捣蛋小鬼奇维埋伏在伊泽尔宿舍外,正等着他。
“哎,伊泽尔,昨晚我看你来着。”这句话差点让他停下了脚步。她说的是宴会。对了,贸易委员会把宴会的情况实时传送回了舰队。
“知道,奇维。你在传送图像上看到了我,现在又见到了我本人。”他打开房门走进去。小鬼在身后跟得实在太紧,不知怎么一下子,她也进来了。“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在按自己的心意曲解别人的问题方面,捣蛋小鬼是个天才:“正好轮到我们值同一个勤杂班,两千秒后开始。我想,咱们可以一块儿下楼到菌囊去,交换交换小道消息什么的。”
文尼飘进里间,这回总算成功地把她关在门外。他换上工作服。不用猜都想得到,他出门时捣蛋小鬼仍旧守在外头。
他叹了口气:“我没什么小道消息。”至于特里克西娅跟我说的事,我要告诉你才真是活见鬼呢。
奇维得意扬扬地笑了。“这个嘛,我有。来。”她打开通向外面的宿舍门,零重力下姿态优美地向他一躬,飘身进入外面的走廊,“宴会上的事,我想跟你对对笔记。但说实在的,我敢打赌,我看到的准比你多。委员会传回来的视像数据分三个视角,其中一个在大门边上,比你的视角强多了。”她蹦蹦跳跳,在零重力环境中一弹一弹的,和他一起穿过走廊,一路上解释她对那些视像数据做了多少次分析,从那以后又跟多少人交换过小道消息。
文尼第一次遇见奇维·林·利索勒特是在特莱兰空间,航程开始之前。那时她还是个八岁大的万人嫌,不知什么缘故,她选中了文尼作为她注意力的靶子。只要一吃完饭,或是训练课下课,她就会紧追着他不放,时不时在他肩膀上狠揍一拳。他越生气,她好像越高兴。要是他还手的话,一拳就能砸她个满脸花。可你总不能打一个八岁大的小孩子吧。她比规定的船员年龄底线还小九岁。小孩子应该出现在航程之前,或之后,而不是身为船员的一分子,尤其是这样一支前往荒凉地域的探险商队的船员。问题是奇维的母亲拥有这支探险队的五分之一……利索勒特.17家族是地地道道的女性主导,历来以女性为一家之长。这个家族源自远在青河活动空间另一端的斯特伦曼,长相和习俗同样彪悍刚强。这家人准打破了许多条条框框,但不管怎样,小奇维最终成了探险队的一员。航行过程中,除了值警戒班的船员,她醒着的时间比其他任何人都长。她的很大一部分童年时光就这样在群星间流逝了,身边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人,甚至常常不是她的父母。文尼虽然很烦她,但只要一想到这些,气就消了。可怜的小姑娘——现在已经不那么小了。奇维应该十四岁了。过去用拳头攻击他,现在大多改成了口头攻击。考虑到斯特伦曼人在高重力环境下进化出的结实身板,这是件值得欢迎的大好事。
两人沿着营帐主通道向下走。“嘿,雷吉,近来怎么样?”奇维不住地向过往的每一个人笑嘻嘻地挥手打招呼。易莫金人到达之前几千秒,帕克司令解冻了将近半数船员,人手足够操纵所有交通工具和武器系统,此外还有一批后备,可以随时替补。在他父母的营帐,一千五百人算不了多少,可在这儿简直是一大群。虽说有许多人在船上值班,不在营帐,这儿还是挤得受不了。有了这么多人,就要不断为他们充气造出新隔间,你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临时宿舍。所谓主通道,只是四个巨型气泡相交的地方。四五个人同时侧身挤过的时候,气泡表面就会荡起一阵阵涟漪。
“反正我信不过易莫金人,伊泽尔。嘴上说得好听,到时候他们肯定会割开咱们的喉管。”
文尼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这么重的心事,你怎么还笑得这么欢?”
他们飘过气泡织物上的一个透明处——不是墙纸,是真正的窗户,看得见外面营帐的支撑锚地。这个锚地比大型盆栽大不了多少,却可以支持大片空间,养活大批人口,说不定比易莫金人那个贫瘠的场地所能供应的全部空间和人口多得多。奇维转头望着窗外,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活着的动植物才能让她这样。她父亲是舰队的生命支持主管,而且是一位杰出的盆栽艺术家,在青河空间内大名鼎鼎。
过了一会儿,她的思绪好像又回到现在,脸上重新露出笑容,用目空一切的口气说道:“为什么笑?因为咱们是青河人呀,这一点你可别忘了。攒了几千年的手段,还怕那些新来的青皮小子?去他的易莫金人吧!他们有今天,靠的还不是咱们广播网上公开发送的那些信息!没有青河网,他们现在还不知在哪个旮旯里蹲着呢。”
通道变窄了,一拐弯,收缩成一个向下的尖顶。其他人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和头顶,被膨胀的墙壁织料一隔,模模糊糊听不清了。这里是营帐最内层的气囊。除了航行系统和动力反应堆,这是唯一一个不可或缺的系统:菌囊。
在这儿值班,干的都是勤杂活儿,低级琐碎到极点:清理水塘下面的细菌滤器。下到这里,植物的味儿可就没那么好闻了。事实上,让人欲呕的腐臭正说明这里情况良好,应该生长的东西正在茁壮成长。其实大多数工作都可以由机器完成,但有时也需要视情况做出判断,即使最好的自动化机器也做不到这一点。本来可以安上遥控,但从来没人费过这份神。从某种角度来说,在这儿值勤责任重大。只要笨手笨脚弄出一个错误,某个细菌链便可能进入生物链上层培养箱的薄膜。食物的味道会像呕吐物,通风系统也会传出阵阵恶臭。但话又说回来,在这儿即使犯下弥天大错多半也不会弄死谁——飞船里保存着同样一份细菌样本,分门别类,不会混淆。
所以,这是一个学习场所。作为学习场所,即使在最挑剔苛刻的老师看来,这里也算得上十全十美:容易出错;能把人累得腰酸背痛;一旦出事,又会引发尴尬的后果,没办法轻松过关。
奇维却主动报名,在这里干额外勤务。她声称喜欢这个地方。“我爸爸说,你得先从最小的生物入手,往后才能应付大家伙。”只要跟细菌有关,她就是本行走的百科全书,什么都懂:错综复杂的新陈代谢路径呀,不同菌种组合会泛出什么味儿呀(都跟阴沟的气味差不多),哪些细菌链会因为人类的接触发生坏死(谢天谢地,不用闻这些东西的气味了),它们有什么特性……
值班的头一千秒内伊泽尔差点犯了两个错误。当然,他及时纠正了,但奇维已经发现了。平常她肯定会揪住这些纰漏不放,唠唠叨叨说个没完。但今天,奇维的心思全放在跟易莫金人商定的安排上:“你知道咱们为什么没带重型起重飞船吗?”
他们的两艘最大的登陆舰可以将上千吨矿物从星球表面运至轨道。只要时间充裕,青河人可以从容不迫地获取所需的全部挥发矿和矿石。当然,易莫金人到达之后,他们再也不可能有这么多时间了。伊泽尔耸耸肩,眼睛盯着自己正在汲取的样本:“那些流言我早就听过了。”
“哈,用不着听流言,做做算术你就什么都明白了。舰队司令帕克早就猜到咱们会有同伴,所以只带了最少数量的登陆舰和营帐设备,却带了许多许多大炮和核弹。”
“也许吧。”一定的。
“麻烦的是,那些浑蛋易莫金人离开关星太近,他们带的家伙比咱们多得多,而且跟咱们前后脚到达。”
伊泽尔没搭腔,但他开不开口对奇维一点影响都没有。
“还有,我一直很留心小道消息。咱们得非常非常小心才行。”她的话匣子打开了,叽里哇啦说起战术呀、对易莫金人武器系统的推测呀,等等。奇维的母亲是舰队副司令,同时也是一名战斗员。一个斯特伦曼战斗员,想想看!航行过程中,捣蛋小鬼的时间大都花在数学、弹道学和工程学上。对菌囊和盆栽的兴趣得自她的父亲。她可以忽而是嗜血的战斗员,忽而是狡猾的贸易员,转而又变成盆栽艺术家——几秒钟之内摇身一变,连换三种身份。她父母是怎么结的婚?生出了一个多么孤独、多么乱七八糟的女儿啊。“所以,正大光明交手,我们完全可以打败易莫金人。”奇维道,“这一点,对方心里很清楚,所以他们才这么客气。咱们应当这么办:陪他们玩下去,反正我们需要他们的重型起重飞船。到最后,如果老老实实遵守协定,他们会发一笔财,不过咱们会发一笔巨财,比他们多得多。那帮蠢材,连把空气卖给没有支撑锚地的营帐都不会。如果不出太大意外,我们可以顺利完成这次行动,而且自始至终掌握主动权。”
伊泽尔完成了一项排序,又开始汲取另一个样本。“好啊。”他说,“但特里克西娅觉得,易莫金人根本没把这次行动看成一次互惠的贸易。”
“哦。”有关文尼的任何事奇维都要拿来开玩笑,除了特里克西娅。有意思。绝大多数时间里,她好像只当特里克西娅这个人完全不存在。奇维不作声了——很不像她,但只沉默了一秒钟。“我想,你朋友是对的。哎,文尼,本来不该跟你说的:贸易委员会里意见分歧相当大。”肯定是瞎编出来的,除非是她母亲说漏了嘴。“我估计是这样:委员会里有些白痴觉得这只是一次纯粹的商业谈判,双方为了一个共同目标合作,具体谈判过程中各自尽最大努力为己方争取更多好处——跟往常一样,我们这方谈判手段更高明。他们没意识到,如果咱们被杀得干干净净,对方哪怕在谈判桌上输得精光也没关系。咱们得准备来硬的,准备反偷袭。”
奇维跟特里克西娅的想法完全一样,只是她的表达中充满杀气。“妈妈没直说,但好像委员会陷入僵局了,定不下来。”她偷偷望着他,小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儿假装耍阴谋时才会这么看人,“你也是个船主,伊泽尔,你可以去说——”
“奇维!”
“好好好,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她让他清静了大约一百秒,接着便说起自己另外的计划——怎么从易莫金人身上赚点利润:“如果能顺利度过接下来的几兆秒的话。”如果没有蜘蛛人世界和开关星,易莫金人肯定算得上青河空间这一端的世纪大发现。从舰队行动来看,易莫金人显然在自动化设备和计划系统方面别具慧眼,有些不为人知的窍门。但是,他们的飞船速度还不到青河飞船的一半,其生物科技也同样低劣。奇维有上百种方案,可以从这些差别中谋取利润。
伊泽尔由着她说个不停,却充耳不闻。换个时间,也许他会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其他一切都不操心。但值这一轮班的时候不可能这样。两个世纪的规划,几千秒后便要见分晓,成败全看这几千秒了。他头一次琢磨起舰队的指挥和管理问题来。特里克西娅是个外来者,但才华横溢,又能提供一种全新的视角,大不同于终生从事商贸的贸易者。捣蛋小鬼虽然很机灵,但她的看法一般来说没什么价值。不过这一次嘛……也许这些话是“妈妈”让她说的。凯拉·利索勒特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青河空间内已经远到了极点,不可能更远了。和许多异乡人一样,她考虑问题的方式不同于一般人。也许她真的认为,一个十几岁的见习生有可能对重大决定产生影响,仅仅因为他来自一个船主家族。真要命……
值班时间渐渐过去,没想出什么新点子。再过一千五百秒,菌囊的这一班勤务就结束了。如果不吃午饭,他也许还有时间换身衣服……有时间要求面见帕克司令。迄今为止,舰队这一路航行中,他共有两年时间处于非冬眠状态。这两年中,他从来没有利用过家族的影响力。我能做什么?真能打破委员会里的僵持局面吗?剩下的当班时间中,他一直处于犹豫状态。直至在菌囊里接通舰队通信网,联系司令的约见秘书时,他仍然迟疑不决。
奇维的笑容和平常一样目空一切:“直截了当告诉他们,文尼。这一次得看我们战斗员的。”
他挥挥手,让她闭嘴,接着注意到呼叫失败。占线?一时间,伊泽尔觉得一阵宽慰,之后才发现之所以没接通,是因为有一个呼叫先打进来了……来自帕克司令的办公室。“5.20.00前往舰队司令的规划室……”不是有个说法,说得偿所愿会遭恶报吗?遭什么恶报来着?伊泽尔·文尼爬上营帐的交通艇气密门,脑子里一团糨糊。
奇维·林·利索勒特连影子都不见了。真是个机灵丫头。
他晋见的可不是哪个下级军官。伊泽尔来到位于“范·纽文”号的舰队司令规划室,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舰队司令本人……以及探险队贸易委员会成员。这些人看上去都不大高兴。靠在支撑柱处立正敬礼之前,文尼飞快地瞥了一眼,迅速用余光点了点人数。没错,人都到齐了,围坐在会议桌旁,目光一点儿也不友好。
帕克朝伊泽尔生硬地一摆手:“稍息,见习生。”三百年前,伊泽尔五岁时,帕克司令拜访过文尼家族在堪培拉空间的营帐。当时他还不是飞船高级指挥官,但伊泽尔的父母仍然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不过伊泽尔只记得那些来自帕克兰的礼物,还有就是送他礼物的那个人待他很友好。
第二次见面时,文尼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即将成为一名飞船见习生,而帕克正在装备一支舰队,准备前往特莱兰。变化真大啊。自那以后,两人一共说了大约一百个词,都是在探险队的正式场合中。这种默默无闻很对伊泽尔的胃口。眼下,只要能重新回到那种状态,要他做什么他都乐意。
帕克司令的模样仿佛刚刚吞下了一口什么酸东西似的。他来回扫视着贸易委员会的各位委员。文尼不禁暗自猜测是谁惹火了司令。“小文——见习生文尼,我们这里出现了一种……嗯……不同寻常的局面。你也知道,自从易莫金人到达之后,局势变得很微妙。”司令看样子没打算让他回答,伊泽尔的一声“是,长官”还没出口便“胎死腹中”,“现在,我们有几种可行方案。”他说着又朝委员们扫了一眼。
伊泽尔明白了,之前奇维·利索勒特并非全然是胡说八道。在战术问题上,舰队司令具有完全的决定权,即使在战略问题上,他也有一票否决权。但如果连探险的目标都发生了重大变化,他便只好听从舰队贸易委员会安排了。而且,委员会的这次决策会议肯定又出了乱子。不可能是不同意见的两方票数上相等。在这种情况下,舰队司令有决定权。不,这一次一定是实质上的僵局,也就是说,决策层的大多数人与司令的看法不一致。像这类情况,学院老师们倒是唠叨过不少。但真要出了这种事,也许一个年少无知的船主真能在决策过程中起点作用:充当替罪羊。
“第一种方案,”对文尼脑子里这些胡思乱想毫不知情的帕克继续说道,“我们按照易莫金人提出的建议,陪他们玩下去。联合行动。在预定的地面行动中使用的所有交通工具由双方共同控制。”
伊泽尔琢磨着委员们的表情。凯拉·利索勒特坐在舰队司令身旁。她穿着自己家族最喜爱的军装,军装的颜色就叫“利索勒特绿”。这女人是个小个子,跟奇维差不多高,五官很柔和,神情专注,但神态举止却让人觉得她的身体极其强悍。青河人在身体方面差异很大,但即使以青河的标准,斯特伦曼人的体力也是极其突出的。有些贸易者以不动声色自豪,但凯拉·利索勒特不是这种人。她恨透了帕克所说的“第一种方案”,敌视程度与奇维讲的完全一样。
伊泽尔的目光落到另一张熟悉的面孔上:萨姆·多特兰。决策委员会是由精英组成的。有一些船主,但大多数是专业规划者,一路靠能力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最后他们也大有机会成为船主。也有少数很老的老人。这些老头子大多是顶尖专家,他们热爱、看重的是管理,而不是以任何形式拥有自己的飞船。萨姆·多特兰就是这种人。过去有一段时间,他替文尼家族工作过。伊泽尔猜测他也反对帕克的“第一种方案”。
“第二种方案:分头行事,结构独立。双方分别控制自己的登陆舰,随舰乘员也不搞联合编队。只要条件允许,我们就以最快速度单方面联系蜘蛛人。”——让贸易之神决定谁是赢家,谁技不如人。一旦蜘蛛人加入进来,游戏有了第三方,仅仅通过背后捅刀子获得利益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几年之后,青河人与易莫金人的关系也会渐渐演变为一种相对正常的竞争关系。当然,抛下他们、单方面跟蜘蛛人接触,这一行为本身也许会被易莫金人视为背叛。那又如何?文尼觉得,至少半数委员支持这种办法——但萨姆·多特兰反对。老头子朝文尼微微一摇头,明确无误地传达出这一信息。
“第三种方案:我们打点行装,收拾营帐,回特莱兰去。”
文尼的震惊之情肯定太明显了,萨姆·多特兰解释道:“小文,舰队司令的意思是,对方的人数比我们多,可能火力也比我们强。在座的没有一个完全相信易莫金人,一旦他们翻脸,我们又无处请求支援,那时可就太危险——”
凯拉·利索勒特一拍桌子:“我反对!召开这次会议本身就很荒唐,但更有甚者,现在大家都看出来了,萨姆·多特兰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把他的观点强加于人。”这样看来,奇维受母亲指使向他说那些话的理论站不住脚。
“你们两个,安静!”帕克司令顿了顿,怒视着委员们,片刻后才重新开口,“第四种方案:我们先发制人,对易莫金舰队发动进攻,把开关星系夺到自己手中。”
“企图把开关星系夺到自己手中,只是企图。”多特兰纠正道。
“我反对!”又是凯拉·利索勒特,她一挥手,调出互动图像,“先发制人才是唯一可行之道。”
利索勒特调出的图像不是星图或从望远镜中观察到的蜘蛛人世界,也不是让规划者们穷尽心力的矿物表、时间表。都不是。这些图像有点像星际航行图,分别以对方、蜘蛛人世界和开关星为参照物,显示出两支舰队的方位和速度。图像还以这些参照物为坐标体系,以轨迹的形式标示出了双方今后的位置。同时标明了钻石巨岩,还有其他标识、军事战术符号、千兆吨位符号、炸弹当量和电子反制手段。
伊泽尔盯着这些图像,竭力回忆军事科学课上学过的内容。关于帕克司令秘藏货物的传言说得没错。这支青河探险舰队武装到了牙齿——比平常贸易舰队更长、更利的獠牙。易莫金人到达之前,青河战斗员获得了一定的准备时间。很明显,他们充分利用了这段时间。即使开关星系荒凉得让人难以置信,没有什么可以隐蔽伏击部队和预备队的地方,他们也还是可以好好打一场。
再看易莫金舰队的图像:围绕着舰队的军事战术符号密密麻麻,但都是推测,没有明确情报。他们的自动化系统很怪,可能优于青河装备。易莫金舰队的运载总量是青河的两倍,只能做出这样的估计:他们的武器也是青河的两倍。
伊泽尔的注意力又回到会议桌上。除凯拉·利索勒特之外,还有谁赞成偷袭?少年时代,伊泽尔花了很多时间研究战略学,他受到的教育一直反对以背叛欺诈取胜。所有老师都一致指出,这种做法既邪恶,又无理智,任何体面的青河人都不应该、也不需要采取这种行动。亲眼看到一个贸易委员会考虑谋杀,这一幕肯定会……在他脑子里盘桓很长时间。
奇怪的沉默。他们在等他说点什么吗?过了很久,帕克司令终于开口:“见习生文尼,你可能也猜到了,我们这儿陷入了僵局。你没有投票权,没有经验,对局势也没有详尽深入的了解。我无意冒犯,但我不得不说,让你参加会议,这件事本身就让我很难堪。但探险队的两艘船是你的,你是普通船员中唯一一个船主。如果你能对我们的几种方案提供意见,我们……乐意……听一听。”
也许见习生伊泽尔·文尼只是个小角色,但现在他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他能说什么?上百万个问题在他脑海里打转。在学校里大家练习过如何当机立断做出决定,但哪怕是学校里,给出的背景材料也比现在多。不用说,这儿的人也没兴趣听他做什么分析。这个想法猛地扎了他一下,几乎让他从麻痹状态中惊醒过来:“舰队司令,四……四种方案?还有没有其他比……比较次要的方案没告诉我?”
“我或委员们支持的只有这四种方案。”
“嗯,您跟易莫金人谈得最多,比其他人都多。您对他们的领导人有什么看法?就是那个托马斯·劳。”这个问题他和特里克西娅盘算过很久,但伊泽尔从没想到自己会向舰队司令当面提出来。
帕克的嘴唇绷紧了。一时间,伊泽尔觉得他就要大发雷霆了,可他随即点了点头:“这个人很聪明。但和青河的舰队司令官相比,技术背景好像弱一些。他在战略学方面有很深的造诣。当然,他们的战略学可能与我们的不太一样……下面所说的就完全是猜测和直觉了,但我想,大多数委员也同意这种判断:我绝不相信和托马斯·劳达成的任何商业协定。我认为,只要能给他们一丁点儿好处,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撕毁协定。他是个一流的骗子,这个人可以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但绝对不会对回头生意有任何兴趣。”一个青河人对任何活物所能做出的最强烈抨击莫过于此了。伊泽尔顿时意识到,帕克司令一定是偷袭的支持者。他望望萨姆·多特兰,又望望帕克。他最信任的两个人各执己见,看法截然相反。天哪,你们这些人难道不明白吗?我只是个见习生啊!
伊泽尔竭力抑制内心的哀鸣。他犹豫半晌,集中精力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然后说道:“长官,根据您的分析,我反对第一种方案,即联合行动方案。但……我同样反对偷袭,因为——”
“明智的决定,我的孩子。”萨姆·多特兰插嘴道。
“因为我们青河人几乎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全无经验,不管我们进行过多少理论方面的研究。”
剩下的只有两种方案:收拾行装,溜之大吉;或者留下来,把与易莫金人的合作限制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一有机会就抢先接触蜘蛛人。即使有天大的理由,撤回去也意味着彻底失败。考虑到他们的能源状况,后撤也将会极其缓慢。
一百万千米之外,就是人类这部分活动空间的最大秘密,同时还可能是最大宝藏。他们跨越了五十光年的长途,现在目标已经伸手可及了。风险越大,收益越大。“长官,现在后撤,放弃的实在太多了。不过,在确定安全以前,我们全体都应该担负起战斗员的职责。”怎么说,青河也有自己的武士传统,范·纽文就曾经战功赫赫,所向披靡。“我——我建议舰队留下来。”
沉默。伊泽尔觉得大多数人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表情。舰队副司令利索勒特仍旧板着脸,神色冷峻。但萨姆·多特兰却不像她那样冷淡:“孩子,我恳求你,重新考虑你的决定。你的家族也承担着风险,舰队里有你家的两艘船。和损失一切相比,后撤没什么丢脸的。这是明智的决策。易莫金人太危险了,和他们——”
帕克从桌边的座椅中飘了起来,有力的手向前伸去,轻轻落在萨姆·多特兰肩上。帕克的声音很温和:“我很抱歉,萨姆。你已经尽力了,你甚至让我们听取一个低职衔船主的意见。现在是时候了……我们必须达成一致,做出决定。”
多特兰的脸皱缩起来。是沮丧还是恐惧?他集中全力拼命思考,连头都轻轻颤抖起来。须臾,带着嘶哑的哨音,他吐出一口气,突然间显得老态龙钟、精疲力竭:“是啊,舰队司令。”
帕克重新轻轻落座,毫无表情地看了伊泽尔一眼:“谢谢你的意见,见习生文尼。这次会议的情况希望你不要外传。”
“是,长官。”伊泽尔倚柱敬礼。
“去吧。”
身后的门打开了,伊泽尔推了一把支撑柱,飘出门外。没等他出去,帕克司令便对委员会说道:“凯拉,安排在所有中小型舰艇上安装武器系统。也许我们能暗示一下易莫金人,我方参加联合行动的所有交通工具都不是那么好劫持的。我——”
门轻轻滑回原位。伊泽尔感到无比宽慰,同时又紧张得直哆嗦。他竟然参与了舰队决策,比预计进入决策层的时间提前了可能有四十年。决策一点儿都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