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泽尔·文尼在父母荫庇下度过整个童年,总的来说,算是无忧无虑的。他只出过一次真正的生命危险,不过就算那一回也只是一次愚蠢得近乎犯罪的意外。
即使以青河的标准,文尼.23也是个分布极广的家族。家族的有些支系彼此之间数千年都没有接触。比如文尼.23.4与文尼.23.4.1,他们之间隔着半个人类活动空间,几千年从未聚首。几个分支各自赚取财富,繁衍后代。分开这么长时间,也许最好不要重新会合到一起。但如果有机会小聚,当然是件天大的幸事。有一次,家族的这三支中有许多人恰好在同一时间前往老基勒。于是,三家人都在那里逗留了一段时间,建起大多数定居文明会称为王宫的营帐,共同生活,饶有兴味地探究共同祖先传下来的不同后代发展成了什么样子。文尼.23.4.1现在成了一个民选首领家族,管理他们所在地区的公共事务。当然,公务也没有妨碍他们做生意。可菲利帕姑妈很反感家里人参加选举。小文尼记得她说过:“什么民选!哪天投票取消财产权怎么办?”文尼.23.4一系则更近于伊泽尔的父母熟悉的那些支脉,不过他们的尼瑟语让人很难听懂,这家人不太注意以青河广播为标准调整自己的发音。标准是件大事,甚至比贸易黑名单还重要,他们真不应该忽视。有一次,大家同去野餐,一位亲戚检查了孩子们的太空服,他的机器人又检查了一遍。可那位亲戚忘了一件事:远亲子侄需要的“大气持续秒数”和他自己的孩子们不一样。野餐地点是一颗小行星,伊泽尔爬到一块围绕小行星旋转的岩石上,玩得高兴极了。平时他只能听凭人家摆弄,而现在,这个小小的世界是他自己的,他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双脚摆弄它。可他的空气快用完了,身边又没人,玩伴们都在其他岩石上建立自己的小世界。直到伊泽尔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野餐地点的监控器才注意到孩子的太空服发出的呼救信号。
伊泽尔只记得自己在一个特制的新看护室醒来。以后的好多千秒,大家众星捧月般围在他身边,待他就像个国王。
所以,从冷冻冬眠状态清醒过来时,伊泽尔·文尼向来情绪很好。和别人一样,他也会暂时丧失方向感,身体一时也会有些不适,但童年的经历让文尼坚信,不管他身处何地,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一次最初也没什么不同,症状比平时还缓和一些。他在接近零重力的环境中,舒舒服服地裹在床上……一切都是那么周到,真跟画里一样。特里克西娅讨厌那些画。这个念头跳出脑海,像一条金线,一下子便把前后事件贯串起来。特里克西娅、特莱兰、前往开关星的任务……还有,这不是他这次旅途中第一次醒来,之前出过事,很糟糕的事:易莫金人的袭击,己方是怎么反败为胜的?这次冬眠前最后的记忆是……是什么来着?一艘自主能力严重受损的登陆艇,飘浮在黑沉沉的太空中。帕克的旗舰被消灭了,特里克西娅……
“我想我们已经把他带出来了,统领大人。”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
他几乎有点不情愿地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坐在他床头的是安妮·雷诺特,她身边站着托马斯·劳。
“啊,见习生文尼,很高兴看到你重返幸存者的行列。”劳的笑容既关切,又庄重。
伊泽尔张了好几次嘴才吐出一句清楚的话:“怎么……出了什么事?我在哪儿?”
“你在我的旗舰上。从你们的舰队向我方发动袭击算起,现在已经过了八天了。”
“啊?”我们袭击你们?
劳的头稍稍一侧,探询地望着文尼。文尼的话音含混,他没听清。“唤醒你时我希望在场看着。细节方面,雷诺特主任会告诉你的。我只想对你说,我全力支持你。我现在任命你为青河探险舰队残余部分的管理主任。”他站起来,轻轻拍拍文尼的肩膀。文尼瞪眼望着这个易莫金人走出房间。管理主任?
雷诺特带给文尼一套组合视窗,里面包含的内容他简直无法接受。不可能全是谎言……一千四百名青河人死亡,接近舰队全员的半数。青河的七艘主力星际飞船中四艘被摧毁,余下三艘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被损坏。小型船只大多不是被击毁,便是遭到重创。劳的人正急着回收战斗中散布在近地轨道的失散人员和船只。他们仍然希望将“联合行动”继续下去。从阿拉克尼星球已经拉回来大批挥发矿和普通矿石,这些原料足以维持易莫金人正在兴建的居住区。居住区不止一个,位于这个星系恒星与行星之间的拉格朗日L1点。
她让他看了幸存者名单。范·纽文上的人员全部死亡,包括帕克司令和贸易委员会的好几名委员。未遭摧毁的舰船乘员大多还活着,但其中的高级官员都被冷冻了起来。
在登陆艇上的最后一刻,文尼的头撕裂般疼。但现在,疼痛已经无影无踪。据雷诺特说,他们已经治愈了他“不幸罹患的传染病”。谁都看得出来,只有经过工程改进的生化武器才能选择在那么巧的时机全面发作。易莫金人撒谎的目的只是客气,几乎不是掩饰真相。他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先发制人,从来没打过别的主意。
至少,安妮·雷诺特撒谎的时候一本正经,并没有笑。不过她几乎从来没笑过。人力资源部主任雷诺特。就连特里克西娅都没意识到这个头衔的含义。雷诺特从来不直视伊泽尔的眼睛,最初他还以为她尚有一丝最起码的羞愧之心,后来才渐渐发现并非如此。在雷诺特看来,他的脸和舱壁一样毫无意思,引不起她的半点兴趣。她没把他看作一个人,对死者也没有分毫羞愧之心。
伊泽尔平静地读着报告,不动声色,就连看到萨姆·多特兰的死讯时也没有惊呼出声。特里克西娅的名字不在阵亡者名单上。他开始看没有进入冬眠状态的幸存者名单,上面同时开列出他们的安置情况。移送青河营帐的有将近三百人,已经全部转移到L1点。伊泽尔的目光扫过名单,回想这些人:全是低级别人员,几乎没有特莱兰专家,也没有青河学者。没有特里克西娅·邦索尔。他调入下一个窗口——另一份名单。特里克西娅!她的名字在这儿,被列入一个称为“语言部”的单位。
伊泽尔从视窗上抬起头,尽力用随便的语气说道:“这个,嗯,列在这些名字旁边的字,是什么意思?”列在特里克西娅旁边。
“‘聚能’。”
“什么意思?”尽管他不愿意,但语气中还是流露出一股焦虑。
“这些人仍在治疗。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容易复原。”她的眼光冷漠,毫无表情。
第二天,劳又来了。
“该把你介绍给你的新下属了。”他说。他们飘过一段长长的、笔直的走廊,来到停放交通工具的气密门。这个营地和宴会场馆不是同一个地方,稍稍有点重力,好像是建在一颗小行星上。停在气密门外的交通艇比青河带来的所有交通艇都更大些,装饰繁复,十分豪华,但又带着点原始味儿。船舱内摆放着低矮的桌子,还有一个环形吧台。他们四周是一圈宽大的视窗,显示着艇外的情况。都是肉眼可见的自然图像,没有经过增强处理。有一会儿工夫,劳没有打扰他,任他向外观看。
交通艇正从一个接地营地的支撑架上冉冉升空。这个营地还没有完工,但看它的规模,跟青河探险队的主营帐不相上下。地面呈弧形,像一群灰色的巨型怪兽。这是那几座钻石巨岩,易莫金人已经把它们连到一起了。奇怪的是巨岩表面并没有常见的坑坑洼洼,颜色也暗淡沉闷,跟普通的小行星没什么区别。但间或有些凿开的地方,被淡淡的阳光一照,顿时反射出道道虹彩。伊泽尔发现两块巨岩之间还有积雪,原来这里窝着大块大块的岩石和冰块,全都是新近切割下来的。肯定是他们从阿拉克尼星球弄上来的挥发矿和普通矿石中的一部分。交通艇飞得更高了,可以望到泊在钻石巨岩另一面的星际飞船。几艘飞船的长度都超过六百米,但跟巨岩相比却成了不起眼的侏儒。几艘船泊靠在一起,挨得很紧。只有遭受重创的船才会在船坞里靠得这么紧。伊泽尔飞快地数了数,又估计了一下自己这时看不见的船只数量:“你把所有飞船全都集中到这儿来了?在L1点?你真的还打算执行原来的潜伏方案?”
劳点了点头:“恐怕是这样,这件事,咱们最好还是摊开来说,开诚布公。那场仗打下来,我们双方全都损失惨重,濒于崩溃。单凭我们自己现有的资源,回家倒是办得到,但只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可是,只要我们能够携手合作……嗯,在L1这个地方,我们可以密切观察蜘蛛人世界。他们要是真能进入信息时代,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利用这里的本地资源,重新振作起来。那样的话,远赴这个地方想找的东西,我们说不定还能拿到。”
嗯,长期潜伏,等待客户成长起来。青河人以前多次采用过类似策略,有的时候能成功。“难度很大呀。”
伊泽尔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对你们来说当然难,但我们易莫金人办得到,小家伙,不成问题。这些事,你最好现在就能明白。”这个声音文尼以前听到过,就是这个声音,在易莫金人的杀戮开始之后还不断抗议青河人的反击准备。里茨尔·布鲁厄尔。伊泽尔转过身。金发大块头正朝他咧嘴笑着。这一位说话直截了当:“我们易莫金人干什么都要赢,这一点,蜘蛛人很快也会明白的。”不久以前,伊泽尔·文尼就坐在此人身旁,听着他对范·特林尼高谈阔论。金头发很是野蛮,凶横霸道。这一点当初还无关紧要。伊泽尔的目光越过船舱,落在安妮·雷诺特身上,她正专注地听着这场对话。从外貌上来看,她和布鲁厄尔有几分相似,有点像兄妹俩,男的那头金发里甚至还泛着点儿红色。可相似之处到此为止。布鲁厄尔虽然讨厌,但是个情绪化的人,心里想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从安妮·雷诺特脸上,文尼只能看出一丝不耐烦,其他什么表情都没有。瞧她注意这场对话的样子,就像在观察花园泥土里的昆虫似的。
“你也别担心,做买卖的小子,你们的驻地藏得很好,当地人不会发现。”布鲁厄尔一指前方的视窗,那儿有一个绿色光斑,勉强能算一个光环。那就是青河的营帐。“我们把它泊在主区的轨道上,八日轨道。”
托马斯·劳客气地抬起手,几乎像恳求大家同意他开口说话。布鲁厄尔闭嘴了。“我们的时间不多,文尼先生。我知道安妮·雷诺特已经向你大致介绍了情况,但我还想多说几句,希望你能完全明白自己的责任。”他在手腕上轻轻抹了一下,青河营帐的图像顿时放大。文尼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野外营帐,边长仅有一百米。他的眼睛注视着凹凸不平、加了衬垫的营帐外壳。他在那里生活的时间还不到两兆秒,曾经上千次诅咒过它的过分简朴。但现在,它是这里一切事物中最接近家的地方,里面住着许多劫后余生的朋友。野外营帐本来很容易摧毁,但看它的情形,这个营帐并未损坏,连补丁都没打一个。里面所有隔间都充了气,投入了使用。帕克司令选择设营点的时候把它安排在离自己的旗舰很远的地方,劳也放了它一马。“所以,你的新工作非常重要。作为我属下的舰队管理主任,你的责任相当于过去的帕克司令。你随时可以得到我的支持。这一点我也会让其他易莫金人明白。”劳说着瞥了一眼里茨尔·布鲁厄尔,“请你记住:我们能否成功——甚至能否生存下来——全都有赖于我们双方的精诚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