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师忠得了怪病。
他口渴难耐,无论喝多少水,也解不了渴。
用木碗喝水已经不够,他甚至去喝能一人环抱的水桶中的水,把头塞进桶里咕咚咕咚狂饮。
他一直这样喝着,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
若不是看到这种情形的家里人抓住师忠的衣领,拉他起来,他便一直将头塞在桶里,差点溺水身亡。
即使这样,依然不解渴。
因为喝了太多水,师忠开始腹泻,但还是喝个不停。不久后,整个人就消瘦下去。
明明瘦骨嶙峋,却只有肚子胀满了水,看起来像个饿死鬼。
若是家中人不给他水,他会一直讨要,说着:“水呢,快拿水来。”
半夜起来,他会将头伸入庭院的水池里喝水。
下雨天,则来到门外对着天空张嘴喝雨水,还一边说着:“我的爱,我的爱。”仿佛要飞上天一般,向天上高举着手,看起来像是疯了。
家里人实在觉得怪异,就叫来几个技艺高超的药师,但不论哪个药师都推辞道:“小人无能。”
正值梅雨季节,雨水丰富。一下雨,师忠便跑到门外去,把下人们弄得筋疲力尽。
正在发愁之际,有位奇怪的法师敲门前来。
“看起来你们正为什么事发愁啊。”法师说,似乎是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师忠的情况,“我来治治吧。”
法师身份不明,背上背着一把小琵琶,头顶光溜溜的,所穿的衣物也破烂不堪。
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应该超过六十岁了,看起来又好像有八九十岁,甚至有上百岁。
他眼睛细长。问起名字,他自称是“蝀法师”。
这法师看起来的确可疑,但家人也确实为师忠之事一筹莫展了,总之先让他诊断试试,便请蝀法师进入了宅邸。
蝀法师见到了师忠。家里人正欲向他说明详情,可他似乎已经了如指掌,挥挥手委婉地拒绝了。
“可否请您躺下?”蝀法师对师忠说。
师忠仰面躺下后,蝀法师掀开了他的前襟,露出了身体。
只见师忠身上十分瘦削,只有肚子高高鼓着,向上隆起。
“可真厉害啊。”
“水、水。给我水……”师忠说。
“可以可以。”
蝀法师一边点头,一边将背上的琵琶放下来,抱在膝盖上,说道:“现在我就让您舒坦些。”
铮……铮……
蝀法师弹起了琵琶。那是比普通琵琶小一些的七弦琵琶。
起初,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可是,在蝀法师弹奏琵琶时,发生了奇妙的事。
琵琶铮铮而鸣,师忠膨胀的肚子也跟着扑噜扑噜地震颤。
铮铮。
扑噜扑噜。
这样反复之际,家里人“啊”地喊了一声。师忠膨胀的肚子上好像出现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颗红点。它正好位于肚脐上,而且在慢慢地膨胀。
“你出来了啊。”蝀法师说话之时,那家伙咻地钻出了头。
“哇!”“啊!”
围观的家里人纷纷喊出声来。
“唔……唔……”
黏糊糊的汗从师忠额头上冒出来,他现在正盯着从自己肚子里钻出来的东西。
那东西正从师忠的肚子里往外爬,是一条手指般粗细的蚯蚓状的红色东西。它的身体表面长着不像环节也不像鳞片的部分。
正在观察之际,那东西已经整个儿爬出来了,在师忠的肚子上蠕动。
“这下就解决了。”
蝀法师放下琵琶,从怀里取出水罐,拔下了栓子,放在琵琶边上。
然后,他再从怀里拿出筷子,右手执筷,咻地夹住了在师忠腹部爬的东西。
“哟,可别想跑,别想跑。”
那东西扭动着身体,想从筷子间逃走,却被蝀法师放进了备好的水罐里。
“大功告成。”蝀法师笑了,细长的眼睛显得更细。
一看,师忠的腹部缩了下去,恢复了原状。
“你要什么谢礼?”
师忠打算给蝀法师谢礼,不过蝀法师却说:“不必了。”
他将筷子与水罐原样放回怀里,又背上了琵琶,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站起来走了出去。
师忠与家里人急忙追在后头,问:“刚才从肚子里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呢?”
蝀法师只是笑,没有作答。
到了门口,家里人又问:“您带走那东西,要如何处置呢?”
法师依旧只是笑着,说道:“是煮着吃好呢,还是烤着吃好?”
随后,蝀法师便离去了。
晴明与博雅正边饮酒边观赏雨景。
雨丝柔软而纤细。没有风,雨不会吹进屋檐下,即使坐在外廊上喝酒,也不会淋湿身子。
庭院如夏日的原野一般,院中的杂草和树木沾满了水,泛着光,看起来似乎会长得更加繁茂。
梅雨季尚未结束。这个时节应该还有银线草,不过花儿已凋落,只有叶子繁茂得很,放眼望去,已经找不到它的身影了。
露草开着点点青色小花,能知道它在哪儿,可是银线草的话,若不进入庭院中寻找,便无迹可寻。
“我说,晴明啊。”
博雅把酒杯停在了胸口的位置,说道。
“怎么了,博雅?”
身着白色狩衣的晴明,将漫不经心看着庭院的视线转回博雅身上。
“雨天也不错啊。”
感受到晴明的视线,这次是博雅将目光转向了庭院。
整个庭院都笼罩在雨幕中,不过这声音并不嘈杂。多听一会儿,就感觉这雨声犹如弥漫在风景深处的薄雾般的色调,不仅不聒噪,反而为眼前的景物添了一抹寂静。
这是安倍晴明宅邸的庭院。
“这样看着雨,总觉得上天正在为地上的生命庆贺。”源博雅陶醉地闭上眼睛,“仿佛我的体内也在下雨。”
博雅闭起双眼,犹如在倾听体内倾泻而下的雨声。
“可要是屋子里下了雨,还是让人头疼吧。”晴明说。
“屋子里?”
“嗯。”
“怎么回事?”博雅睁开眼睛,看着晴明。
“是藤原将行大人的事。”
“大人怎么了?”
“将行大人的宅邸发生了怪事。”
“如果是这件事的话,我听说了。”
“你知道了?”
“听说是来了个怪法师,从将行大人的身体里取出了蚯蚓。”
“是这事吗?”
“‘是这事’是怎么回事?难道除了法师之外,还有别的事吗?”
“有。”
“什么事?”
“在这之前,你先让我听听法师的事。”
“不过晴明,从你的口吻听起来,你不是也知道这件事了吗?”
“不,我只是听说,想听你再说一次,博雅。”
“和你的事有关联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整理思绪的时候,就想听一听别人是怎么说的,因为有时你会察觉到我没发现的地方。”
“是吗?”
“拜托了。”
“我明白了。”博雅点点头。
“据我所知,那是从将行大人在伊势拾到一面镜子开始的。”博雅开始娓娓道来。
藤原将行前往伊势参拜,是在梅雨季节开始之前。
参拜完毕,归途中,他在伊势的五十铃川河畔小憩。
那水无比清澈,他想洗洗手,刚弯下腰,便看见水中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
他想一探究竟,于是伸手将那东西从水中捞起来一看,是一面镜子。
虽然一直都在水中,但镜子丝毫没有损伤。背面雕刻着形似龙的图案,还是双头龙。但并不是脑袋一旁分出另一个脑袋,它没有龙尾,而是在身体两端各有一颗头。
“这可真是绝妙啊。”将行将此物带回了京城。
藤原将行在伊势五十铃川获得了一面上等宝镜的消息,不久便四处传开了。
“请一定允许我见见。”甚至有人提出上门拜访的请求。
“那我们就在镜子前,一边饮酒,一边吟诗作歌如何?”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梅雨期过了一半,将行的宅邸里聚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
“啊,确实是绝妙之物。”
“这龙可真是巧夺天工。”
来人都为这面镜子的绝妙而折服。
“这应该是一面有名的镜子吧?”
“可是,它为何会在五十铃川里呢?”
“这莫不是伊势大神的镜子?”
酒至酣处,大家畅所欲言,猜测镜子的来历。
将镜子安放在镜台上,开始咏歌的时候,一直在下的小雨却顷刻间成了滂沱大雨,空中黑云翻卷,雷声滚滚。
“这是怎么回事?”
抬头仰望天空,一道闪电忽然噼里啪啦地发出巨响,从黑云间劈了下来。
不想,闪电恰好落在了屋檐下的那面镜子上,顿时发出惊天巨响,闪电又接踵而至。
众人尖叫着趴在地上,堵住耳朵,抬头一看,那镜子却从镜台上消失了。
是众人伏在地上时,有人偷走了镜子,还是被闪电劈了个粉碎?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会有谁偷走镜子呢?”
“这一定是伊势大神化作闪电,自天而落,带回了镜子。”也有人这样说。
不过事情真相如何,依旧无人知晓。只知道在落雷之后,那镜子便消失在了将行的宅邸里。
谁知后来还发生了更奇怪的事。
那时聚集在将行宅邸的人中,有几个人患了怪病,是口渴之病。
无论喝多少水也不够,甚至想要喝池水和雨水。
一开始大家为了名声,都隐瞒了自己的病情。
“我也是。”
“其实我也是。”
直到痊愈后,一个个才开始坦白,这才知道哪些人得了病。得病的都是那一日聚在将行宅邸的人,此外的人并没有患病。
橘师忠、源清澄、伴兼文、藤原是善、菅原实文、纪忠臣,这六人均患了口渴症,而且治愈六人的都是同一个法师。
所谓治疗,便是弹奏琵琶。
蝀法师弹响琵琶后,便有蚯蚓一般的虫从患者腹中爬出。蝀法师用筷子夹住那蚯蚓般的虫子,放进水罐里。口渴症就神奇地被治好了,那些人的病也得以痊愈。
每人身上有一条虫。蝀法师共得到了六条虫。
博雅说的便是这件事。
“原来如此。”晴明点头,“和我听到的是一样的。”
“难道不一样更好吗?”
“并不是。若是一样,就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这事四处传开,导致有许多地方变了味。”
“这样啊。那么也听说颜色了吗?”
“颜色?”
“就是虫子的颜色。”
“据说师忠大人肚子里的虫子是赤色的……”
“那你还不知道清澄大人肚子里出来的虫的颜色吧?”
“不知道,是什么颜色?”
“是青色。”
“青色?”
“我的确听说是青色。”
“其他呢?”
“其他?”
“兼文大人、是善大人、实文大人、忠臣大人肚子里出来的虫子的颜色。”
“其他大人如何,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应该有绿色的、黄色的。对了,实文大人的虫是橙色的……”
博雅说到这里,晴明提高了声音:“这可不得了,博雅。”
“什么不得了?”
“问你果然是对的,这下就明白了许多。”
“明白了什么?”
“也就是蝀法师收集之物是什么。”
“我可还不明白呢。不就是虫吗?”
“我知道。这次的事,说到底都是因为藤原将行大人在伊势的五十铃川拾到的镜子而起。”
“镜子怎么了?”
“那镜子背后,雕刻着双头龙。”
“这我也知道。”
“再结合你刚才所说的虫子颜色,便自然而然看清了一些事。”
“看清了什么?”
“你想一想。”
“我就是想不明白才问你呀。”博雅不满地噘起嘴,“晴明啊,你总是卖关子不和我说,这可是个坏毛病。”
“马上就明白了。”
“马上?”
“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得前往将行大人的宅邸。”
“为什么?”
“为了处理将行大人府上发生的怪事。”
“怪事?”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为屋子里下雨发愁。”
“那又是怎么回事?”
“将行大人的府上,屋子里会下雨呢。”
“不是屋漏了?”
“不是。因为不止是雨天,连晴天也会下雨。”
“哦?”
“去吗,博雅?”
“去将行大人的宅邸?”
“嗯,去了自然便知道虫子的事了。”
“嗯。”
“走吧?”
“走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原来如此,是这个吗?”
在藤原将行的宅邸里,晴明说道。
“唔。”
博雅也看着这光景,轻轻出声。
眼前正在下雨。不是屋子漏了,也不是雨水飘了进来。
屋子里的确在下着雨。在藻井附近聚集着团团淡紫色的云,雨从那里落下来。
雨量并不大,只是比蒙蒙细雨大一点,即使如此,雨还是雨。
因为这雨,房间一角的地板湿淋淋的。
“这是从何时开始的?”晴明问将行。
“从半个多月前开始的。”
“这样说来,是从在伊势得到的镜子被落雷击中那天开始的?”
“确实是这样。”
晴明看着笼罩在天花板附近的云,问:“那云会动吗?”
“不会动。”
“不会动?”
“是啊。用扇子扇,想把云赶到外面去,可是它纹丝不动……”
“我不是问这事。我是问,这云总在这里下雨吗?”
“不,以前是在那边。”将行指着靠近庭院的一个角落。
“现在到了这里?”
“是。放在那里的东西被淋湿了,所以就将东西移到了其他地方,开始还好,可云立即也跟着一点一点移动起来,搬走的东西上方又聚集了云,下起了雨……”
同样的事重复了好几遍,云依然会跟着那些东西移动。人们便想,是否是因为那搬移之物的缘故,便试着将这些物品搬到外面,结果——
“云并未移动多少,但不久后雨便停止了。”
过了一会儿,再将那些东西移回屋檐下。
“云又跟过来,继续下起了雨。”
事情就是这样的。
晴明一看,下雨的那个角落摆放着书桌和几个木箱。
“搬移的东西就是那些吗?”
“是的。”
“您说曾搬到外面,那时,外面如何呢?”
“如何是指……”
“外面是否在下雨?”
“是在下雨。明明是为了避雨,却在下雨的时候将那些东西搬出去,真是太奇怪了,但还是……”
“可否让我看一看那书桌与箱子?”
“自然。”
“那么……”晴明进入如雾一般的雨中,伫立在书桌前。书桌上摆放着三个涂漆的箱子,正淋着雨。
“这是……”
“都是镜子。”
“镜子?”
“那时与在伊势得到的镜子一同摆放的镜子,在我家中的镜子里也算是上等,所以与那镜子一起摆放来着。”
“哦?”
晴明说着打开箱子盖,取出了那涂漆的箱子里的物品。那些镜子用绫绢包裹着。
晴明取出三面镜子,看着这些镜子,说道:“是这一面。”
他举起其中一面镜子。“看来是这镜子下的雨。”
“这面镜子?”
“是的。”
“可这镜子一直都在房间里,之前并没出现过这样的怪事……”
晴明似乎有意打断将行的话,说道:“可否准备一双筷子和一只水罐?”
这两件东西很快就备好了。晴明将镜子放在地上,在边上摆上水罐,右手执筷,口中小声念咒,用左手指尖触摸镜子表面。
这时,镜子表面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膨胀了起来。
那东西渐渐变大变粗,爬出了镜子。
“啊。”
“唔。”
将行与博雅叫出了声。
那是如蚯蚓一般蠕动着的紫色虫子。等它整个身体露出来后,晴明便用筷子夹住了它,放进了水罐中,盖上盖子。
这样一来,房间里一直下着的雨停歇了。同时,一直聚集在天花板附近的云也渐渐散去,最后完全消失了。
“解决了。”晴明说,“之后,这个房间里再也不会下雨了。”
“虽然不知道雨为何停下来了,还请接受我的谢意……”
将行走上前来,握着晴明的手。
“可是,为何雨会停歇呢?”
“是因为这虫。”晴明举起放在地上的水罐,说道。
“虫?”
“其他的虫子寄居在师忠大人、是善大人、忠臣大人身体里,这条虫则寄居在这面镜子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从伊势得到的镜子究竟是什么?”
“关于这个,过几天等我完全解决这件事后,再与您说。”
“还没有结束吗?”
“这房间的雨,以及将行大人和其他各位大人身上寄居的虫子已经解决了。”
“……”
“剩下的只有这个了。”晴明举起手中的水罐给大家看,“依情况而定,今日或明日,所有虫子都会去该去的地方。”
“今日或明日即可?”
“蝀法师会来这里,询问将行大人关于虫子和镜子的事,还请告诉蝀法师,寄居于镜子里的虫子已经被我晴明找到带走了。”
“这样就可以了吗?”
“是。”晴明点点头,看着博雅,说:“衣服有些淋湿了,现在还是先回宅子里换衣服为好。”
“不出几日,也将出梅了吧。”
晴明抬头望着天空。雨渐渐停了,四周开始亮堂起来,整片天空泛着银色的光。
抵达晴明的宅邸,从牛车下来的时候,雨完全停了。
云层裂出一道道缝隙,从中透出几束阳光。
博雅望着天空,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啊……”
“是彩虹。”
天空中挂着秀美的彩虹。
博雅望了一会儿彩虹,侧头思考。“真奇怪啊,晴明……”
“什么东西奇怪?”
“那彩虹。”
“怎么奇怪了?”
“哪里奇怪,我倒是说不上来……”博雅一边喃喃,一边注视着彩虹,提高了声音说,“我知道了。”
“没有紫色。”
正如博雅所说,原本彩虹外侧的圆弧是赤色,内侧是紫色,可这道虹没有最内侧的紫色。
晴明与博雅坐在外廊饮酒。
坐在一旁的是身着唐衣的式神蜜虫。二人的酒杯若是空了,蜜虫便取过酒瓶斟酒。
晴明的膝盖前,摆着那装有紫色虫子的水罐。
“我还是一头雾水。”博雅说着将酒杯送到唇边。
“所以说,就是虹。”晴明说。
“虹怎么了?”
“虹就是长虫——就是蛇。”
“蛇?”
“也就是虫。”
“我不明白。”
“你试着写一写虹这个字便明白了。”
晴明用右手小指蘸了酒,用湿润的手指在外廊的木板上依次写下几个与虹有关联的字。
虹。
霓。
螝。
螮蝀。
“怎么样。无论哪个字,都有虫字吧。”
“这又怎么了?”
“蛇稍作变化,便是龙。”
“龙?”
“雨后,龙进入山间的河流饮水,那姿态便成了虹。”
“什么?”
“虹在古时本叫虹霓。在《穷怪录》一书中写着,北魏正光二年,虹霓自天而落,饮泉溪之水。许多书都记载了虹饮山间溪水之事。”
“……”
“可知道虹的古字?”
“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吧。”
晴明又用手指蘸了酒,在外廊上写了这样的文字。
“意为双头龙自天而降,在两条河川里饮水。”
“唔。”
“将行大人在伊势五十铃川得到的那面镜子上的双头龙,就是虹。”
“可是,镜子与虹……”
“两者皆是映日之物。镜子直接映出太阳本身,而虹则映出太阳之气。”
“……”
“太阳之气即赤、橙、黄、绿、青、蓝、紫——以虹之色,使其成像。”
“唔。”
“有书认为,虹是从蛤中腾升而出的天地之气。蛤也就是两面镜。自古以来便认为在虹升起的地方,藏有宝物或镜子,其源头正是来自这里。”
博雅听了晴明的话,不住地点头。
“《日本书纪》里记载了五十铃川一事。”
“什么?!”
“雄略天皇三年四月那一篇。”
“……”
“记载了斋宫栲幡皇女因莫须有的谗言而自绝性命的事。”
“莫须有的谗言?”
“进谗言的人是阿闭臣国见。他对主上说,栲幡皇女与汤人庐城部连武彦苟合,身怀六甲。”
武彦之父枳莒喻听到流言,恐怕惹祸上身,便将武彦引诱到庐城河杀害。
天皇向皇女询问此事的真相,皇女自然回答,并没有这样的事,然而天皇仍心存怀疑。
于是有一天晚上,皇女从宫中盗出神镜,埋在五十铃川边,然后自缢身亡。
天皇察觉皇女失踪,便在夜色里四处寻觅,看见五十铃川上悬着一道彩虹。
在虹升起的地方差人挖掘,找到了神镜,又在神镜附近发现了皇女的尸身。
自然,皇女并没有怀孕。
“啊,真是铸下大错。”
天皇泪流不止,将神镜埋回原地,厚葬了武彦和皇女。
“就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晴明说。
“那么,晴明,将行大人在伊势五十铃川得到的,是那栲幡皇女的……”
“应当是如此。”晴明将手中的酒杯放在外廊上,“不过接下来,与其让我说,不如听蝀法师说更明白。”
两人看向庭院。蝀法师不知何时已经来了。
“您来了啊?”晴明说道。
“不久前去了将行大人的宅邸,听闻晴明大人之名,所以急忙来了这里。”这位老法师——蝀法师说。
“刚才我与博雅大人所说……”
“中途听到了。”
“可有谬误?”
“大体如您所说。”
法师踏过草地,向二人所在的外廊走来,伫立在了外廊前。
“晴明大人,可否请您将在将行大人府上获得的东西交给我?”
“这当然无妨,不过我也有许多事想问法师。”
“哦?”
“从哪里开始都可以,可否将前因后果与晴明我说说呢?”
“也好。”蝀法师点点头。
“在入梅之前……”蝀法师娓娓道来,“曾出现狂风暴雨。”
那次暴雨导致河水水量增加,掩埋镜子的河堤决堤了。
“于是镜子被冲走,不知去向。而捡到此镜之人正是……”
“藤原将行大人……”晴明说。
“嗯。”蝀法师点头。
“那面神镜是无价珍宝,是从前从魏国传来的。自铸成时,便拥有聚集天地之气的能力。此镜被栲幡皇女埋入地下后,获得了伊势大神之力,其力量愈发强大,在这五百余年间,不知从何时起成了那一带的映虹之物……”
“是的。”
“如今,在那里已经看不见悬于空中的虹霓了。”
“于是……”
“我便开始寻找这面镜子,从伊势到高野、吉野,然后来到都城,终于找到了镜子。那镜子正摆在将行大人宅邸,众人在咏歌作诗,兴致盎然。我必须得到此镜,于是伸出了手,不想……”
“便是那落雷吧。”
“是。”
法师取回了镜子。可是,取镜时用力过度——
“镜中的天地之气飞出了镜外。”
“这气碰巧进入了咏歌的各位大人体内。”
“这气即使飞出镜外,也必须寄居于某物,而且不能随意寄附,必须是有缘者。此因缘便是围观此镜,咏歌作诗的那些人。”
“由于这些人对镜子的意念十分强烈,所以产生了缘分。”
“正是。”
“天地之气化作七色虫子,进入各位大人体内,并寄宿其中。”
“嗯。”
“诸位大人如此渴求水,也是因为虹霓之气寄宿体内。”
“正是如此。”
“那把琵琶呢?”
晴明看着蝀法师身上背着的琵琶。
“有七弦。弹奏琵琶,每根弦会依次与一条虫、一种颜色共鸣,体内的镜气便会凝结,形成虫的形态……”
法师说道。
“我总算是找齐了六条,可最后一条却找不到了。后来我发现了,就来到将行大人府上,那时晴明大人已经带走了最后一条虫。”
“是。”
博雅插话道:“不过,晴明,为何那镜子里会有最后一条虫呢?”
“那镜子是上乘的器物,而且镌刻着精妙绝伦的龙,即是与龙有缘。若是雕刻着虎,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原来如此。”博雅点点头。
“晴明大人……”蝀法师抬头望天,说道,“趁虹霓尚未消失的时候,我想了结这一切,可否将最后一条虫赐给我呢?”
“自然。”晴明拿起膝盖前的水罐,递给蝀法师。
蝀法师取过罐子,说道:“着实抱歉。感激不尽,晴明大人。”
“不必道谢。”
“晴明大人,今后无论何时,如果想来一场雨,向伊势方向祈求、下令,我便为您下一场及时雨。”
“这可真是荣幸之至。”晴明说。
“我有事在身,那就告辞了……”蝀法师行了一礼。
忽然,雷声大作,闪电自庭院向天空飞驰。蝀法师消失了。
“晴、晴明。”博雅喊道。
“蝀法师去了结这一切了。”
“那法师是什么人?”
“是五十铃川之主,应是龙的亲眷,恐怕是奉伊势大神之命来了结此事。”
晴明从外廊上站起,从屋檐下抬头望着天空。
“博雅,虹霓回来了。”
博雅抬头一看,一半的天空已经放晴。
“啊……”
白云簇簇,自西向东飘移而来。
梅雨季节结束,夏日的气象已弥漫在空中。薄暮下的碧空中,虹霓高高悬挂着。
那紫色也回来了。
“蝀法师该是慌张极了。”晴明望着天空,自言自语。
虹霓的紫色本应在最里侧,如今却在外侧的赤色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