一次报错后他都装出焦躁不安、大发脾气的样子。任何普通人,哪怕是托马斯·劳,都会等得不耐烦,或是被范的笨拙逗得放声大笑。
雷诺特什么都没说,静静地坐等。等了一会儿,她蓦地开口,道:“我没这份耐心。请不要假装无能了。”
她看透了我。自从他来到特莱兰,从来没有一个人识破他的伪装。范本来希望自己还能有点缓冲时间,他们开始启用新的定位器后,他还有时间替自己重新发明一套伪装。真该死。但就在这时,他想起了西利潘的话。安妮看透了他的某些小把戏,但极有可能只得出一个结论:特林尼不太情愿向她透露这个秘密。
“对不起。”范嘟囔一句,输入正确的密码。
舰队数据库芯片文件部分传回一个简简单单的认可信号,两人之间出现了银色的图像符号:暗藏的目录、元器件说明。
“有这些足够了。”雷诺特道。她动了动控制器,办公室骤然间无影无踪。两人置身于一排排文件之中,面对定位器资料。
“跟你说的一样。温度、亮度、声频……功能很多。比你在会议上说的精巧得多。”
“我说过这东西很好用,剩下的只不过是细节而已。”
雷诺特迅速审查各项功能,语气几乎有点兴奋了。这些定位器比易莫金人的相应产品高明得太多了。“不带任何附加元器件的定位器,感应功能很强大,可以独立使用。”但她看到的只是范想让她看到的部分,远远不是这种元件的全部功能。
“高频度使用的话,还是需要附带动力。”
“没关系。其实附带动力更好,我们可以先限制其使用范围,直到把它研究透彻以后再说。”
她关掉图像,两人又置身于她四壁闪着冷光的办公室。范感到自己后背开始冒汗。
现在她连看都不看他了:“目录表明,除了埋设在舰队硬件里的以外,这种定位器还有几百万个。”
“对,没有激活,打包存放着,加在一起只有几公升。”
雷诺特平静地指出:“你们没有把这些器材利用起来,加强安全,真是愚蠢。”
范厉声道:“我们当战斗员的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在军事行动中——”
这些细节不在雷诺特的关注范围中,她挥手打断他的话:“看来,这批器材数量足够我们用了。”
劳统领手下这位漂亮亲信的目光再一次落到范脸上,一瞬间,目光逼视着他的眼睛。
“你很有可能开创了一个舰队操控的新纪元,战斗员。”
范迎着那双冰冷清冽的蓝色眸子,点了点头。他希望对方意识不到她的话是多么正确。就在这时,范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在他的所有计划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安妮·雷诺特管理着几乎全部聚能者;安妮·雷诺特负责安排、落实托马斯·劳的指挥控制命令;安妮·雷诺特了解易莫金人的所有核心机密,而了解这些机密正是成功发动叛乱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最后,安妮·雷诺特是个聚能者,也许她已经隐约猜出了他的意图,也许她可以成为摧毁劳和布鲁厄尔的关键。
临时性营帐里永远不可能彻底安静下来。青河贸易者营帐的直径只有一百多米,人们在帐壁弹来弹去,造成很大的震动,营帐织料不可能百分之百吸收这种震动。还有热气压,不时发出叭的一声脆响。但现在,大多数人睡得正香,范·纽文的小舱室已经达到了最大限度的安静了。他假装打盹儿,在空中飘荡着。用不了多久,他的秘密生活就要变得繁忙起来了。易莫金人还不明白,他们已经落进了一个深不见底、连绝大多数青河舰队司令都不知道的陷阱。这是范·纽文许久以前布下的两三种陷阱之一。知道底细的最初只有苏娜和寥寥可数的几人,即使是布里斯戈大裂隙事件之后,相关秘密也没有在青河数据库里公开。对于这一点,范一直惊叹不已:苏娜做事的手段真是巧妙啊。
雷诺特和布鲁厄尔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培训人员掌握这批新型定位器?定位器的库存数量很大,足以满足稳定L1站点的需要,足以监控一切活动空间。第三顿饭的时候,通信部门的人提到在营帐主干线路上出现了一批尖峰信号,一秒十次,是一种微波脉冲,信号范围覆盖了全部营帐。这正是供定位器使用的无线动力。就寝时间刚开始时,他便发现通风口里飘出了第一批粉尘。布鲁厄尔和雷诺特这会儿肯定在调校新系统,这个系统的声音和图像信号质量准会让布鲁厄尔和劳心满意足,大喜过望。运气好的话,他们最终会把笨重落后的易莫金监控器材全部撤下来。即使运气没好到那一步……嗯,再过几兆秒,他就可以调看、更改发送给他们的报告了。
一点东西碰上他的面颊,比灰尘大不了多少。他的手轻轻一动,仿佛抹了抹脸,将那一点轻尘按进眼皮下。又过了一会儿,他将第二点轻尘深深按进自己的右耳。易莫金人大动干戈更改他们信不过的青河输入—输出器材,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定位器确实具有范告诉托马斯·劳的诸般功能。在人类历史上,定位器的功能始终没有多大变化,即在一定空间范围内互相确定对方的位置。原理也十分简单,算算信号从发送到接收的时间即可。青河定位器的型号比大多数定位器更小,短距离内可以使用无线动力源,还附带了一批传感器。这东西用作监控器材最方便不过,劳统领看中的正是这个方面。从原理上来说,组合起来的定位器其实是一种电脑网络,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分布式处理器。每一个比粉尘大不了多少的定位器都有一点点计算功能——并且能够彼此通信。几十万个这种小玩意儿在青河营帐里飘来飘去,加在一起,它们的运算能力超过了劳和布鲁厄尔安装在这儿的所有设备之和。当然,所有定位器都有一定的运算能力,呆笨的易莫金定位器型号也不例外。青河定位器真正的秘密在于,它们不需要另外加装人机交流界面便能实现输入—输出。只要掌握诀窍,你可以直接联通青河定位器,让定位器感应到你的身体位置,经过适当的编码解码,定位器内置的效应器便会发挥作用。易莫金人把青河营帐的前端界面全部删除了,但这无关紧要。现在,一个可用的青河界面随时随地环绕着所有人,只要你知道其中的秘密就行。
联通定位器需要特别的手法,需要操作者集中注意力。误打误撞绝无可能实现联通,蛮干也不行。范轻轻落到吊床上,放松身体。一方面假装熟睡,另一方面调节身心,准备工作。他需要调节心跳和呼吸,让身体信号成为一个特定模式。我会不会忘了那个模式?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突然一阵恐慌。眼睛里一个、耳朵里一个,两点一线,飘散在房间里的其他定位器应该可以识别出这个信号了。应该完全够了。
但他仍旧调不出那个模式,脑子里都是安妮·雷诺特,还有西利潘让他看到的事。聚能体系有能力看穿他的计划,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聚能真是个奇迹啊。只要有了这件威力无比的工具,他范·纽文完全可以缔造一个真正的青河帝国,哪怕再次出现苏娜那种背叛也无所谓。是的,代价是惨痛的。范想起哈默菲斯特顶楼那一排排行尸走肉般的聚能者。他可以想出许多办法,让这个体系温和一些。但说到底,要运用聚能这件工具,牺牲是必不可少的。
最后的成果就是一个真正的青河帝国。这个成果值得付出这种代价吗?他能作出这个牺牲吗?
是的,是的!
以这种情绪,他不可能进入定位器系统。他澄清头脑,再一次全身放松。想象中的光明前景渐渐消失,化为对往事的回忆。当初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苏娜·文尼带着“重奏”号和一个仍旧天真无知的范·纽文,来到了纳姆奇周边卫星上的大都会区……
他在纳姆奇住了十五年。这是范·纽文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苏娜的亲戚也在同一个星系,他们爱上了苏娜和她的年轻蛮子提出的计划:在星际间保持消息同步的新方法,在不影响自己买卖的前提下传播科技知识,最终建立一个统一的贸易文明(范已经学乖了,说到这一点便打住,不提什么青河帝国的事)。苏娜的亲戚们做成过好些巨额利润的大买卖,但他们很清楚孤立贸易的局限性:他们自己可以大赚特赚,一段时间内攥住这笔财富不放……但财富终究不会长久,随着时间的流逝,再多的财富也会慢慢散轶,消失在无边的宇宙中。范的许多目标,他们打心眼儿里赞成。
从许多方面来看,他和苏娜在纳姆奇度过的时光就像两人在“重奏”号上的蜜月。但这一次延续的时间更长,前景也更加辉煌,收益日渐丰富。还有一件奇妙的事儿,他装满计划的脑袋压根儿没有想到,那就是孩子。范从来没想到会有自己的孩子,以及有了孩子之后,家庭会发生多大变化。拉科、布特拉、科欧,三个小家伙,他和苏娜的第一批后代。他和孩子们一起生活,教导他们,和他们玩游戏,带他们参观神奇无比的纳姆奇世界公园。范深深地爱着他们,超过对自己的爱,接近对苏娜的爱。为了跟他们在一起,他几乎放弃了自己的宏伟计划。以后再说吧,计划完全可以推迟一点。苏娜也原谅了他。最后他还是走了,再回来时已经是三十年后。苏娜等着他,告诉他计划的其他部分,各个部分都执行得很顺利。到那时,他们的头一批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开始遨游太空,为建立一个新青河做出自己的贡献。
范参加了一支由三艘飞船组成的舰队。航行不顺利,发生了大灾难。是背叛与出卖。赞姆勒·恩格把他甩在基勒的彗星尘里等死。二十年时间里,他手里没有一艘飞船,白手起家成了亿万富翁,只为离开那个鬼地方。
苏娜跟他一块儿跑过几趟船,两人在好几个世界留下了后代。一个世纪过去了,三个世纪过去了。他们在“重奏”号上制定的网络协议发挥了极好的作用。这些年里,他们不时跟自己的孩子、孩子们的孩子相聚。其中有些人是比拉科、布特拉和科欧更好的合作伙伴,但他对他们的爱始终不及对自己的第一批孩子那般深厚。范看着自己规划的结构渐渐成形。现在一切都简单了,他只需要单纯搞搞贸易就行。结构逐渐完善。越来越多的家庭成员使这个结构的影响力日益扩张。未来还会更加美好。
最困难的是,他们必须在贸易空间的核心留下留守人员,至少在这几个世纪,这么做是绝对必要的。于是,苏娜越来越多地留在后面,协调范与其他人的工作。
他们继续生儿育女。范在许多光年以外,可苏娜却有了新的儿女。他跟她开玩笑,说这真是个奇迹。但一想到她居然有了新爱人,范就万分难过。苏娜轻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范,我的孩子都是你的。”她的笑容变得顽皮起来,“这么些年里,你给了我那么多种子,生一支军队都够了。当然啰,这么多礼物,我不可能一下子全用光。不过我会用的。”
“我不要克隆人。”范脱口而出,语气比想象的更激烈。
“老天,当然不。”她转开视线,“我……一个你已经够我受的了。”或许她跟他一样,对这种事也挺迷信。但也可能不是这个缘故。“不,光有你的种子还不够,我要的是自然的受精卵。至于卵子,倒不一定非得是我自己的。纳姆奇这方面的医疗技术很先进。”她的目光又落到他脸上,她看出了他的表情,“我向你发誓,范,你的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家庭,每个孩子都找到了自己的爱人……范,我们需要他们,需要家庭,需要他们的家庭,一代代传下去。我们的计划需要他们。”她开玩笑地捅了捅他,想打消他脸上不赞成的表情,“哎,范!这可是天大的美事儿呀。每个蛮族国王整天发的不都是这种春梦吗?嘿,告诉你吧,你可是千真万确的多子多福,没有哪个蛮族国王比得上。”
是啊,孩子数以千计,卵子来自几十个人,不费他这个当父亲的半点工夫。为了保证传下足够后代,他那个北海王国之君的父亲一方面严酷镇压任何弑君企图,另一方面广蓄姬妾,干的事儿跟这个差不多,只不过规模小得可怜。父亲想要的,范全有了,而且过程中没有谋杀,没有暴力。可是……苏娜干这种事儿多长时间了?他有多少儿女?多少卵子“供应者”?他能想象出来她是怎么干的:精心规划血缘关系,在每一个新家庭预先安排好适当的才华,把这些家庭散布到整个青河空间。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苏娜说得没错,这是每个蛮族国王求之不得的春梦……但他又有点被强奸的感觉。
“本来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范,但我担心你会反对。这种安排又是那么重要,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最后,范没有反对。这种做法对他们的计划实在大有好处。可一想到那些他永远不认识的亲生孩子,范的心便会隐隐作痛。
以0.3个光速,范漫游远方。到处都有贸易者,只不过三十光年以外的贸易者很少自称“青河人”。但这没有关系。他们明白那个大计划。他遇见的所有贸易者都在尽力传播它。他们走到哪里,就把青河的精髓带到哪里。扩张范围甚至超出他们远行的距离,因为许多人收听到了范发向茫茫寰宇的电子信息,然后皈依,从此信奉青河的理念。
范仍然一次又一次回到纳姆奇。不断返航对大计划不利,他的行为已经接近破坏这个计划了。苏娜老了,她现在已经两三百岁了。她的身体已经到了医疗技术保持人体青春活力的极限。用不了多久,她便会现出老态。连他们的许多孩子都变老了——在港口驻留太久,太长时间没有远航。有的时候,范在苏娜的眼睛里瞥见一种他不了解的岁月沧桑。
每次返航纳姆奇,他都会向她提出那个老问题。一天晚上,做爱以后(几乎和最初相爱时一样美好),他终于爆发了:“不应该这样,苏娜!计划为的是咱们俩。跟我一块儿飞吧。哪怕你一个人出去也行啊。”我们就能时常见上一面,直到生命的终点。
她稍稍向后靠了靠,离开他一点,手滑到他脖子下面。她的笑容既顽皮,又伤感:“我知道。我们以前觉得,两个人都可以飞出去。真奇怪,做计划的时候犯的最大一个错误竟然是这个。唉,还是说老实话吧。你也知道,我们俩中间得有一个人留下来,守在青河空间的中央位置,值守一个永无尽头的长班,为计划做出牺牲。”征服宇宙涉及数以亿万计小事细节,千头万绪,不可能不加理会,把自己一冻了之,一枕长眠。
“是的,但只是在头几个世纪。不是……不是你的一生。”
苏娜摇摇头,手轻轻抚着他的颈背:“恐怕,咱们当时那个想法是错的。”她看见了他脸上的痛苦,将他拥进自己的怀抱,“我可怜的蛮族王子。”语气里含着调笑,还有对他深深的爱。他听得出来。“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藏。知道为什么吗?你是个才华横溢的、最伟大的天才,有一种永不停息向前冲的劲儿。但我爱上你,最重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个。在这个脑袋瓜里,深入进去,你是个最矛盾不过的人。你在那个破烂地方长大,目睹过无数背叛、出卖,自己也尝过遭人出卖的滋味。你懂得暴力、邪恶,连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大坏蛋都没你懂得多。而与此同时,你又从小装了一脑子骑士精神:光荣、荣誉、探险。这两种东西截然不同,却同时存在于你的脑袋里。你这辈子想的都是怎么改变宇宙,让它适应你那些个彼此矛盾的观念。你会接近这个目标的,放在我或者其他任何理智的人身上,那么接近,已经相当于实现了。但你却不会满足。所以,为了你的目标,我必须留下;而你,因为同样的理由,必须走。不幸的是,这些你也清楚,对不对,范?”
范从苏娜顶楼房间环绕的真正窗户向外望去。这所套房位于一座直刺苍穹的办公楼顶端,办公楼则高耸在纳姆奇周界最大的都会卫星上。塔雷斯克大厦。由于昂贵的通信费用,这里的房价高到了彻底疯狂的地步。它公开出租的时候,顶楼一整层一年的租金就能买下一艘星际飞船。最近七十年来,青河家族——主要是他和苏娜的后裔——买下了这座大厦和周围的大片地产。在青河产业中,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大海里的一滴水。
正值傍晚,纳姆奇的新月低悬天际,塔雷斯克商业区的璀璨灯光与母星的光芒交相辉映。再过一千秒,文尼—曼索坞站就将升入视野。文尼—曼索坞站也许是人类所居空间最大的飞船船坞。但就算是这个巨无霸坞站,也只占家族财富的一小部分。在这之外,青河各个家族的产业无远弗届,直到人类空间遥远的边疆。这份庞大的产业仍在持续增长。他和苏娜已经缔造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贸易文明。苏娜就是这么看的,她只能看到这个地步。她想要的也就是这个:伟大的贸易文明。苏娜不在乎自己不能活着看到他们的最后成就……因为她认定这个成就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
于是,范强忍眼眶中的泪水,轻轻搂住苏娜,吻了吻她的脖颈。“对,我清楚。”最后,他说道。
范推迟了自己离开纳姆奇的行期。两年,五年。停留得太久,直到大计划现出败象。即使现在出发,有些事也来不及弥补了。继续滞留下去,计划便可能彻底失败。他终于告别了苏娜。分别的时候,他心里的某些东西死去了。他们仍将继续合作下去,甚至保持着抽象的爱情。但是,时间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他知道,他们永远也不可能跨过这道鸿沟了。
一百岁时,范·纽文到过三十多个太阳系,见识了上百种文明。比他见多识广的贸易者也是有的,但这种人不多。苏娜当然不可能是这种人。她龟缩在纳姆奇,抱着过去的计划不放。范见过的事物她是不可能见到的。苏娜有的只是书本和历史——来自远方的报告。
具有固定基点的文明不可能持之恒久,哪怕它有遨游太空的本领,也终究逃不过灭绝的宿命。人类居然能坚持那么久,最后逃离地球,真可谓奇迹。对于智慧种族来说,灭绝之道实在太多。解不开的僵局、预见不到的失控、瘟疫、大气变化、重大变故,这些只是最显而易见的危险。人类这个种族历史悠久,时间沉淀下来的智慧足以应付一部分威胁。但是,无论如何小心谨慎,一个科技文明本身便蕴藏着自身毁灭的种子。总有一天,技术发展会走到尽头,僵死了,接踵而至的各方政治冲突便足以引发整个文明的毁灭。范·纽文出生在堪培拉,那时的堪培拉还深处中世纪的黑暗之中。他现在明白了,导致堪培拉退回中世纪的灾难必定是比较温和的一种,尽管丧失了高技术文明,但当地人毕竟没有灭绝。有些世界,范一百岁之前去过好几次。有的时候,这一次与下一次之间隔着好几个世纪。他亲眼见到纽马斯这种美好的乌托邦如何退化成了人口爆炸的专制世界,昔日美丽的海洋城市变成了数亿人聚居的超级贫民窟。七十年之后,他又一次回到那个地方——一个只有一百万人口的原始星球,当地人已经成了野蛮人,住在一个个小村落里,涂着大花脸,挥舞战斧。唯一值得称道的只有一曲曲令人心碎的民歌。要不是那些民歌,那次贸易航行只能算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惨败。但跟许多彻底灭绝的世界相比,纽马斯还算幸运的。比如古老地球,自从人类向太空扩张以来,它已经经历过四次殖民,每一次都只能白手起家,在上一次彻底毁灭的遗址上重建文明。
寰宇间一定存在一条更好的发展道路。每看到一个新世界,范便更加确信:自己选择的才是最佳发展道路。帝国。一个无比庞大的帝国,统治区域横跨银河,即使某个太阳系整体崩溃,对于这样一个大帝国来说,仍旧是一次可以控制的地方性灾难。青河贸易文明只是这个帝国的开始,它将发展成为青河贸易帝国……最后,成为一个真正的、君临寰宇的强盛帝国。青河完全有可能成就这一切,因为它所处的地位十分特别。每一个被它视为客户的文明,只要发展到鼎盛时期,都会拥有极其发达的科学技术,有的时候,它还会将在它之前便存在过的文明成就向前推进一大步。但是,只要它一灭亡,这些改进也就随之灰飞烟灭。这种事屡见不鲜。但青河不同。青河人永远在旅途上,耐心地采撷他们与之贸易的各个客户文明的精英。对苏娜来说,这是青河最伟大的贸易优势。
但在范看来,这种优势并不仅限于贸易。为什么非得把我们知道的一切都作为交易商品告诉客户?拿出一部分当成商品,这是对的。我们就是靠这个过日子。但是,让我们把人类全部文明的精华部分收藏起来吧——由我们保存,为了全人类的福祉。
这就是青河“定位器”的由来。有一次,范在特莱夫-伊特尔着陆。这里也许是他远航以来离纳姆奇最远的地方。甚至连当地人的起源都不同于人类空间那些为人熟知的地区。
特莱夫的太阳是那种很小、很暗的M级恒星。几乎每个适宜人类居住的星系里都少不了这种讨厌的小东西。几十颗加在一起,才顶得上一颗古老地球的太阳。但这些小玩意儿居然都有行星。这种地方的生存环境十分险恶,小恒星之间可供生存的生态圈十分窄小。没有发达的技术文明,人类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中生存下来。但在人类征服太空的头几千年里,所有人都忽视了这一点,结果就是,许多这类世界被开发出来了。人类是多么乐观呀,认为他们的技术文明可以永远保持下去。后来便是第一次大衰退,数以百万计的人被甩在这种冰冻世界里(如果这颗行星处于该地太阳生态圈的内层,便是烈火世界)。
特莱夫-伊特尔便是这类世界中的一个,跟大多数同类稍有不同,但生存环境差不了多少。这个星系的恒星有一颗巨行星,即特莱夫,它绕行恒星的轨道在该星生态圈偏外一点的地方。大块头行星特莱夫只有两颗卫星,其中一颗大小与地球相似。在范抵达时,两颗卫星都有人定居。较大的一颗,即伊特尔,较为繁华。太阳的能量输出虽然不足,但特莱夫引起的潮汐以及和它距离近所带来的热量弥补了这个缺陷。伊特尔有大陆、空气和液态海洋。特莱夫-伊特尔的人类文明经历过一次大倒退,但当地人终究还是挺过来了。
他们目前的技术水平达到了人类文明历史上的最高端。范的小舰队被当地人接纳了,位于距太阳十亿千米的小行星带上的船坞非常先进。范让船员留在飞船上,自己乘坐当地交通工具向内飞行,来到特莱夫和伊特尔。当地人已经见识过了范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浏览了他的预备交易清单……范手里的大多数商品远远比不上伊特尔本地宛如魔法的技术。
纽文在伊特尔逗留了一段时间。用当地奇特的计时单位来说,是一些星期,即大卫星伊特尔绕特莱夫转动一周所用的时间,约六百千秒。而特莱夫围绕太阳公转一周的时间是六兆秒多一点。所以伊特尔的日历还算清楚,以十星期为一个大单位。
虽然伊特尔在寒冰烈焰之间岌岌可危,但这个世界多数地方还是可以住人的。“要说气候稳定,我们的世界比古老地球还强。”当地人夸口说,“伊特尔深处特莱夫的重力井中,没有什么明显的不稳定因素。整整一个地质时期,潮汐的热效应一直相当温和。”他们还说,就算真有什么危险,也没什么应付不来的。M3级别太阳的侧倾角只有一度多一点,莽撞的人甚至可以裸眼直视那个红色圆盘,看见上面盘旋蒸腾的气流,还有又大又暗的太阳黑子。像这样盯着太阳看几秒钟后,视网膜会受到严重灼伤。原因显而易见,太阳的可见光虽然比较弱,但它的近红外线十分强烈。当地人建议范戴上像透明塑料似的视力保护罩。不过即使戴上这种东西,范仍然十分小心。
他在当地的费用由一批本地公司组成的东道主承担。他的时间主要花在几件事上:进一步学习他们的语言,了解当地人的需求,看自己舰队带来的货物中有没有当地人看得上、愿出高价购买的。当地公司在做同样努力。这种情形有点像搞商业间谍活动,只不过颠倒了一番。本地的电子设备比范见过的最高明的同类产品都要更高明一点,但在驱动硬件的程序方面尚有改进余地,青河人可以为他们提供改进方案。他们的医疗设备相当落后,他可以从这里入手,和当地人讨价还价。
范和自己的船员做了一番统计,看青河人从这次交往中可能得到哪些收获。可能的收获非常丰富,足以支付这次航行的所有费用,还大有盈余。除此之外,范还听到了一些有关某种新奇设备的小道消息。这个消息的可靠性尚待查证。他的东道主是由一批“企业集团”(他只能翻译到这个程度)的代表组成的,这些企业集团连彼此之间都要隐瞒情报,打听机密十分困难。小道消息所说的新设备是一种新型定位器,比其他任何地方制造的同类设备更加小巧精致,而且不需要附属动力包。在定位器上做出任何改进都会带来丰厚的利润,它的定位功能就像胶水一样,把内置系统凝结成一个整体,使系统发挥出更强劲的功能。但有消息说,这些“超级”定位器还内置了传感器和相当于操作界面的效应器。如果消息是真的,这种设备必将对伊特尔的政治军事产生巨大影响——颠覆性的影响。
现在的范·纽文已经彻底掌握了在科技社会收集情报的方法。哪怕是在一个他连本地话都说不流利、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的社会里,他照样有本事得到自己需要的信息。四星期后,他已经知道了超级定位器可能掌握在哪个企业集团手里,也知道了那位企业巨子的名字:冈纳·拉森。拉森集团开列的贸易清单里没有提到这种新发明,没摆到桌面上来,范自己也不愿在有其他集团代表在场的场合提到定位器。这是个连范在中世纪堪培拉的叔叔婶婶都知道的老花招,他们所不知道的只是采用什么技术手段规避无所不在的监视,安排会面而已。
在伊特尔着陆六星期后的一天,范·纽文走在第厄比城最排外、最高档的大街上。预示大雨将临的灰色云层翻滚着,时而被将近全食的太阳映成粉红。太阳刚向特莱夫方向落去,那颗巨行星的一端还残留着一弯金红。巨行星横挂天空,跨度达十度,靠近两极的高纬度地区闪烁着静静的蓝光。
空气凉爽湿润,微风散发着大自然的芬芳。范的脚步不紧不慢,时时拉紧牵狗绳,把想窜到路边查看什么的哮犬拉回来。要保持伪装,他就不能行动得过于匆忙,只能走走停停,欣赏风景,客气地跟穿着打扮和自己差不多的过路人挥手打招呼。说到底,像他这样一位隐居在此的退休富翁,除了看看风景、炫耀炫耀自己的名犬之外,有什么必要在外面闲逛?至少,跟他联络的人是这么说的:“哈斯克斯特拉德地区的保安其实算不上十分严密,但如果你贸然在那儿露面,又没有适当的理由,警察多半会拦住你。牵上几只名贵哮犬,在外面散步就顺理成章了。”
范将路边的林间豪宅收进眼底。从表面上来看,第厄比是个宁静的城市,治安措施也还完善……但如果有人真想大闹一场,纵火、暴乱,只消一晚上,就能把这儿化为一片废墟。企业集团在生意谈判中十分强硬,但当地文明却非常祥和,正处于最高级、最幸福的时光……说真的,“企业集团”这种译法不十分准确。冈纳·拉森和其他许多巨头很依赖从古至今遗留下来的智慧结晶,但他的正式头衔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范以前听说过“哲人王”这个称呼,但拉森是个生意人呀,或许他的头衔的正确含义应当是“哲人巨子”。嗯,有意思。
范来到拉森大宅,转进一条跟大街差不多宽的私家车道。头戴式系统的输入渐渐稀疏,再走几步,他只剩下了自然视域。范有点生气,但并不意外。他漫步前行,从容不迫,仿佛这个地方是他的,甚至还让狗在一排两米多高的花丛后拉了一泡屎。让那位哲人巨子瞧瞧我对他这些鬼把戏的深切敬意吧。
“请这边来,先生。”背后转来轻轻的声音。范吃了一惊,但掩饰得很好。他转过身,漫不经心地对说话者点了点头。半明半暗的日食残光中,他没看到任何武器。高空中,两百万千米之外,一串蓝色闪电从特莱夫表面掠过。他趁机打量了一番那位向导,还有隐在暗处的另外三个人。他们穿着公司袍服,但他一眼便看出这些人的军人姿态,还有扣在眼睛上的头戴式系统。
他让他们接过哮犬,这样最好。这四只畜生身高体壮,一副食肉动物的凶相。好好养养也许能让它们变得温驯些,但要让范爱上这些家伙,光靠遛一趟是办不到的。
范和剩下的警卫走了一百多米。他注意到了修剪得非常精致的树丛,还有低伏在地的苔属植物。在这里,社会地位越高,越欣赏田园味儿——同时越发精细,任何一处细节都精益求精。这条“林中小径”无疑经过上百年的精心修理,这才完美地体现出纯粹野生的森林风味。
小径通向一座坐落在半山处的花园,花园另一边有道溪流,还有一个小池塘。借着特莱夫旁边的一弯残红,范辨认出了桌椅摆设,还有那个起身迎接他的矮小身影。
“哲人巨子。”范微微一欠身,他知道当地地位相同的人彼此都是这么行礼的。拉森也欠身答礼。不知怎么回事,范总觉得对方露出了一丝笑意。
“纽文司令……请坐。”
在有的文明中,贸易双方一开始只能互相客套,一直拖到大家都烦到极点才能开始做买卖。范知道这次不会这样。他必须在二十千秒内返回饭店——双方都不希望其他企业集团知道范来过这里。但冈纳·拉森却仿佛并不着急。偶尔亮起的一道道特莱夫闪电让范可以仔细端详一下对手:典型的伊特尔血统,岁数很大,头上的金发只有稀稀疏疏一层,露出的粉红色头皮都起皱了。两人在不断亮起闪光的黄昏中坐了两千秒。老头子不住唠叨着范过去的经历、特莱夫-伊特尔的历史。妈的,没准儿因为我在他的花丛里留下了狗屎,老头子生气了,这会儿正报复我呢。或许是一种他不了解的伊特尔风俗。幸好还有一点好处,这家伙说得一口流利的阿米尼瑟语,范也同样精通这种语言。
拉森的巨宅静得出奇。第厄比城有将近一百万居民,虽说没有什么高大建筑,但这片位于哈斯克斯特拉德高档地段的宅第一千米外便是繁华的都市。可坐在这儿,能听到的最大的声音就是冈纳·拉森的废话,还有山坡边那条小溪的淙淙流水声。范的视力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昏暗,能看到池塘里特莱夫闪电的微弱反光,以及某种甲壳类生物钻出水面形成的涟漪。我真有点喜欢上了伊特尔的光线。三星期前,范绝不会想到还有这一天。这里白昼和夜晚的时间都太长,范难以适应这种节奏。幸好每天还有一次日食,可以让他喘口气。但一段时间以后,范再也不像刚来时那样,觉得这里的一切颜色都带着一层红色底色。这个世界让人觉得十分舒适、安全,当地的繁荣、和平已经保持了近千年。也许,这里的人真有某种智慧……
拉森骤然改变话题,尽管还是用那种唠唠叨叨的语调:“这么说,你想了解拉森集团的定位器?”
范知道,除了眼光一闪,自己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
“首先,我想了解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小道消息倒是说,这种定位器非常好……但小道消息毕竟太含糊其词了。”
老头子露齿而笑:“噢,东西倒是真有。”他朝四周一挥手,“有了它们,我什么都看得见。这里虽然昏暗,但对我来说,和大白天没有区别。”
“我明白了。”老头子没戴头戴式,能看出范脸上嘲讽的表情吗?
拉森轻声笑道:“真的?”他轻轻碰了碰紧靠眼窝的太阳穴,“有一个就在这儿。其他的跟这一个相连,精确刺激我的视神经。无论是使用者还是定位器,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彼此适应。但只要你有足够数量的拉森定位器,承担这点工作负荷不成问题。无论我面对哪个方向,它们都能组合各个方向,形成综合图像。”他挥了挥手,范看不出是什么意思,“你的面部表情我看得一清二楚,范·纽文。还有,通过像粉尘一样附着在你手上脖子上的定位器,我可以看到你身体内部的情况。我能听到你的心跳,你的肺部呼吸。再稍稍专心一点——”他的头微微一偏,“我能判断你大脑的血流量……你现在非常非常吃惊,年轻人。”
自责的怒火让范绷紧了嘴唇。对手已经打量了他两千秒。如果这是一间办公室,不是暮色中的宁静花园,他会警觉得多。范耸耸肩:“在伊特尔文明的这个发展阶段,你的定位器是我们最感兴趣的设备,远胜于其他东西。我非常希望得到一些样品——更希望得到它的驱动程序,还有制造设施。”
“你打算拿它干什么呢?”
“这很明显,但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能给你什么作为交换。你们的医疗技术比纳姆奇和基勒的落后得多。”
拉森好像在点头:“现在的医疗技术呀,比我们这儿大衰退前掌握的差多了。我们从来没有完全掌握古代的科技。”
“你刚才称我‘年轻人’,”范道,“你多大岁数了,先生?九十?一百?”范和他的下属仔细研究过伊特尔网络上的资料,评估了当地的医疗技术。
“按你们三十兆秒一年的算法,九十一岁。”拉森道。
“先生,不算冷冻冬眠期,我的实际岁数是一百二十七岁。”可我的样子还是个年轻人。
拉森沉默了很长时间。范相信自己得了一分。也许这些所谓的“哲人巨子”并不是那么深不可测。
“是啊。我真希望能再一次变成一个年轻人。如果能将这个变为现实,有数百万人愿意花百万价钱。你的医疗技术能做什么?”
“一两百岁的人就像你看到的我一样年轻。这之后两三百年,外表开始出现老态。”
“啊,比我们大衰退前的古代技术水平还高些。但岁数大到一定程度,照样会难看,老家伙总免不了这一劫。人类的身体总有个内部极限,不可能超过这个极限。”
范客气地保持着沉默,但心里暗自发笑。医疗技术这个鱼饵算下对了,范可以拿出一套相当不错的医疗技术,将他们的定位器换到手。贸易双方都会得到丰厚的利润,拉森自己也会多活好几百年。如果拉森走运的话,他会在他的这一轮文明终结之前离开人世。但一千年后,拉森早已化为尘土,他的文明也将和其他任何固着于行星的文明一样灭亡,而范和青河仍将遨游在群星之间——手里掌握着拉森定位器。
拉森发出一阵奇特的、轻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范才意识到这是连咳带喘的笑声:“啊,请原谅我。你也许有一百二十七岁,但你的思想仍旧是个年轻人。你沉着脸,毫无表情,掩饰你的真实想法——请别见怪,你不懂怎么掩饰,这方面没受过正确的训练。我有定位器,知道你的脉搏,你大脑的血流量……你以为,总有一天,你会在我的坟头上跳舞。对吗?”
“我——”该死的。就算他是个高手,又有最好的探测装置,还是不可能这么透彻地洞见对方的心思。拉森在瞎猜……或许,那种定位器比范想象的更加厉害,是一件绝世奇珍。震惊、提防、恼怒,诸般情绪混杂在一起。对手在嘲弄他。哼,好吧,跟你说点老实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如果你像我希望的那样同意这笔交易,你的寿命会跟我一样长。但我是青河人,星际飞行途中一睡就是几十年。在我们看来,客户文明的生存期是十分短暂的。”觉得怎么样?这下子,轮到你的血压升高了吧。
“舰队司令,我觉得你有点像那边池子里的弗雷德。我再说一遍,我毫无冒犯的意思。弗雷德是个卢克斯塔菲斯克。”他指的肯定是范刚才留意到的冒出水面的那只东西。“弗雷德对许多事儿很好奇。自从你来了,他一直在那边蹦蹦跳跳,想弄清你到底是什么。你看得见吗?这会儿他正坐在池塘边上,两根甲壳触手拨弄着离你脚边三米远的那丛草。”
范心里震动不已。他刚才还以为那是什么藤蔓呢。他顺着那两根纤细的触手向水边望去……没错,四根眼柄,四只一眨不眨的眼睛,反射着特莱夫渐渐暗下去的微光,四只黄眼睛。“弗雷德活了很长时间。考古学家已经发现了他的培育档案,他是上一次大衰退之前的人们拿当地野生生物做的一个小实验。当时他是某个有钱人养的宠物,智力程度跟哮犬差不多。弗雷德的岁数实在太大了,活过了整个衰退期。他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传奇。你说得很对,舰队司令,只要活得够长,你就能见识很多东西。中世纪时,第厄比还是一片废墟。接下来,这里兴起了一个王国,王国贵人们开始发掘埋藏在地下的古代秘密,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好处。有一段时间,这座小山曾是那些统治者的元老院。到了复兴时期,这里成了一个贫民窟,下面那个湖当时是露天下水道。就连‘哈斯克斯特拉德’这个词,现在是第厄比高档地段的代名词,从前的意思呢?类似于‘垃圾堆’。
“弗雷德见识过这一切,一直活到今天。很久以前,他就是阴沟里的传奇。直到三个世纪前,有理智的人甚至仍不相信他的存在。现在他神气起来了——住在最干净的水里。”老人语气里充满疼爱,“你看,弗雷德活得够长,见识过许多东西。直到现在,他的头脑仍旧很灵活,以卢克斯塔菲斯克的标准而言,十分机灵。瞧他那些盯着我们的小豆眼。但是,要说了解这个世界,甚至他自己的历史,弗雷德远远不及只从阅读历史中了解这一切的我。”
“这个比方说明不了问题。弗雷德只是一只头脑简单的动物。”
“说得对。你是人,而且是个来往星际的聪明人。你能活好几百年,要论生活的时间跨度,你能赶上弗雷德。但你又能比他多看到多少?文明有盛衰起伏,到现在,所有科技文明都知道了那些大秘密,知道哪些社会结构比较行得通,哪些很快便会衰落。他们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方法推迟灾难的到来、躲避最愚蠢的错误。他们也知道,即使这样,每一个特定文明最终仍将衰落,这是不可避免的。你在想,从我这里得到的电子器材也许在人类空间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见不到——但我向你担保,这么好的器材以前肯定有人发明过,将来也会有人重新发明出来,跟你带来的优良医疗科技一样(你猜得不错,我们确实需要这种技术)。尽管人类在缓慢地不断扩张,不断开拓新空间,但它作为一个整体是十分稳定的。是的,跟你相比,我就像森林里的一只昆虫,只有一天可活。但我的见识不比你少,我的生活跟你一样丰富。我可以学习我们的历史,还有星际间的通信。你们青河人见识过种种辉煌、种种愚行,我也一样。”
“我们可以把人类最好的产品收集起来。有了我们,人类最杰出的智慧结晶永远不会消亡。”
“我很怀疑。当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特莱夫-伊特尔还来过另外一支贸易舰队。那批贸易者跟你们完全不一样。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用生态学的术语来说,人类文明是个大环境,星际贸易者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生境,只占据着微不足道的位置。星际贸易者不是一种文明。”苏娜也这么跟他争辩过,但在这里,在这个古意盎然的花园中,这些以平静语气吐出的话比苏娜·文尼说出来的更有分量。冈纳·拉森的话有一种近似催眠的力量:“早先的那批贸易者跟你的态度不一样,舰队司令。他们只希望发一笔财,最终目的是找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发展成为一种固着于行星的文明。”
“到了那时,他们就不再是贸易者了。”
“对。但也许他们会做出比贸易者更大的成就。你们去过许多行星系统,你们的货单上说你们在纳姆奇住过很多年,时间之长,足以深入了解一种行星文明了。我们这里的居民数以亿计,彼此相隔只有几光秒。覆盖整个特莱夫-伊特尔的本地网可以让几乎每一个居民了解人类空间其他地方的情形,而你们却只有在到港后才能搜集到类似信息……最重要的是,你那星际贸易的生活,只不过是个存在于你头脑中的卢瑞塔尼亚而已。”
范不知道卢瑞塔尼亚是什么,不过对方的意思很明确。“拉森先生,那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想长寿了。你把什么事都想透了:一个不可能超越前人的宇宙,一切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什么好东西都留不下。”范的话有讽刺意味,但他确实希望对方能解除他的疑惑。冈纳·拉森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出现在面前的景色一片凄凉。
一声叹息,几不可闻。“你书读得不多呀,孩子,对吗?”不知怎么回事,范本能地觉得对方没有继续探查他了。拉森的语气既像开玩笑,又带着一丝忧伤。
“够我用了。”苏娜还抱怨过范在书本上花的时间太多呢。但范起步太晚,一生都在极力弥补自己这个弱点。这么说,他受的教育还有缺陷?
“你问我的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何在。这可是个大问题呀,只有靠自己回答,舰队司令,别人帮不上忙。各人走过的道路不同,各有利弊。但为了你自己,为了人类,你应该从这个角度好好考虑一下:每个文明形式都有它的时限,每一样科技都会有无法继续发展的那一天,最后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只能活几百年。等真正理解了这些局限……那时你才算长大成人了,才会明白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唉……听听这宁静的大自然的声音吧。能这么做,是一种福气呀。我们在奋勇直前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感受和风的气息,看弗雷德动脑筋想琢磨出我们是什么,倾听你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发出的笑声。享受你的光阴吧,不管这段光阴是谁给予你的,不管它会持续多长时间。”
拉森向后一靠,半躺在他的椅子上。他似乎在遥望圆盘状特莱夫所在的那一片看不见半点星光的黑暗。太阳已经全食,隐在特莱夫后面,将那颗巨行星周围涂上了一圈暗淡的红光。那个方向的闪电早已消失。范估计,这里之所以能看到那些闪电,原因在于视角,还有特莱夫上空积雨云的旋转。“给你举个例子,舰队司令。坐在这儿,感受,看。有的时候,日食中期有一种独特的美。请看特莱夫圆碟的中央。”几秒钟后,范抬头向上望去。特莱夫的低轨道地区一般是很暗的,一团漆黑……可现在:一抹淡淡的红色,淡得让他误以为是老人的话令他形成的错觉。红光慢慢变亮,一种非常非常深重的红色,像洪炉中的锻铁在温度升高到可以锤打之前的颜色,上面还带着一道道暗影。
“发自特莱夫自身的光。你知道,我们能直接从那颗行星得到一部分热量。有的时候,隔在伊特尔和特莱夫之间的云层排列得恰到好处,中间裂开一道口子,像峡谷一样,又没有猛烈的上层气流……每到这种时候,我们能看得很远很远,一直看到特莱夫深处——单凭裸眼就能看到它发出的光。”光比刚才又亮了一点,范四下打量着花园,一切都映着一抹红,但他现在能看到更多的东西了,比刚才闪电亮起时还要多些。池塘边茂密的高树,同时又是溪流的一部分,让小溪平添了许多旋涡回流。一群群细小的昆虫在枝叶间飞舞,过了一会儿,竟嗡嗡嘤嘤吟唱起来。弗雷德的整个身体都爬出了池塘,蹲坐在几只鳍状腿上,触手轻颤,向上方抬起,伸向洒落的天光。
两人静静地望着这一切。在从小行星带飞向这里的路上,范用多种观测器材仔细观察过特莱夫。现在能看到的一切没什么新鲜的。眼前所见,只是几何因素、时间因素等凑在一起发生的巧合而已。可是……被钉死在某颗固定的行星上,遥望远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奇异景象……范明白,当大宇宙将这种景象在行星居民们眼前展开时,会给他们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奇怪的是,连他自己竟然也产生了一缕敬畏之情。
接着,特莱夫的心脏重新归于黑暗,林间的吟唱停止了。整个景象只延续了不足一百秒的时间。
第一个打破寂静的是拉森:“我相信我们能做成生意,我年轻的高龄朋友。有些事我不方便向你透露,但我们的确需要你的医疗科技。不过,如果你能回答我最初提出的那个问题,我将不胜感激。你准备拿拉森定位器做什么?如果用来对付不了解这种器材的人,它是一种最出色的间谍工具。如果滥用,它会造就一个监控无所不在的警察社会,随之而来的便是文明的终结。你准备把它卖给什么人?”
不知为什么,范很坦率地回答了他的问题。随着特莱夫的东方缓缓明亮起来,范告诉了老人自己的帝国抱负,一个包含全人类的庞大帝国。这种事,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一位客户,只对某些最聪明、最不死抱教条的青河人谈起过。但就算这些人,大多也无法接受他的全部设想。大多数人跟苏娜一样,不赞同范的终极目的,只愿意发展出一个真正的青河文明,并且从中获利……“所以,我们很可能会留着这种定位器,不出售给任何人。会有一些利益损失,但我们由此获得了一种跟客户文明打交道时可以利用的特殊优势。共同的语言、协调的航行计划、共享的数据库——所有这些,将使青河成为一种具有强大凝聚力的文明。但有了类似定位器这种小工具,我们会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最后,青河将不再是占据人类文明一个‘小生境’的松散的漫游者群体,我们会成为最伟大的文明形式,让人类永远延续下去。”
拉森久久地沉默着。“你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孩子。”拉森道,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揶揄的语气,“一个人类的大联盟,永远打破文明盛衰的轮回。但是,很抱歉,我不相信真的有实现这个梦想的那一天,我们登不上那个顶峰。但到达山脚,爬到山腰……那也是了不得的大事,说不定真能做到。让辉煌时代更辉煌,延续的时间也更长……”
虽然是个客户,拉森仍旧是位了不起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他有着跟苏娜·文尼相同的盲区。范在带软垫的木椅上向后一靠。片刻后,拉森继续道:“你失望了。你尊重我,所以对我的期许也更高。你对许多事情的见解都是对的,舰队司令。你的洞察力真是非同小可……对于一个来自卢瑞塔尼亚的人来说。”他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你知道吗,我的家谱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在你们贸易者看来,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但这只是因为你们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我们不仅直接从自己的历史中汲取智慧,我和我的前辈还大量阅读,了解其他地方、其他时代。上百个世界,上千种文明。你的想法中有许多东西是行得通的,还有一些部分,是自从幻灭时代以来最可行、最有希望行得通的设计。我也有些想法,或许能给你提供一些帮助……”
他们一直谈到日食结束,特莱夫的东面一片光明。太阳露出来了,爬上开阔的天空。明亮的天空变成蓝色,他们仍旧谈着、谈着。现在,谈得最多的人是冈纳·拉森,竭力清楚地阐述自己的想法。范牢牢记下了老人的话。但两人的共同语阿米尼瑟语也许不像他刚来时所想的那样,能完美地表达各自的观点。老人的许多话范一直没有弄明白。
谈话中,两人敲定了生意:范提供全套医疗技术,以交换拉森定位器。交易的还有其他商品:那种在日食期吟唱的昆虫的繁衍样本。总的来说,生意进行得十分顺利,双方都可以得到极大好处……但给范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老人所说的跟生意无关的话,他的那些建议——也许没什么价值,但饱含智慧。
特莱夫-伊特尔之行是范的贸易生涯中获利最丰厚的航行之一,但在范·纽文记忆中留下无法磨灭印象的却是在特莱夫发出神秘红光时所进行的那次交谈。那次谈话以后,他认定拉森当时对他使用了某种可以改变心理状态的药物,不然的话,范绝不会那么轻易受人影响。可是……也许用不用药没什么关系。冈纳·拉森确实有些很出色的想法——至少在范听懂了的部分中,这样的想法很多。那个花园,还有花园中宁静平和的气氛——真是非常有影响力的因素啊,小看不得。离开特莱夫-伊特尔以后,范认识到,一个拥有活着的动植物的花园是非常有价值的,可以对人产生重大影响。还有,智慧,哪怕仅仅是智慧的外表,都是具有强大威力的东西。生物技术及其相关产品一直是一项重要商品……但现在,还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新的青河人应该珍视鲜活的生命,每一艘有条件的交通工具上都应该装备一个园子。从此以后,青河要像收集最先进的技术一样,尽最大努力收集生物。老人的一个建议范完全听懂了:应该让人们知道,从现在直到永远,青河人是最理解生命的。
公园和盆景的传统由此诞生。公园的维护费用极高,但在特莱夫-伊特尔之行的数千年后,它已经成为青河传统中最重要、也是最为人所珍视的部分。
特莱夫-伊特尔和冈纳·拉森呢?不用说,拉森早已去世几千年了,特莱夫-伊特尔文明的持续时间比他的寿命长不了多少。那里后来变成了一个警察社会,恐怖活动四处蔓延。拉森的定位器极有可能促成了这个文明的终结。那么多高深莫测的智慧,却并没有帮上多大忙。
范在吊床上动了动身体。每次想起伊特尔,他都有点心神不定。想这种事真是浪费时间……但今晚不是。今天晚上,他需要唤回那次谈话之后的情绪,需要唤醒潜伏在肢体筋肉之中的处理定位器的记忆。到现在,房间里肯定已经有数十个定位器了,身体和情绪应该进入什么状态,才能使它们对他做出反应?范在吊床里一转,让吊床严严实实裹住他的双手。在这层包裹之内,他的手指敲击着一个不存在的键盘。肯定不是这样做的。除非情绪跟定位器彻底协调一致,敲键盘这种动作不会引发任何反应。范叹了口气,再次改变呼吸与脉搏节奏……首次运用拉森定位器时的敬畏之情又一次攫住了他。
一点淡淡的蓝光,纯净的蓝色,在他的视域边缘闪了一下。范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房间里是夜半的黑暗。控制吊床的面板发出的光微弱得显示不出颜色,一切都静止不动,只有他的吊床在通风口传出的微风中轻轻摇晃。蓝光肯定是其他地方发出的,来自他的视神经内部。范重新合上眼皮,调匀呼吸。闪动的蓝光又出现了。这是一个定位器阵列并网协作时发出的射束,它正在引导他刚才安在太阳穴和耳朵里的两个定位器。这种携带通信流的射束十分隐蔽,其强度不超过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的大气放电。隐蔽性的问题在系统设计之初便充分考虑到了。这一次他没睁眼,保持呼吸和脉搏的平稳,两根手指向掌心蜷起。一秒钟过去了,蓝光又闪了一下,对他的行动做出了反应。范咳嗽起来,顺势抬起右臂。蓝光再闪:一次,两次,三次……一连串脉冲,计算着即将发自他的二进制代码。范开始了,发出自己许久以前便设定的密码。
他通过了反应—回应阶段。进去了!在他的眼睛内部,光点仿佛漫无次序地闪烁着,需要花几千秒,这个定位器网络的显示才会达到最佳设计效果。对于传递清晰的即时图像这个任务来说,视神经实在太大,也太复杂了。没关系。网络已经可靠地和他联通了。来自远古的隐秘花招从藏身之地悄悄爬了出来。定位器已经从各方面测定了他的体征。从现在起,他可以通过无数手段与它们交流。他这一班还剩下大约三兆秒,这些时间应该足够他完成最必要、最紧迫的任务了:渗入舰队本地网,重新为自己建立掩护。该找什么借口呢?一些让人羞愧、不好提及的事。对,就是这样。有了这个难以启齿的原因,范·特林尼才会多年扮演夸夸其谈的小丑。编一个能让劳和布鲁厄尔信服的故事,让他们觉得可以用这个当把柄,把他紧紧攥在手里。具体编什么?
一丝微笑悄悄浮现在他的脸庞。赞姆勒·恩格,祝你那个奴隶贩子的灵魂在地狱里彻底腐烂。你让我受了那么大的罪,也许死后能做点好事,帮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