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官方的正式说法,本尼·温的酒吧自然是不存在的。本尼在营帐的各层气囊之间占了一处地方,这本来是存放设备用的,但既然空着,本尼便自作主张拿了过来。他和他父亲利用工余时间,把这个地方布置起来:家具、一间零重力游戏室、墙纸视窗系统。本来舱壁上还能看见设备管道,但现在已经用彩色胶带裹上了。
轮到范·特林尼那一枝值班时,老头子的空余时间大多消磨在这儿。把稳定L1周边设施的活儿搞砸以后,这方面的工作已经交由奇维·利索勒特全权负责,所以他有大把的空余时间。
范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啤酒花和大麦酿造品发出的浓烈芬芳。几滴啤酒从他耳边飘过,随即消失于门上的清洁孔中。
“喂,范,最近上哪儿去了?找个位子,坐吧。”他平时那帮酒友大多都在,坐在游戏室天花板一侧。范朝他们挥挥手,飘过房间,在靠外的墙边找了个位子,面对那些人旁边的侧巷。说是侧巷,其实窄得很。
特鲁德·西利潘朝房间那头飘在吧台旁的本尼一扬手:“啤酒和吃的呢,伙计?喂,给咱们的军事天才来一大杯!”
大家哄笑起来,范恨恨地哼了一声。他费了很大工夫,终于把自己装扮成为一个牛皮匠。想听大胆玩命的英雄事迹吗?找范·特林尼,一百秒之内准能听到。当然,只要你有一点点经验,一眼就能识破:多半是瞎编的,少数真事儿也是别人,而非这位特林尼的成就。他打量着房间。跟平常一样,顾客大都是下级易莫金人,但每群人中总有一两个青河人。开关星点亮和“迪姆大屠杀”已经过去六年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各自生命中的两年光阴。活下来的青河人接受了教训,渐渐适应了。还不能说两个种族已经融为一体,但和范·特林尼一样,大家都成了这个流放在外的集体的一分子。
亨特·温从吧台飘过来,身后拖着一个网兜,里面装满了饮料泡囊和他们父子俩冒险偷偷弄进酒吧的小吃。他把东西递给大家,暂时打断了众人的对话。分发完毕,亨特收起酒钱——这是私下流通、用来交换好处的一种兑换券。
范抓起一个饮料泡囊。容器是一种新型塑料做的,本尼和在庞杂体表面工作的探险队员有联系。小小的挥发矿加工设备摄入气凝雪和水凝冰,以及地面的钻石……出来的是各种各样的货物,包括制造饮料泡囊的塑料、家具、零重力撞球台。连酒吧招徕顾客的主要货色都是庞杂体出品的——加上一点点营帐菌囊的魔法。
泡囊一侧绘着彩色标志:冰钻酿品,还有一幅庞杂体被分解成小小液滴的小画。小画精致极了,显然是从手绘图画转化生成的。范盯着这幅杰作欣赏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强行忍住,没有贸然发问。反正别人也会问的……以他们自己的方式。
特鲁德和他的朋友们也注意到了这幅画,顿时笑语喧天:“喂,亨特,是你做的?”
老温不好意思地笑笑,点点头。
“嘿,真漂亮。不过当然赶不上聚能画家的手艺。”
“你不是什么物理学家吗,在你重获自由之前?”
“天体物理学家。可我……我不大记得天体物理的事了,正试着重新学点什么。”
几个易莫金人又和温聊了几分钟。大多数人都很友善。除了特鲁德·西利潘,其他人看样子都挺同情他。范还隐约记得战前那个亨特·温,开朗直率,是个好心肠的学者。现在嘛,他心肠依然好,但总是笑,态度也过于谦恭了。他的个性仿佛是一件被摔成碎片的瓷器,尽管重新地黏合在一起,但非常脆弱,经不起碰撞。
老温收走最后一张兑换券,穿过房间,飘向自己的老位子。离吧台还有一半距离时,他停了下来,飘近墙纸显示系统,向外望着庞杂体和太阳,对奇异的开关星惊疑不已,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特鲁德咯咯咯笑了,身体斜过桌子,对范讲道:“恍恍惚惚,傻得要命,对吧?脱离聚能的一般不至于糟到他那个地步。”
本尼·温从吧台里出来,把父亲拉走了。本尼过去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火暴青年,是活下来的迪姆同谋中最招人注意的一个。
桌边的谈话又回到今天的大事上。乔新想打听A枝有没有人愿意换到B枝值班,他的女伴是B枝的,两人轮值时间不一样,没法见面。这种交换本来必须由统领批准,可如果交换双方都乐意……有人说,军需部有个青河女人可以代理这种事,当然,你得给她她需要的好处才行。“该死的买卖人,做什么都有价码。”西利潘喃喃咒骂。
特林尼讲了个故事,给大家开心解闷。这其实是件真事儿,但他有意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让别人觉得是瞎编出来的。故事讲的是由他负责的一次长期值班。“五十年,我们只有四班人。最后我只好打破规定,批准在飞行途中生孩子。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有了一个重大利好——”
范正要说到最精彩的部分,特鲁德·西利潘一捅他的肋骨:“嘘!青河的贸易之神啊,你的死对头来了。”桌旁一阵大笑,范瞪了西利潘一眼,回头张望。
奇维·林·利索勒特飘进门口,空中一转身,落在本尼·温身旁。酒吧里人声暂停,天花板旁特林尼一伙人听到了她的话:“本尼,那些交换表你拿到了吗?冈勒可以替你——”两人飘到远处,话音渐渐消失,房间里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奇维的态度显然很积极,正拽着本尼的胳膊谈交易。
“是真的吗?她还在管稳定庞杂体的事儿?范,不是说你负责吗?”
乔新脸一皱:“你省省吧,特鲁德。”
范抬起一只手——老家伙恼羞成怒,但又极力装出大人物的模样:“我早就说过,我晋升了。利索勒特管具体细节,我负责总体,直接向劳统领汇报。”他望向奇维,装出仇恨的目光。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这孩子真是了不得。
从眼角余光中,范瞅见西利潘抱歉地朝乔新耸耸肩。他们都知道范是个不中用的老废物,但却很喜欢他。他的故事也许尽是胡扯,可是很好玩。特鲁德·西利潘的毛病在于不知道适可而止。这会儿,这家伙或许会想个什么办法对他做点补偿。
“厉害。”西利潘道,“我们这儿可没几个人能直接向统领大人汇报工作。跟你说点奇维·林·利索勒特的事儿吧。”他瞅了瞅酒吧四周,继续说道,“你知道,我在雷诺特手下负责管理聚能者,我们,嗯,为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监控部门提供技术支持。我跟那个部门的伙计们聊过。那个女人,她的花招可真不少,你简直想象不出来。”他朝酒吧里的家具一摆手,“你以为这些塑料都是哪儿弄来的?她接了范过去的活儿,整天都在下面的庞杂体上。产品都被她分流出去了,给了本尼这种人。”
桌边的一个人冲西利潘晃了晃冰钻酿品的泡囊:“你也有好处嘛,而且好像还挺喜欢这种好处。对不对,特鲁德?”
“你也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和本尼·温动的可是统管资源啊。”桌边众人脸色凝重地点着头。“不管咱们有什么好处,这仍然是盗窃集体财产。”他眼光凌厉如刀,“要放在大瘟疫时期,比这更重的罪名没几条。”
“话是这么说。但这些勾当统领都知道,又没给这儿造成什么大损失。”
西利潘点点头:“是的。他们这段时间对于这种事很有包容度。”笑容变得有点邪恶,“也许是因为她跟劳统领睡在一张床上。”流传的消息不少啊。
“你瞧,范,你是青河人,但从根儿上说你是个战斗员。战士是最崇高的职业,不管你的血统如何,有了这份职业,你的身份就高。明白吗?一个社会分很多层级。”西利潘的高论显然是别人灌输给他的。“最上层是统领阶级,照我看称作领袖阶级更合适。下面一层是军事领导人,他们之下是计划员、技术员和战斗员。再往下……只不过是各种各样的寄生虫罢了:从有益于社会的阶层中被刷下去的人,在社会体系中给他们找个位子。他们之下,是工厂工人、农民。最底层——集中了所有社会渣滓最恶劣的方面——就是生意人。”西利潘满面笑容,望着范,显然觉得自己是在替对方说好话,因为他把他放在天生的高贵者中间。“生意人只能吃死人,还有马上就要咽气的人。这帮孬种,连下手小偷小摸的胆子都没有。”
特林尼早就在自己身上涂了一层保护色,但即使对他扮演的角色来说,这番分析仍旧无法消受。他勃然大怒:“告诉你,西利潘,青河发展到现在的水平已经几千年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什么失败。”
西利潘同情地笑了,他是真心的:“我知道,这种话你接受不了,特林尼。你是个好人,忠于青河也应该。以后你会明白的。我们周围总归少不了买卖人,不管是在小胡同里兜售违禁品还是在星际间鬼鬼祟祟。飞来飞去的小商小贩管他们那一套也叫文明,但他们其实只是一帮乌合之众,攀在真正的文明周围得点好处罢了。”
范悻悻地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被恭维得那么厉害,同时又被贬了个一文不值。”
众人大笑起来,特鲁德觉得自己的那番说教让特林尼心里暗自高兴。没人打岔,范说完了刚才被打断的小故事。闲聊转向对阿拉克尼蜘蛛人的猜测。通常,这种事范会凝神倾听,一个字都不放过,表面上却装出不感兴趣的模样。不过今天,他的不热心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目光落在吧台那边,奇维和本尼差不多到了他的视线之外,两人正激烈地谈着什么。虽说特鲁德·西利潘被易莫金人那套胡说八道的理论搞坏了脑子,但他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过去一两年间,这里发展出一个欣欣向荣的黑市。不是吉米·迪姆那种激烈的反抗,在参与黑市的青河人看来,这种事根本不是什么反抗,只不过继续做生意过日子罢了。本尼和他父亲还有其他几十个人不断做点小动作,有时甚至直接违反统领大人的法令。到现在为止,劳没有采取什么惩治措施;到现在为止,青河的地下贸易改善了几乎每一个人的生活。这类事范以前见过一两次,都发生在青河人不能作为自由人做生意,却又无法逃脱、无法战斗的情况下。
奇维·林·利索勒特这姑娘是地下贸易的核心人物。范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心里赞叹不已,一时甚至忘了扮成怒目而视的样子。奇维的损失太大了。按某些荣誉标准而言,她可以算是卖身投敌。可瞧瞧她现在,接连不断地值班,照样应付自如,处于中心位置,联系着四面八方,跟各种各样的人做生意。范感到一丝慈爱的微笑不由自主地出现在自己嘴边,他赶紧咬住嘴唇,强自忍住,又皱起眉头,恨恨地望着她。如果特鲁德·西利潘或乔新知道他对这姑娘的真实想法,他们准会认定他彻底疯了。如果发现这些想法的是托马斯·劳这种聪明人,他会把几件事一综合——范·特林尼的末日便告来临。
当范注视着奇维·林·利索勒特时,他看见的是自己。他以前从来没产生过这种感受。是的,奇维是个姑娘,而特林尼内心深处颇有点大男子主义。但两人之间的相似之处大大超过了性别差异。航程开始时,奇维只有——多大?八岁?在黑暗的星际长旅中她度过了将近半个童年,除了飞船维护人员,身边没有一个人。现在她又深深扎进了另一种文明。可她挺过来了,仍旧勇敢地面对一个个全新的挑战。而且不断取得胜利。
范陷入沉思,不再听酒友们的闲聊,连奇维·林·利索勒特都不看了。他想起了往事,三千多年前的往事。按他自己的生命计算,已经过去了三个世纪。
堪培拉。范当时十三岁,是特兰·纽文最年幼的儿子。特兰·纽文,北方所有土地的领主、国王。范住在冰冷的大海边的一座石头城堡里,在利剑、毒药和阴谋中一天天长大。如果中世纪的生活持续下去,他只有两种前景:或是被谋杀,或是成为统治一切的国王。但是,突然有一天,这样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飞行器和无线电只存在于远古传说中),与星际贸易者正面相遇了。青河。他们的舰载小艇将城堡南面的大沼地烧成一片枯焦,范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景。短短一年时间,堪培拉的封建体制便土崩瓦解。
青河前往堪培拉的舰队只有三艘飞船,他们在计算上出了大错,以为等他们赶到时,当地人会拥有很发达的技术文明。可事实上,特兰·纽文就是倾全国之力,也无法为这支舰队提供必要的补给。两艘飞船留下了,年少的范跟随第三艘飞船离开故土——这套人质把戏是他父亲琢磨出来的,他还自以为占了那些来自星辰的人的便宜。
范在堪培拉的最后一天是个寒冷多雾的日子。从高墙环绕的城堡走到沼地花了大半个早上。这是人家第一次允许他从近处观看天外来客巨大无比的飞船,少年范·纽文欣喜若狂。范的一生中再也没像那次一样,那一天,他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搞错了:高高耸立在雾气之中的其实只是舰载中型登陆艇;跟范的父亲打招呼的那位高大魁梧、举止奇特的大官其实只是大副;恭顺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女人皱着脸,难掩自己浑身的不舒服——侍妾?婢女?后来才知道,是船长。
范的父王打了个手势,孩子的老师和他严肃的仆人领着他走过泥巴地,走向来自星辰的人们。放在他肩头的手抓得紧紧的,但范几乎没注意。他仰头望着,惊叹不已,双眼贪婪地“吞噬”着飞船,视线竭力追踪着闪亮的船体金属(是金属吗?)流畅的曲线。这种完美的事物他只在小件珍宝或者绘画中见过,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化为现实的梦。
要不是辛迪,他或许会被他们弄上船去,懵然不知其中的背叛和出卖。辛迪·杜坎,特兰堂弟的二女儿。她们家地位很高,高到可以住在宫中,却又没高到能施加什么影响的地步。辛迪十五岁,是范见过的最奇特、最热情的人,他找不出可以形容她的话,只能用“朋友”这个词,不过,这个词已经足够了。
辛迪突然出现,挡在他和天外来客之间。“不!不能这么做,不应该,不——”她举起手,仿佛要阻止他们。范听到附近一个女人大喊起来,是辛迪的母亲,她正朝自己的女儿尖叫着。
真是个愚蠢、无望到极点的举动啊。范那群人连脚步都没放慢,他的老师一挥齐眉棍,狠狠打在辛迪腿上。她倒下了。
范一转身,想朝她冲去,但几双有力的手将他举起,抓住他的手脚。他只看见辛迪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眼睛仍然望着他的方向,全然不知执斧卫士已朝她奔来。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辛迪。一个渺小的人,却挺身而出,极力保护他。范·纽文始终不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几个世纪以后,他重返堪培拉,富甲天下。虽说当地已经进入了技术文明,但他仍旧可以把整个星球买下来。他搜索过所有老旧的图书馆,还有留在当地没有离开的青河人的片断数据。没有任何文件提到辛迪那次行动之后的遭遇,辛迪的家族记录也没有提供什么线索。她,还有她所做的一切,在时间的眼里,实在渺小得不值一提。
范被人揪上前去,速度飞快。匆忙之中,他只来得及瞥一眼他的兄弟姐妹,年轻的、面容冷酷的男男女女。对他们来说,这一天意味着消除了一个很小的竞争对手。仆人们在范的国王父亲面前暂停了短短的一瞬。那位老人——其实只有四十岁——低头看了他一眼。特兰一直不像个父亲,更像某种遥远的、反复无常的自然力量,隐身于无数老师、竞争兄弟和朝臣之后。他的嘴角拉下来,紧紧地闭成一条线。那双冷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近于同情的神情。他触了触范的脸庞:“坚强些,孩子。你有我的姓。”
特兰转过身去,用一种混杂的语言和星辰来客谈话。范落入他们的掌心。
和奇维·林·利索勒特一样,范·纽文被抛进无边无际的大黑暗中。也和奇维一样,范不属于这片黑暗。
他清晰地记得头几年的事,比他一生中任何时间的记忆都更清晰。毫无疑问,船员们肯定打算把他直接扔进冬眠箱,在下一个停靠点甩掉他。这么个小家伙,他以为宇宙间只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扁扁平平的一大片,他这辈子只学过怎么拿着一把剑乱挥乱砍。你能拿他怎么办?
范·纽文原本有他自己的计划。那些冬眠棺材把他吓得灵魂出窍。“重奏”号刚刚离开堪培拉的轨道,小小的范·纽文便从分派给他的舱室里失踪了。相对他的年龄来说,他的个头实在很小,一躲起来,谁都别想找到他。他让“重奏”号的船员们忙活了四天,他们到处搜索他。最后,当然,范输了。几个怒气冲天的青河人把他揪到船长面前。
到这时他才知道,他在沼地见过的那位“婢女”原来就是船长。就算知道了,他仍旧不敢相信。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却统率着一艘星际飞船,还有上千名船员(没过多久,几乎所有人都进入了冬眠状态)。嗯,也许她是船主的侍妾,把船主毒死了,接管了他的船。这么一想,一切都合情合理了,但也说明这是个阴险恶毒的女人。事实上,苏娜只是个资历不深的船长,有一小批人投票反对继续留在堪培拉,她就是这一小批人的头儿。留在当地的人把飞走的人称为“谨小慎微的懦夫”。现在,这批人正朝家乡的方向飞去,等待他们的是确定无疑的破产。
他们抓住他,把他带上桥。范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船长居高临下,怒目而视,瞪着这个捣蛋的小王子。那时的他还穿着堪培拉贵族的天鹅绒呢。
“你耽搁了我们的轮岗,年轻人。”
范只能听个大概,少年甩开恐惧和孤独,直视她的眼睛:“夫人,我是你的人质,但不是你的奴仆,不是任你摆布的人。”
“该死的,他在说什么?”苏娜·文尼看看她的助手,“你瞧,小鬼,这一次飞行要花六十年,我们只能把你先冻起来。”
最后一句话笔直地穿透语言障碍,听起来实在太像马夫在剁掉一匹马的脑袋之前说的话了。“不行!你甭想把我塞进棺材里。”
这句话苏娜·文尼听懂了。
一个人突然插嘴,对飞船的主人说了些什么,大致相当于“别管他怎么想,船长”。
范准备好了,等待着最后的、必败无疑的战斗。但苏娜只盯着他看了一秒钟,然后吩咐其他人离开她的办公室。剩下的两个人混杂着双方语言谈了一千秒左右。范知道朝廷上的诸般诡计,也知道怎么操纵别人,但这些办法这会儿全都不适用。没等他们说完,小男孩已经伤心地痛哭起来。苏娜揽着他的双肩:“这样的状况会持续好多年,”她说,“你懂吗?”
“我……我懂。”
“如果你不让我们把你放进冬眠箱,到达目的地时,你会变成一个老头子的。”“冬眠箱”这个词仍然是个让他难以接受的字眼。
“不,不,不!不等变老,我就会死的。”范·纽文已经失去了理智。
苏娜一时没有作声。多年以后,她把她当时的想法告诉了范:“是的,我可以把你硬塞进冬眠箱,这么做才对,也符合我们的道德观念。而且省了我一大堆麻烦。我一直不知道邓和他的贸易委员会为什么非要把你塞给我。那些人,心胸狭隘,又对我很不满意,可这么干未免太过分了。
“你就是这样,一个被亲生父亲出卖的小男孩。我不会像他和委员会,拿你做那种交易。真要那样我就是疯了。而且话说回来,要是一直将你冷冻着,等到飞抵纳姆奇,你醒来后,还是原来按个样子,不知道应该怎么在技术文明中生活。嗯,不让你冬眠,也挺好,教你点基础知识。我看你也明白了星际飞行需要多长时间,再过一些年,也许你就不那么害怕冬眠箱了。”
但一切并不像说起来那么简单。船上出现了一位不承担任何责任的人,飞船安全程序必须重新编写,适应这种新局面。原来的程序不允许出现船上夹杂着非船员。程序总算编好了,几位值班人员自告奋勇延长自己的值班时间。
“重奏”号达到了巡航速度,0.3个光速,驶向无尽的宇宙。
范·纽文手上的时间似乎无穷无尽。几个船员(苏娜和其他值第一班的)竭尽全力辅导他。起初,他什么都不懂……但时间长啊,他学会了苏娜的语言,掌握了青河人的一般知识。
“我们是做星际贸易的。”苏娜说,两人单独待在一起,坐在磁场吸附式推进器上面的舱位里。周围的视窗显示出青河人周游的五个星系。
“青河真是个大帝国啊。”少年说,望着群星,暗自将这片广阔空间与父亲小小的王国做比较。
苏娜笑道:“不,不是什么帝国。没有哪个政府能管理几光年之外的事。嘿,绝大多数政府连几个世纪都撑不下去。一时的政治潮流来了又去,可贸易却能持久不变。”
少年范·纽文皱起眉头。虽然学了那么多,但他仍然觉得苏娜的话很是费解:“可这确实是个大帝国呀。”
苏娜没跟他争辩。几天之后,她这一班勤务结束了,她躺进那些奇异、冰冷的棺材里,死了。范几乎声泪俱下地恳求她不要自杀。此后几兆秒内,他为这种此前连想都没想过的打击哀痛不已。这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其他陌生人,还有无穷无尽的沉默寡言的日子。最后,他学会了阅读尼瑟语。
两年之后,苏娜复活了。少年依然拒绝冬眠,但从那时起,他急不可待地学习他们愿意教给他的一切。他明白了,这里有无数堪培拉贵族无法想象的高强本领,他有可能掌握它们。两年之内,他学会了文明社会普通孩子五年才能掌握的知识。他在数学方面极有天赋,还学会了怎么使用青河程序最上层和下一层的程序界面。
苏娜的模样几乎和她进入冬眠箱前完全一样,只有一点:不知怎的,她竟然显得年轻了些。一天,他发现她注视着自己。
“怎么了?”范问。
苏娜笑了:“长途飞行过程中,我从来没见过小孩子。你现在是——多大?按堪培拉的算法,十五岁了?布雷特告诉我,你学了不少东西。”
“对,我要当个青河人。”
“嗯。”她笑了,但不是范记忆中那种慈祥、保护人似的微笑。她好像真的非常高兴,也没有不相信他的话:“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我的时间也多着呢。”
这一次,苏娜·文尼值了四年班。第一年里,布雷特·特林尼也在,他延长了自己的值班时间。“重奏”号可以进去的一切地方,他们三人全都走遍了:医疗舱、冷冻箱、指令舱、燃料箱。为了达到磁场吸附式推进器的巡航高速,“重奏”号消耗了几乎两百万吨氢。所以现在,它成了一个巨大无比、里面几乎没什么东西的空壳。“如果目的地不能给我们提供支持,我们再也别想飞起来了。”
“可是,燃料是可以补充的呀,就算目的地是一颗气体巨星也行。连我都知道怎么调整程序、补足燃料。”
“是啊,我们在堪培拉就是这么做的。但如果不大修,我们飞不了多远,就算飞到某个地方也做不了什么。”苏娜顿了顿,小声骂了一句,“那些该死的傻瓜,留在堪培拉干什么?”两种情绪撕扯着她的心:对决定留下的船长的愤恨,对抛下他们不管的自责。
布雷特·特林尼打破寂静:“别为他们难过了。他们冒了最大的风险,可一旦赌赢,堪培拉就会出现我们原本追求的消费者群体。”
“我知道。可现在,我们只能两手空空回到纳姆奇了。我敢说,咱们连‘重奏’号都得赔出去。”她一摇脑袋,甩开明显一直缠绕着她的忧思,“不管了。反正,这段时间里,咱们至少还能造就一位训练有素的船员。”她装出凶狠的样子白了范一眼,“我们最需要哪个专业,布雷特?”
特林尼一翻眼珠:“你是说哪种专业能给咱们带来最大好处?那还用说,考古程序员呗。”
唯一的问题是,像范·纽文这种野小子怎么能成为一名考古程序员?到这时,少年已经能运用各种标准界面了,甚至自以为已经算是个程序员了,说不定往后还能当船主呢。掌握了标准界面,就能操纵“重奏”号,进入行星近地轨道,监控冷冻箱……
“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就死了,死定了,死定了。”苏娜打断了范的自吹自擂,“年轻人,你要学的东西非同小可啊,连从小在文明社会里长大的孩子都很容易弄糊涂。计算机、程序,这些东西在我们文明之初就有了,那时还没有太空飞行呢。不过,计算机和程序能做的事很有限,一旦出现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困难,它们不可能给出解决方案,也做不出什么创造性的事。”
“可——你说得不对。我跟机器玩过游戏,游戏水平一调高,我一盘都赢不了。”
“游戏其实很简单,计算机很擅长处理这种简单的事,速度飞快。计算机其实只有一个长处:它们储存了数千年编制出来的程序,能运行其中的大多数。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发明出来的所有诡计都储存在它们的记忆体中。”
布雷特·特林尼不屑地哼了一声:“加上所有屁话。”
苏娜耸耸肩:“当然。我们一共有多少船员?我是说进入行星轨道,全体动员之后。”
“一千零二十三人。”范说。“重奏”号及其旅程的相关物理数据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对。现在假设,你所处的位置离任何文明体系都很远很远——”
特林尼插嘴道:“用不着假设,这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这时出了大错。需要大约一万名专家,加上一个巨大的工业基地,这样才能造出一艘星际飞船。以飞船现有的船员,绝不可能彻底分析一颗行星,不可能造出某种对抗当地细菌变异的疫苗,也不可能想出办法抵御可能遇到的所有疾病——”
“对!”范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需要程序和这些电脑。”
“不对。只能这么说:正是因为这些情况,离开程序和电脑的话我们无法生存。经过了几千年,机器的记忆体里储存着大批能够帮助我们的程序。但布雷特刚才也说过,这些程序许多是派不上用场的谎言。还有,所有程序都有自己的问题,只有最适当的程序才能帮助我们。”她停下来,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范,“只有训练有素、又聪明绝顶的人,才能根据需要、根据现有资源,选出最恰当的程序,并且根据实际情况加以调整。最后还需要对程序分析的结果做适当的译解。”
范沉默了很长时间,回想着从前机器不能按他的需要进行工作的情景。这种事很多,并不全是范的过错。比如负责把堪培拉语翻译成尼瑟语的程序,简直是饭桶。“这么说……你要我学习怎么编出更好的程序?”
苏娜笑了,布雷特也是好不容易才强压下笑声:“只要你能成为一个称职的程序员,学会怎么运用现有的程序,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此后几年,范·纽文努力学习编程—开发。编程这种事很早以前就有了,和他父亲城堡外那一大堆垃圾一样源远流长。小溪把垃圾冲得离城堡远了点,但只冲远了十米便又堆积下来:大堆大堆废弃的机器。当地农民说那些东西是飞行器,是从堪培拉过去科技发达的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不过,跟“重奏”号内部本地网上的程序相比,城堡外的垃圾简直可以说是崭新的。这儿还有些五千年前编写的程序呢,当时人类甚至还没离开地球。最奇妙的地方——按苏娜的说法,最恐怖的地方——在于,不像堪培拉城堡外的垃圾,这些程序至今仍然管用!曲曲折折、拐弯抹角,通过千百万种渠道,许多最老的程序仍然在青河系统内部运行着。就说贸易者的计时方法吧,它的调整框架异常复杂,但剥开外面的一切,最底层的其实只是一个控制计时器的小程序,一秒又一秒,不断计数,从人类第一次踏上古老月球的那一刻算起。但如果你更仔细地分析……开始计时的时间其实还要晚得多,是从人类的第一个电脑操作系统的诞生算起的。
在一切最上层界面之下,其实还有无数起支持作用的层次。有些软件设计之初原本打算运用在跟现在极其不同的环境中。运用环境的剧变常常引起重大事故。关于星际旅行有许多浪漫的传说,但实际上,事故原因通常十分简单:用错了地方的古老程序终于向人类报复了。
“这些程序全都应该重写。”范说。
“已经做过了。”苏娜头都没抬。她很快又将进入冬眠,于是最近四天一直在努力工作,想排除冷冻冬眠自动化系统中的一个故障。
“已经尝试过了。”刚脱离冬眠的布雷特更正道,“但即使只限于舰队自动化系统的最上层,代码也太多了,根本无法处理。你,再加上一千个跟你一样的人,得花一个多世纪才能重写一遍。”特林尼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还有,你猜怎么着?就算真的全部重写了,待你收工大吉时,你会发现重写的界面又出了新问题,只不过这些问题是你自己搞出来的。到头来,你经常运用的程序仍旧不会顺顺利利,毫无冲突。”
苏娜也暂时放下手里的调试工作。“这方面有个术语,叫‘程序成熟极限’。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当程序员们在编制程序上花了几个世纪时间,能够充分发挥出硬件性能时,我们就会面临数量庞大的代码,你根本无法分析这种数量级的代码。最多只能做到从整体上理解程序的各个层面,知道怎么搜索偶尔用得上的小工具。就说我手头的事吧,”她指指自己埋头研究的程序附表,“我们很缺冷冻箱工作液,但跟其他上百万件东西一样,咱们那个可爱的堪培拉上没处买去。现在,显而易见的解决办法就是把棺材挪到后舱去,利用放射线直接降温。可要这么做,我们手头缺乏必要的工具。所以,我这几天也干起了考古程序员的差事。看来,类似情况五百年前也出现过,发生在陀玛星系内部的一场战争中。他们临时拼凑了一个温控程序,正是咱们现在需要的。”
“几乎正是咱们现在需要的。”布雷特又是一脸坏笑,“还得先做点小调整。”
“对,不过我已经快做完了。”她扫了范一眼,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哈,我还以为你宁死也不进冬眠箱呢。”
范不好意思地笑了,想起了六年前那个小男孩:“我会用的,总有一天会用。”
那天过后,范又度过了生命中的五年。紧张忙碌的五年。布雷特和苏娜都已离岗冬眠,范始终跟他们的继任者亲密不起来。那四位喜欢玩乐器,而且是最原始的手工乐器,跟他父亲的宫廷乐师演奏的乐器一样!他们一玩就是几千秒,好像从合奏中得到了某种奇异的心理和社交享受似的。范也稍通音律,但实在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在这种小事上下这么大工夫。他自己可没这份耐心,连稍习此道都不肯,所以他一直离这些人远远的。现在他已经很习惯独处了。再说,需要学习的东西又是那么多。
他学得越多,越能领会苏娜所说的“程序成熟极限”。与他认识的船员相比,这时的范已经是一名出色的程序员了。“惊人的天才”,有一次苏娜这么说他,当时她不知道他就在附近。他什么样的程序都能编写出来——可生命太短暂了,而最重要的系统又都是那么庞大。于是,范学会了如何钻研过去编制的巨型代码,从中撷取有用的片段,他甚至能够将现代武器系统的程序与人类征服太空之前的双曲线计划程序结合在一起。范还掌握了另外一项同样重要的本领:知道如何探索飞船本地网络,发掘最适当的程序。他知道怎么找,去什么地方找。
他悟出了“程序成熟极限”的另一层含义,这是苏娜没怎么对他提及的。一个系统依赖在它之下的另一个系统,而这另一个系统又以某些年代更久远的东西为基础……如此一来,你几乎不可能彻底了解这些系统的威力和局限。在一个舰队的自动化系统的内部深处,很可能存在——必然存在——大批后门。这些系统的作者大多已经死了数千年,他们暗中埋设供自己出入的这批路径久已湮没,不为人知。还有一些后门是自以为会长久存留的公司或政府设置的。苏娜、布雷特加上其他少数几个人知道“重奏”号自动化系统中的一部分后门,于是便拥有了一种特殊的力量。
范·纽文心中那个富于心计的中世纪小王子沉醉在一种前景中:如果能深入某些普适性极强的通用程序的最底层……如果能编制一种运用极广、远至各地的层面,那么,掌握这个层面中所有后门程序的人必将成为国王般的统治者,运用这个层面的宇宙各地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从那个惊恐万状的十三岁堪培拉少年被带离故乡算起,十一年过去了。
苏娜再一次脱离冬眠。范一直渴望着她的归来……从她进入冬眠那天开始便盼着这一天。他有那么多事想告诉她,有那么多问题想问她,有那么多东西想给她看。可当那一刻终于到来时,他却没有守候在冬眠舱迎接她。
她在船尾一个设备区找到了他。一间小小的舱室,有一个可以望见船外群星的真正的小窗子。这间舱室是几年前分给范的。
轻质塑料门上响起一记轻叩。他打开门。
“你好,范。”苏娜脸上挂着奇异的微笑。她的模样也很奇怪,那么年轻,简直一点都没老。而范却已经度过了生命中的二十四年。他请她走进狭小的房间。她轻轻飘过他身侧,转过身来,脸上带笑,眼光却很严肃:“你长大了,我的朋友。”
范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是的,可我——可你还是在我前头。”
“也许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但你编程的本事已经比我强几倍了,我永远成不了你这么优秀的程序员。这一班里你替陈运算出来的结果我看到了。”
两人坐下来,她询问陈遇上的困难,他又是怎么解决的。这一年来,他计划过无数次再见她时应该怎么说、怎么表现。现在,这些话在他脑子里奔来涌去,搅得他头昏脑涨,连嘴上正说的话都结巴起来。但苏娜好像没注意到。该死的,青河男人怎么向女人求爱?在堪培拉时,他受的一直是骑士教育:对女人要有侠义之心,要有牺牲精神……后来他渐渐明白了,在现实生活中,贵人采取的方法其实最简单不过:看中什么,一把拿过来,只要看中的对象不属于另一个更有权势的贵人就行。不过,范自己的亲身经验却很有限,甚至可以说很可怜:径直伸手的是不幸的辛迪,他自己成了被她看中的对象。最近这班轮值开始的时候,他尝试着把堪培拉的那一套用在一位女船员身上,结果被希娜·饶打折了手腕,人家还向上级正式投诉他。这种事,苏娜迟早会听说的。
一念及此,范连勉强谈话都进行不下去了。他瞪着苏娜,尴尬地沉默着,突然脱口而出,宣布一件大事——他本来打算留到某个特别时刻再说出来的:“我……我要轮换下岗了,苏娜。我决定开始使用冬眠箱。”
她严肃地点点头,仿佛从来没想到一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冬眠了?知道最后的决定因素吗?那是三年前,你已经冬眠了。”那时我才意识到,见不到你的时间是多么漫长,多么难熬。“当时我在处理那个二级天文程序。做那份工作,你的数学底子得非常好才行。有一阵子,我被难住了。我想,管他呢,所以我搬到这上面来,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以前我也这么做过。故乡的太阳一天比一天暗淡,真是有点吓人。”
“肯定是这样。”苏娜道,“可就算在船尾这儿,你能看到它吗?”她挪到那面直径四十厘米的舷窗边,关掉舱室里的灯。
“能看到。”范说,“等眼睛适应以后就行了。”现在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这是一扇真正的窗子,不是什么强化显示设备。他来到她身后:“瞧,那边四颗最亮的星星是派克曼,堪培拉的太阳就在它们外面,大约一根火钳那么远的地方。”真傻,她又不懂堪培拉人的天文概念。可他还是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感受,“真正震动我的其实不是这个。我那个太阳只不过是颗平平常常的恒星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是说,从堪培拉能看到的那些星座:派克曼、野鹅座、犁头座,我在这儿仍旧可以认出它们,哪怕它们的形状跟过去看到的不一样了。我知道,这些我也想得到,工作间隙我在数学上下过苦工夫。可是……我还是被震动了。十一年里,我们飞了多远啊,整个天空都变了。我从内心深处最真切不过地感受到,我们已经飞了那么远,前头依然有那么遥远的路。”
他在黑暗中比画着,手掌无意间触到了她美妙的臀部曲线。他的声音一下子哑了,那短短的一瞬,他能够感受到的一瞬,他的手停留在那儿,一动不动。然后,手指轻抚她赤裸的腰际。她的衬衣下摆没扎进裤腰。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手绕过她的腰,向上摸索,从光滑的腹部一直向上,探到乳房下缘。动作很快,也许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但实在很快。
苏娜的反应几乎和希娜·饶一样迅捷。她在他身下一转,乳房正正挤压在他的另一只手掌上。不等范让开,她的手臂已经环过他的脖子,把他向下一拉……长久、炽烈的吻。双唇所触、双手所抚,还有她的双腿,缠绕着他的……他全身颤抖不已,同时也感到了她的颤抖。
她拉起他的衬衣,两人的身体缠绕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她的头向后一仰,让开他的嘴唇,轻声笑了:“老天,从你十五岁起,我就想要你。”
为什么不动手?我不是完全听你摆布的吗?这是他最后一个连贯的念头,然后便是长时间的混沌。黑暗之中,他需要解决的美妙问题还多着呢:怎么着力,如何销魂。他们在空中荡来荡去,从一面舱壁弹到另一面。要不是伴侣的指引,可怜的范永远也别想办成什么事。
此后,她打开灯,教他如何在他的床上做爱,接着是在灯光熄灭的情况下。很久以后,两人精疲力竭地瘫软在黑暗中。宁静,欢愉。隐约的星光像施了魔法,只要过一段时间,就会觉得周围的一切被它们照得通明,亮得在苏娜眸子里映出点点闪光,亮得能够清楚映照出她的皓齿。她在微笑。“星星的事,你说得没错。”她说,“看见群星掠过,确实能让我们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范轻轻搂了她一下,但就此而止,他满足于说出自己的想法:“是啊,确实挺吓人的。但看着星星的同时,我明白了一件事:有了飞船和冬眠箱,我们就能飞越群星,超越群星,横行寰宇。”
皓齿再现,她笑得更厉害了:“啊,范,也许你还是没多大变化。我还记得你初来的时候,那时你连句让人能听明白的整话都不会说呢。你不断说青河是个帝国,而我反复告诉你我们只是贸易者,不是别的任何人。”
“我也记得,可我还是不明白。青河存在有多久了?”
“你是说以目前这种‘贸易舰队’的形式?大约两千年。”
“比绝大多数帝国的历史更长。”
“没错,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我们不是一个帝国。正是由于我们的贸易功能,我们才能持续这么久。两千年前的青河连语言都跟现在不一样,也没有现在这种共同的文明。但我相信,人类空间一切地方都存在过贸易这种事物。贸易是过程,而不是统治。”
“你是说,青河只是一群人,碰巧做着同一件事?”
“一点不错。”
范一时没有作声。她怎么不明白他的意思?“好的,现在是你说的这种情形。可你难道看不见吗?做这种事给予了你们多大的力量?你们掌握着高科技,势力遍及数百光年的空间,持续时间长达几千年。”
“不对。你这种观点,相当于说海浪统治着世界。到处都有海浪,它有很大的威力,而且连成一体,同样具有持续性。”
“你们可以在人类空间中设置一个网络,跟你们在堪培拉上设置的网络一样。”
“但还有个光速的问题,范,你忘了?速度不可能超越光速。人类空间另一端的贸易者在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就算传来什么信息,也早就过期几百年了。你看得最多的只是‘重奏’号上的本地网,你研究的只是一支小型船队的网络运行。支撑星际网络需要多大资源,恐怕你想都没有想过。到了纳姆奇后,你会看到这种网络的。像那种地方,我们每次访问都会损失一部分人手,人都留在那儿不走了。生活在行星间有网络相连的地方,可以跟数以百万计的人相互联系,通信时间只有几毫秒延迟——这种事你还没见识过呢。我敢打赌,等我们到达纳姆奇,你就会离开我们。”
“我永远不——”
苏娜反过来搂住了他。她的乳房紧贴着他的胸膛,她的手向他的腹部伸去,摸索着。生理反应淹没了他的否认。
这以后,范搬进了苏娜的舱室。两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起,其他人开玩笑,说他把船长绑架了。对范来说,和苏娜在一起的时间是无尽的欢悦,并不单纯因为满足了身体欲望。他们两人总是说个不停,不断争辩……他们一生的方向也由此决定。
有时候他会想起辛迪。她和苏娜扮演的都是主动追求者的角色,她们都教会了他许多东西,和他不断争辩,让他困惑不已。但除此之外,她们截然不同,就像夏天不同于冬天,一个是清浅的池塘,一个是汹涌的大海。辛迪不顾自己的生命,为他挺身而出,孤身一人对抗国王的手下。但范哪怕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苏娜·文尼会在如此强弱悬殊、必败无疑的情况下为他冒生命危险。不,苏娜是个思维缜密、行动谨慎的人,正是她周密计算了留在堪培拉的风险,认定不大可能成功——然后说服了足够多的人认同她的观点,这才从贸易委员会手里弄到一艘飞船,逃离堪培拉所在的空间。苏娜·文尼擅长长远地看问题,认清别人无法发现的困难。她总能避开危险,只有在自己拥有压倒性优势时才与危险正面相对。在范诸多道德观念搅成一团糨糊的脑袋里,她的道德水准远比辛迪低下……同时却又大大高于辛迪。
苏娜始终没有认同他有关青河星际帝国的观念,但也没有简简单单一口否定了事。她让他阅读了一大批历史、经济相关的书籍,这些内容,在他长达十多年的阅读规划中从来没有排上号。换了任何一个有正常理智的人都会接受她的观点:范过去拥有的所谓“常识”中,错误混淆之处实在太多了。但范仍旧顽固地抱着自己的旧观点不放——被蒙蔽了双眼的人其实是苏娜。“我们是可以建立一个巨大的星际网,只不过……速度慢一点罢了。”
苏娜大笑道:“那还用说!太慢了。两点通信,再加上中转站,这一趟三方联通足足要花上千年时间!”
“不会。到时候网络协议肯定跟现在不一样。还有,使用方法也不同。有了星际网,我们就不会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碰运气寻找贸易机会了,青河会更加……呃,利润更加丰厚。”范本来想说更加强大,但他知道,她准会揪住他的“中世纪思维方式”猛批一顿。“我们可以拥有一个动态客户数据库。”
苏娜摇摇头:“只不过里面的数据过时了几十年到几千年。”
“我们可以发展人类通用的标准语言,并且保持这种语言的相对恒定性。我们的网络程序标准将持之恒久以恒,没有任何一个政府能统治那么长时间。我们的贸易者文明将永远传承下去。”
“但从事贸易的也不光是我们青河人,我们只是大海中的一条鱼……噢。”范看出她终于心动了,“对呀,用广播的手段传播我们的文化,所有吸取这种文化的人都会获得贸易优势,这种优势反过来又巩固了我们的文化。”
“说得对!太对了!还可以加密广播信息,封锁我们的竞争对手。”范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他下面要说的话是少年时代的范万万想不到的,连他那位统治北方领土的父亲可能都想不出这么天才的主意。“其实,我们甚至可以以明文的形式播送一部分信息,不加密。比如语言标准方面的内容、我们技术数据库里比较粗浅的部分。我一直在研究客户文明的历史,从古老地球开始,人类文明中只有一点恒久不变,那就是变化本身,剧烈的变化。某种区域文明兴起,然后衰落,彻底毁灭时有发生。从长远来看,青河的广播可以缓和这种动荡。”
苏娜开始连连点头,眼睛里露出憧憬的神情:“对。只要处理得当,到最后,我们的客户甚至能用我们的语言说话,以我们的思维方式思考。改造客户,催生出我们可以满足的贸易需求,运用我们的程序环境——”她目光突然一转,落到他脸上,“你脑子里想的还是帝国的事,对不对?”
范笑而不答。
苏娜提出了无数反对意见,但她抓住了这个想法的精髓,并且用自己的经验改造它。现在,她全身心投入,和他共同努力。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反对越来越像建议,两人的争执也越来越像共同探索、安排一个奇妙的新世界。
“你是个疯子,范……不过没关系,也许只有疯癫的中世纪笨蛋才会这么野心勃勃。我们就像……就像白手起家,无中生有地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文明。我们可以锻造属于我们自己的神话、传统,成为一切事物的基石。”
“而且生命力比任何竞争对手更强,持续时间比他们更长。”
“上帝啊。”苏娜轻声道(他们当时还没有发明“贸易之神”,以及其下的一大批小神),“知道吗?最好从纳姆奇开始。它正处于文明发展的最高端,现在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整个文明的态度都有点满不在乎、玩世不恭。纳姆奇的信息传播技术是人类文明中第一流的。你提的建议他们肯定觉得有点奇特,但行星际网络广告战中比这更怪的事多着呢。只要我的亲戚还在那个区域,他们一定肯为咱们的行动提供资金。”她笑起来,欢天喜地,跟个孩子似的。自从堪培拉撤退以来,破产和耻辱一直沉重地压迫着她,现在总算看到了希望:“嘿,我们有利润了!”
这一次轮班剩下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想象、发明和纵欲狂欢。范搞出了一个大杂烩式的信息传播系统,兼容射束和广播两种方式,还有能使各贸易舰队和家族跨越几个世纪保持同步的时间表。苏娜带着明显的赞叹和惊喜接受了他的大多数设计。至于另一些方案,如用工程手段改造人体、世袭贵族体系和作战舰队,苏娜则大加嘲笑。范没有和她争执。他的才能目前只限于技术,说到与人有关的方面,他仍旧只是个十三岁的中世纪少年。
其实,苏娜·文尼对他的态度更多是惊叹不已,她不再以保护人自居。范还记得他第一次冬眠前两人的一次谈话。苏娜一直在检测放射性冷冻剂和降低人体温度的药品。“我们会差不多同时醒来,范,我只比你早一百千秒。到时候我会在这儿帮你。”她微笑着,范感到她的目光温柔地抚慰着他,“别担心。”
范随便说了几句大话,但她当然知道他的紧张不安。范进入冬眠箱时,她絮絮叨叨说着不相干的事:他们的计划、他们的梦想、到纳姆奇后怎么着手。最后,时间到了,她闭嘴了。苏娜倾过身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她的笑意中有一丝开玩笑的神情,但开玩笑的对象不光是他,也有她自己:“好好睡吧,可爱的王子。”
药力发作,她消失了。其实一点儿都不冷,最后一缕奇异的思绪飘过他的脑海。在范的童年,父亲只是离他很远的一个形象,兄弟姐妹更是他生存的直接威胁。辛迪,辛迪爱他,但还没等他真正了解她,他就永远失去了她。而苏娜·文尼呢……好几种感受:孩子对慈祥的父母,男人对自己的女人,一个人对自己挚爱的朋友。
从根本上来说,苏娜·文尼是上面几种角色的综合。在她漫长的一生中,苏娜·文尼似乎始终是他的朋友。即使最后背叛了他,但在两人交往的最初阶段,苏娜·文尼仍然是个真心爱他的好女人。
有人轻轻拍着他,伸手在他脸前摇晃着:“嘿,特林尼!范!魂儿飞哪儿去了?你怎么了?”是乔新。这个人似乎真的关心他。
“哦?没事,没事。我没事。”
“真的?”乔新望了他几秒钟,这才飘回自己的座位,“我有个叔叔,中风了,一下子两眼发直,跟你刚才一模一样。他——”
“跟你说了我没事,好着呢。”范又拿出自己的牛皮腔,“在思考问题,没什么。”
这句话引起一阵哄笑,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思考问题!这个习惯可不好啊,老伙计。”过了一会儿,众人不注意他了。范打起精神,专心地听着桌边的谈话,不时咋咋呼呼插几句评论。
自从离开堪培拉,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时不时发一阵白日梦。回忆、计划,千头万绪,骤然淹没了他。他就像接受沉浸式教育时一样,一下子不知身处何方。因为这个,他搞砸过不止一次交易。从眼角余光里,他发现奇维已经走了。是啊,那姑娘的童年和他自己的很相似,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她的想象力才如此活跃,在眼下的艰难时期仍然保持着活力。他常想,斯特伦曼人这种疯疯癫癫的童年教育方式是不是源自范在“重奏”号上的经历。但他那次旅程到达终点后,一切都大有转机。而可怜的奇维在终点发现的只是死亡和欺骗。但她仍然坚持着……
“现在的翻译越来越好了。”特鲁德·西利潘又说起了蜘蛛人的事,“雷诺特手下的聚能译员归我管。”准确地说,特鲁德只是个助理,而不是负责人,但谁都没有说破。“告诉你们,蜘蛛人起源的文明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弄明白了,相关信息随时可能出现。”
“我就是这个弄不明白,特鲁德。人人都说这是个失落的外星文明殖民地。可蜘蛛人要真是从别的星球过来的,我们怎么会从来没收听到他们的信息?”
范:“哎,这事儿不是早就说过了吗?阿拉克尼肯定是个殖民世界,这个星系的环境太恶劣,根本不可能自然进化出生命。”
另一个人道:“也许这儿的家伙没上青河广播网。”桌旁众人都笑了起来。
“就算没上,他们总该有大量无线电信号吧?可我们从来没收听到。”
“也许他们的母体文明离我们实在太远,比如在英仙座之类的地方——”
“还有一种可能:他们的技术水平已经发展到不用无线电的地步了。我们之所以能发现这些家伙,是因为他们失落了原来的文明,什么都没有了,只好另起炉灶。”这种悖论是个老问题了,从幻灭时代起就纠缠不清。不过,正是为了解开这个谜团,人类才远航至阿拉克尼。就算别人不是,反正范是这个目的。
但现在,范却发现了另一种新东西,威力强大的新东西。与它相比,连蜘蛛人的起源都不那么重要了。范发现了聚能。利用聚能技术,易莫金人可以将他们最有才能的人转化为一台强大的思维机器,一心一意,不计其他。即使是特鲁德·西利潘这样的蠢材,敲几下键就能得到最复杂的问题的答案。而像托马斯·劳这种恶魔更可以借助这种手段大兴风波。聚能将一种人类前所未有的力量赋予了易莫金人。聚能者在处理精微问题方面超过任何机器,在耐心细致方面又超过了人类。这是幻灭时代破碎的许多梦想之一啊——可易莫金人却办到了。
看着西利潘装腔作势自吹自擂,范明白自己已经成功实现了第一步计划,下层易莫金人接受了范·特林尼。劳对他也很宽容,常常顺着他的性子。统领觉得他也许可以起到一扇不自觉的窗口的作用,最终透露出青河人的军事思维模式。是深入了解聚能的时候了。通过西利潘、通过雷诺特……最后弄清聚能的技术细节。
范曾经努力奋斗,想建立一个横跨整个人类空间的真正的文明体系。经过短短几个世纪,成功仿佛就在眼前。但到头来,他遭到的却是背叛和出卖。不过范早就认清了一点:背叛仅仅是表象。苏娜和其他人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的所作所为是一种必然。一个星际帝国,它覆盖了辽阔的空间、漫长的时间。单纯依靠它的公正、它能够带来的好处,这样一个帝国是维持不下去的。你必须拥有一件利器。
范·纽文举起盛着冰钻酿品的泡囊,暗暗敬了自己一杯:为了过去的教训,为了未来的成功。这一次,他不会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