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超过两百年的时间里,冻湖下的计时装置保持着稳定的性能,耗尽了一圈又一圈弹簧蓄积的力量。嘀嗒嘀嗒,时钟启用最后一圈弹簧……转到最后一个齿轮时,却被一片气凝雪塞住了。齿轮也许会从此卡死在那儿,直到新的太阳亮起。但幸好发生了别的事先没有想到的事:在第二百零九年的第九天,海底爆发了一连串强烈地震,向外推展的地震波震松了最后一个齿轮。一个活塞启动了,推动一股活性淤泥涌进封冻的气凝冰。几分钟内,什么动静都没有。接着,活性淤泥发出热量,温度升至氧、氮凝结点之上,甚至高于二氧化物的凝结点。无数飞速生长的放热质吐出热气,融化了小小的潜水箱周围的冰。潜水箱开始向湖面升起。
从黑暗中醒来。这个过程大不同于从普通睡眠中醒来。上千位诗人描绘过这一刻,近来又有上万位科学家深入研究了这一刻。这是舍坎纳·昂德希尔一生中经历的第二次(第一次其实不算,那一次的记忆只剩下婴儿记忆中模糊不清的一个片段:攀在父亲背上,在罗伊尔山的渊薮中醒来)。
从黑暗中醒来就像许多碎片慢慢拼凑成一个整体,视觉、触觉、听觉;记忆、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往事。这些是依顺序一个一个回来的吗?或者是同时发生的,但各个碎片之间一时没有建立起联系?从这些碎片中,“意识”是什么时候复苏的?这些问题将终生萦绕在舍坎纳脑海里,成为他最想参透的天地间大秘密的基础……但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片段意识飘动着,还没有聚合起来:重新成为一个人……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最紧急的事就是活下来——这是高踞驾驶座上驱策一切的本能,百万年沉淀下来的本能。
时间流逝,意识拼合起来。终于,舍坎纳·昂德希尔从自己潜水箱迸开裂纹的窗口向外望去。外面有动静——是翻腾的蒸汽?不,更像一层透明的晶体,在它们发出的微光中不断旋转。
有人撞在他的几个右肩上,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舍坎纳的记忆渐渐恢复过来:“啊,军士。我清——醒了。”
“太好了。”昂纳白的声音有点尖,“检查一下,看你受伤没有。怎么做你都知道。”
舍坎纳晃晃自己的肢腿。疼得要命,但这是好事。中肢、前肢、进食肢。“右中肢和右前肢好像没感觉,可能缠在一块儿了。”
“嗯,也许是还没解冻。”
“吉尔和安珀怎么样?”
“我在另外两根传声管上跟他们说过话。要论脑子清醒过来,你是最后一个。不过他们的身体还有好些部分冻着呢,比你多。”
“传声管给我。”昂纳白把传声装置递给他,让舍坎纳直接与另外两人对话。身体各部分的解冻程度可以不尽相同,但最后必须达到全身解冻。否则便会引发溃烂。麻烦的是,潜水箱正在一路融解冰块,向上浮升,储存放热质及其燃料的口袋被摇得四下晃动。舍坎纳调整了口袋,启动里面淤泥状的放热质,让空气进入口袋。小小潜水箱里的绿光更亮了,舍坎纳借着绿光,仔细检查他们的供气管上有没有洞眼。有了放热质,他们才有热量,但不能让放热质和小组争夺氧气。一旦发生那种竞赛,他们肯定是输家。
半小时过去,周围热了起来,他们的肢体渐渐彻底解冻,可以自由行动了。只有吉尔·黑文几条中肢尖端受了冻伤。这个安全纪录比绝大多数渊薮都强。舍坎纳脸上笑开了花。他们成功了,成功地在深黑期清醒过来。
四个人休息了一会儿,密切监视着气流,按照舍坎纳事先制订的计划调整放热质。昂纳白和安珀顿·尼兹尼莫拿着检查单,依次检查一应物品,损坏的、拿不准状况的都递给舍坎纳。尼兹尼莫、黑文和昂纳白都是极为聪明的人,一个是化学家,另两人是工程师。三人同时又都是职业军人。只要离开实验室走上战场,这三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舍坎纳觉得这种变化有意思极了。集各种角色于一身,这方面以昂纳白为最:外表是咬钢嚼铁的战士,里面是富于想象力的天才工程师,内心深处又是个深受传统观念约束的人。舍坎纳认识他已经七年了,此人最初对舍坎纳计划的轻蔑早已成为往事,两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可当这个小组最后出发前往东线时,他对舍坎纳的态度变得生分起来,开始称他“昂德希尔先生”,尊敬中却又时时掺杂着不耐烦的情绪。
他还问过维多利亚,那是在东部前线机场下一间冷飕飕的地下营房里,两人最后一次不受打扰单独相处。她被他的问题逗乐了。“啊,我亲爱的小笨蛋,你以为会怎么样?一旦小组离开己方控制区,伦克纳就是任务指挥官,而你本来是个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普通人,却偏偏不得不在指挥链上硬把你这一环插进去。他需要你不折不扣地服从他的命令,又担心逼得太紧,破坏了你的想象力、你随机应变的灵活性。”她笑起来,声音很轻。营房没有房门,只有一幅门帘,外面就是狭窄的军营过道。“如果你只是个征召入伍的普通人,昂纳白早把你的壳儿砸碎好几次了。可怜的人哪,他生怕到时候你的天才绕到哪个不相干的方面,比如说天文学什么的。”
“哦。”说实在的,他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大气遮蔽,不知到时候星星是什么样子,“我懂你的意思了。有这么多问题,他居然还同意格林维尔批准我参加小组,真搞不懂他。”
“你开玩笑吧?是伦克纳坚持要你参加的。他清楚得很,到时候会出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问题,只有你才能解决。这么说吧,他把你当成一个必须忍受的麻烦,忍下来了。”
舍坎纳·昂德希尔不是个轻易就会垂头丧气的人,但现在他却颇受打击:“好吧,我会乖乖的,不捅娄子。”
“我知道你会做得很好。我只想告诉你昂纳白最担心什么……哎,咱们可以把这次任务看成一次行为测试:一群疯疯癫癫的人怎么彼此合作,在没有任何人涉足的深黑期生存下来。怎么样?”也许她在开玩笑,但这个问题确实挺有意思。
他们的潜水箱无疑是有史以来最奇特的容器:既是潜水箱,又是简易渊薮,还是个淤泥桶。现在,这只容器浮上了水面,停在一团微微泛红的淡淡绿光中。周围一圈湖水在真空状态下沸腾着,冒起一团团蒸汽,又迅速凝结成细小的结晶体,重新落进水中。昂纳白推开箱盖,小组成员排成一行,传递装备和盛着放热质的箱子,直到紧靠这汪小小水潭的岸边堆满东西——他们必须扛着上路的必备品。
一条传声管把四个人串在一起。昂德希尔连着昂纳白,昂纳白连着黑文,黑文连着尼兹尼莫。舍坎纳一直希望能用上便携式无线电,直到最后才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想法。即使最轻便的无线电都过于笨重,而且没人敢担保它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正常工作。使用传声管,每人只能跟和自己连在一起的队友通话。不过反正得用保险绳把大家连在一起,所以传声管也不算太不方便。
舍坎纳率先跨上湖岸(准确地说,是冰冻的湖面),昂纳白紧随其后,他身后是拉雪橇的尼兹尼莫和黑文。一离开潜水箱,无边无际的黑暗便吞没了他们。撒在湖岸的放热质仍然隐隐闪烁着红光。在浮上湖面的过程中,潜水箱已经消耗了成吨的燃料。要完成任务的余下部分,小组只能依靠自身背负的放热质,以及在雪下找到的可燃催化剂。
放热质是至关重要的。正是因为放热质,他们才有可能在暗黑期活动。在显微镜问世之前,“智者”们宣称:高等动物和其他一切生命形式的区别就在于,前者的每一个个体都有能力在暗黑期生存下来,熬过大黑暗。但现在人们发现,许多单细胞生物照样能挺过冰天雪地,而且用不着潜入渊薮。舍坎纳在国王学院读研究生时,该校的生物学家还发现了更加令人震惊的事实:火山地区有些低等细菌居然在暗黑期仍旧保持着活性。舍坎纳被这些微生物深深吸引住了。教授们认为,火山变冷之后,这些低级生命肯定只是暂停其活性,或者群聚成孢子。但舍坎纳想,这些微生物中会不会有些变种,能够自己发热,以度过暗黑期。因为即使在暗黑期,世上仍然有充足的固态氧,大多数地方的气凝雪下还存在着有机质,可以充当放热质的催化剂。在超低温环境下,这些小东西或许能够以植物残骸中包含的有机质为燃料,“燃烧”起来,发出热量抵御寒气。这样的细菌才是最适应暗黑期的生命形式。
现在想来,舍坎纳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恰恰是因为他对这个领域并不精通。事实上,停止活性和主动放热这两种生存策略是两套完全不同的化学机制。对放热质来说,超低温状态下外界的氧化作用是十分微弱的,而温度稍一升高,这种作用便不复存在。在许多情况下,两种并存的生化机制其实对那些小生命极其不利。对其中任何一种新陈代谢方式来说,另一种方式的存在都是致命的危险。即使进入暗黑期后,这种复杂的机制也只能给它们带来十分有限的好处,前提是它们所处的位置离火山口不远。如果舍坎纳不是特意去找,他绝不可能发现这些小东西的特性。当时,他把学校里的生化实验室弄成了一个冰冻的大泥潭,差点被踢出校门。但这是值得的:他发现了放热质。
材料研究部花了七年时间,有选择地培养放热质,最后得到的菌种新陈代谢速度极快,同时发出很大热量。舍坎纳将放热质淤泥倾倒在气凝雪上,蒸汽立即腾腾而起,出现点点微光。但随着尚未凝结的放热质冷却下来,微光消失了。一秒钟之后,如果仔细分辨,能看到气凝雪之下的一点微光,表明淤泥里的某一滴放热质十分幸运,因为它还活着,雪下残留的有机物起了催化作用,让它可以依靠气凝雪中的氧生存下去。
左边亮光变得更加闪耀,比其他各个方向的放热质都亮。气凝雪颤动起来,开始滑动,雪面升起袅袅轻烟。舍坎纳拽了拽连着昂纳白的传声管,引导小组向雪下有机物更多的地方前进。运用放热质的想法确实很天才,可说到底,这其实跟放火没多大区别。气凝雪到处都是,但起催化作用的有机物却深藏在雪下,只有靠数以亿万计的低级细菌才能发现,并将这些有机物当成催化燃料。有一段时间,从事这项开发工作的材料研究部都被自己的创造吓住了。这些小东西像南海海岸地区的浮藻一样,是一种群居式生命,仿佛构成了自己的社会。跟浮藻一样,放热质移动和繁殖的速度也非常快。大家担心这次任务会不会将整个世界烧了。但事实上,如此之快的新陈代谢速度对细菌来说是一种自杀行径。昂德希尔和他的小组最多只有十五个小时的活动时间,时候一到,他们的最后一批放热质便会全部死光。
他们不久便走出冻湖,穿过一大片平地。在渐暗期,这里曾是基地司令部的草地球场。这个地方燃料十分充足。放热质在某一点碰上了一大堆枯死已久的植物,一株大树的残骸。开始时,这堆残骸只是变得越来越温暖,片刻间,迸发出耀眼的绿光,照亮了一大片地方,连远处的建筑都清晰可辨。接着,绿光暗了下来,只剩下暗红色的一团。
离开潜水箱大约一百码了,如果不遇上障碍物,他们还需要前进四千多码。到这时,小组已经进入了一种令人痛苦的程序化模式:前进几十码,停下,倾倒放热质。这一套手续让人痛苦不已。尼兹尼莫和黑文停步的时候,昂纳白和昂德希尔就会四处探察,根据放热质的蔓延情况判断哪些地方燃料更充足。一旦发现燃料富积的地点,大家便会抓紧时间补充自己的放热袋。有的时候,积雪下没多少燃料(比如下面是水泥地),能铲进背囊的只有气凝雪。气凝雪也是需要的,能释放出空气。但如果放热质得不到燃料,寒气很快就能让人肢腿麻木,从脚底渗进人体各个关节。这种时候,大家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舍坎纳能否正确判明下一步应该朝哪个方向前进了。
舍坎纳觉得判断前进方向其实很容易。根据那棵燃烧的枯树,他已经明确了自己所处的方位。到现在,他很有把握,知道哪些地方的雪下有枯死的植物。任务还算顺利,他没有冻死。不过真疼啊。手指、脚趾像针扎一样疼,每一处关节都火烧火燎一般。带来痛苦的不仅有寒冷的天气;由于缺少大气压力,身体胀得很难受;连防护服的摩擦都令人痛苦难耐。嗯,痛苦真是个有趣的问题。对保持头脑清醒很有帮助,却又那么讨厌。连伦克纳·昂纳白这样的人都无法完全置之不理。从传声管里,他能听到昂纳白嘶哑的喘息声。
停步,补充放热袋,补充空气,继续前进。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吉尔·黑文的冻伤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大家停下来,尽力替他整理防护服。昂纳白和黑文交换了位置,帮助尼兹尼莫拉雪橇。“没关系,冻伤的只有中肢。”吉尔说,但他的喘息声比昂纳白粗重得多。
即使这样,任务仍然比舍坎纳预想的顺利。他们在深黑期一步步跋涉,行进常规不久就成了机械动作,几乎不用动脑子。剩下的只有痛苦……和惊叹。舍坎纳从头盔小小的观察窗向外张望。透过盘旋飞舞的雾气和放热质的绿光……竟然能看到远处低缓的小丘。看来暗黑期也并不是漆黑一片。有时候,如果脑袋的转动角度合适的话,他还能瞥见低低挂在西边天际的一轮红色圆盘:他看到的是深黑期的太阳。
从头盔顶端的小观察窗,舍坎纳能看见天上的星星。总算成了。第一批用自己的眼睛直视深黑期的人。这是某些古代哲学家坚决认为并不存在的一个世界(如果某个事物存在,怎么会从来没有一个人观察到它),但现在,这个世界被人观察到了:确实存在这样一个连续几百年静止沉寂的严寒世界,这个世界之上仍然有璀璨的群星。虽说顶部观察窗有厚厚的玻璃,虽说只能用头顶的眼睛去看,但他仍然看到了那些星星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奇异色彩。要是能停一会儿,用他所有的眼睛瞩目群星就好了。他还会看到什么?大多数理论家估计,如果没有阳光,黎明朝霞是不可能存在的。还有一些人认为只要那个方向仍然存在活跃的火山,就有可能映照出霞光。除了星光之外,这里也许还有其他光源……
传声管被拽了一下,让他的思绪回到当前。“继续走,得继续走啊。”吉尔喘息着说。肯定是在传昂纳白的话。昂德希尔正想开口道歉,忽然发现停步不前的是后面拉雪橇的尼兹尼莫。
“怎么了?”舍坎纳问。
“安珀发现……东面有光……走,继续走。”
东面,就是右边。头盔那一侧结了一层雾气,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出那边不远处有道山坡。他们的活动范围限定在离海岸四英里之内,但如果能爬上那道山坡,他们就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天边,不管安珀说的光是远是近,都看得见。没错!真的有光,很淡,在侧面和上方浮动。是霞光吗?舍坎纳强行压下自己的好奇心,不断把一条腿迈到另一条腿之前。老天呀,他多想爬上那道山坡,极目纵览冰封的大海!
再一次停步。到这时,舍坎纳的动作已经非常熟练了。他铲起一团放热质、催化燃料和气凝雪,将这堆放光的混合物倒进黑文的放热袋。就在这时,出事了。五点小小的星光驰入西面的天空,像闪电一样拐来拐去。一点星光消失了,其他四点则迅速聚拢。蓦地——迸出耀眼的光芒。亮极了,晃得昂德希尔上方的眼睛一阵刺痛,连视线都模糊不清了,好在侧面的眼睛还能看。光芒越来越盛,比暗淡无光的太阳明亮一千倍,在昂德希尔身边投下幢幢黑影。四道光芒的亮度仍在不断增强,舍坎纳只觉得热量透进自己背壳外的防护服。四周的气凝雪喷泉似的冲天而起,白色雾气被照得闪闪发亮。温度仍在持续上升,全身烤得发烫——然后,热力消失了。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后背仍然觉得暖洋洋的,就像光明中期的夏日走在树荫下的感觉。
雾气在他们周围飞旋,形成了风。自从离开潜水箱,这是他们头一次看到风。他们被裹在雪雾中,热量也被雪雾吸走。顿时冷了。他们的靴子可以在雪中保暖,但衣服却不行。设计防护服时没人想得到他们会浸在厚厚的雪中。那几道光芒暗下去了,空气和水重新冷却,凝成晶体落回地面。昂德希尔冒险用头顶的眼睛向上望去,四个耀眼的光点已经铺开形成光圈,就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变暗。光圈交汇处,他看见了一层光芒重叠的颤动的光晕,像霞光。这样看来,它们有既定的活动范围、飞行角度。紧密排列,像规整的四面体的四个角?真美啊……可它们的活动范围在哪儿?像球状闪电一样,离地面只有几百码?
再过几分钟,它们的光芒就会暗下去,渐渐消失。可天上又出现了其他闪光,就在东面那道山岭之上,明亮地闪烁着。在西面,许多针尖大的光点射向天顶,速度飞快,在背后搅起一片颤动的光晕。
四名组员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一时间,昂纳白铁血战士的形象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敬畏。他跌跌撞撞地离开雪橇,一只手搭在舍坎纳背上。近距离传声管传来的声音只勉强听得见:“那是什么,舍坎纳?”
“不知道。”他感到昂纳白的手在哆嗦,“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弄明白的……咱们走吧,军士。”
像靠弹簧发动的木偶骤然启动般,小组停止补充,重新踏上征途。天上的奇观仍在继续,不再像刚才那样出现四个烈焰夺目的太阳,但闪烁的流光仍然比任何霞光都更加美丽、耀眼。两颗星星从西面划破黑沉沉的天幕,一路向东,速度越来越快,在东面的高空中同时炸成两团白光。和刚才燃烧的四个太阳一样,只不过强度小得多。光芒铺开,暗下去,从中又射出几道光,沿两颗星星的飞行方向飞去,重新照亮刚才闪光、现在黑暗的地方。
最壮丽的景象过去了,天上只剩下鬼火般飘来飘去的光点。如果它们跟真正的霞光一样,距地面只有几百英里,那这些光芒中所蕴含的能量则十分巨大。如果离他们头顶不远,或许他们看到的只是夏天闪电在深黑期的对应物。不管是什么,能看到这样瑰丽的奇观,冒再大的风险都值得。
他们终于来到逖弗人兵站边缘。他们沿着斜坡走进兵站时,仍能看见天上奇异的霞光。
目标方面从来没有多大分歧,仍是昂德希尔初遇维多利亚·史密斯那个下午所提出的那批目标。只要能够深入深黑期,四名携带炸药的战士肯定可以沉重打击敌人,破坏其燃料堆积场、野战部队潜伏的浅层渊薮,说不定还能消灭逖弗人的司令部。不过,这些目标虽然重要,但单凭这些,昂德希尔还是无法取得他所需要的巨额资金。
但是另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双方的战争机器都做出了最大努力,尽力延长己方在暗黑期的战斗时间,以期在敌人进入冬眠状态后取得有利态势。等新太阳重新亮起的时候,第一支完成战斗准备出现在战场上的军队就能取得决定性的对敌优势。
双方都为那一刻建立起了巨大的军需储备场。这类储备场与渐暗期、暗黑初期的军需储备有很大的不同。现代科学已经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明确了一点:新太阳几天,甚至几小时之内就会全面复苏。此后许多天内,它是一个释放出骇人热量的炽热的魔鬼,比光明中期和渐暗期亮一百多倍。除了最坚固的建筑外,每一世代的普通建筑物都会遭到彻底破坏。摧毁它们的不是暗黑期的严寒,而是新太阳的热量大爆炸。
这道斜坡便通向逖弗人的前线军需储备场。前线还有许多别的储备场,但这个是为逖弗主力部队提供补给的后方梯队储备场。没有它,逖弗人最精锐的部队只能置身战事之外,进攻王国的先头部队便会失去增援。据陆战指挥部推算,只要消灭这个军需储备场,对方就会被迫在不利的条件下接受停火。即使他们继续顽抗,也会被王国军队一举歼灭。实现这个目标,需要的只是四名战士,加上巧妙的破坏计划。
前提是沿坡而下的四名战士没有中途冻死。坡地上只积了很少的气凝雪,石板路缝隙中偶尔会有一簇枯死的灌木。现在中途停步已经收集不了多少放热质了,相反,他们还不得不把一桶桶放热质从尼兹尼莫和昂纳白拉的雪橇上传过来。黑暗紧紧笼罩着他们,打破黑暗的只有泼撒的放热质间或发出的一缕光。据情报部门说,这道斜坡只有不到两百码……
前面亮起一团光。总算走到头了。小组成员摇摇晃晃走下斜坡,走进平地。这里搭起了银色棚子,以防新太阳烤坏装备。这是一片棚柱形成的森林。棚子的有些地方被积雪压坏了,但大部分完好无损。微光下,他们辨认出了蒸汽发动机、铺轨机、机枪车、装甲车。天色虽暗,但还是能到处看到银漆发出的银光。等新太阳重放光芒时,这里短时间内便会一切就绪。冰雪融化形成的洪流将流进蛛网般密布于这个地区的沟渠,逖弗战士会从附近的渊薮中一跃而起,冲进车辆存放地。洪水将汇进蓄水池,再喷射出来,降低附近的温度。会有一段疯狂忙乱的时间,人们忙着检查储备的物品和机械,再用一段时间修复两百多年的黑暗和几个小时的炽热所造成的破坏。之后,军队便会沿着上级认为将给他们带来胜利的方向前进。这是无数世代深入研究暗黑期和新太阳性质的成果。据情报分析,在许多方面,敌人的军需储备技术比己方高明。
伦克纳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让其他三人可以同时听到他的话:“我敢打赌,他们肯定在这附近埋伏了尖兵,新太阳亮起后一个小时就可以赶到。可眼下嘛,这儿全是咱们的了……好了,按计划行动,补充放热质,散开。吉尔,你行吗?”
吉尔·黑文下坡时东倒西歪,像个瘸腿的醉汉。舍坎纳估计他的冻伤已经从中肢延伸到负责行走的腿脚部分了。但听到昂纳白的话,吉尔身子一挺,几乎没有任何异样地回答道:“军士长,吃了多少苦头才熬到这儿,我可不会坐在一边,干瞪眼看你们干活儿。我的工作我能做好。”
动手的时候到了。他们解开传声管,各自拿好分给自己的炸药和黑色涂料。这一切已经演练过无数遍。只要每一步骤都能迅速完成,只要别掉进哪条沟渠折断几条腿,只要他们背得烂熟于心的地图都是准确的,那么,时间还是够的,他们也不至于冻死。小组成员分头出发,前往四个方向。他们安在防晒棚下的炸药比手榴弹的威力大不了多少,爆炸时寂静无声,只有一道闪光,防晒棚的某个关键部位便随之坍塌下来。接下来是喷涂黑色涂料。这东西比炸药更不起眼,但完全可以起到材料研究部预想的作用。军需储备地区不久便被涂上了一块块黑色,等着领受阳光的亲吻。
三个小时以后,他们已经离开了军火堆积场,向北走了将近一千米。撤离开始之后,昂纳白把他们逼得更紧了,逼着他们实现最后的、附带性的目标:活下来。
他们几乎实现了这个目标——几乎。离开军火库时,吉尔·黑文已经神志不清了,他想自己单独离开。“得找个地方,刨个洞藏起来。”这句话他说了一遍又一遍,挣扎着不让尼兹尼莫和昂纳白把他和大家串起来系在安全绳上。
“我们这就去找个洞,吉尔,再坚持一会儿。”昂纳白让安珀接替自己对付吉尔,现在,伦克纳和舍坎纳只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他的劲头可真大呀。大家都累得不行了,他怎么还有这么大劲头?”舍坎纳道。黑文正四下乱蹦乱跳,像个装了几条木腿的人。
“我看,他已经丧失感觉痛苦的能力了。”伦克纳的声音很低,但舍坎纳听得清清楚楚,“我担心的还不是这个。我觉得,他开始黑迷了。”
黑迷,暗黑期发作的狂乱症。暗黑期里,有些人潜意识中会产生自己身处渊薮之外、不得其门而入的感觉,于是被最原始的动物本能所控制,疯狂地寻找一个地方,任何地方都行,只要能为自己提供一处渊薮就好。
“真该死。”舍坎纳闷声骂了一句。昂纳白切断两人的话线,开始尽力让大家继续前进。距离可能的安全所在只有几小时路程了,但现在,吉尔的挣扎唤醒了大家最原始的本能。本能真是太奇妙了,但如果这会儿向它屈服,这种本能无疑会把他们引向死亡。
两小时以后,他们差不多登上了俯瞰军火堆积场的小山。吉尔两次挣脱安全绳,想冲向坡道两侧下虚幻的渊薮,势头一次比一次猛烈。还好安珀把他拉了回来,尽力跟他讲道理。但吉尔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胡乱挣扎中,他的防护服扯破了好几处,身体也有好几个部分被冻硬了。
准备攀登第一道陡坡时,吉尔的末日到了。小组这时已经扔掉雪橇,剩下的路程只能依靠各人背负的放热袋中储蓄的放热质和空气。吉尔第三次挣脱安全绳,迈着奇特的蹒跚步伐跑开了。尼兹尼莫解开安全绳追上去。安珀是个高个儿女人,刚才还能制服吉尔·黑文。但这一次情况不同,吉尔已经彻底黑迷了。她刚在山崖边揪住他,吉尔一个转身,狠狠给了她几拳。安珀向后一个踉跄,手一松。伦克纳和舍坎纳赶了上来,但晚了一步。黑文的几条胳膊四处一阵乱打,脚下一绊,跌向山崖下的凹地。
三个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安珀开始滑下山崖,几条腿探着下面的气凝雪,想找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昂纳白和昂德希尔一把抓住她,使劲把她向上拽。
“不,让我下去!他冻伤了,但还有机会。咱们可以背着他回去。”
昂德希尔将身体探出山崖,向下望了很久。吉尔摔下去时撞在裸露的岩石上,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就算现在还没死,不等他们把他弄上来,脱水和严寒就会要了他的命。
伦克纳一定也看出来了。“他完了,安珀。”他轻声说,接着又拿出军士长的严厉嗓门,“可我们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安静了一会儿,安珀没攀在崖上的几只手默默地蜷了起来,认可了伦克纳的话。但舍坎纳没有听到她吐出一个字。安珀重新攀上来,和大家一起再次系好安全绳,连好传声管。
三个人继续攀登。现在的速度快多了。
到达目的地时,他们只剩下几夸脱尚有活性的放热质了。暗黑期之前,这片山区是一处茂密的森林,归一个逖弗贵族所有——是他的猎场。森林后的石壁上有一道裂隙,通往一个天然形成的渊薮。任何大型野兽的栖息地都有这种可供动物藏身的渊薮。这些地方开垦出来之后,人们通常会扩大天然渊薮,供自己使用。少数未利用的渊薮便荒废了。舍坎纳猜不出协和国的情报机构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可能附近的逖弗人中有协和国的间谍吧。问题是这个渊薮没有事先收拾过,像布伦纳戈蛮荒地那些天然渊薮一样荒凉。
小组里真正打过猎的只有尼兹尼莫一人。她和昂纳白砍倒三株横在洞口当障碍物的荆柳,向下爬了进去。舍坎纳攀在洞口,把发光发热的放热质垂下去:“我看见了五个冬眠塘……两头成年泰伦特兽。把光再垂下来点儿。”
舍坎纳把身体朝洞里更深处探进去一些,体重大半攀在洞口的荆柳上。伸下去的手里拿着放热质,绿光可以一直照到洞底。现在他可以看到两个冬眠塘,上面几乎一点气凝雪都没有。这是典型的冬眠塘,冰面凝结得平平的,连一个气泡都没有。他望望冰下沉睡的动物,它的眼睛是睁开的,冰冻的眸子反射着放热质发出的绿光。老天,这家伙真大呀!虽然个子大,但肯定是头雄兽,它身上攀着几十头幼兽。
“其他塘里都是储备的食物。不用说,是暗黑期之前刚捕获的新鲜猎物。”新太阳亮起的头一年,这样一对泰伦特兽会继续留在它们的渊薮中不出来,靠储存的食物为生。这期间,幼兽渐渐长大,同时学习猎杀的本领,等烈焰和洪水退下去之后就用得上了。泰伦特兽是纯粹的食肉动物,智力远不如施拉特兽。问题是它们的模样跟人很相似。杀死它们、夺取它们的食物,这些都是必要的,但这种事不像打猎,倒更像暗黑谋杀。
这项工作又花了一个小时,几乎耗尽了他们剩余的放热质。三个人最后一次爬上地面,用荆柳尽可能设好障碍。昂德希尔已经有几处肩关节冻僵了,左边几只手的指尖也麻木了。最后几个小时里,他们的防护服遭了很大的罪,好些地方破了,只能临时贴上东西凑合。因为摆弄气凝雪和放热质,安珀几只手腕处的防护服全烧没了。他们只好由着一些肢腿冻僵。她说不定会被截掉几只手。尽管如此,三个人还是不顾严寒,在外面多站了一会儿。
最后,安珀问道:“咱们应该算胜利了,对吗?”
昂纳白的声音坚定有力:“对。还有,吉尔也会这么说的,相信我吧。”
带着一丝伤感,三个人肢腿交缠,简直跟戈克纳的那座“追求协和”的雕塑一模一样,连损失了一个人都一样。
安珀顿·尼兹尼莫钻进石壁裂隙,穿进荆柳障时激起一阵绿蒙蒙的光。下到洞底之后,她会把剩余的放热质倒进冬眠塘,冰会融成一堆冰冷的淤泥,他们可以在里面钻个洞。到时候,他们会敞开衣服,只盼全身能均匀冻结。当然,风险很大,但他们毫无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最后看看吧,舍坎纳。看看你的成就。”昂纳白的声音不像刚才那么斩钉截铁了。安珀顿·尼兹尼莫是个地地道道的战士,和她在一起时,昂纳白也是个战士。但现在任务完成了,他好像退出了战士模式,一脸疲倦,累得肚子都抬不起来,就快碰到地上的气凝雪了。
昂德希尔极目远望。他们所在的地方比逖弗人的军火堆积场高几百英尺。霞光、划过天幕的星星和天空中的闪光——这一切早就不见了。天色昏暗,但星光照耀下,仍然看得见逖弗人的军火堆积场,掺杂着一块块黑色,衬在被星光照得灰白的气凝雪上,分外瞩目。那是他们四处喷涂的黑色涂料。
“看上去真是太儿戏了。”昂纳白道,“几百磅黑颜料,你真觉得会起作用?”
“哦,当然。等新太阳重新亮起,几个小时之内,黑色涂料就会让逖弗人的装备产生高热,任何装备都抵抗不住。你知道是什么效果。”事实上,那些测试是昂纳白自己设计的,将百倍于光明中期的热量投射到涂着黑色涂料的金属上。几分钟内,金属零件相连的部位就会熔化,焊死在一起:轴承粘在套筒上,活塞凝在气缸上,车轮粘在铁轨上。敌军最重要的前方补给场肯定全完了,他们只得重新退入地下。
“你这一招只能玩这一回,舍坎纳。几道障碍物,几颗地雷,轻轻松松就能把咱们挡住、干掉。”
“当然。但其他方面也会改变。这是我们蜘蛛人冬眠的最后一个暗黑期。下一次,醒着的不再只有四个身穿供气服的人,整个世界都会清醒地度过暗黑期。伦克纳,我们要开垦暗黑期,在暗黑期殖民。”
昂纳白大笑起来,显然压根儿不相信。他挥手让昂德希尔先走,钻进石壁裂隙,进入渊薮。虽然精疲力竭,但军士还是要最后一个撤退,安置好最后一个障碍物。
舍坎纳最后望了望灰蒙蒙的大地、天空。飞得高,飞得低,学习再学习,多少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