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舍坎纳终于来到陆战指挥部。本来需要更长时间,幸好他对车子所做的改进增强了它的安全性,下坡时可以用更快的速度,不幸的是车子出了三次机械故障,有一次还是汽缸开裂,因此也没能更快到达。他告诉恩克莱尔太太车里载的是备件,这是个借口,不算撒谎。事实上,他确实带了些备件,都是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在某个偏僻地方的铁匠铺造出来的零件。
下午晚些时候,他绕过最后一个弯,陆战指挥部所在的长长的山谷第一次映入眼帘。山谷长达数英里,直通向山里。山谷两边的山壁很高,高得遮住了日头,谷底有些地方的天色已近黄昏。因为太远,山谷的远端融入青天。山尖处,皇家瀑布仿佛慢动作般庄重地缓缓落下。游客到了这里就该止步了。这个地区以及山里的渊薮一直属皇室所有。四十个暗黑期之前,现在的国王还是个突然崛起的公爵时便是如此。
舍坎纳在最后一家小旅店饱餐一顿后,给车加满了油,这才径直驶进这片皇室专用地。表亲给他写的介绍信让他过了第一道哨卡。挡路的横杆一抬,身穿褐绿色军服、一脸厌倦的士兵挥挥手让他进去。里面是一排排营房,一个个训练场,宽大的路肩后的凹地是弹药堆积场。陆战指挥部从来不是寻常的军队单位。建国之初,它只是个供皇室成员开心解闷的地方。然后,一代又一代,政府事务逐渐走上正轨,有条有理,越来越没有浪漫色彩。陆战指挥部终于名实相符,成为协和国壁垒森严的最高统帅部。最后还不仅限于统帅部,它同时成了协和国最高级的军事科研机关。
让舍坎纳·昂德希尔最感兴趣的是最后一点。他没有停车呆看。宪兵说得很清楚:径直开往目的地,不准东张西望。可这儿没什么拦着他东张西望。他不断在栖座上挪着,好看得更清楚些。每幢建筑只有一个标牌表明其用途,标牌做得也很谨慎:很小,上面只有数字。但还是有些建筑,一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无线通信部门:一长列营房,上面奇形怪状的天线不计其数。嗯,如果这儿的安排讲究条理、追求效率的话,紧挨着通信机关的肯定是密码部门。道路另一边是一大片平地,上面铺着沥青,比任何公路平得多也宽得多。不出所料,平地另一头停着两架翅膀很低的单翼机。舍坎纳愿意付出相当大的代价看看飞机蒙布下面的奇妙机器。再远处一幢建筑前,一辆巨大的挖掘机的机头直拱出草坪。挖掘机的前倾角很奇特,给人一种凶猛、高速的印象。其实真要行动起来,这东西慢得让人难以想象。
他驶近山谷另一端,上面高处就是皇家瀑布,水花激荡,反射出一道五彩缤纷的彩虹。他绕过一座图书馆样的建筑,开进一条环形车道。车道饰有皇室标志,还有到处都见得到的那座所谓“追求协和”的玩意儿。停车场周围是几幢石砌建筑。这是神秘的陆战指挥部的一处特别所在,正处在山壁遮挡下,每次新日出都不会受到多大损失,连里面的东西都不会烤坏。
标牌上写着5007。根据大门口卫兵给他的说明,这里是材料研究部,正处在陆战指挥部的核心位置——好兆头。他把自己的车停在另外两辆靠路边停放的汽车中间:最好别太惹人注意。
爬上楼梯时,他看见太阳直直落向他来的那条路,已经比最高的山崖更低了。环形车道中央,那座“追求协和”雕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草坪上。他不知怎的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普通军事基地肯定没这么漂亮。
军士拿着舍坎纳的介绍信,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哼,这个昂德希尔上尉到底是——”
“哦,其实也不算什么亲戚,军士。他希望——”
“他希望?我们凭什么要拿他的希望当回事呢?”
“哦,如果再往下看,你会看到,他是皇家军需主任A.G.卡斯尔沃思上校的副官。”
军士咕哝了两声什么,听上去很像“守门的卫兵都他妈的饭桶”,体积可观的块头听天由命地一蹲:“好吧,昂德希尔先生,你说你能为我们的战争做出什么贡献来着?”舍坎纳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位军士的身姿有点歪斜,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对方左边一排腿上打满了石膏。跟他说话的原来是位久经沙场的老兵。
说动此人看来远非易事。就算面前是位富于同情心的听众,舍坎纳也知道自己的形象不足以服人:太瘦,算不上英俊,举止腼腆笨拙,却又透着一股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劲头。他原本希望能碰上一位懂技术的工兵军官。“这个,是这样的,军士。至少最近三个世代以来,你们军队里的人一直努力研究如何延长在暗黑期的活动时间,以取得对敌优势。最初只能把这段时间延长几百天,可以多埋些诡雷,或者强化我方的工事。后来,时间延长到一年、两年,足以调动规模相当大的部队进入攻击位置,下一个光明期到来时就可以抢先发动进攻。”
军士的名牌上写着伦克纳·昂纳白。昂纳白军士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大家都知道,在东线,双方都在全力挖掘坑道。这样一来,下一个暗黑期到来以后,大规模战斗仍有可能爆发,直至暗黑期的第十年左右。”
昂纳白忽然想起一件高兴事,他脸一板:“如果你想的是这个,你应该去跟坑道兵谈。我们这儿是材料研究部,昂德希尔先生。”
“哦,这个我知道。可如果没有材料研究,我们不可能真正进入最冷的深黑期。嗯,还有……我的方案和坑道挖掘没什么关系。”最后一句话他说得飞快,急匆匆的。
“那你有什么方案?”
“我——我建议,我们先选择一些适当的逖弗人作为目标。等到了深黑期,我们再醒过来,从陆上进入敌区,摧毁那些目标。”这下子,他算把所有不可能实现的事压进一个简单句子里了。不等对方反驳,他先举起手:“每个困难我都想过,军士,我有解决办法,或者说,已经开始研究——”
昂纳白用近于温和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说深黑期吗?你刚才说你是哪儿的研究员?普林塞顿大学国王学院?”舍坎纳的亲戚在介绍信里就是这么写的。
“是的,专业是数学和——”
“给我住嘴!你知道政府在国王学院这种地方的军事研究项目上投了几百万吗?你知道我们是多么关注他们的重大项目吗?你们这些自高自大的西部佬,老天,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类人。操心的只是怎么攒粮食度过暗黑期,有的连这都不关心!只要脊梁骨还有半分硬度,你们就该参军入伍。东部地区在死人,你懂不懂?因为没有为暗黑期做好准备,几千人会死。死在坑道里的更多。等新太阳亮起来时,还会有多得多的人因为没有东西吃活活饿死。而你却坐在这里,高谈阔论如果、也许之类的屁话!”
昂纳白顿了顿,好像火气退了一点:“喂,在我把你一脚踢回普林塞顿之前,先告诉你点儿好玩的事儿。你也看到了,我的腿脚有点不方便。”他晃了晃左边的几条腿,“跟那边的破坏机干仗落下的。伤愈之前,我帮他们处理寄来的种种异想天开的想法。都是像你这样的人寄的,一直寄,总断不了。还算好,大多数屁话都是走的邮件。十天里最多一次,有家伙会谆谆告诫我们,锡在低温下的同素异形体很危险——”
哟,跟我说话的这位也许真是个工兵!“不能当焊料用,诸如此类。至少这些人说的话还不错,只不过浪费我们一些时间罢了。但还有些人,读了点有关镭的材料,就觉得我们应该用这玩意儿制造超级挖掘机。我们这些人还搞了个小竞赛,看谁碰上最大的白痴。嗯,昂德希尔先生,我认为,你让我成功胜出了。你和你的狗屁点子——深黑期醒过来,爬起来,从陆上走过去。知道那时候的气温有多低吗?任何私人实验室都不可能制造出那种低温,我们目前能够制造的任何真空状态都不可能达到那么低的温度!”昂纳白不说话了。无意间吐露了一点机密,把自己吓了一跳?片刻后舍坎纳才意识到,军士正望着自己视觉盲区内的什么东西。
“史密斯中尉!下午好,长官。”军士几乎要立正敬礼了。
“下午好,伦克纳。”说话者走进他的视线。她真是……太美了。所有肢腿都是那么纤细、结实、曲线优美,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毫不张扬的高雅。她身穿一套舍坎纳没见过的黑色军服,显示其军衔的只有证章上的星徽和名牌。维多利亚·史密斯。模样年轻得让人不敢相信,是早产儿?也许,所以军士有点夸张的敬意才带着嘲弄的意味。
史密斯中尉的注意力转到舍坎纳身上。她的表情中有一丝友善,似乎觉得来人挺有意思:“昂德希尔先生,这么说你是国王学院数学系的研究员?”
“这个,更准确地说,是研究生……”对方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等着他说下去。“嗯,其实数学只是列在课程表上的专业,我还选修了许多医学院和机械工程学院的课程。”他以为昂纳白会发表一番粗鲁的评论,但军士这会儿却不作声了。
“也就是说,你明白深黑期的性质:超低温、真空,等等。”
“是的,长官。对所有难点我都进行了深入思考。”想了将近半年。但现在最好别提这个话茬。“我有很多想法,还做了一些初步设计。我考虑的解决方案中,生化方面的内容一时还无法向您展示。但工程机械的部分,有一些我做了原型机,就在外面我的车里。”
“啊,我知道,停在格林维尔将军和唐宁将军的座车之间。我们去看看吧,同时把你的车挪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完全明白是多年以后的事,但现在,舍坎纳·昂德希尔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了:在陆战指挥部的所有人中——在全世界的所有人中——他再也不可能找到一位比维多利亚·史密斯更合适的听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