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人,归京者,相逢别过。
故知友,萍水客,逢坂之关。
这是蝉丸法师的一首和歌,收录于《小仓百人一首》中。
逢坂关,骤雨过,煎熬待天明。
这一首是《续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
这两首和歌里都出现了“逢坂关”。据传蝉丸曾居住于这逢坂关附近。之所以说是“据传”,是因为尚有人对蝉丸这个人物是否真实存在表示怀疑。
有传言说,蝉丸是一位血统高贵的人,是醍醐天皇的第四皇子。也有说法认为,蝉丸是宇多天皇的皇子敦实亲王的杂役。蝉丸居住在逢坂山期间,博雅曾在他跟前学习了三年,终于习得蝉丸的琵琶秘曲。
是位盲人琵琶法师这一点,与诸多传言一致,而他究竟是何时失明的,却众说纷纭。
在曲艺界,这位有名的琵琶法师也经常出现在许多作品中。
据净琉璃《蝉丸》所说,蝉丸的失明,是蝉丸的正房与侍女芭蕉诅咒所致。受这曲净琉璃的影响,歌舞伎和狂言《蝉丸二度腾达》中,蝉丸的失明皆为诅咒所致。成为盲人的蝉丸被弃于逢坂山,于是开始在逢坂山生活。
谣曲《蝉丸》中,作为醍醐天皇第四皇子出生的蝉丸自幼便目不能视,故而被丢弃于逢坂山。
让人觉得意味深长的是,无论是歌舞伎还是狂言、净琉璃中,都出现了逆发之女。
净琉璃《蝉丸》中便有“发逆而长”这部分内容:
忽然从席间站立,额头青筋隆起,发逆而长,浑身战栗;满是恨意,无限憎恨;大喊“让你忏悔,让你醒悟”;以双目怒视天地,血泪不止;愤怒万分,怨恨万分,嫉恨万分,要将汝啖食殆尽;疯癫痴狂,令人恐惧,却也可怜。
这是对蝉丸正室的描写,这景象真是恐怖至极。
头发由下向上逆向生长,这模样让人想到蛇。蛇有嫉妒之意。出于怨恨和嫉妒,女子的头发便化作了蛇,这样的故事曾在古典文学里多次出现。
这“逆发之女”也被称为“坂神”,或许多少是源于逢坂山的山神。
坂神通式神,式神通宿神,宿神通摩多罗神。这摩多罗神是外来神,是曲艺之神。在琵琶名家蝉丸的故事背后,有这样的神若隐若现,的确有趣极了。
倒不是穿凿附会,不过蝉丸与安倍晴明的深交,不也是水到渠成的吗?
樱花花瓣无声地簌簌飘零。
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可是在源博雅想来,樱花的花瓣悄悄地用着人耳无法听见的声音,一边相互窃窃私语,一边缤纷飘零。
“我说,晴明。”博雅往嘴边送着斟满的酒杯,说道。
在安倍晴明的宅邸外廊,博雅与晴明相对而坐,正在饮酒。
月上中天,青色的月光倾泻而下。樱花在月光中纷纷飘散。
“怎么了,博雅?”
晴明坐在外廊上,立着右膝,右肘靠在上面,应了一声。
“我啊,望着那飘散的樱花,总觉得有些异样。”
“觉得异样?”
“嗯。”
“是怎样的感觉?”
“觉着那飘零的樱花,似乎在飘零的同时,一直在小声诉说着什么。”
“在小声诉说什么呢?”
“这就是异样的地方啊。分明觉得樱花在诉说什么,可在诉说什么呢?我就不明白了。不,应该是我分明觉得非常明白,却无法顺利地用言语告诉你。”
“你要是能顺利告诉我了,那就明白咒的事了。”
“喂,晴明。”
“怎么了。”
“我应该说过了,别提咒的事。”
“好像是的。”
“你一说咒的事,我连明白的事都变得不明白了,不明白的事就更加不明白了。”
“那就用别的打比方吧。”
“别的?”
“要是能成,你就能作一首和歌了。”
“和歌?”
“是的。”
“你不过是把咒换成了和歌,不是吗?”
“正是如此。你可真明白。”
“你是说咒与和歌是同一回事吧。”
“我是说了。”
“但是,这个……”博雅说了一半,合上了嘴,“别说了,你又要说咒的事了。”
博雅将停在嘴角的酒杯抵在唇上,饮尽了杯中的酒,然后将酒杯放在外廊上。
“我说,晴明啊,望着樱花飘零,你心里会想起许多东西吧?”
“是啊。”
“纯洁啊,无常啊……这无常又是一种美。仅仅看着樱花,心里就浮现出无数的思绪……”
“嗯。”
“我在想,那是因为樱花用听不见的声音向我诉说呢。”
“是因为樱花映人心吧。”
“你说什么?!”
“飘散之物、寂灭之物,着实映照着人心。”
“……”
“你感觉这种情形是樱花在诉说。从某种层面上来说,的确是樱花在诉说。”
博雅叹息道:“在某个瞬间,似乎是要明白什么,可是很快又什么都不明白了。”
“不明白也无妨。即使不明白,其实你已经充分理解了,或许比我更加……”
“你在夸我吗,晴明?”
“是呀。”
“和把我当傻瓜有区别吧。”
“自然。”
“那我就稍微安心了,晴明……”博雅小声念叨着,向庭院里的樱花看去。
月光中,樱花继续绵绵而落。在两人说话时,花瓣也仍然在飘散。
“蝉丸大人还没来吗……”博雅低声说。
“总会来的。对那位大人而言,是否是夜路并没有关系。”
“不知怎的,就想听蝉丸大人的琵琶了。蝉丸大人的琵琶恰好符合这样的夜晚。”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昨夜差使者去了,说今夜会来。蜜虫去迎接了,不久后便会牵着蝉丸大人的手来到这里。”
“真是难耐啊。”
博雅自己往空了的酒杯里倒酒。
晴明的眼睛望着庭院里的樱花。他身上的白色狩衣上,映着摇曳的火焰。
此时,晴明微微动了动红唇。
“似乎是来了,博雅。”
话音未落,蝉丸转过弯,出现在了月光中。
他右手执杖,左手由蜜虫牵着,琵琶背在背后。
蝉丸驻足于樱花树下,倾斜着脖颈,如在侧耳倾听一般。
“樱花开始飘零了。”
他仿佛能听到花瓣的私语声一般,这样说道。
三人正在饮酒,斟酒的是蜜虫。
“樱花也有香气。”蝉丸手执酒杯说道,“我眼睛看不见,品酒就如品风一般。”
“风?”问话的是晴明。
“是风的味道吧,在那风里也有微微的味道。品酒之前,吮吸一口拂过酒杯的风——在那风中,与酒香一同,还夹着樱花的香气。”
蝉丸微笑着说,似乎真的知晓风的味道、樱花的香气一般。
蝉丸与晴明交谈了一会儿,向博雅问道:
“您怎么了,博雅大人?”
因为蝉丸到来后,博雅还几乎没有说过话,一直沉默着。
蜜虫斟上酒,博雅一边喝着,那视线不时望向庭院里的樱花,仅此而已。
蝉丸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不,我没怎么……”
博雅说着,将酒送到嘴边,视线又转向了樱花的方向。
似乎是博雅的沉默与衣服微妙的摩擦声,传到了蝉丸那里。
“博雅大人很在意庭院吗?”
“不,并没有在意。”
犹如在咀嚼博雅的话,蝉丸沉默下来。
不久后,蝉丸又开口了:
“博雅大人,是看见了那个吗……”
“那、那个是指——”博雅的声音高了起来。
“就是博雅大人现在所看之物……”
“……”
“是看得到吧。”
“看、看得到。”
“那是怎样的东西呢?”
“站、站立着。”
“在哪里?”
“庭院里的樱、樱花树下……”
“是人吗……”
“是女人。”
“女人……”
“那女人的头发向上倒竖着,是逆发啊。”
“那女人怎么了?”
“她正在樱花树下站着,看着这边。不,准确地说是在看着蝉丸大人。多么可怕的眼神啊……”
“那女人是从何时起在那里的?”
“是蝉丸大人进入这庭院时。蜜虫牵着蝉丸大人的手走着,她就跟在蝉丸大人身后。开始我还以为是蝉丸大人带来的客人,但马上就发现并非如此。那个女人不是这世上的人。”
“为什么知道不是这世上的人呢?”
“因为她飘浮在空中啊。她走动的时候,身子悬浮在距离地面五六寸的位置,现在也一样。不仅如此,飘散的樱花花瓣穿过了那女人的身体……”
“原来如此——”
“蝉丸大人认识这个女人吗?”
“是的。”
“蝉丸大人的举止一如平常,我还以为是不认识的人。便想着既然不认识,特地询问您,会把事情弄得复杂,于是才沉默下来。既然您认识……”
“二十年——不,三十多年前就认识了。”
“就是说,您看得见她?”
“不,我眼睛看不见,所以只能察觉到那气息。我眼睛看得见的时候,她还在世,可是个绝美的女人呢……”
要说是否美丽,现在站在樱花树下的女人的确很美。
她穿着樱袭配色的十二单衣,伫立于樱花树下。然而——
“很可怕。”博雅说。
那女子跟在蝉丸身后时,一脸狰狞的表情,犹如要啃噬蝉丸的脖颈。那表情现在仍然没有改变,她一头黑发冲天直竖,怒目注视着蝉丸,那眼睛向左右两边上扬。
“您从前就认识这个女子,也就是说,一直以来与我相见时,这女子也依附着您吗?”
“是。”
“只是我没有察觉?”
“正是。”
“喂,晴明。”博雅询问一直沉默着听两人说话的晴明,“你之前就看见那里的女人了?”
“是啊,看见了。”
“那为什么一直沉默?”
这时,蝉丸插话道:“因为我恳请晴明大人不要说出来。”
“让晴明别说?”
“是的。”
蝉丸惶恐般点点头。
“在最初遇见晴明大人时,大人便知道我身上依附着这女子。晴明大人也可以让她离开,便问我,想怎么办……”
“然后你怎么说呢?”
“我委婉地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她太可怜了……”
“可怜?”
“她本是我的妻子草凪……”
“您说什么?那女子是您的妻子?”
“正是。”
“唔、唔唔……”博雅一时语塞,只是小声嘟囔。
“可、可是,为什么之前看不见,今夜却突然……”
“是樱花的缘故吧。”晴明说。
“樱花?”
“今夜,博雅啊,你试着去聆听平日里听不见的樱花之音,心如止水,所以平时看不见的东西也能看见了。而且你身上本来就带着这样的气质……”
“唔……”博雅只能嘟囔一声。
“今夜正好。既然您已经能看见了,若对她一无所知,想必也让您牵挂。借此机会,我便把与她的事告诉博雅大人吧。”
说着,蝉丸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往事。
那大约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吧。
我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有一位交好的女子,便是那草凪。
我与她交好约有八年之后,又有了另一个女子,名叫直姬。我开始频繁地去她那里,自然逐渐减少了去草凪那里的次数,最后再也不去了。
草凪得了病,身体日渐衰弱下去——我多次收到名为芭蕉的侍女的信,说哪怕只是露个面也好,可否过去看看她。
“改天再去吧。”我嘴上虽这么说,却无意去看病弱体衰的她。心中对草凪有所牵挂,却忍不住想去直姬那里。
这样过了一些日子,我的眼睛渐渐看不见了,看东西越发模糊,无法辨别细小之物。
后来演变成了疾患,眼睛感到剧痛无比,连睁眼也变得困难起来。
这时,直姬得了病,身体也每况愈下。她身形消瘦,卧床不起,十天后就离开了人世。
又过了十天,我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就在那个早晨,在宇治桥姬神社的后山上发现了两具女尸。
那是草凪和芭蕉的尸体。
那儿有一株古老的巨杉,树干上用钉子钉着两具稻草人偶,据说其中一具人偶的双眼上钉着粗大的钉子。
这是后来从桥姬神社的人那儿听说的。神社的人说,某天夜里,看见神社后面有灯火在闪动,觉得奇怪,便朝着灯火走去,发现那杉树下有两个女人,正在往树上钉稻草人偶。她们手中握槌,将钉子钉入稻草人中。
咚咚咚。脚踩地面咚咚响。宇治桥之桥姬,在神宫捶打钉子的身影,令人毛骨悚然。
我恨,我恨啊。我要让那男人知道,让他觉悟,让他悔恨……
看来像主使者的女人竭力哭喊着诅咒之词,在捶打钉子。
“那女人的头发诡异地朝天竖立,眼里流出血泪,让人直冒冷汗。”
告诉我的人是这么说的,但不知为何,我并不觉得可怕。
在不明就里的时候,我因为害怕,曾经向不动明王祈祷,但是知道诅咒我的人是草凪后,却生起哀怜之情,惧怕的心情就消失了。
到了二人的尸体面前,我已经完全失明,无法看见草凪了。我触摸她的身体,只有那头发是倒竖着,我无数次地试图抚平它、梳理它,却仍是和原来一样的逆发。
我想,这就是草凪对我的情意吧,这让我惊异不已。
“是这样啊,你对我用情原来如此之深。对不起,对不起。”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忍不住流下眼泪。
“草凪啊,我对不起你。但是已经离开的心,再也无法回到最初了,即使你诅咒我也是徒劳。虽然我的心无法给你,命却可以给你。你不如附在我身上,杀了我吧……”
我那时的确是这么想的。
“请依附在我身上,草凪。直到我死,都可以依附在我身上。你不安心升天也无妨。依附在我身上,等到我死去的那一天吧。那一天定会到来的……”
于是,我便被草凪附身,离开了都城,住到了逢坂山。
如此这般,蝉丸便说完了这个故事。
“那么,那站在樱花树下的女子就是……”博雅问。
“我妻子草凪。”蝉丸回答,“所以,我愿意一直和她在一起,直到死去。”
“蝉丸大人离开时会如何呢?”
“究竟会如何呢……”
蝉丸犹如能看见那女子的身影一般,不住地望向樱花树的方向。
蝉丸这样一说,刚才只觉得吓人的女子,让人有种莫名的哀怜。
“博雅大人,草凪的头发还倒竖着吗?”
“依然如此。”
那女子——草凪的头发与出现时一样,仍然直直地向天倒竖着。
“晴明大人,那头发一直倒竖着,我真是不知为何。究竟出于什么缘由,头发才会那样倒竖着呢?”
“蝉丸大人还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吗?”
“是的。难道晴明大人知晓吗?”
“我知道。”
“还请告诉我,为什么草凪的头发会那样倒竖着?”
“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想办法打动她。她的心如果被打动,便会渐渐明白其中的缘由了。草凪夫人可有喜爱的琵琶曲子?”
“这样说来,应该是《流泉》。每次我弹奏这首曲子,草凪总会随之起舞。”
“那可否弹奏一曲呢?”
“是。”
蝉丸将手伸向身侧的琵琶,抱在怀中,从怀里取出了拨子,呼出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而后将拨子抵在弦上。
铮……
弦鸣响了,随后便流淌出铮铮的琵琶声。
这时,博雅低声说道:
“看,草凪夫人……”
和着琵琶的乐音,草凪在飘零的花瓣中开始翩翩起舞。她举起双手,缓缓转头,脚踏着地舞动。
草凪的脸上浮现出了喜悦之色。
铮——铮——
琵琶声在回荡,樱花纷纷飘零。
花瓣中,草凪在翩翩起舞。
“晴明大人,不是草凪,似乎有什么来了……”蝉丸一边拨弦,一边说着。
“请别停下,继续弹奏——”晴明说。
蝉丸继续弹奏。这时,博雅提高了声音:
“啊?!”
“手,有手……”
正如博雅所言,盛开的樱花之间垂下一只青黑的巨手。
那巨手抓着草凪的头发,将她的身子往上拉,似乎要拉往何处。
“是这手啊。这手拉着草凪夫人的头发。”
博雅将所看见的情形告诉蝉丸。
“啊,那是——”
樱花中现出了一个巨大的身影,那庞然大物也和着蝉丸的琵琶起舞。
那个在花中起舞的身影被火焰包围,右手执着剑。
“不动明王?!”
眼前出现的确实是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左手拉着草凪的头发,在花中起舞。
博雅说明看到的情形后,蝉丸边弹奏边说道:“是吗?那时,我向不动明王祈祷过,不动明王真的来帮我了吗……”
“而我怜惜草凪,已在心中原谅了她,所以不动明王无法带走草凪……”
“蝉丸大人,我可以让不动明王别这样做,请其归去。”
“多管闲事。”
开口的竟然是草凪。
“怎么,草凪夫人刚才说了什么?”博雅问。
晴明没有作答,只是出神地望着在樱花中起舞的草凪。
看草凪的神色,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
为了呼应她的舞姿,蝉丸愈加激昂地弹奏着琵琶。
草凪继续和着琵琶声,如痴如狂地舞动。
晴明手握酒瓶,默默地递给博雅。
“怎么了?”
“喝吧,博雅。今宵的美景不会再有了。”
博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拿起自己的酒杯,向晴明伸出手。
“为我倒酒吧,晴明。”
博雅饮尽了晴明倒的酒,说:“我们这样看着便足矣……”
“嗯。”
“嗯。”
晴明和博雅都点了点头。
月光中,花瓣更加肆意地飘散,琵琶声与舞蹈直至夜半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