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老话正好说到了点子上:太阳渐暗的时期,世界最美好。的确是这样。气候宜人,一切都显得从容不迫,逐渐放慢脚步。绝大多数地方都会有好些年四季如春,夏天不炎热,冬天不酷寒。渐暗期历来是最浪漫的时期。这个时期向所有高等生物发出诱人的呼唤,让大家舒缓下来,放慢步伐。这也是世界终结之前的最后一段准备期。
舍坎纳·昂德希尔误打误撞碰上了好运气,正巧赶在渐暗期那几年间天气最好的几天出门。这是他第一次前往陆战指挥部。不久他便发现,自己的好运气还不止于此:弯弯曲曲的海岸公路修建时没考虑汽车行驶问题,舍坎纳也远不是个技术娴熟的驾驶员(他从前还以为自己肯定精通驾驶技术呢)。他不止一次碰上急转弯,车子整个斜了过来,让引擎传动带不堪负荷。全靠方向盘打得急、刹车踩得快,他才没有飞进飘着一层薄雾的蓝色格雷特海(当然,他肯定不会掉进海里,只会栽进山崖下的森林中。但不管掉哪儿都一样完蛋)。
舍坎纳高兴极了!短短几个小时内,他对操纵机器已经上瘾了。现在,如果车子出现偏侧、只有一边车轮着地的情况,十有八九是他有意为之。这趟车跑得太舒服了。本地人嘲弄地把这条路称为“协和的骄傲”,连皇室都不敢公然指责这种放肆行径。正是仲夏季节,森林中的树木有整整三十年了,已经接近树龄的极限。高高的树木笔直地伸向空中,绿意葱茏,都快挨着山崖上的公路了,阵阵花香和树脂的清香拂过汽车里的栖座。
一路上没见过几辆民用汽车,靠驮兽牵引的大车倒是见了不少,还有些手推车。军队的车队则多到让人感觉很不方便。路人纷纷向他的汽车行注目礼,目光很复杂:气愤、好笑、羡慕。怀孕的女人很多,还有许多背上贴着十多个婴儿的男人,这种男女的数量比普林塞顿附近多得多。其中有些人似乎羡慕的不仅仅是舍坎纳的车。有时候,我也有点仰慕她们。他玩味了一会儿这个念头,但并不想认真分析。本能真是奇妙啊,坐在车里时产生的本能尤其妙不可言。
路程一段段过去。舍坎纳的身体和感官享受着驾驶的乐趣,脑子里却琢磨起别的事来:研究生院的往事,如何劝说陆战指挥部接受自己的方案,这种汽车还能如何大加改进。
上路头一天下午晚些时候,他开进一个森林小镇。古色古香的标牌上写着“暗夜渊薮”。舍坎纳不清楚这究竟是小镇的名字还是简单的描述。
他在当地铁匠铺停下车,铁匠脸上也挂着路人那种复杂微妙的笑容。“先生的汽车真不错呀。”说实在的,这辆车确实不错,而且价格昂贵,是辆崭新的雷梅奇,一般大学生无论如何也买不起。舍坎纳是两天前刚从校园外一家赌场赢来的。那场赌博很是惊险。现在,普林塞顿每家赌场都知道了舍坎纳的模样。赌博行会告诉他,只要发现他在本市赌博,他们会折断他的每一只胳膊。没关系,反正他要离开普林塞顿了,再说,他实在太想体验体验汽车的滋味了。铁匠绕着汽车打转,假装欣赏车子的银饰和那三只仍在转动的汽缸。“出远门,对吧?离家这么远,万一路上停止运转了怎么办?”
“买点煤油?”
“对,倒是个好办法,有些农庄里也有使用煤油的机器。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的车要是坏了怎么办?你知道,机器时不时就会坏,那些玩意儿不结实,跟驭兽不一样。”
舍坎纳乐了。他瞧见铁匠铺后面的树林里堆着几辆汽车的外壳。他来对地方了。“出了那种事的确麻烦。你瞧,我有些想法,其中有些涉及皮革活和打铁的活儿,你可能会感兴趣。”他这天下午想到不少点子,他把其中两个容易做的画了张草图。铁匠满口答应,他很乐意跟这种疯疯癫癫的人做买卖,只不过得先请舍坎纳把钱付清。幸好这儿也收普林塞顿银行发行的货币。
之后,舍坎纳驱车在镇子里兜了一圈,想找家旅店。乍一看,这儿是个宁静、逍遥过日子的好地方。镇里有一座传统拜黑教派的老教堂,有些破旧。这很正常,毕竟这么多年了。邮局卖的报纸是三天前的,尽管头条标题又大又红,叫嚣着战争和入侵,但这儿好像丝毫不受打扰。就连陆上指挥部的一列运输车队隆隆驶过时,镇上的人也没怎么大惊小怪。
事实证明,这个所谓的暗夜渊薮实在太小,没有旅店。邮局主人给他介绍了几户提供住宿和早餐的人家。太阳已经快落进大海了,舍坎纳仍驾着车在乡间摸索着前进。尽管森林很美,但没多少可供开垦的土地。当地人跟外来者做点生意,也辛勤地打理着山上的田地……森林死亡之前,他们有三年的好年景。这里的粮库看来都是满满的,山间运送粮食的大车川流不息。这个地区的渊薮在山上,离镇子大约十五英里。那个渊薮并不大,不过本地人口不多,小渊薮也够了。如果这些人现在不攒够粮食,等大黑暗降临的头几年(也是最难熬的几年),他们肯定会饿死。虽说已经是现代社会了,但对那些身体强壮健全,却没能为大黑暗做好准备的人,社会仍旧不会提供什么救助。
太阳下山时,他来到一个俯瞰大海的海岬。地面朝三个方向倾斜,南面斜进一个树木掩映的小山谷。谷地那边的山包上有座房子,看样子就是邮局主人跟他说起的几户人家之一。但舍坎纳并没有急匆匆向那边赶。这时的风景是一天里最美的,他注视着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一块块阴影漫过缤纷的大地。
之后,他掉转车头,沿着又陡又窄的土路朝山谷开去。森林树木的树冠罩在他头顶上……这段路是一天中最难走的,他开得比步行速度都慢。车子在一脚深的沟壑之间颠簸,滑进滑出,全凭运气才没陷进去出不来。等驶到山谷底部的小河床时,舍坎纳已经开始担心会不会被迫把自己闪闪发亮的新车扔在这儿了。他前后望望,这条路还没被废弃,大车留下的车辙印还是新的。
傍晚的和风送来一股垃圾的腐臭味。垃圾堆?真怪,荒野里竟然还有这种玩意儿。可一堆堆不知从哪儿来的垃圾确实就在那儿。还有一座摇摇欲坠的破房子,房身有一半隐在树丛中。墙壁歪七扭八,好像做梁柱的木头从没好好修整过。屋顶也塌陷下去,到处是窟窿,只用枝条随便堵了堵。房子和道路之间的地面也损毁得一塌糊涂。估计垃圾的源头就是这儿。房屋处于一条小河的上游,几只水鸟在河边蹦蹦跳跳。
舍坎纳停下车。前方二十几英尺的地方,坑坑洼洼的小路消失在河里。好一会儿工夫,他愣愣地坐在车里,拿不定主意。这里住的准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肯定是城里长大的舍坎纳所能遇到的最奇特的人物。他想下车看看,了解一下这些人的想法,长点见识。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如果这些人的想法真的那么异于常人,恐怕不会很高兴见到他。
有人……舍坎纳重新在栖座上坐好,谨慎地把稳方向盘、油门和刹车。盯着他的不光是那几只水鸟。他四周打量,让眼睛适应周围朦胧的光线。有两个。一边一个,潜伏在阴影里。不是动物,也不是人。小孩子?大概一个五岁,另一个十岁。小的那个连婴儿眼都没褪。他们正慢慢接近汽车,目光和动物一模一样,而且是猎食动物。
舍坎纳发动引擎,猛地向前冲去。就在快到小河时,他发现了第三个,更大些,藏于伸在小河上方的树枝上。就算只是孩子,这些家伙也绝不是在玩平常的捉迷藏。舍坎纳向右猛打方向盘,在道道车辙上剧烈颠簸着。他冲出路面了,不过他拿不准——有路没路都差不多。前面是一道道浅沟,伸向下方:这里才是涉渡点!
他冲进小河,水花四溅。树梢上那个大点儿的一跃而起,一只长胳膊在车身一侧抓挠着,但那家伙的落脚点离汽车稍远了些。舍坎纳冲上对岸,汽车轰响着朝山坡上驶去。如果这儿也有埋伏,那就全完了。可道路继续向前伸展,车子虽然左摇右晃,不知怎的却没有侧翻。冲出密林之前的最后一段路程把他吓坏了:道路突然变陡,他的雷梅奇开始朝后滑,后轮甩来甩去。舍坎纳全身从栖座向前压去,汽车轰隆隆两声,总算冲上山顶。
终于重新来到闪烁着微光的天穹下。他把车停在从山谷那头看到的房子前。
舍坎纳关掉引擎,坐了半晌,喘着粗气。四周一片寂静,似乎听得见胸中狂奔的血流发出的轰鸣。他朝身后张望着:没有人追赶。他又回想起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最大的那个正慢吞吞地爬上河岸,两个小的转回头去,一副不感兴趣的神态……真怪呀。
但总算到了在山谷那头看到的房子。屋前透出灯光,门开了,一位老太太出现在门廊里。“谁呀?”声音清晰镇定。
“是恩克莱尔太太吗?”舍坎纳的声音有点发紧,“邮局的人给了我您的地址,他说您有一间过夜房可以出租。”
她绕到驾驶座一侧,仔细打量着他:“没错。但你来得太晚,错过了晚饭,只能喝点冷汤将就了。”
“哦,那没关系,完全没关系。”
“那就好,进来吧。”她笑了,一只小手朝舍坎纳刚刚逃出来的山谷挥了挥,“你这一趟路走得可不算近啊,孩子。”
说是只有冷汤,但恩克莱尔太太还是为舍坎纳提供了一顿美餐。饭后,两人坐在客厅里聊天。这座房子收拾得很干净,但有点老旧。下陷的地板没有修理,墙上的涂料时有剥落。房子够年头了,时候已经到了。灯光下,舍坎纳发现配有纱窗的窗户之间还有一个书橱,里面有百余本书,大多是儿童初级读本。老太太的年岁也很大了,比舍坎纳整整早出生两代。她是个退休的教区老师,丈夫上个暗黑期过世了,孩子们也都成年了,都住在这片山区。事实上,连她的孩子都已经是老年人了。
恩克莱尔老太太和城里的老师很不一样:“哦,我也在外头闯过。从前我在西海当水手,那时年纪比你现在还小些呢。”水手!舍坎纳听着老人讲述海上的风暴、巨兽和冰山,掩饰不住自己的敬畏之情。疯狂到出海当水手的人没多少,哪怕是在气候温和的渐暗期。恩克莱尔老太太的运气肯定非常好,这才得享高龄,生儿育女。也许正是因为经历过海上的风浪,她才在接下来的一代安顿下来,教书,和丈夫一起抚育后代。每一年,她都提前学下一个年级的课程,让自己的水平总领先于教区的孩子一个年级。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直到他们成年。
在这个光明期,她开始教育新世代的孩子。等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后,她将很老很老了。能活到第三代的人很多,但只有极少数人能活到这一代结束。老太太身体羸弱,不可能孤身一人为即将到来的暗黑期做好准备,不过她有当地教堂和她自己孩子的帮助,说不定还能活着进入第四代,第四次看到新太阳的到来。恩克莱尔太太生活得并不封闭,她随时可以听到本地的小道消息,还坚持阅读。老人甚至对战争也很感兴趣——当然,只是作为一个热心的旁观者。“要我说,就得冲那些逖弗人的屁股狠狠捣几下。我有两个侄孙在前线,我真替他们骄傲。”
舍坎纳一边听,一边从宽宽的窗口向外看。山区的星星真亮啊,群星璀璨,颜色各不相同。星光下,森林的阔叶和远处的山丘半明半暗。细小的林妖不断撞着纱窗,发出嘀嘀的声音,几不可闻。它们吱吱的歌声从周围的树林里飘来。
外面蓦地响起鼓声。声若滚雷,震动从他的耳朵、肢尖和胸膛传来。另一面鼓也敲打起来了,与先前的鼓声相呼应。
恩克莱尔太太不说话了,她恨恨地听着这一片喧嚣:“真抱歉,一时半会恐怕停不下来。”
“是您的邻居?”舍坎纳指指北面,就是那条小山谷。真有意思,除了刚来时那句“这一趟路走得可不算近”之外,她提都没提山谷里那些怪人。
恐怕现在也不会提。恩克莱尔太太蜷缩在她的栖座上,一声不吭。自从舍坎纳来了以后,这是她头一次长时间不说话。不过之后,她还是问了一句:“听说过懒惰的林妖的故事吗?”
“当然。”
“我讲课时经常用这个故事,特别是给五六岁的孩子上课的时候。林妖跟咱们沾点远亲,所以长得很像非常小的人。我们上课时要讲这种动物,讲它们是怎么长出翅膀来的。每到这时候,我就会给孩子们讲懒惰的林妖的故事:不为暗黑期做好准备,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儿,直到一切都太晚了。我会把这讲成一个恐怖故事。”她气恼地朝自己的进食肢喷了口气,“这地方的人很穷,只能在土里刨食,所以我当初才离家出海。同样因为这个,我最后又回到这里。我想帮大家。有好多年,我教书得到的报酬只是农民合作社打的欠条。但我想告诉你,年轻人,我们这儿的人并不坏……当然,时不时地会有个别人自愿走上当害虫的路。这样的人不多,主要是山里头的。”
舍坎纳向她描述了自己在谷底遭到的伏击。
恩克莱尔太太点点头:“我猜也是这样,你来的时候就跟屁股上着了火似的。幸好你有车,才逃过这一劫。嗯,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你也没多大危险。我是说,除非你一动不动随他们怎样,那真有可能被他们活活打死。但一般来说,他们太懒,构不成什么威胁。”
噢!也就是说,下边那些人当真是地地道道的怪胎。他极力不让自己显得过于感兴趣:“那鼓声又是——”
恩克莱尔太太不屑地一摆手:“没准儿算他们的音乐吧。我猜他们前不久从哪儿搞来一批药性汽水,喝醉了。不过乱敲乱打只是小事,虽说晚上吵得人睡不好。不,这些算不了什么。你知道真正让他们成为害虫的是什么吗?他们不好好为大黑暗做准备……还连累孩子一块儿受罪。住下面山谷里的那对夫妻,原本是山里人,因为受不了种地的苦,开开关关做过一阵子铁匠,后来又在各个村子里闲逛,能偷就偷,偷不着就打点短工。反正太阳好的时候混日子不算难。最可恨的是,都已经这样了,他们也没忘记乱搞,一个劲儿地生……
“昂德希尔先生,你还年轻,可能从小也没吃过什么苦。不知你懂不懂,在渐暗期之前让女人怀上孩子是多么不应该。之前最多也就是一两个小家伙——任何体面的女人都会坚决拿掉。可山谷里那对儿害虫,整天不停地搞来搞去。那个男的背后总贴着一两个小的。幸好老天有眼,那些孩子没几个活下来的。不过偶尔总会有一两个能长过婴儿阶段,有几个甚至长成了儿童。但等长到这个阶段,因为多年被当成纯粹的动物对待,大多数也都成了白痴。”
舍坎纳想起那种猎食动物般的瞪视。那些小东西跟他记忆中的孩子是那么不一样。“但肯定还有一些挺过来了,长大成人?”
“是有一些。那些人非常危险,他们明白自己丧失的是宝贵的童年。一开一关之间,就会做出些很可怕的事来。我从前也带过这种小恶棍——你知道,一是为找个伴儿,另外也多多少少挣点钱。这些人到头来没一个有好下场,不是变成小偷、流氓,就是成了横在我门前的尸体。”想起痛苦的往事,她不作声了。
“那些白痴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有一阵子,他们中的一伙人琢磨出了怎么撬开我的门。偷的多半是吮糖。后来有一天,他们偷了屋子里所有的画,连书里的插图都不放过。从那以后,我把内间的房门彻底堵死了。可不知怎的,他们还是溜了进来——把剩下的书一扫而光!那时我还在教书呢,那些书我用得着!教区的治安官因为这事把那伙害虫赶跑了,但不用说,她也没能找回我的书。教书的最后两年,我只好新买了一套教材。”她指指书架最上层那一排十几本破旧的教科书。书架下面几排放的也是初级课本,从婴儿教材直到小学。奇怪的是,那些书倒是崭新的,好像碰都没碰过。
两重鼓声方才还互相呼应,这时却各响各的,杂乱无章,声音越来越小,终于静了下来。“所以你看,昂德希尔先生,有些早产儿的确能活到成年期,跟这一代出生的正常成年人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就是下一代害虫。再过几年,情况会比现在还糟。跟懒惰的林妖一样,到时候,这些人就会开始觉得冷了。他们中几乎没几个人能进渊薮,只会在山里晃荡。山里有些洞穴,比动物的渊薮强不到哪儿去,最穷的农民只能在那些地方熬过暗黑期,但对他们来说,四处游荡的早产儿实在太危险了。”
老太太注意到了他的表情,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恐怕我不能活着看到新太阳了。没什么,我的孩子会继承这块地。这儿景色很美,也许他们会建起一家小旅店。可要是我熬过这次暗黑期,我就会在这里搭一个小窝棚,外面立起一块大牌子,宣布我是这个地区最老的老太婆……到那时,我一定会再看看下面这个山谷。我希望里头没人。因为要是那伙害虫回来了,他们准是谋害了哪个可怜的农民,霸占了人家的渊薮。”
在这之后,恩克莱尔太太转了话题,问起普林塞顿的生活和舍坎纳的童年。她说,既然她已经把这个教区最黑暗的秘密告诉了他,他也应当投桃报李,说说他开着一辆汽车去陆战指挥部干什么。
“这个,我想加入军队。”其实,舍坎纳是想让军队“加入”他的计划,而不是反过来。让大学教授们气得发疯的正是他这种自大态度。
“嗯——嗯。在普林塞顿一样可以参军,却偏偏要跑这么远的路。你车斗里装的行李我也看见了,大得快赶上农民的马车了。”她的进食肢好奇地晃来晃去。
舍坎纳回笑道:“我的朋友们警告过我,想开车走‘协和的骄傲’这条路,备件得带够。”
“哼,那还用说。”她站起来,动作有些吃力,中肢和腿脚一起用劲才撑起身体,“唉,老喽,这么好的夏夜,这么好的聊伴儿,可还是熬不住。得睡了。太阳出来时吃早饭。”
她带他去他的房间,还坚持爬上楼梯,教他怎么开窗户、怎么打开睡觉的栖架。房间很小,通风情况却很好,贴墙纸老旧剥落了。这里过去肯定是她孩子的房间。
“厕所在房子后头。跟你们城里没法比,昂德希尔先生。”
“没问题,太太。”
“那,晚安。”
她正下楼,舍坎纳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他这个人总是这样,不断冒出问题来。他把头探出卧室门:“恩克莱尔太太,现在您这儿这么多书,最后教区也替您买了吗?”
正在小心翼翼下楼的老太太停下脚步,轻轻笑了起来。“是呀,被偷好几年以后才买的。这件事挺有意思。是新来的教区牧师买的。用的肯定是他自己的钱,虽说他不承认。好人哪。反正,有一天,一个邮包放在我门口,直接从普林塞顿的出版商那儿买的,新教材,每个年级的全齐了。”她挥挥手,“真是个傻瓜。但这些书我都要好好地带进渊薮,不管教区下一代孩子由谁来教,我都得安排好,一定要让新老师拿到这批书才行。”老太太下楼去了。
舍坎纳在栖架上安顿下来,吱吱呀呀不断翻身,直到疙疙瘩瘩的垫子伏贴下来。他很累,却睡不着。透过房间的几扇小窗户正好能俯瞰那个山谷,星光照着一小堆篝火升起的烟。烟微微泛红,但却看不到火星儿。看来,就算是怪胎,一样需要睡觉。
周围的树林中传来林妖的声音。小东西们正在交配,为暗黑期储存食物。舍坎纳希望自己有时间学学昆虫学。林妖发出的嗡嗡声忽高忽低。小时候他听过懒惰的林妖的故事,但他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它们唱的那首傻乎乎的歌:“飞得高,飞得低,学习再学习,多少大秘密。”现在,从林妖细细的叫声中,他好像又听到了这首歌。
那歌词和唱个不停的歌哄他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