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有什么难处吗?”
据说有一天,一位老爷子走来,这样说道。
那是个衣衫污浊的老爷子,他身上穿着褴褛破旧的小袖和服,鹤发白髯,皱纹深重,背上绑着一个需要双手环抱的罐子。
老爷子自报家门,说自己名为忘欢。
最早与这忘欢交谈的是橘中季的下人——一个叫政之的男子。
那时,这位老爷子在门口晃来晃去。他背上背着罐子,往宅邸里面看去。
“噢……嗯……”
他口中仿佛在念叨着什么。
政之感到奇怪,便问老人:“你有什么事?”
然而,政之反而被老人问住了:“您有什么难处吗?”
“你说难处?”
“对,您正为什么事而苦恼吧?”
政之此时确实为一件事所困扰,是主人橘中季的事。
准确地说,以忠季为首,宅邸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发愁。可是——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事?”政之问道。
“因为能看见。”
“能看见什么?”
“许多东西都乱套了,比如地里的龙脉、府上的气。”老者仰头望望天空,又低头看看大地,这样说道。
“你看得见这些?”
“是。”
“你说这些乱套了?”
“正是。”
“你说的乱套是怎么回事?”
“府上发生了不吉之事。若放在平常,本来是些不足挂虑的小事——比如说府中的人跌上一小跤,却会身负重伤,有人还会罹患重病,还有的人身边的重要之物会丢失或破损……”
“这……”政之顿时语塞,竟然一件件都被说中了。
“要是听之任之,最终会有人失掉性命啊。”
老者语调柔和,可说出的话却让人介怀。
最近,府上的奶娘不小心失足摔倒,或许是因为倒地时手支撑的位置不对,结果右手骨折了。还有一个下人在庭院里摔倒,脸磕在石头上,摔断了牙齿。
主人忠季也得了怪病,这十天来一直卧床不起。
忠季珍视的圣上所赐的笙,也不知所踪。
除此之外,在这半年内,还发生了许多起类似的事情。一个月前,忠季的父亲道忠也因病去世了。
“最终会……是什么意思?”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是糊弄人,还是在卖关子,老人话中的意思恐怕是,现在卧床不起的主人忠季最终或许也将死去。
“你、你叫什么?”
“小人名为忘欢。”
问了名字,政之立即去主人忠季面前汇报。
忠季虽然因病卧床,倒不是无法动弹,只是从胸口到腹部阵阵疼痛。但也不是疼得要命,不至于因为忍痛在人前露出异样的神色。
他为了养身子在床上躺着,但和人说说话还是可以的。
“将他带到庭院里来。”
这样说着,忠季立起身子稍稍整理衣衫,来到了外廊,面朝坐在院中地上的忘欢。
忘欢将背上的罐子放在身旁,抬头看着忠季。
“你就是忘欢?”忠季说。
“是。”忘欢微微低头。
“你说这宅邸中的地脉乱套了?”
“小人说过。”
“所以宅邸中会发生不吉之事?”
“正是。”
“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以前可一直好好的。”
“去年春天发生过地变,都城的大地剧烈晃动,大人可还记得?”
“记得。”忠季点点头。
去年樱花盛开的时候,大地确实曾经剧烈晃动,有许多座庙宇坍圮,佛像倒塌。有的宅邸的大门和墙垣也倒塌了。
“因为那次晃动,地脉发生了变化。”
“地脉?”
“从玄武船冈山至巨椋池,这地下流淌着巨大的龙脉。这都城凭借着东边的青龙鸭川,西边的白虎山阴道,以及东寺和西寺的两座巨塔,才能偃息贮气。”
“是这样啊……”
“可是因为那次晃动,地相有异,脉流有变,一部分气脉涌向东边,却被青龙鸭川硬生生地挡回去了。”
“是吗……”
忘欢所说的话,忠季大部分都无法理解,只能点头附和。
“这硬生生被挡回去的不正之气,恰好涌向了这座宅邸。”
“不正之气……”
“使气脉乱了套。”
“所以呢?”
“这气脉一乱,宅邸主人就无法尽享天年,会遭遇诸多不吉之事。”
“真的?”
“信与不信,皆由忠季大人判断。”
“你说的话就像阴阳师说的。”
“我自然是通晓阴阳之道,可我并非阴阳师。”
“那你是什么?”
“我只是个租罐人。”
“租罐?”
“人世中多有不吉之事,却并不都是因为龙脉紊乱而起。我便寻找这样的人和这样的宅邸,租借这个罐子,获取寥寥无几的小钱,以此为生。”
忘欢用手拍得身边的罐子啪啪响。那是个古旧的土黄色罐子。
“就是说,靠这个罐子就能祛除祸事?”
“大人可愿一试?”
“总不至于要骗我吧。”
“小人不敢。在您试用完了这罐子以后,再收取钱财也可以。”
“要是用了后,还是祸事不减,效果全无,可别想让我给你什么。”
“自然如此。”
忘欢说得胸有成竹,所以忠季也有尝试的打算。
“那就交给你试一试吧。”
事情的经过便是这样。
“现在,该怎么做?”忠季问道。
“那么——”
忘欢站起身来,如同在观赏庭院中的景色一般,缓缓而行,边走边四处眺望。
“就是这里了。”
忘欢所停之处是宅邸的东北方向,即鬼门。
“可否挖掘一下这里?”忘欢说。
“挖?”忠季问。
“挖四尺左右即可。”忘欢用手指指着脚下的地面。
政之等家仆马上开始用铁锹挖掘此处。在挖到四尺深的时候,忘欢说:“这样即可。”他将放在庭院里的罐子搬到此处,放在刚挖好的洞口旁。仔细一看,那罐口用纸封住了,在罐口下方较细的地方系着一圈绳子。
因为罐口被纸封住了,无法看见其中究竟装着什么。
“请备笔墨。”
忘欢说完,一个下人便拿来了笔墨和砚台。
忘欢将砚台放在地上,开始磨起了墨,接着用手中的毛笔蘸满磨好的墨,口中说着“那么……”,在封住罐口的纸上写了一些文字。
恶物当入
祸事莫出
随后,忘欢又绘上了状如文字的图样,不过忠季无法辨别那些文字。
写完后,忘欢说:“那么,请将这罐子埋在洞里。”
下人们将罐子放进刚挖好的洞里,在上面盖上土。不久,罐子便被埋入了地下,地面平坦如初。
“这样便行了。”忘欢说。
“真的可行吗?”忠季问。
“是的。”忘欢笑着点点头,“只是有一件事,还希望您能答应。万万不可打开这个罐子,窥视其中。还请您千万别这样做。”
“行,我知道了。”
“一个月之后,我会再来府上叨扰。随后过上一两年,等地下的气脉安稳后,便不必再来了。但之前必须得这样做。”
说完,忘欢便不知去向了。
从这天起,忠季府上频繁发生的祸事忽然不再发生了。
忠季的病也如奇迹一般,不过两日便痊愈了。只能认为这是忘欢在东北方向埋下的罐子的功劳。
“之后如何了呢?”
大约一个月后的某天早晨,忘欢来了,让人挖出了罐子。
“我离开一会儿。”
忘欢背着罐子不知去了哪里。
傍晚时分,他回来后,又将罐子埋回了洞里。
不知什么时候,封住罐口的纸换成了新的。重新埋回去之前,忘欢又像此前一样,用笔在罐口写上了同样的文字。
这种情形持续了半年。忘欢隔一个月来一次,让人挖出罐子,背着罐子消失后,傍晚时分回来再次将罐子埋下。
这期间,忠季开始慢慢放松下来。此前为祸事所困的情形,想来就如同梦境。
忠季不禁想道:下人摔倒受伤,父亲病死,自己也患上重病,或许只是偶然的巧合?有人摔倒受伤,有人生病去世,这样的事情在哪儿不都会发生吗?自己家中也不过是恰巧赶在一起罢了。
忘欢这老头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消息,想要金子,才信口胡说蒙骗我吧。仔细想来,每隔一个月就背着罐子去某个地方再回来,这种行为本就是为了装模作样,不正是忘欢使出的手段吗?
不过比起这个,忠季更在意的是罐子里装着什么。
那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东西呢?
听下人说,每次从洞里挖出来,罐子都会比埋进去时重一些。那罐子埋在土里,天上会下雨,地上也会有露水。是这些水渗透了纸,让那罐子里积了水吗?
忠季越想越在意那罐子里装着什么。
“忠季大人最终还是命令下人挖出了罐子,晴明。”源博雅说。
这是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二人坐在那儿望着庭院,喝着酒。
夜里,外廊上立着灯台,那里亮着一点灯火。
九月,庭院里已寒风瑟瑟,满是秋意。草丛中有秋虫鸣叫。夜里的空气如同散发着透明的微光。
晴明身着白色狩衣,上面映着的赤色火光轻轻摇曳。
“之后呢,如何了,博雅?”晴明问道。
于是,博雅的唇角浮起了愉悦的笑意,反问道:“什么之后?”
“那罐中应该装着什么吧。我是问你,那是什么呢?”
“想知道,晴明?”
“嗯。”
“是个谜,你猜猜呀。”
“猜?”
“里面装着什么,晴明你来猜猜啊。”
“难不成是鬼在里面?”
“错了哟,晴明。”
博雅开心地说着,拿起了装着酒的酒杯。
“原来你也会搞错呀。”
他像觉得极为美味似的,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那里面是什么呢?”
“是婴孩。”博雅将酒杯放置在外廊上,说道。
“婴孩?”
“忠季大人命人打开罐子后,里面装的是看起来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晴明。”
当时看到里面的情形,无论是忠季还是下人,都震惊不已。
婴儿赤裸着身子,没有穿任何衣物,蜷缩着身体坐在罐子底部,闭目而眠。
忘欢放下这罐子是在三日前。这孩子在罐中待了三天三夜,竟然没有被冻死。
就算如此,这婴儿三天来应当没有喝一滴乳汁,也滴水未进。虽说是在罐子里,可这样埋在地下,竟然还能存活下来!
之前,罐子里一直有这婴孩吗?还是说这是第一次装了婴儿,而另外几次又装了别的东西呢?
实在是令人费解。
一位下人正想将孩子从罐中取出,忠季却说:“住手。”
他接着说道:“我们违背忘欢大人的交代,挖出了罐子,并打开看了里面的东西。这孩子能待在罐子中不吃不喝不哭泣,还继续睡着,不管怎么想都太奇怪了。这不可能是个普通的婴儿。别去碰它,就这样盖上盖子,重新埋回去。”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
不想,自那天以来,忠季的宅邸又开始发生怪事。
擅自挖出罐子窥视其中之后,过了三天,忠季又再次患病,卧床不起,而且比此前的情况更糟。
忠季想,这也是因为挖出了那罐子,看了里面之故。
他倒是想快点解决,可等到忘欢再来,还有二十日有余。
“于是,忠季大人走投无路,才传话给我,对吗?”晴明说。
“就是这么回事,晴明。”博雅应道,“忠季大人的侍从来我这儿,说希望让你解决这件事。”
“你交代的事,我怎么会拒绝呢,博雅。”
“那么,跟我走一趟吗,晴明?”
“嗯。”
“何时去?”
“明天怎么样?”
“我无妨。”
“那么,明天——”
“去吗?”
“去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噢,我出来了……”
橘忠季双手撑在拐杖上,勉勉强强站立着,面色青白。
几个人用铁锹和锄头挖着庭院,终于把那罐子挖出来了。
那罐子从洞里挖出后,放在了地上。如传闻中一样,罐口用纸封着,系着绳子,纸上写着“恶物当入,祸事莫出”。
“就是这个罐子,晴明。”
晴明边上站着的博雅说道,喉咙里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
“那么,请问哪位可以帮忙打开这罐子呢?”
晴明说完,大家面面相觑,并没有人立刻站出来。
里面的婴孩如果还活着……不,如果已经死了……不管是哪种情况都很可怕。
这时,那个叫政之的下人走上前来。
“我来。”
政之靠近罐子,先解开了系住封纸的绳子。
“这就……”
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纸,取了下来,却没有往里面看的勇气。
“怎么样了?”
因为害怕,政之将脸背了过去,看向问话的忠季,用紧张的声音问:“您、您说什么?”
“罐子里啊,里面有婴儿吗?”
既然主人忠季都问了,政之也似乎下了决心,往里面看去。
“没、没有。”政之说。
“你说什么?”
“没有。之前那个孩子不在里面了。”
晴明和博雅一同靠近罐子,依次往里面看去。
哪里有什么孩子,这罐子里连泥土都没有一撮。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晴明边点头边喃喃自语,丝毫没有露出惊异的神色。
“晴明啊,你说原来如此,是说一开始就知道罐子里什么都没有吗?”博雅询问道。
“我不知道,只是想过也许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那、那么……”忠季不安地提高了声音。
“您这里祸事再起,想来正是因为那婴孩消失的缘故。”晴明说。
“这……”
“可有人见过这里面的婴孩?”
“我见过”,“我也见过”……晴明一问,大家虽然有些惶恐,但在这里的人大抵都见过,便纷纷应答。忠季与政之也见过。
“忠季大人,可否告知我当时的情形?那是个怎样的婴孩呢?”
“你说的怎样是指……”
“看起来大约几岁?”
“这可……可没有几岁。看起来像是刚生下来,可能还不到一年的样子吧?”
忠季像是寻求认可一般,看向政之。
“就如忠季大人所说,看起来是个生下还不足一年的孩子。”政之说。
“那婴孩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这可不清楚。”忠季说。
“此外还有什么发现吗?”晴明向在场的下人及挖洞的人问道。
大家面面相觑,纷纷感到不安,时而垂下视线,时而抬起头,似乎都在等其他人开口。
“什么都可以。”晴明说完。
一个下人开口了:“其实,小人发现过一件事。”
“是什么?”
“那个婴孩屁股上长着一条状如尾巴的东西。”
“尾巴?!”
“不、不。小人不知道那是不是尾巴,只是看起来像而已,或许是绳子之类的。藏在屁股下面,其他人可能看不见,但从我所在的地方看去,那东西确实……”
“你看见了,对吗?”
“是。”
“那尾巴是怎样的?”
“看起来像是传说中的老虎尾巴,我虽然没亲眼见过……”
“颜色呢?”
“我记得是棣棠色的,还带有黑色的条纹。”
“哦。”晴明像是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重新转向忠季说:“有件事还要问一问大人。”
“什么事?”
“您府上的人,或进出府上的人中——尤其是挖罐子那天在府上的,有谁的孩子这一年间刚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
“这、这怎么了?”
“因为有些让人在意。若是没有,我再考虑别的可能性,但现在看来这是最为可能的。”
“什么可能?”
晴明没有回答忠季的问题,而是又问道:“有这样的人吗?”
“怎么样?”忠季也催促道。
于是,一个下人说道:“有。”
“有个负责照管院中草木的人叫猪介,时常进出宅邸。那人刚出生不足五个月的孩子因病夭折了。”
“那猪介挖罐子当天也在这里?”
“在的。”那下人回答。
“那今天猪介……”
“不在这儿。”
“是吗?”
“事发当日因为要干庭院中的活儿,住在了宅邸中,第二天回家后就再没来过。”
“是活儿做完了?”
“不,庭院中的活计还未完成,但负责整理庭院的并非只有猪介,即使少一个人,也不会耽误进度,所以……”
“所以就没再来?”
“是。”
“从开罐那天算起,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了吧。”
“正如您所说。”
“猪介家住何处?”
“在都城以西,天神川附近。”
“必须去那里一趟。谁可以带路?”
政之走上前来,说:“我曾去过一次,知道地方。”
“那我们就出发去那里吧。”
“现在吗?”
“立刻出发吧。”
晴明说完后,政之看向忠季。
“就按晴明大人说的做,立即去准备。”
“是!”忠季交代完后,政之俯首应道。
晴明对正要转身的政之说道:“那纸……”
封口的纸取下后,此刻政之仍将它拿在手中。
“这纸怎么了?”
“可否将它交给晴明?”
“可以,可以。”
政之将纸交给晴明,没有过问其中的缘由,然后便退下了,去准备待会儿出门的事宜。
政之还没走远,晴明便说:“请准备笔墨。”
“要做什么?”忠季问。
“我想还是先将此事告知忘欢大人为宜。”
“告知?”
“是。”
晴明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纸折成鸟的形状。折完时,笔墨已经备好。
晴明手中执笔,笔尖蘸墨,在折好的小鸟上开始书写。
“晴明,你在写什么?”博雅问。
“在说明事情的经过呢——为了告知忘欢大人。”
晴明左手拿着写有文字的纸,轻轻吹了口气,那小鸟便轻盈地向空中飞去。
不知是乘风而行,还是借助了其他力量,那纸鸟高高飞起,朝南方飘去。
“这是要飞到哪里去?”博雅问。
“飞去忘欢大人处。”
“真的?”
“如果那是忘欢大人亲自写下咒语的纸,想来自然会回到他身边。”
晴明话音未落,政之便赶回来了,俯首说道:“晴明大人,随时可以出发。”
轱辘、轱辘,牛车在平安京的大路上朝西前行。
“唉,晴明啊。”牛车中,博雅说道。
“怎么了?”
“你多少已经明白其中的缘由了吧?”
“多少知道一些。”
“那你就告诉我嘛,晴明。那罐子中装着的究竟是什么?”
“说不得。”
“又来了。”
“我是想到了一些事。但如果把尚未明确的事说出口来,有了差池的话,你又要数落我了。”
“我可不说你。”
“你会说我。”
“不明确也无妨,以或许有误为前提,你把想到的事告诉我不就行了嘛。”
“博雅啊,我是想到了一些事情,所以现在正往猪介家去。不过究竟是什么,我还无法确定。”
“唔……”
“去了就会明白的,这样不好吗?”
“唔……”博雅不满地应答道。不过晴明只是说:
“到时候就会明白的。”
不久以后,牛车停了下来。
“从这里开始,须得徒步前行。”
外头传来了政之的声音。
“就是这里。”
政之走在前面,领着诸人在草丛中前进。
细小的道路两侧的草沙沙地摩擦着衣摆。
这是一条一个人走才能勉强不踩到草地的小径,左边流淌着天神川,橡木和栎木等杂木生长在两岸。
政之身后跟着晴明,晴明身后则是博雅。两位随从紧跟在他们后面。其中一位背着那只罐子。
在前行途中,传来了不知是人的哭泣还是野兽嘶吼的声音。
哇啊……
哇啊……
越往前走,那声音越响亮。
嗷哇啊……
嗷哇啊……
“喂,晴明,这声音是什么呢?”博雅问。
“不知道。”晴明只是简短地回答。
“马上就到了。”
政之说话时,前方有个人拨开草向这边跑来,那是个穿着陈旧而粗糙的小袖的男子。
“政之、政之大人……”
奔来的男子站在那里大声叫道。
“这不是猪介吗?”政之也停下了脚步。
“您怎、怎么到这里来了?!”猪介的声音与眼神里都带着畏惧,看着背着罐子从后方走来的人。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吗?”
而后,他颓然地跪在地上。
猪介身后,走过来一个惶恐不安的女人,站在了他的身旁。
女子的眼神比猪介的更加恐慌,她看着晴明,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太可怕了……要知道是那样吓人的东西……”
女子也跪在了猪介身旁,双手合十。
“求您了,还请救救我们。”
“这是我妻子……”猪介双手撑在草中,说道,“小人该死,是小人从那罐子里带走婴孩的。”说完将头抵在地上。
“你家中有孩子夭折了,是吗?”晴明问。
“是的,大约半年前,上天赐给我一个男孩,可在一个月前因病夭折了……”
“于是,你打开了那罐子?”
“是的。被关在那样的罐子里,孩子也太可怜了。所以我想挖出罐子,把那婴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于是我们半夜里挖出罐子,抱出孩子,再把罐子埋了回去。”
猪介说话时,仍然能听见“嗷哇啊……”“嗷哇啊……”的声音。
“除了长着尾巴,那婴儿其他地方和普通孩子一样。我本来想好好抚养他的,不想事情竟然会变成那样……”
“就是这个声音吧?”晴明说。
“是的。”猪介点点头。
“我把他带回了家,可那婴儿不吃不喝,却每天在长大……”
猪介与妻子眼里尽是恐惧,回头向后看去。
“今天,我们实在是害怕得没办法了,想要逃走,那东西却……”
“怎么了?”
“它想爬到外面。我们受不了了,就跑了出来,在这里遇到了政之大人。”猪介的眼里涌出泪水。
“总之,我们先去看看吧。”晴明催促政之和博雅。
一行人再次往前走去,猪介和妻子也跟在后面。
越往前走,那个声音变得越响亮。
嗷喵……
嗷喵……
嗷喵……
走在前面的政之停下脚步。
“晴、晴明大人,那是……”
政之不禁开始往后退缩。晴明和博雅从政之身后向那边望去。
“这是……”
博雅震惊地提高了声音,屏住呼吸。
在前方的河岸边,有一座房子,那是一处用低矮的篱笆围住的小屋。
此刻,从屋子的窗户和柱子之间伸出了手脚。而正面的门口处,露出一张巨大的婴儿的脸。
那婴孩“嗷喵”、“嗷喵”地大声哭泣。
屋子的每条缝隙中都露出了婴儿雪白的肉。
看来是婴儿长到了屋子般大小,现在正想爬到外面去,真是一幕怪异的光景。
如树干一般粗细的虎尾从地板下伸出来,啪啪地拍着草地。
“比起我刚刚离开时,他又大了一圈。”猪介说。
“必须立即制止他。”晴明说。
“能办到吗,晴明?!”博雅说。
“能。”晴明望向后方呆若木鸡的随从,说道,“把那罐子放在这里。”
背上绑着罐子的男人战战兢兢地靠近,将罐子放在晴明脚下。
晴明调整好罐子的位置后,从后面传来了声音。
“晴明大人,我来吧。”
大家齐刷刷地回头,只见那里站着一位鹤发白髯、衣衫褴褛的老者。
“忘欢大人,您怎么来了?”政之说。
“是我请来的。”晴明说。
“晴明大人特地唤我来,实在是惶恐。”
那位老者——忘欢将右手拿着的纸鸟给晴明过目,然后缓缓上前,说道:
“换我来吧,晴明大人。”
“若是我来,泰逢可能就消失了。”晴明从罐子边退后了一步。
“不愧是晴明大人,已经察觉那是泰逢了。”忘欢说着站到了罐子前。
看着那啪啪拍打着草地的虎尾,忘欢走到近前,用双手抱住那如大蛇般舞动的尾巴前端。
那尾巴仍然想甩动,忘欢却抓着尾巴走到了罐子前,将尾巴的前端塞入了罐子里。
于是,本来动个不停的尾巴骤然停止了动静。
忘欢犹如在轻柔地抚摸尾巴的毛,口中还念着咒。
泰逢妄扎努牟休苦
努吧休苦牟噫卟诉
泰逢妄扎努牟休苦
努吧休苦牟噫卟诉
忘欢的声音响起后,原来还在大声哭泣的婴儿忽然安静下来。
那啦那卡塔牟色乌拉般
那嘛哈吉呀拉西
随着咒语响起,尾巴哧溜哧溜地进入了罐子里。不一会儿,便有一半以上的尾巴进入其中。
从外观来看,只要四分之一的尾巴进了里面,罐子应该就装满了。即便如此,尾巴仍然在哧溜哧溜地往罐子里钻。
终于,那根尾巴完全进入了罐子。
被尾巴拉扯着,婴孩臀部的肉被扯得细细的,碰到了罐子口。
随后,忘欢从怀里取出小刀,咬着刀鞘拔出刀子,从尾巴根那儿利落地切了下去,接着将右手中的刀插回鞘中,放进怀里。
紧接着,忘欢把右手伸进怀里,取出一张纸。
不知是不是一开始就写好了,只见纸上写着这样的字:
形不变
形不变
忘欢抚过那文字,静静地念着咒语。
形不变
形不变
咒语念完之后,忘欢说:
“已经了结了。”
他的话音刚落,那填满整个屋子的婴儿犹如花朵枯萎一般,变得小而单薄。
透过婴儿的脸和身体,似乎能看见那一侧的景象。不久后,婴儿就如同烟雾扩散开去一般,静静消失了。
“消失了……”博雅说话时,已经看不见婴儿了。
“泰逢的真身是这尾巴吧?”晴明说。
“正如您所言。”忘欢点点头。
“据《山海经》记载,泰逢长着虎尾,状如人形,是运转天地之气,并以其为生的神明吧。”
“您早已经一清二楚了吗?”
“不不,泰逢真身是那条尾巴的事,我也不知道。”
“大约四年前,我在熊野山中发现了它,一开始的确难以相信,不过这确实是泰逢无疑。”
“那时它应该还十分幼小……”
“在成为真的神明之前,恐怕还需要数千年吧。”
“大约是吧。”
“因为它吸食天地之气,我便将它装入罐子,让它四处吸食恶气,换取金子,不想……”
“在忠季大人的府上,罐子被打开,泰逢也被偷走了。”
“正是。平时我进入山中放出恶气,再埋下罐子,这次却失策了。”
“是啊。”
“因为一直在吸食恶气,它变得贪得无厌,把这一带所有的气,不分好坏都一并吸食了,所以才变成那副模样。要是放任不管,恐怕会变成占据此地的恶鬼。”
“接下来,您想怎么做呢?”
“已经足以为戒了。我将终其一生,将它养育成良神,然后再放它回到山川中。”
“这样才好。”
两人正说着,政之插话道:“晴明大人……”
“其实,我现在还不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希望事后您再告诉我。可是照刚才所说的看来,忘欢大人不再将这罐子埋回忠季大人宅邸了,是吗?”
“看来是如此。”
“那、那府中祸事该……”
“让晴明我写一些可用的咒符,想来足以趋避祸事了。”
晴明说完,政之像安下心一般说:“那就劳烦晴明大人了。”
“不过,晴明,你连这个也知道啊。”
开口说话的是博雅。这是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
从猪介那里回来后,晴明与博雅开始饮酒。
已是夜间。庭院的草丛中,秋虫鸣声不止。
“什么?”晴明一边往嘴边送着酒,一边说道。
“就是那个罐子里的婴儿,那个……”
“泰逢吗?”
“对对,就是那叫泰逢的东西,你知道得可真清楚啊。”
“哪里,我可不是一下子就明白的,是想到了应该是与气相关的何方神明。知道是泰逢,是在听说那虎尾之后。”
“是在《山海经》里出现的?”
“嗯。”
“不过,你竟然能记住在书里读到过这些。”
“多多少少吧。”
“晴明啊,仔细想来,可能你也像泰逢一样。”
“哪里?”晴明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说道。
“泰逢若是啖食气,那你也是一直在啖食这样的东西吧。”
“这样的东西?”
“就是咒啊,《山海经》里写的东西啊,书啊,类似这样的东西。你如果不一直吸取这些,就无法存活了吧。”
“博雅啊,就算是如此,于我而言,若要存活,还需要一样东西。”
“是什么?”
“就是你啊,博雅。”
晴明瞄了博雅一眼,红唇微微一笑。
“突然来这样一句,你这是在说什么啊,晴明……”
博雅有些慌乱。
似乎是为了掩饰,他一口气喝完了酒。
“有时候,要是看不到你这样的表情,我可真是了无生趣……”晴明说。
“傻气。”
博雅说着,将还握在手中的酒杯靠近嘴边,一喝,才发现里面的酒已经空了。
“真是个好男人,博雅。”晴明说着,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