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冻长眠时不会有梦。三天前他们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现在到了这里。小杰弗里很生气,所有热闹他都没赶上。但约翰娜·奥尔森多却很高兴自己睡过去了:另一艘飞船上有些大人她认识。
约翰娜飘浮在一排排长眠者中间。冬眠箱不断向外排放热乎乎的废气,弄得漆黑的船舱里热得让人受不了。船壁上长着一块块疥癣似的霉菌。冬眠箱一个挨一个,排得密密的,每十列之间留出一条窄窄的飘行小径。有些地方狭小得只有杰弗里才挤得进去。这里躺着三百零九个孩子,所有小孩儿都睡在冬眠箱里,除了她和弟弟杰弗里。
这些冬眠箱都是医院里用的简易型,只要适当维护,保持通风,里面的人可以躺上一百年,可是……约翰娜擦了擦脸,看看一具冬眠箱的读数。跟靠里头的其他箱子一样,这一个的情况也不好。里面的孩子已经一动不动地悬浮了二十天,这种情形再延续一天,这孩子可能就会没命了。冬眠箱的通风口很干净,但她还是又擦拭了一番——不算什么有效维护,更像是祈求好运。
不能怪妈妈和爸爸,不过,约翰娜猜想他们在暗中自己责备自己。逃亡很仓促,实验变得糟糕了,最后一分钟里,只能手边有什么就凑合着用什么。超限实验室的大人为了救出自己的孩子已经竭尽全力,保护他们免遭更大的灾祸。可就算这样,本来也还是可以做得更好些,只要——
“约翰娜!爸爸说没时间了,叫你赶紧把手里的事做完,马上回来。”杰弗里的脑袋伸进舱门喊道。
“就来!”她原本就不该来。躺在这儿的都是她的朋友,可她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塔米、吉斯克、玛格达……噢,千万千万要平安无事。约翰娜摸索着穿过飘行道,险些和从另一头过来的杰弗里撞个满怀。他死死抓住她的手不放,两人紧挨着飘向舱门。这两天里他没哭过,但他去年那股闹独立的倔劲儿却消去了很多。这会儿他的两眼睁得圆溜溜的:“咱们要靠近北极降落,全都是岛屿,还有冰哩。”
舱门另一头的驾驶舱里,两人的父母已经系好了安全带。贸易商阿恩·奥尔森多抬头看向约翰娜,笑道:“嘿,宝贝儿,快坐好。咱们一个小时内着陆。”她对爸爸也笑了笑,几乎被他兴致勃勃的劲头感染了。飞船里的设备堆得乱七八糟,二十多天密不透风,一股难闻的怪味儿,但爸爸还是那么精神抖擞,一点也不比探险海报上画的人差。显示窗发出的微光映在他的增压服密封条上,一闪一闪的。他刚从飞船外回来。
杰弗里一使劲,拽着身后的约翰娜飘进舱门。他在姐姐和妈妈之间的网状椅上坐好,系上安全带。斯佳娜·奥尔森多检查完儿子的安全带之后,接着检查约翰娜的:“待会儿可好玩儿了,好好看,你准能学到点什么。”
“是呀,好多冰。”他又攥紧了妈妈的手不放。
妈妈笑了:“今天不玩冰。我说的是着陆,不用反重力材料,跟咱们在空间站进港不一样。”反重力垫已经损坏了,爸爸刚才把它们与飞船货舱脱钩。附着了这么多东西,他们是不可能单凭一具火箭平安着陆的。
爸爸摆弄着下载到他的数据机里的一大堆飞船控制程序。大家都在自己的网状座椅上固定好了。货舱外壳吱嘎作响,支撑冬眠箱的支柱晃来晃去,嗡嗡不已。货舱里还有别的什么哗啦啦响成一片,飘荡着横穿货舱,发出当当的撞击声。约翰娜估计他们现在已经接近一个g的标准重力加速度。
杰弗里的视线一会儿落在监视舱外情况的显示窗上,一会儿又落在母亲脸上。“不用反重力材料,咱们怎么着陆呢?”他显得很好奇,可声音却有点哆嗦。约翰娜差点没忍住笑:杰弗里知道母亲故意逗他的话头,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也挺愿意配合。
“我们这一次只依靠火箭推动下降,一路上几乎不中断动力。瞧中间那个显示窗,那台摄像机拍的就是正下方的情况。仔细看看,你可以看出咱们正在减速。”约翰娜估计他们离地面的高度只有二三百公里。运行在太空轨道中的货舱速度很快,阿恩·奥尔森多正利用附着在货舱尾部的火箭减速。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运载货舱的飞船已经被抛弃了,一块儿被抛掉的还有飞船的反重力垫和超能驱动器。这些东西带着他们飞了很远很远,但它们的自动化控制装置渐渐失去了作用,只好扔下,任其飘浮在身后几百公里远的空间轨道中。
他们剩下的只有货舱了。没有机翼,没有反重力垫,没有飞行护盾。一只一百吨重的大箱子,借助一具燃烧的火箭保持平衡。
妈妈向杰弗里可不是这么描述的。当然,她说的也是事实。说着说着,杰弗里好像忘了危险。斯佳娜有这个本事,移居超限实验室之前,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时,她是个考古方面的畅销书作家。
爸爸关闭火箭,再次进入自由降落状态。约翰娜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直想吐。平常她从不晕机,可这一次不一样。正下方的显示窗里,陆地和海洋的形象缓缓地越变越大。天空中只有几团云朵,沿着海岸线是一连串岛屿、海峡和海湾。岸边一片深绿蔓延,直伸进山谷,到了山上,颜色逐渐变成黑色和灰色。下面还有雪——也许还有杰弗里说的冰——弯弯曲曲,一片一片。真美呀……他们却对准这一片美景直栽下去!
咣当一声巨响。辅助平衡火箭将货舱掉了个头,使助推火箭对准下方。地面的景象现在出现在右侧显示窗里。助推火箭在一个标准重力下再次点火。一道光晕闪过,侧翼显示窗成了一片漆黑。“哇!”杰弗里道,“像坐电梯,一直朝下,一直朝下,一直朝下,一直……”时速已经降至一百公里以下,使货舱不至于被降落的力量撕裂。
斯佳娜·奥尔森多说得对,像这样从空间轨道下降确实是件新鲜事。当然,在正常环境下,这种方法是绝对不提倡的。
逃亡计划根本不是这样安排的。他们本来应该与护卫舰会合,舰上载着其他从实验室逃出来的成年人,会合点自然是在太空中,转运很方便。但是现在护卫舰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只能依靠自己。约翰娜的视线不自觉地越过父母,落在舱壁上。那儿是那片熟悉的污迹,像霉菌,从原本干干净净的陶质舱壁上长出来。父母即使现在也不怎么说这些霉菌,只要杰弗里想去摸弄,他们就会立即把他轰走。可是有一次,约翰娜偷听到了父母的谈话,当时他们还以为她和弟弟在飞船另一头。爸爸的声音听起来气愤极了,都带上了哭腔。“徒劳无益!”他的声音很轻,“我们造出了一个魔鬼,然后撒腿就跑。现在可好,陷在飞跃下界无计可施。”妈妈的声音比爸爸的还轻:“跟你说过一千次了,阿恩,不是徒劳,我们还带着孩子们。”她朝舱壁那一片粗剌剌的霉斑一挥手,“有了那些梦……给我们的指示,我想咱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此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带着解决之道,可以对付我们自己唤醒的邪恶力量。”正在这时,传来杰弗里从货舱朝这边蹦蹦跳跳跑来的声音,爸爸妈妈马上不作声了。约翰娜也鼓不起勇气问他们。超限实验室的确怪极了,最后还有些事情,虽说动静不大,却十分吓人,连实验室的人都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几分钟过去,货舱进入大气层。气流摩擦着货舱外壳,呼呼响。或者,是火箭推动器的气流发出的声音?不过舱里很平稳,杰弗里又坐不住了。正下方显示窗里的图像大多被火箭气流周围产生的气辉挡住,没被挡住的一小部分却清晰异常,历历在目,比从空间轨道上向下看时清楚得多。这个星球他们从来没来过,事先却勘都不勘察一下(他们没有远程摄像机,也没有自动化探测装置),约翰娜不知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有多大。
从环境上来说,这颗行星正适合人类生存——发生了这么多不走运的事之后,这可真是天大的好运气。
原定会合点是个没有空气的星球,崎岖不平。跟那个地方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
另外,眼下这颗行星存在智慧生命:他们在空间轨道上便发现了道路和城镇,但是没有发达的技术文明的迹象。没有飞机,没有无线电波,也没有大功率能源输出。
他们降落的地点是大陆上一个人烟稀少的地带,翠绿的山谷,黑白相间的山峰。运气好点的话,不会有人发现他们降落。阿恩·奥尔森多可以凭借火箭直接下降,除了树林和草地之外不用担心伤着别人。
海岸附近的岛群掠过翼侧摄像机。杰弗里突然兴奋地喊叫起来,指指点点。海岛不见了,但约翰娜和杰弗里一样瞧见了:一座岛屿上,不规则三角形的堞墙投下长长的阴影,她不禁想起尼乔拉星球上公主时代的城堡。
现在她能看见一棵棵大树,在斜射的阳光下,树影拉得很长。火箭轰鸣,她长这么大,从没有听过这样震耳欲聋的轰响。既然已经深入大气层,他们拿这种声音一点办法也没有,无法摆脱。
“……有点麻烦。”爸爸喊道,“没有程序,校正不了……亲爱的,想去哪儿?”
妈妈来回察看几个显示窗,约翰娜知道,他们无法移动外面的摄像机,也不能增加新的。“……那座小山,树梢那头那座!等等……好像有一群动物从尾气下面逃开了,向西边去了。”
“我看见了。”杰弗里喊道,“是狼!”约翰娜只瞥见几个移动的小点。
货舱进入悬停状态,悬在小山顶上方大约一千米处。无休止的轰鸣震得他们的耳朵生疼,说话声一点儿都听不见。他们在空中缓缓移动,既为观察地面情况,也为避开被尾气蒸热、腾腾直上的空气。
这个地区是平缓起伏的坡地,地势并不崎岖。地面的“草”看上去像苔藓。阿恩·奥尔森多还是下不了决心。助推火箭是用来在星际跃迁后调整速度的,它的设计功能不是为了着陆。像这样悬着,火箭可以维持很长时间,如果想着陆的话,他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在杰弗里摆弄冬眠箱听不见时,约翰娜听父母反复讨论过这个问题。如果降落点水分太多,蒸发的水汽溅射上来,会像蒸汽炮弹一样打穿船壳。也许应该落在树上,说不定可以给他们一点点缓冲余地,避开溅射。但是现在他们将直接触地,好在可以审慎选择着陆地点。
三百米。爸爸调整火箭,对准地表。松软的土地像中了炸弹一样迸裂开来,一秒钟后,货舱被裹进一团蒸汽中剧烈摇晃起来。正下方的摄像机灭了。他们没有畏缩,挺住。一会儿工夫,颠簸缓和下来。火箭已经烧干了土地表层水分,灼穿浅表层之下的永久冻土。货舱里的空气温度持续上升,热得滚烫。
奥尔森多驾着货舱稳稳下降,借助侧面摄像机和溅射声判定方位。他关掉火箭。让人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的半秒钟里,货舱直直地坠向地面。一声巨响,货舱对接支架重重地砸在地面上。支架稳住了,接着,一边支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向一边稍稍歪了一点。
一片寂静,只有舱外热气发出的砰砰声。爸爸瞧瞧货舱里特制的压力计,对妈妈咧开嘴笑了:“不是吹牛,我简直可以让这宝贝儿再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