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娜有点咳嗽,越来越厉害。喉咙疼了三天,不住地流鼻涕。她不知道该不该害怕。中世纪的人时常生病,而且许多人一病不起,死了!她擤了擤鼻子,尽量认真听着女王的话。
“斯库鲁皮罗造出了一些火药,威力和数据机里说的一样。不幸的是,他想把火药用在木制大炮上,差点儿损失掉一个组件。如果我们造不出大炮,恐怕——”
一个星期以前约翰娜不会让女王到自己住的地方来,以前她们都是在城堡大厅里会面。可现在她病了,肯定是“着凉”了。她不愿在这种时候出门。还有,上一次轰走写写画画之后,她觉得挺……惭愧的。有些共生体人还是不错的。她已经决定,要对女王更友善一些,还有那个傻乎乎的小丑,如果他再来的话。只要疤瘌屁股那种家伙别来烦她就行。约翰娜朝火塘挪近一些,打消女王的顾虑:“大炮是能造出来的,现在离夏天还早,我们的时间足够了。告诉斯库鲁皮罗,研究数据机时要更仔细些才行,别尽想走捷径。火药、大炮,这些好办,麻烦的是怎么用这些武器夺回我的飞船。”
女王精神一振,淌涎水的那个组件也不擦嘴巴了,和其他组件一起脖子一伸一缩,脑袋上上下下动个不停:“这个问题我和行——和几个人谈了,特别跟维恩戴西欧斯仔细研究过。一般情况下,派遣大军前往秘岛极其困难。走海路快,可途中有些海峡很窄,中了埋伏可就全完了。走陆地穿过森林比较慢,敌人会警觉,并事先做好防御准备。但这一次我们碰上了天大的好运气,维恩戴西欧斯发现了几条安全的小路,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有人在挠门。
木女王侧过两只脑袋:“奇怪呀。”
“什么奇怪?”约翰娜不在意地说,她把被子裹在肩头,站起身来。女王的两个组件跟着她走到门口。
约翰娜打开门,朝外面的大雾望去。女王忽然大声说起话来,全是咕噜咕噜。来人后退几步。的确有点怪,但她一时又说不出怪在什么地方。对了,只有孤零零一只像狗似的东西,这种事她第一次碰见。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女王的大多数组件便已从她身旁奔过,冲出门去。阁楼上约翰娜的仆人也大喊起来,声音凄厉,刺得她耳膜生疼。
那个孤零零的爪族单体别扭地挪着后腿,吃力地拖着身体想逃走。但女王已经把它围了起来。她喊了声什么,阁楼上的尖叫声骤然中断。楼梯上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仆人叼着引满待发的十字弩奔出门外。山坡上也传来武器相撞的铿锵声,卫士们正朝这个方向猛冲过来。
约翰娜冲向女王,准备用自己的拳头对抗来袭的敌人,但女王却用鼻子轻轻拱着那个陌生单体,舔着它的脖颈。过了一会儿,女王咬住单体的衣服:“约翰娜,请帮帮忙,把它抬进屋去。”
女孩儿抬起单体。它的毛被雾气打湿了,还有些黏糊糊的东西,是血。
进屋后,他们让单体靠在火塘边一只枕头上。它发出一阵阵吹哨似的喘息声,这是极度痛苦的声音。它抬头望着她,眼睛睁得大极了,露出瞳仁周围的眼白。有一会儿工夫,她还以为自己把它吓着了,但只要她一后退,那东西立即叫起来,脖子伸向她。她在枕头边跪下,那东西把它的鼻子埋在她手掌里。
“这……这是什么呀?”她望着它的身体,还有它加了衬垫的外套。单体的后半截身体扭成一个奇特的角度,一条腿悬在火旁哆嗦着。
“你认不出来?”女王道,“这是贾奎拉玛弗安的一部分啊。”她把一只鼻子伸到单体悬空的那条腿下,将它拱到枕头上。
警卫和约翰娜的仆人之间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她朝门外一看,见组件们把前爪搭在其他组件的肩上,高高举着火炬。没人进来,屋里容不下。
约翰娜盯着那个受伤的单体:写写画画?接着她认出了那件外套。那东西仍在望着她,不住哀鸣。她喊道:“怎么还不叫医生?!”
女王来到她身旁:“我自己就是医生。”她朝数据机点点头,轻声说,“至少,在这个世界,我这样的就算是医生了。”
约翰娜拭着单体脖子上的血,拭不干净,血止不住地向外渗:“那,你能救活它吗?”
“这个残体?可能吧。但——”一个女王成员走到门口,对外面的人说了几句,“我的人正在搜索他的其他组件……我想,他大半被谋杀了。如果还有剩下的……嗯,几个残体也是可以重新聚合的。”
“他说了什么情况吗?”门外传来另一个声音,是萨姆诺什克语。疤瘌屁股。它又大又丑的嘴巴从门口探进来。
“没有。”女王回答,“思想声已经乱了,没有意义。”
“让我听听。”疤瘌屁股道。
“不许你进来!”约翰娜一声尖叫,怀里那只单体抽搐了一下。
“约翰娜!他是写写画画的朋友。让他进来吧。”疤瘌屁股贴着墙根溜进屋,女王则爬上阁楼,给他腾出地方。
约翰娜从伤员身上抽出胳膊,退了几步,来到门边。外面的共生体比她想象的多得多,共生体之间的距离也比她以前见过的近得多。浓雾中,他们的火炬仿佛散发着柔和的荧光。
她的视线转回火塘:“小心点,我盯着你呢。”
疤瘌屁股的组件在枕头边挤成一堆,那只大个子把头靠在伤员脸旁。伤员仍然吹哨似的喘息着。疤瘌屁股对它咕噜几声,回答是连续不断的一阵颤音,几乎很动听。阁楼上的女王说了几句什么,与疤瘌屁股对话。
“怎么样?”约翰娜道。
“贾——这只残体——不是‘对话者’,不会说话。”女王从楼上回答。
“比这还糟。”疤瘌屁股说,“至少现在,它的思想声我合不上拍,没办法从它那里得到任何有意义的思想或形象。没办法,我说不出是谁谋杀了写写画画。”
约翰娜退回房间,慢慢走近枕头。疤瘌屁股让开了一点,但没有离开伤员。约翰娜跪在他的两个组件之间,轻轻拍着那只长长的、血肉模糊的脖子。“贾——”她尽量把这个音发准——“会活下去吗?”
疤瘌屁股的三只鼻子抚过伤员的身体,轻轻触摸伤口。贾扭动起来,叫唤着,疤瘌屁股碰它下半截身体时它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难说。这些血大多是溅上去的,可能是其他组件的血。但它的脊梁断了,就算活下去,这个残体也只有两条好腿可用了。”
约翰娜想了一会儿,尽量从爪族的角度想这个问题。前景很不乐观,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可能是她不对,但对她来说,这个“贾”还是写写画画。但对疤瘌屁股来说,这东西只是一个残体,是刚刚丧命的人身上一个还没有死亡的器官,而且是个受损的器官。她看看疤瘌屁股,盯着那个杀害她父母的大块头组件:“你们族人会怎么处理这个……这个残体?”
他的三个头转向她,颈上的毛竖了起来。模仿人类的声音更尖了,断断续续:“写写画画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可以替贾的后腿造一辆双轮小车,让它可以走动。难的是替它找个共生体。你也知道,我们正在寻找写写画画的其他组件,也许有机会把剩下的组件拼凑起来,只要……咳,我只有四个组件,我可以收养它。”他说话的时候,他的一个头轻轻拍着受伤的单体,“也不知成不成。写写画画的自我意识不够灵活,很难重组融合,他连一点浪游者的性格都没有。还有,到现在,他的思想我还是完全合不上拍。”
约翰娜心里一沉。唉,不怪疤瘌屁股。宇宙中有许多让人难过的事,不能一股脑儿全推到他头上。
“木女王是个了不起的育种大师。也许能给他找到合适的对子,但有一点你必须明白……成年组件很难融入新的共生体,特别是不会说话的哑巴组件。像贾这样的单体常常自己就死掉了,不吃饭了,或者……你该去瞧瞧港口,看看那里的工人。那儿有些组合非常大,组件很多,但智力只相当于白痴。他们拧不成一股绳,一遇上什么情况就立即四分五裂。重新组合而成的共生体运气不好时就是这个下场……”两个组件轮流说着这些话,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沉默了。所有脑袋都转向贾。贾已经合上眼睛。睡了?它还有呼吸,但不过是一种咯咯咯的喘息声。
约翰娜的目光穿过房间,落在通向阁楼的翻板门上。木女王从门洞里探了一只脑袋下来,上下颠倒的脸望着约翰娜。换别的时间,这副模样挺好笑。木女王说:“除非发生奇迹,写写画画今天就算已经死了。约翰娜,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但只要这个残体还活着,哪怕只活很短一段时间,我们就有很大可能找出凶手。”
“怎么找?它不是不能交流吗?”
“对,但它还是可以向我们表示出来。我已经命令维恩戴西欧斯禁止城堡一切人员外出。等贾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我们就让城堡里所有人从它面前走过。这个残体当然记得写写画画出了什么事,它也希望告诉我们。如果凶手是我们自己这边的人,它会认出来的。”
“然后它就会嚷嚷起来。”像狗一样。
“对,所以现在要紧的是保证它的安全……希望医生能保住它一条命。”
几个小时后,大家发现了写写画画其余的组件,在老墙的一座塔楼上。维恩戴西欧斯说好像一两个共生体从森林那面爬上了塔楼,可能是想窥探城堡院内的情况。种种迹象表明,这是第一次尝试,行动还很不熟练。其实,哪怕天气晴朗时,从那座塔楼上也根本发现不了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但对写写画画来说,这是致命的坏运气。他显然惊动了侵入者,五个组件或遭砍杀,或中箭身亡,或身首分离。第六个组件是贾,从墙边一处斜坡上滑了下来,摔断了脊梁。约翰娜第二天爬上塔楼,站在平台上都能望见胸墙上褐色的血迹。她庆幸自己没有爬到墙上细看。
那天晚上贾死了。但不是被敌人杀死的,出事后一直有维恩戴西欧斯的手下保护着他。
以后几天约翰娜没怎么说话,她在晚上哭了一会儿。他们所谓的“医术”真该死。只诊断出断了脊骨,但暗伤呢?内出血呢?这些他们一窍不通。木女王知道血液由心脏泵向全身,这就是她赫赫有名的高明医术了。再学一千年,也许到头来她的医术也只会比屠夫强些。
有一段时间她恨透了他们所有人:恨疤瘌屁股,还是过去那个理由;恨女王,因为她的无能;恨维恩戴西欧斯,他居然让剔割分子钻进了城堡……还恨约翰娜·奥尔森多,因为当写写画画尽力做她的朋友时,她把他赶走了。
如果写写画画还活着,他会对她说什么?过去他希望她信任他们。他说疤瘌屁股和其他人都是好人。一个星期以后,一天晚上,约翰娜已经差不多不再责备自己了。她躺在垫子上,身上是厚厚的棉被,暖暖和和的。还没完全熄灭的火照在墙上,照亮了上面绘着的图案。好吧,写写画画,为了你……我信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