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的樱花刚刚开放。
还有许多花朵含苞待放。当下枝头已三三两两地开着花。
蝉丸所奏的琵琶声,在明月的光辉中袅袅回荡。
琵琶的声音触及每一朵花苞,花苞便如同吸收了乐声,又饱满了一些。
这是位于土御门大路上的安倍晴明宅邸。外廊上,晴明、源博雅、蝉丸三人席地而坐。
蝉丸是盲眼的琵琶法师,在逢坂山上筑屋而居,今夜信步前来造访晴明宅邸。
日暮时分,此前约好一起饮酒的博雅来了,于是三人共饮。
蝉丸弹奏琵琶,晴明与博雅聆听着乐声对饮。式神蜜夜为三人的空酒杯斟酒,若酒没了,再从屋里取来。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一刻钟。
“如此良宵……”
博雅饮尽杯中酒,将空酒杯放下,说道。
“我说,晴明啊,一边聆听蝉丸大人的琵琶,一边在樱花树下品尝如从天而降的甘露般的美酒,可真是奢侈至极啊。”
本来这话就如同自言自语,并非希望晴明有所应答。
似乎是知道这一点,晴明既不询问,也没有点头,只是以嘴角的笑意回应,眼睛注视着博雅。
“确实是良宵啊。”
蝉丸停下了弹奏琵琶的手,说道。
“我虽目不能视,但听见博雅大人的话语,就仿佛看见了庭院里的樱花。”
风微微有些冷,但不是冬日那种寒冷刺骨的感觉。虽然有些凉,却能感受到某种暖意。在这夜色中,甚至能闻到将要绽放的樱花若有若无的香气。
“是不是有些太喧闹了?”
“哪里。博雅大人赐予了失明的我一双明目,这是我的荣幸……”
蜜夜往蝉丸膝盖前的酒杯里斟酒。
因为知道酒杯在何处,蝉丸的举动似乎不像失明之人,他将手伸向酒杯,举杯而饮。
“确实是佳酿。”蝉丸说。
“博雅啊……”晴明喃喃道。
“怎么了,晴明?”
“你作为容器,确实是盛了好东西啊。”
“你在说什么?”
“就像良器之内注入美酒一般,你这容器里,可是注入了好东西,而就是这好东西,丰富了你这个容器。”
“你好像是在夸我,可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可真是一头雾水。”
“说说咒的事可好?”
“别,咒还是别说了。你要说起咒,我可连明白的事都会变得糊涂起来。”
“那,我就用别的来比喻吧。”
“嗯。”
“比如,语言这东西是用来承载心的容器。”
“什么?!”
“樱这个词也是如此。”
晴明将视线移到庭院里的樱树上。不知是不是错觉,樱花的花苞似乎比此前更饱满了。
“有了樱这个词,那挺拔的树的姿态、含苞待放的花朵、飘零的花瓣——所有涌上心头的樱花的形象才能都装在这个词里。”
“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世间之物都可以称为容器。不,准确地说,人认识的所有事物,都是在器和器所承载之物的关系的基础上成立的。”
“唔唔……”
“看见樱花的花蕾,你心里因此涌起许多情感。假如将其命名为‘爱怜’,那么这种情绪就被装进了‘爱怜’这个词中。”
“唔唔唔……”
“悲伤也好,喜悦也罢,被装进容器之后,我们才领会了这样的情绪。”
“唔唔唔唔……”
“源博雅这一存在也是处于这样的关系中,因此才存在于这世间。”
“我也是?”
“你这血肉之躯,就是承载源博雅这一事物的容器。”
“不过,晴明啊,这个世间,是不是也有容器无法容纳,语言无法承载的事物呢?”
“有吧。”
“这样的话,会如何呢?遇见了这样的事物,人该怎么做才好?”
“所以啊,人们会在这样的时候咏歌。”
“歌?!”
“要是源博雅的话,不是诗歌也可以,吹笛子就行了吧。将无法诉诸语言的东西倾注在笛声中就可以吧。”
“也、也就是说,晴明啊,这时的笛音从某种意义而言就相当于语言?”
“正是如此。”
“我还是似懂非懂,觉得像被你骗了一样,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晴明说完后,博雅叹了口气。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不可思议的声响。
嗷哇啊……
嗷哇啊……
那犹如人的哭泣声,又仿佛是野兽在远处吠叫的声音,但仔细一听又不是。
嗷哇啊……
嗷哇啊……
那声音从黑暗的那头慢慢向此处靠近。
呜嗷……
呜嗷……
那声音似乎是在哭喊,又似乎像痛苦的呻吟,仿佛在忍受某种苦痛。
从黑暗的那头,声音在靠近,穿过了晴明宅邸的土墙那边。
呜嗷……
呜嗷……
这回,那渐渐靠近的声音又逐渐远去了。
“那是劝进坊吧……”博雅低声说道。
“劝进坊?”
“你不知道吗,晴明?”
“嗯,不知道。”
“最近有个男子总在都城的大街小巷中一边哭泣一边行走。”博雅说。
那个男子头发长而蓬乱,散在肩膀上。整张脸被头发遮盖,只有眼睛散发着异样的亮光。
他的年龄无从得知,面貌也无法窥见。所穿衣物褴褛破旧,看起来许久不曾洗过。看他这副模样,即使横尸路旁也不足为奇,但或许是因为有人施舍食物,才得以保命,常在都城徘徊。
“是疯了吧?”大家议论纷纷。
有人上前搭话,他丝毫没有反应。
他身上奇臭无比。屎尿的气味,污垢和汗水的味道,都渗入了所穿的衣物中。
虽然这个人并没有穿僧袍,但大家听说一个叫劝进的和尚不知为何发疯了,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便叫他劝进坊了。
“不过,晴明啊,这劝进坊也有不发疯的时候。”
“是吗?”
“是三日前的事,其实我遇到了劝进坊。”
“在哪里?”
“在五条大桥。”
“可是,这五条大桥现在不是不能使用了吗?”
确实如晴明所说。去年秋日发了大水,五条桥被冲毁。中间的几根柱子被冲走,桥的下半段倾斜得厉害,已无法通行。
约十天前,又有一根柱子倒塌了,应该在今年春季就进行修理。
“虽说是五条桥那儿,倒不是过桥,我是在桥附近遇到他的。”
“是吗?”
“虽说坍塌的桥不能走人,不过那副模样也别有一番风情,惹人怜惜。在月色优美的夜晚,我偶尔会去那里吹笛。”
在三天前的夜晚,博雅恰好带着这样的心境去了五条大桥,在桥边吹奏笛子。
待到月出东山,博雅开始吹笛。随着月儿离开山头,四下里越发明亮起来。
在那月光下,博雅吹奏了好一会儿笛子。
嗷嗷……
嗷嗷……
此时,博雅听见了哭声。
本以为那哭声会就此靠近,中途却停止了。
博雅继续吹笛。吹奏了一阵子后,他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气息,抬头一看,一个人影在对岸的柳树下伫立着,凝视着这边。
“那就是传说中的劝进坊啊。”
在博雅吹奏笛子时,劝进坊纹丝不动,似乎在侧耳倾听博雅的笛音。
不久后,博雅停止了吹奏,不知何时,劝进坊也消失不见了。
“那可不是发狂吧,晴明……”博雅说,“怎么说呢,如果承受了无尽的悲伤——晴明啊,用你的说法,那悲伤无法被自己这个容器完全容纳,不是就会向外溢吗?那位劝进坊向外溢出的悲伤,在外人看来就如同发狂了。仅此而已,不是吗?”
蝉丸一边倾听着博雅的话语,一边点头,此时忽然说了一句:“确实如此啊。”
“博雅啊,蝉丸大人也是,今日你们两位是为了这件事,才到我这里来吧。”晴明说。
“蝉丸大人也是?”
“的确是这么回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若是无妨,可否告诉我?”
“是。”
蝉丸那纤细的脖子略微点了点,开始说起那件事来。
“那恰好发生在三年前的秋天……”
蝉丸被传到一位叫橘诸忠的武士的府上。
橘诸忠家住西京,与蝉丸是故交。蝉丸有时会受诸忠之托,前往西京的宅邸弹奏琵琶。
那时蝉丸以为诸忠也是想听琵琶了,才唤他去府上,但其实并非如此。
“其实,我有事想拜托你。”诸忠说道,“我希望你能传授某位女子琵琶技艺。”
听诸忠说来,是这么一回事。
那年的夏日快要结束的时候,诸忠的家门前出现了一位女子。
诸忠因事前往仁和寺,骑马归来时,看见了那个伫立在门前的女人。
她身上褴褛污浊,发髻上未插梳篦,但若是洗净脏污,换上得体的衣衫,想来一定是曼妙可人。
不过,她的眼眸中和脸庞上毫无生气,只是呆呆地伫立在那里,犹如被勾走了魂魄一般。
若是置之不顾倒也罢了,可是诸忠感到奇异,便在马上和她搭话。
“女人,你从哪里来?”
但女子没有回答,只是伫立在那里。
“你从哪里来的?”
他再次询问,女子依旧没有应答。
本想直接进入宅子,可是与她搭话之后,诸忠似乎更加在意那个女子,心头涌起了难以名状的情愫,大概是因为感受到了那女子的自然之美吧。
“你过来。”
诸忠喊住女子,穿门而入。可能是明白他所说的,女子跟在诸忠身后,慢慢地走进了屋子里。
诸忠命令婢女为其沐浴更衣后,果然如他所想一般,是位上等的美人。
可是她依然默不作声,也没有露出安心的表情。
这到底是何方的女子?
虽说诸忠并非对她毫无企图,但也没有明确地打算要对她做什么。现在知道的是,这女子似乎视力不佳,即使能看见东西,也只能勉强辨别明暗而已。
“是眼睛看不见吗?”
听到这样的问题,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这女子似乎没有心,就如同没有魂魄的生物一般。
虽有些怪异,但既然让女子进了家中,总不好再将她赶出去。庭院的角落里有个小房间,或说是个庵子,恰好空着,诸忠便让女子住在了那里。
为了避免心怀不轨的男子上门打扰,诸忠命人为她削发,并为她起名为春阳尼。当然也是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着实不便。
诸忠让一个婢女伴在她的左右。
虽然目不可视,但习惯后,她也能在庵子和宅邸里独自走动了,也开始自行进食,自行收拾。
可是,她仿佛依旧没有心。
不知是不是失去了声音,她也不会说话。
耳朵似乎能听见,也大致能理解旁人所说,但置之不顾的话,她便一整日都没有动静,只是坐在那里,或是伫立在那里。
怎么就让这样的女子住进家里了呢?
确实毫无道理,但看着心智不全的春阳尼,也着实觉得可怜可悲。
此时,诸忠想起了蝉丸。
眼睛看不见东西,而耳朵还可以听到声音,这样的话,让蝉丸传授她琵琶技艺如何呢?
于是,蝉丸被诸忠叫到家中。
“无妨。”蝉丸接受了诸忠的请求,开始教授春阳尼琵琶。
同为盲目之人,想来蝉丸也为之动容了。
在传授琵琶前,蝉丸首先让她听了琵琶的声音。
在春阳尼面前,蝉丸弹奏起了琵琶。
那是从唐国传来的秘曲《流泉》,是一首哀婉的曲子,将时间的流淌比作流水,道出了人生的无常。
这时,发生了令人震惊的事。
蝉丸正在弹奏《流泉》,不想春阳尼的眼眸里竟溢出了泪水。
自然,蝉丸是看不见那泪水的,不过从周围人的反应听来,蝉丸也明白了。
“这是怎么了?春阳尼啊,你为何哭泣?”
在场的诸忠问道,却依然没有回答。
只是那豆大的泪珠连连涌出,沿着春阳尼的脸颊往下流。虽不知春阳尼为何会流泪,但看来只有在聆听蝉丸的琵琶弹奏时,她才会恢复心智。
从那天起,蝉丸就开始教授春阳尼琵琶。
并非每日教授,他每个月来几次,从抱琵琶的方式和弹奏的方式开始教。每次来访都会住在诸忠家中,少则三日,多则七日。
若是蝉丸到来,诸忠也因为能听到蝉丸的琵琶而高兴。
蝉丸手把手地传授方法,春阳尼学得也快。三个月便可以弹奏简单的曲目,一年下来已经弹得相当好,两年后已经达到无需再教的程度。
第三年,蝉丸也只是偶尔露露面了。
只要春阳尼在,即使蝉丸不在,也随时能听到琵琶。对诸忠而言,春阳尼技艺如此精湛,着实是意想不到的惊喜。
不过,春阳尼依旧不会出声,除了弹奏琵琶,其余时间依然如发呆一般待着。
某日,蝉丸被唤到诸忠府上。
到了府中,诸忠说道:“发生了一件让人想不到的事啊。”
昨日,一直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春阳尼忽然开口说话了。
清晨,春阳尼来到诸忠的主屋,开口说道:
“可否请蝉丸大人前来?”
“哦,怎么回事?春阳尼啊,你怎么能说话了?”
诸忠问道,可春阳尼并没有回答,只是反复说着:“可否请蝉丸大人前来?”
于是,蝉丸就来到了诸忠府上。
不管如何,蝉丸先见了春阳尼。见面的地方是春阳尼居住的庵子。
蝉丸与诸忠一同面朝春阳尼而坐。
蝉丸与春阳尼对坐着,细心倾听。
他与春阳尼都目不能视,只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身躯散发的热度,以及呼吸。
“蝉丸大人,承蒙您传授琵琶,感激不尽。”
先是传来了春阳尼的话,那声音通透而平和。
“又承蒙诸忠大人如此悉心照料,实在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比起感激的话语,诸忠更想询问别的事情。
“春阳尼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讲话的?”诸忠问。
“是昨日晨间。”春阳尼回答。
晨间,那便是春阳尼央求唤蝉丸前来的时候。在这之前,春阳尼可以开口说话了。
“你应该想起了许多事吧,你的本名叫什么?”
“我有许多事想告知两位大人,也必须告诉两位,可否让我先从十天前察觉到的怪事说起呢?”
“按你想说的说吧。”诸忠说道。
“来了。”春阳尼说。她的声音带着丝丝颤抖,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似的。
“来了?是什么来了呢?”
听到那声音,蝉丸知道春阳尼在哭泣。
据说一开始是某种气息。
夜里,正在睡梦中的春阳尼感受到了某种气息。
一开始,她以为是平时照顾自己的婢女。可是,婢女总会在傍晚便退下,回到寝室。
应该没有人在那儿啊。可是,却明明能感受到那气息。
春阳尼只知道那不是婢女,也不是诸忠。那究竟是谁呢?
她思忖着,并仔细感受着那种气息。
那与明确地传入耳中的声音不同,是无声的声音。它并非传入耳中,而是传入心间——而且,那是孩子的哭泣声。
“我虽然听不见,却能明白那哭泣声就是孩子的哭声……”春阳尼说。
她从床上坐起,那气息渐渐靠近,忽然贴上了她。
身体瘦小,手足纤细,果然是个孩子。
那孩子身上冷到让人战栗,没有人该有的体温,而且似乎湿漉漉的。
但春阳尼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她知道,这孩子没有害人之心。不如说比起害怕,更有一种怜爱之情涌上心头。
那是一种怜惜、疼爱、无法自抑的感觉。那冰冷的身体尤其让人心生怜意。
可是,为什么这孩子的身体像湿透了一般冰凉呢?而且这个紧靠着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在无声地哭泣?
春阳尼正要放开抱着孩子的手,想确认他是否真的存在——
“那孩子的气息就消失了。”春阳尼说道。
不知是梦还是真,方才明明还在臂弯中的孩子,此刻却消失不见了。手上只留下孩子身上的寒意,也记得那孩子抓住自己的力度,可是孩子的气息确实消失了,不禁让人感到如同梦一般,甚至都无法确定自己本身是否真的存在。
仔细想来,连自己原本来自哪里,是什么人,名字叫什么都无从得知。
只记得自己被带到这府上,但即使是这段记忆,若要仔细回想,细节也十分模糊。现在连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一开始,她对婢女和诸忠都没有说出孩子的事情。
本来只记得模糊不清的部分,如果别人问到发生了什么,即使仔细思索,也无法清晰地述说。
可是——
“第二个晚上,孩子又来了。”
不仅是第二晚,第三晚,第四晚,那个孩子都来了,而且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出现。
夜里,春阳尼感受到了那气息,然后醒来。
孩子在哭泣,春阳尼若是起身,孩子便会贴到她身上,那身体如同湿了一般冰冷。而且不知何时,孩子便会消失不见。
这样的事一直持续着,到了第十日的夜晚。
果然如往常一样,孩子又来了。
春阳尼想,若是不松开抱着孩子的手,那孩子便不会离开了,于是一直紧紧地抱着他。可是到了天明时分,只是稍稍松了一点力气,孩子便消失在怀里了。她不禁发出了声音:
“你是谁?别走,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春阳尼为自己的声音感到震惊,此前的记忆忽然鲜明起来。
虽说是此前的记忆,也只是进入这府中后发生的事。更早的时候身在何处,曾做过什么,包括自己的名字,依然想不起来。
她觉得,若能知道那孩子是谁,或许就能想起自己的过去和名字了。
“于是才央求您请蝉丸大人前来。”春阳尼说。
“为何叫我?”蝉丸问。
“以前,您传授我那首秘曲时,曾谈起过安倍晴明大人的事。”春阳尼说,“您曾说,这首曲子是多年前在罗城门上,一个从天竺而来、名为汉多太的鬼用琵琶玄象弹奏的。那时晴明大人与博雅大人合力,才让鬼放下戒备,使琵琶玄象回到了主上手中……”
“确实,我曾讲过。”
虽不知春阳尼是否能听懂,但教授琵琶时,蝉丸确实说过这件事。现在才知道,原来春阳尼理解了这些话。
“于是呢?”蝉丸问。
“于是我想,此番若能得到安倍晴明大人相助,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才叫我来,对吧?”
“是。为了请蝉丸大人向晴明大人求助,才斗胆让诸忠大人请您前来。”
“正与晴明大人说明此事前因后果的时候,博雅大人恰好也来了。”
蝉丸结束了漫长的叙述,最后补充道。
“就是这样了,博雅。”晴明说。
“嗯……”博雅犹如明白了什么似的,应了一声。
晴明向博雅问道:“所以,打算怎么做呢?”
“什么怎么做?”
“去吗?”
“去?”
“你若无妨,我想今晚前去橘诸忠大人府上。现在出发,应该能在那童怪出现前到达。”
“嗯、嗯。”
“怎么样,去吗?”
“嗯。”
“走吧。”
“走吧。”
事情便这样定下来了。
晴明与博雅以及蝉丸藏在帘布后面,安静地呼吸。
就在对面,春阳尼正在榻上休憩。虽然听不见翻身的动静,但大家知道她没有真的睡着。
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童怪的到来。
庭院里,月光倾泻而下。在黑黢黢的暗影中,依稀能看见春阳尼的身体微微隆起。
晴明在帘布周围布下了结界,只要不发出声音,就算鬼怪来了也不会察觉。
“可是,晴明啊,真的会来吗?”博雅小声问道。
“会来的。”
这十日,每夜都会到来,总不至于只有今夜不来。
“那来的如果不是春阳尼所说的孩童,而是其他吓人之物,该怎么办呀?”
可能是心性不善的东西欺骗了目不能视的春阳尼,装作孩童靠近她。博雅说的是这个意思。
“等到那时再考虑。”晴明的回答简短而冷淡。
这时,蝉丸突然说:“似乎有什么来了。”
众人屏气凝息,外廊上忽地出现了一个发着绿光的东西。
看不出具体的形状,不过恰如孩童大小。青色的月光下,它看起来有些像人形。
仔细一看,它似乎在左右摇晃,或是前后晃动。
它一边摇晃一边靠近,恰好在春阳尼的枕边止步了。只是那身体依然在晃动,似乎是在一边摇摆一边俯视着春阳尼。
此时,春阳尼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如孩子一般大小、在朦胧地发光的东西,似乎向前伸出了手。它右手中握着什么,好像是一根细长的棒子。
看到那东西,博雅“啊”的一声,轻轻地叫出声来。
那一瞬间,那发光的东西停止了动作,然后呼地消失了。
“啊,等等——”春阳尼喊道,大概是凭借气息知道对方已经消失了。
晴明首先从帘后走出,博雅与蝉丸紧随其后。
“哎呀,真对不住,晴明。我情不自禁就发出声音了。”博雅说。
不过,晴明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望着方才发光之物所在的地方。
“怎么样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诸忠与两个下人拿着灯台一同从主屋过来了。
这时,晴明单膝触地,用右手触碰方才发光之物站立的地面。
“像湿透了一般冰冷……”他喃喃道。
晴明将手抵在地上,口中小声念咒,然后抬起右手,用食指触碰地面。
“呔!”
晴明的食指一触及那里,地上便有一个圆形的水痕晕染开来。如同方才那儿站的东西散发的光芒一样,那环形呈现青白色。
看来是那发光的东西在滴水,形成了水痕。
“噢……”博雅不禁叫道。
从地板到外廊,从外廊到庭院,那发光的痕迹在一点点地延续。
看起来是那东西一边走,一边留下了汗水或水珠一类的液体。
从庭院到门外,那痕迹一直在延续着。
“我们跟在他后面吧。”晴明说着站起来。
那痕迹沿着夜晚的京城大路,断断续续地向东边延伸。
晴明紧跟在后面,接着是博雅、蝉丸、春阳尼、诸忠及两个下人。诸忠牵着目不可视的春阳尼。
一行人沿着痕迹走去,不久后就到达了鸭川的岸边。顺着岸边南下,那痕迹在五条大桥处进入了河中。
在河滩的石头上,散落着点点痕迹。
“是河啊。”博雅喃喃道。
那痕迹竟然消失在了鸭川的岸边。先不说那发光物究竟是什么,看来它应该是藏在了河水中。
河流的水声在黑夜中回荡。月光在河面上闪烁。
能看见不远处的下游,那座中部坍塌、有一半浸入水中的五条大桥的影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诸忠像呻吟般说道。
晴明寻找着那消失于河川的发光物的踪迹,说:“看起来虽像水的痕迹,其实并非是水,应该还是有办法的。”
说着,他便在岸上弯下腰,右手伸进了河水里,再次小声念咒,而后抽出手,用手掌“啪”的一下拍击水面。
顷刻间,便看见水面上,一点一点的发光物如水滴的痕迹一般在延续。
“嗬!”诸忠提高了声音叫道。
那痕迹向着坍塌的桥中央——约十日前倒下的那根柱子的底部延伸过去。
“在那儿有只小舟。”晴明说。
只见一条船正系在岸边的缆桩上。
“可否有谁乘船到那柱子附近看看?”
诸忠随即命令两个下人驾船前去查看。
一人撑杆驾船,一人站在船头观察水中情形,向前驶去,在那柱子边停下了船。
“这里好像有什么浸在水里,正在晃动。”蹲在船头向水中望去的男人说。
“可否把它捞出来,送到这里?”晴明说。
“我等尽力。”男人应了一声,从船上下了水,那水深及胸口。
不久,潜入水中的男人再次露出了脸。
“好、好像是个孩子的尸体。”他用近乎悲鸣的声音叫道。
两人将东西拖上船,送到了晴明等人所在的岸边,横放在河滩的石头上。
那确实是一具已化为白骨的孩子的尸首,看上去大约五六岁的模样。
那尸体沐浴在月光下,身上散发着绿光。
“小、小笛!”这时,春阳尼大喊。
“什么?小笛是……”诸忠说。
“这是我的孩子,是小笛。”
春阳尼大喊着,走到那尸体身边。
仔细一看,尸体上缠绕着水藻,水藻一直蔓延到了孩子的口中。
“啊,啊,你很冷吧,冻坏了吧。水藻这样堵在嘴里,你想要求救,想叫母亲的名字也叫不出吧……”
春阳尼一边哭泣,一边将孩子口中的水藻掏了出来。
“是想起来了吧。”诸忠说。
“都想起来了……”春阳尼说。
“我名叫红音,家住丹波,是丹波青人的妻子。三年前,为了许愿,我与丈夫青人、孩子小笛一同前往伊势大神处参拜。归途中在鸭川河滩休息时,在河里嬉戏的小笛被河水冲走了。”
因为数天前的降雨,河水比往日涨了许多。丈夫青人匆忙跳入河中想救小笛,可二人都被河水卷走了……
“他们就这样在我面前消失了身影。”
春阳尼一面哭喊一面向下游走去。
“我能记得的,就是这些了。”
同时失去了孩子和丈夫,春阳尼悲伤不已,所以失去了心智。
本来就不好的眼睛,自那以来几乎看不见了。她在都城四处游荡,最后站在了诸忠的宅邸前。
“那时祈求的愿望是……”博雅说。
“是为了祈求我的眼睛能好起来……”春阳尼答道。
“眼睛现在是不是能看得见了?”晴明说,“方才你说小笛口中有水藻,还取了出来。”
“啊——”众人都喊了出来。
确实,春阳尼走上前靠在尸体身边时,便已经能看见小笛的身形了。
“三年前,小笛被那桥柱挡住,又被冲到此处的石头等东西遮盖。大约是因为这次的大水,桥身坍塌了,才让他的身体显现出来……”诸忠喃喃道。
“说起十天前,就是那孩子走到春阳尼住处的时候……”
“十天前恰好那柱子坍塌,根部露了出来,岩石下的尸身便浮出了水面。”晴明说。
“晴明,那个……”
往博雅所指方向看去,小笛右手中正握着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
“是笛子……”
“之前我看见这孩子走来,忍不住出了声,就是因为看到了这笛子。”博雅说。
“这孩子记事起便喜欢笛子,总是开心地吹着我丈夫用竹子做的笛子,所以我们才叫他小笛……”
听春阳尼所言,尸体所握的就是那支笛子。
春阳尼再度哭泣不止。
博雅从怀里取出叶二,抵在唇上吹奏起来。
笛音飘荡在鸭川的潺潺水声之上,那缥缈的笛声犹如溶入了月光中。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嗷……”“嗷……”的声音。
是那劝进坊的哭声,那声音渐渐靠近。
随着哭声,堤坝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如同被笛声邀请一般,那人影下了堤坝,走在河滩的石头上,慢慢地向这边靠近。
那身影的确是那劝进坊。可是走到众人面前时,他停止了哭喊。
他站在岸边,双眼放光,低头看着春阳尼与小笛。
忽然,劝进坊的眼中流出了泪水。
“红音,红音,是你吗?”他大声说道。
“啊,青人。”
“红音。”
劝进坊向春阳尼伸出手,春阳尼如同要抢夺什么一般,用双手紧紧握住那双手,激动地恸哭起来。
午后的阳光下,庭院中的樱花开始静静地飘散。
望着那景象,晴明与博雅一起喝着酒。
“自那之后,已过了半个月啊……”博雅喃喃道。
丹波青人被水流冲到了下游,被岸边的岩石挡住,而后苏醒过来。当时他几乎无法动弹,等到身体可以动了,才开始寻找红音与小笛,但怎么找也找不到二人的下落,他便以为妻儿都已经遭难。
青人因为承受不了失去妻儿的悲伤,才变得像发了狂一般。
当两人再次相遇时,他也终于恢复了心智。
青人和红音吊唁了儿子之后,在大约三天前回到了丹波。
“诸忠大人可就孤寂了吧。”晴明说。
“想来诸忠大人是仰慕着那春阳尼呢。”
“还是不想为好……”
“嗯。”博雅点点头,又再次开口,“唉,晴明啊。”
“怎么了,博雅?”
“因为太悲伤,人被那悲伤填满,心就会不知去向吗?”
“嗯。”
这次是晴明点点头。
“人这个容器,如果被过多的悲伤填满,心就会无处安放了……”
“想吹笛子了……”博雅喃喃道。
“我也想听听你的笛声。”
博雅开始吹起了叶二。
在那笛声中,樱花花瓣纷纷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