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真的变得很古怪啊,橘贞则心想。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跟一个女人有关。
那女人虽然不是橘贞则的妻子,却跟他的妻子没什么两样。
贞则是检非违使手下的官吏,就任看督长一职,底下约配有十名火长。
他在平安京六条的东边,靠近鸭川一带,买下了一栋不大的屋宅,并配了几名仆人。
他早晨出门工作,黄昏便返回家中。
有市集的日子,他会前往巡视,骑着马穿过都城的大街小巷;遇到天皇陛下微服到某地私访的时候,便担任护卫的工作。出仕至今,贞则虽然没有立下什么大功劳,也从来没有出过大差错。
一直以来,他按部就班地升迁,一路爬到眼下这个位置。如果不出意外,毫无疑问可以升任府生,甚至是更上一层的少志、大志等职务。
他遇到那个女人,大约是在去年秋天。
去年秋天的某天夜里,夜空中出现了不少流星,从天际滑落。
“此为凶兆。”传闻有位阴阳师做了这样的判断,“这次的天象应该是上天昭示祸事将临的征兆。”
虽然没有进一步对凶兆做出详细的描述,但天皇对这位阴阳师的话深信不疑,甚为在意,加派人手护卫皇宫和都城的大街小巷。
戒严状态持续了十天左右,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那是当然的。斗转星移本是平常之事。每到秋天,总有一些流星出现。如果每次都要严阵以待,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众人恢复往常的工作状态,是在流星之夜后的第三天,抑或第四天。
那日,贞则带着火长前往西京巡视。
西京有几座破庙,也有不少无人居住、荒废已久的房屋,时常被一些山野盗贼用作落脚的据点,干些坏事。贞则就是在那里遇到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当时在一座四周围有土墙的破庙内。
她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岁,身上穿着一件虽陈旧,但表明身份不低的唐式衣装,身边只跟着一名抱着水瓮的老媪。此外,她们还带着一头大黑牛。
她们是从土墙一处崩塌的缺口进入破庙的,让那头黑牛去吃长满院落的野草。
这明明是放牛娃的工作,为什么这两个女人会干这种粗活?
贞则仔细地打量着,发现那女人的长相高贵,应该是那种端坐在高位、隐于幕帘后的人物。此外她的衣服上似乎熏了什么香,越是靠近,越能闻到一股迷人的香味。
贞则对她很感兴趣,但出于职责,还是不得不审问她们。
“你们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
老媪回答道:“这位是我的主人幡音小姐。我们不能继续待在一直以来的住处,前些日子离开后便无处可去,所以暂避在这座破庙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不能住在原来的地方呢?”
“我家小姐有一位交往多年的人,而对方因为种种缘故,一年只能来访一次,小姐她过得相当清苦寂寞。后来,对方不知从何时起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前些日子,对方到底还是和那个女人躲到不知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去了,直到现在也不见踪影。碰巧对方留下了这头黑牛,我们想留些念想,就带着它离开了……”
“此前你们一直居住在何处?失踪的那一位又是什么人?”
贞则的询问虽然有些尖锐,但职责所在,不问不行,何况他自己也很好奇。
有这样一位美得如梦似幻的妻子,对方究竟是位什么样的人物?
贞则迅速在脑中过滤了一遍出入宫中的几位大人物,寻思最近有没有谁失踪,却完全对不上号。
“真的非常抱歉,因为考虑到对方的立场,我们有些顾虑,没办法向您说出他的名字……”
由于老媪如此解释,贞则也干脆地说了句:“无妨。”
不管事情的原委如何,一个女人和一个老媪带着一头牛住在这种地方,贞则总觉得古怪得很。之所以没有深究,是因为那女人时不时会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向他暗送秋波。
总之,先不论她们有什么隐情,最近这里也没发生盗贼骚动,就算发生了,贞则也不认为与眼前这两人有所牵扯。
“情况我就不追问了。不过,你们总不能一直待在这个破庙吧。有没有什么去处?”
“没有。”老媪答道,“大人您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们主仆二人暂时借住到大人的府上呢?我家小姐擅长织布,住在贵府期间,可以帮您织布匹。此外,我稍谙各种各样的杂活,到时可以帮您处理一些府上的庶务。”
“我明白了。”
贞则应承了老媪的请求,让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和那头黑牛一起住进了自己家里。
那女人确实有一手织布的绝活。她织出来的布料纹理细腻,拿在手上轻得让人感觉不到丝毫重量,还非常柔软。
那名跟着幡音的老媪也所言非虚,无论是煮饭、洗衣还是缝纫,每一样都做得有板有眼,手脚非常勤快。
两人带着的那头黑牛系在马厩中,老实得很,无论跟它说什么都像是听得懂般,照顾起来完全不费劲。老媪似乎每天中午都会拉着黑牛外出一趟,带它到某处吃草。
贞则每天早上出门,黄昏回到家时,家里不但被收拾得整齐干净,晚饭也已经备好了。他在官府也愈发有干劲。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贞则便与幡音亲密异常。
他的妻子于四年前去世,没有留下子嗣,父母也早就不在了,幡音便顺势以女主人的姿态,将府中的大小事务把持在手中。
贞则对幡音没有丝毫不满,打算干脆正式迎娶她为正妻时,发现了一件怪事。
他最开始察觉到那件事,是过了年之后。
那天夜里,贞则偶然醒来,往身边看了一眼,发现原本睡在旁边的幡音不见了。
因为正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贞则没多想,直接倒头又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幡音还好好地睡在原处。
贞则原本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了,之后的某个晚上,他半夜醒来一看,本该在身侧的幡音又不见了踪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想着想着又进入梦乡,早上醒来一看,幡音仍好好地躺在身边。
而且,白天的幡音和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异常。
可能是起夜出去小解吧——贞则原本是这样想的。但是某天晚上,幡音出去后,贞则也没有睡,起身等她回来,哪知过了许久也不见她返回。贞则担心得不行,快天亮时,才等到幡音回房。
她回来后,慢慢地走到了贞则躺着的那侧,站在他的枕边,静静地低头俯视着贞则的脸。虽然幡音靠过来的时候,贞则已经慌慌张张地闭上了眼睛,却能感觉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动静。
贞则突如其来感到一阵恐惧。
他本想试着问对方:“你好像经常在夜里起来啊,去做什么呢?”但每次总是错过询问的时机,渐渐变得难以开口,只能任其发生,如今却是怕得连问都不敢问了。
但是,幡音每天夜里出门到底都去做些什么?贞则仍很在意,每晚都睡不好觉。
于是,他决定跟在外出的幡音后头,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里,装作睡着的贞则在黑暗中,果然听到了幡音起身的动静。
他纹丝不动,继续装出一副呼呼大睡的样子。
幡音似乎查看了一会儿贞则睡着的样子,不久便起身走出房间。等了片刻,贞则也爬起来,偷偷跟在幡音身后。
月亮高挂在天上。
幡音来到屋外,在月光的照耀下往马厩走去。
“您来了吗?”一道声音传来,跟着幡音的那名老媪从马厩里走出来,手上牵着那头黑牛。
她的右手拉着拴在黑牛身上的缰绳,左手抱着一个水瓮。
“辛苦你了。”幡音跨到黑牛的背上,说道。
“那么,老身也……”
老媪将左手抱着的水瓮撂在地上,一脚跨了上去。水瓮在老媪的两腿间慢慢地膨胀变大,刚好能坐上一个人。
“那么,走吧。”
幡音骑着黑牛,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就这样一路往夜晚的天空飞去。
“老身也一起。”
说着,老媪用左脚的后脚跟蹬了蹬水瓮,载着老媪的水瓮也轻飘飘地浮到半空中,跟在幡音身后追了上去。
就那样,两人的身影飞向高挂着月亮的夜空,慢慢地消失不见。
贞则回到房间横躺下来,双目炯炯,根本睡不着。
次日清晨,贞则装睡的时候,幡音像往常那般回到了房里。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贞则的脸,还观察了他的鼻息好一会儿。
即使闭着眼睛,贞则也能感觉到幡音在做什么。
他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剧烈到太阳穴都跳动起来,他竭力让自己的气息保持平稳。
这是发生在昨天晚上的事。
贞则百思不得其解,面带难色地走在都城的大道上。
今天早上虽然设法蒙混过去了,但是明天,还有后天,接下来的日子,他还能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吗?
一天两天的话,或许还瞒得过去,可是四天、五天、六天之后呢?就是想瞒也瞒不住了吧。
到最后,如果幡音问起的话,自己肯定会将昨天晚上看到的事情说出来。
贞则愁眉苦脸地骑着马,从四条大路往西前行。
刚经过朱雀大路附近时,有人叫住他:“你有什么烦恼的事吧?”
是男人的声音。
贞则停下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右侧的柳树下,一名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黑水干的老人,正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老人须发皆白,头发凌乱得如同杂草,扎成一束朝上竖起,满脸皱纹,一双发着黄光的眼睛正往上看着贞则。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时,老人咧嘴一笑,嘴巴里黄色的牙齿若隐若现,冲贞则说道:“看来这件烦心事让你感到很为难啊。”
对老人突如其来的搭话,贞则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贞则反问道。
“哈哈哈……”老人站在柳树下,抬眼暗暗打量着贞则的脸,说道,“你为难的,是牛的事吧?”
“牛?”
“对,就是牛。”
“啊……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嘛,我来出面帮你解决这件事情吧。”
“不,啊,我并没有什么为难的事……”
贞则担心引起旁人的注意,回答道。
说是旁人,其实他身边只有跟在后头的两名火长和两名狱卒。
“无须掩饰。我知道你因为牛的事情头疼得很,所以才说出面帮你解决这件事。”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芦屋道满……”
被贞则问到的老人说着,再次咧嘴笑了起来。
开始亏缺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上。
月光下,贞则与芦屋道满并肩而立,一同站在马厩前。
贞则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真、真的有那样的事吗……”贞则的声音也在微微发颤。
“当然有。”道满说道。
“可、可是……”
贞则非常后悔。他想立刻逃离现场,现在就走的话应该还不算太迟。但是,一站在这个老人的身边,不知为何双腿动都动不了。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昨晚,贞则在四条大路遇见了这个老人——芦屋道满。
当下,贞则让随行的火长和狱卒先去巡视。
反正大家都清楚巡视路线,先让他们过去,自己听完道满的话再骑马赶过去,应该能立刻追上他们。
芦屋道满的大名如雷贯耳,就连贞则也有所耳闻。
他是一位道摩法师,也就是法师阴阳师。但是有关他的风评却都不怎么好。
有传闻说,他可以往返地狱。还有传闻说,如果在走夜路的时候碰到他,连鬼也会躲开。但也有传闻说,他拥有强大的法力。
如果眼下无视这位道摩法师所说的话,日后还不知道会遭遇怎样可怕的事。再说了,对方既然是道摩法师,应该有能力解决自己正在头疼的事情吧。
除去对道满的恐惧,贞则心里还打着这样的小算盘。
只是,他为什么会知道牛的事呢?
对方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想必对自己的处境也很了解,想从这个老人身边避开,应该做不到。
所以,贞则打算先听听老人怎么说,便让火长和狱卒先行离开,自己也起身下马。
然而,道满竟不提他为何知道牛的事,反而催促贞则说:“好了,你先说说为什么事情为难吧。”
那双看向自己的黄色眼眸充满压迫,贞则无法拒绝,只能把事情和盘托出。
老人一边听着,一边应道:“原来如此,是两个女人啊。”
“是的。”
“嗯,你刚才说每到夜里,她们就会出门,是吗?”
道满听着贞则的讲述,不时很开心似的笑起来。
当贞则说到幡音和老媪骑上黑牛和水瓮飞往夜空时,道满露出满脸的笑容,高声笑道:
“哈哈——”
贞则把事情的始末说完后,道满便道:“好了,就像我方才所言,我会出面帮你解决。”
“真的吗?”
“真的。”
“怎么解决?”
“今天你回家后,就跟她们说你因为有事,明天晚上不回家,要到后天才回来。”
“但、但是……”
“随便编个理由吧,这件事情你自己来解决。”道满说道。
因此,贞则便在前一天对幡音说:“明天我不回来了。有公务在身,要护卫一位身份尊贵的大人物去比叡山一趟,事关重大,对方是谁就不方便告知你了。”
幡音定定地盯着贞则的眼睛,回道:“唉,一人在家可太寂寞了,但既然是公务,那也没办法。请您一路多加小心。”
于是,当天贞则完成巡视后,便没有回家,而是在鸭川与道满会合。待到深夜时分,两人一起潜入贞则的宅邸,现在正站在马厩前。
“我们进去吧……”
说着,道满率先走进马厩。贞则紧随其后,也跟着进去。
那头黑牛就趴在离贞则的马不远的地面上,睡得正香。
月光正照在黑牛的身上。
明明是自己家的马厩,竟然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进来,贞则心里总觉得奇怪。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有人进来,那头黑牛睁开了眼睛,牛眼里闪着蓝幽幽的光。
“噢,就是这个。”道满在马厩的一个角落驻足而立。角落里放着的,是老媪的那口水瓮。
贞则不明白道满刚才说的“就是这个”是什么意思。
“这个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是天上的水瓮。”
“天上的水瓮?!”
“对。”
“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钻进去用的。”
“钻进去?!”
“钻到这个水瓮里去。”道满若无其事地说道。
但是这个水瓮这么小,怎么看都不像能钻进一个大活人,就算是身材娇小的女子或小孩,大概也只能勉强塞进一只脚掌,顶多到小腿,再往上可就进不去了。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不是亲眼见过这口水瓮变大,还飞向天空吗?”
“可、可是……”
“交给我办。”
道满把手伸进怀里,取出一张不知道写着什么的符纸,交给贞则说:“你把这个收到怀里放好。”
“好、好的。”贞则伸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把符纸放入怀中。
“这样一来,那些家伙就看不见你了。你千万要注意,在我说可以之前,一定不能出声说话。”
贞则闭起嘴,冲道满点了好几次头。
“现在还不用。等那两个女人来了,你再把嘴巴闭好。”
“是、是。”
“你看看里面。”道满说道。
“什么里面?”
“去看看那个水瓮的里面。”
“水瓮的里、里面?”
“对。”
贞则按道满的吩咐,心惊胆战地把脸凑近水瓮,从瓮口往里看。
瓮里漆黑一片,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完全看不见也猜不着。
“怎么样?有没有看到什么?”
“什么都看不见。”
话音一落,贞则的屁股就被人“砰”地踹了一脚。
“啊——”贞则的身体往前一扑,头扎进了水瓮中。
“你这、这是做什么?!”贞则大喊道。
“别吵。”
声音自上方传来。贞则抬头一看,发现道满的脸正俯视着自己。
“我也要进去了。”
道满的右脚先伸了进来。右脚全部进来后,道满接着把左脚也伸了进来。
右脚和左脚都伸进来后,臀部、腰部、腹部以上的身子也依次伸了进来,最后是头。如此一来,道满的整个身体都进了水瓮里头。
“这、这里是……”
“水瓮里面。”
“里、里面……那口水瓮的里面?!”
“对。”
“怎么可能?!”贞则刚说完,道满就示意他闭嘴。
“有人来了。你记住,从现在开始,不管谁说些什么,也不管发生什么事,除非我说可以,你都不能发出声音。”
“我、我明白了。”
贞则说完,水瓮外便传来有人进入马厩的动静。
“哎呀,怎么总觉得今晚这里的人气特别重。”
声音越来越近,水瓮口倏地被老媪的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贞则差点“哇——”地叫出声,幸亏迅速捂住了嘴巴,忍下了想尖叫的冲动。
水瓮被轻轻地拿了起来。
“都准备好了吗?”
外面又传来一声叫唤,是幡音的声音。
“是,马上就好……”
老媪行走时身体的晃动,都传到了她用手臂抱着的水瓮里面。
直到从瓮口处看见夜空,空中还高挂着一轮明月,贞则才知道他们已经来到马厩外边。
水瓮被老媪横放在地上。
“那么,我们出发吧,渐台女。”幡音的声音响起。
“是。”老媪回应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同时还传来她用脚蹬水瓮的声音。
水瓮轻飘飘地浮上天空。
贞则夹紧臀部,应对突如其来的悬空感。
外面是一阵“咻——咻——”的疾速飞行的声音。由于瓮口朝向前方迎风飞行,整个水瓮被风打得呼呼作响。
贞则偷偷地从瓮口往外瞧去,只见下方是一片云海,顶上则是漆黑的夜空。明亮的月光洒落在云上,为云朵蒙上了一层蓝光。贞则怕归怕,还是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实在是美不胜收。
飞在水瓮前头的,是骑在牛背上的幡音。她的衣袂在风的吹动下,不断地朝后方飘舞。
不久,前方出现了一座高山的山顶。骑在牛背上的幡音率先降落在山顶,接着老媪也跨下水瓮,站在了山顶上。
水瓮被横放到那只黑牛的旁边。贞则和道满一起从瓮内往外看去。只见山顶上到处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岩石的顶端穿过飘浮在山顶的云层,朝着明月高悬的天空伸展。
那应该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
从山顶望见的月亮看起来巨大无比。
岩石与岩石之间矗立着一栋红柱蓝瓦的高楼。一位头上戴冠、身着华丽服饰的白胡子老人从高楼里走了出来。
老人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用龙鳞做成的,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着七彩光芒,头冠上缀着凤羽饰物,颈间还戴着一条由玉石串成的项链。
“如何?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了吗?”老人问道。
“不,还没有……”幡音回答道。
“你到现在还不死心,不打算回来吗?知不知道因为你们离开,现在全国上下都乱成了一锅粥……”
“找不到那个人,我不会回来的。”
“就算找到了,你又待如何?是把他剁得粉碎,直接勒死,还是活生生架在火上烤?”
“等我找到了,再考虑也不迟。”
“心这种东西,即便是吾等天上之人,也不可能永恒不变。没有一颗心可以在千年万年的时间里始终如一。这等虚幻之物,无论你再怎么追求,也是白费力气啊。”
“我明白的,父亲大人。”幡音垂下头,说道。
“请您再宽限些许时日。”开口说话的是老媪。
“哦,是你啊,渐台女。”
“我们正带着那位大人留下的黑牛,在他消失踪迹的地点附近四处搜寻。一旦靠近那位大人所在之处,那头牛定会有所反应……”
“它会知道吗?”
“是。从前些日子起,每次我们带着那头牛经过某座府邸时,它总会停下脚步,像是很不舍似的叫起来……”
“是何人的府邸?”
“是一位名为藤原兼家的大人的府邸前。”
“你们想找的人在那里吗?”
“只是猜测,不知道是不是藏得太好了,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
“是这样吗?可是自你们离开后,这天地之间的灵气便乱了套。倘若一直置之不理,这片天地便会开始走向灭亡,到时就连天地本身也会一并寂灭消逝。亘古不变之物毕竟是不存在的……”
“我明白,父亲大人。请您不要再说了……”幡音说道。
“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如果你还是找不到,就一定要回来。我实在无法继续瞒着众人。”
“好……”幡音说道。
三人间的谈话就此结束。
“那么,我们回去吧。”
藏在水瓮里的贞则和道满听到幡音说完后,感觉外头传来了老媪,也就是渐台女走向水瓮的动静。
老媪跨坐到水瓮上后,再次用脚后跟蹬了蹬水瓮的肚子。
水瓮飘浮起来,随即传来一阵“咻——咻——”的凌空飞行的声音。
过了一阵子,飞行的水瓮停了下来。
道满和贞则感觉外头没了幡音和渐台女的气息,才先后从水瓮里爬了出去,发现两人脚下仍是贞则家的马厩。
而且不可思议的是,人一爬出水瓮,身体立即恢复到原来的大小。
“真像是一场梦……”贞则喃喃自语。
“呵……”道满轻笑一声,将倒在脚下的水瓮环抱在左臂中。
“道摩法师大人,刚才我们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呢?”贞则问道。
“噢,那里啊,你以后会知道的。总有一天——”道满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等等我啊,道满大人,那我今后应该怎么办才好?”
“你跟我来。”道满头也不回地说。
两人走到贞则的府邸外头,沿着六条大路往东继续前行,来到鸭川的河堤边上。那里有一辆牛车正停靠在月光下。
站在拉车的牛一侧的,并不是放牛娃,而是一名穿着唐衣的女子。除此之外便再无他人。
“噢,你们已经来了啊……”道满说道。
“蜜虫见过道满大人。”穿着唐衣、散发着熏香气味的女子回答道。
“晴明,我们到了。”道满开口道。
“恭候已久。”
牛车内传出一句回应后,两名男子随即从车内走出。一名穿着轻飘飘的白色狩衣,另一名穿着一件黑袍。
“这位是住在土御门的安倍晴明,这位是源博雅。”道满向贞则介绍两人。
“这……竟是二位阁下。”贞则惊讶道。
晴明的右手提着一只瓶颈处拴着绳子的瓶子。
“那么,一切都还顺利吗?”晴明问道。
“我何时有过失手的时候——”道满举起抱在怀中的水瓮。
“不愧是道满大人,这件事拜托给您果然没错。”晴明说。
“虽然不远万里飞到了那遥远的西方,但许久未见如此美景,倒是让我好生享受了一番。”道满心情颇佳,回道。
“至于地点嘛,恐怕就是那耸立在大唐国境西方尽头的昆仑山山顶。倘若我猜得不错,我们在那处见到的应是——”
“天帝吗……”
“八九不离十。那女人可是称他为父亲啊。”
“您没有顺便跟对方打声招呼吗?”
“别说笑了。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我这样的人还是更适合跟冥府那帮家伙打交道。”
听完道满所言,晴明微微笑了起来。
“喂,晴明,听你们所说,道满大人见到的难道是天帝?”博雅问道。
“嗯,可以这么说。”
“什么……”博雅叫道。
望着惊讶的博雅,道满咧嘴笑道:“就是这么回事。”
随后,道满将贞则与幡音相遇的始末讲述了一遍,又将刚才发生的事情经过告知晴明。
“这样应该够了吧。”
“足够了。”
“那么,可以把约定的报酬给我了吗?”道满伸出右手。
“就在这瓶中……”晴明将提在手中的瓶子举起,“装着您想要的三轮山的美酒。”
“我收下了。”
道满从晴明手中接过瓶子。
“我怀里抱着的这个水瓮,怎么说也是一只从天河里汲水给牛喝的天壶。只要往里头装满酒,除非一次全部喝光,否则无论每次喝多少,里头的酒永远也喝不完。这个水瓮,就当作我跑腿的酬劳一并带走了。反正那群人肯定还有数不胜数的东西可以代替它。”
“您喜欢的话,请随意——”
“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找到想找的东西了吗?”
“就在此处。”晴明轻轻拍了拍怀中。
“好了,那接下来就随你怎么处置吧,晴明。”道满说完,转过身去。
“那我、我该怎么办……”贞则跨出半步,朝道满喊道。
“去问晴明。”道满头也不回地答道。
放置在左右两侧的两盏灯台上,各自跳动着一点烛光。
烛光下,一侧坐着晴明、博雅、贞则,另一侧则坐着幡音和渐台女。
晴明恭敬地低头致意后,说道:“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您呢,织女大人。”
“看来,您什么都知道了啊。”
被晴明称为织女的女人——幡音看上去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应该是发生在去年秋天吧,那时有很多星斗从天上滑落至地面,有一些也落在了这座京城……”
“是。”
“我们阴阳师的工作之一,便是观察天上的星象。那日流星坠落大地后,我再次观察夜空时,惊讶地发现本应位于天河两岸、处于牛宿星野中的织女星和牵牛星,竟双双不见踪影。仔细查看后,发现还有两颗小星也消失了……”
晴明看向渐台女。
“那两颗一同消失的小星,一颗是位于织女星附近的渐台星官,另一颗则是牵牛星附近,处于女宿星野中的离珠星官……”
渐台女听着晴明的话,一言不发。
“对于生活在地面的凡人而言,天上的星斗位于何处极为重要。只有天地之间的灵气相互呼应,地上的生物才能正常地活下去。一旦本应处于某个位置的星斗消失,便会造成灵气混乱,久而久之,势必会给这广袤大地上的无数生灵带来不好的影响……”
“嗯。”
“我想,诸位应该都是去年秋天趁着众多星斗滑落时,混入其中降落在了凡世吧。牵牛星大人先行落下,织女星大人紧追其后,也落在了地面。而且,诸位落下的地点似乎都在这平安京。从那以来,我们便一直在搜寻下落星斗的去向,现在总算是找到了……”
晴明看向幡音,说道。
“是……”幡音静静地点了点头,“我就是你们正在寻找的织女星。”
“为什么您会从天上落到我们这里来呢?”
“那是因为一直同我交往的牵牛星,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他们趁着那日星斗乱流之际,一起从天上逃走了。既然发生了此事,那么找出这两人,再把他们带回天上,就是我的使命,所以我们才会一同下落在这片大地上……”
“您一开始,应该和牵牛星大人在一起过得很幸福吧?”
“嗯。我深爱着牵牛大人,牵牛大人也十分爱我。因为太过恩爱,我忘了织布,牵牛大人也在牧牛一事上草率敷衍,我的父亲——天帝因此降下旨意,只准我们在每年阴历七月七日的晚上相会一次……”
“嗯。”
“尽管如此,一年一次见面之时,我们仍十分快乐。但是,最近牵牛大人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那是离珠星官中名为赤珠的那位大人吧?”
“是的。说实话,我下落到凡间,并非因为惧怕天地之气陷入紊乱,更多的是出于嫉妒,他们二人明知我的存在,竟然还一同逃走。找到这两人后,只要破坏他们的关系……”
幡音——也就是织女,用指尖轻轻地按住了眼角。
“小姐……”
渐台女用自己的袖子为织女拭去从双眼涌出的泪水。
“您打算用什么方法把牵牛大人他们找出来呢?”
“所幸牵牛大人留下了他在天上饲养的那头牛。我想只要有这头牛在,应该可以帮助我们找到牵牛大人,所以便将它一起带到了凡间。我们在西京的那间破庙,一边隐藏踪迹一边寻找,后来偶然在那里遇见了贞则大人。他好心收留了我们,我们便住进他家里,一边受他照顾,一边继续找寻牵牛大人的踪迹。每天晚上外出,一方面是为了告知父亲大人我们的情况,另一方面也可以顺便探听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织女大人打算怎么利用那头牛呢?”
“这头牛只要一靠近牵牛大人所在之处,便会发出类似猫狗撒娇的叫声。我们想牵着这头牛,在平安京的各处都走一走,看看它会在哪里发出叫声。只要这头牛在某处一叫,便能找到牵牛大人。”
“那么,这段时间传闻藤原兼家大人的宅邸附近,时常有一头牛发出叫声,想来就是织女大人从天上带下来的那头牛,对吗?”
“是的。”
“兼家大人的府上,每当外头传来牛叫声,便会跟着发生怪事,他近来为此头疼不已,便托我帮忙解决。我到他府上询问一番后,才知道了那头牛和有关您的事。我心中做了一番猜想,但没有凭证,便托道满大人去调查事情的始末。”
“原来如此……”贞则听完晴明的话,露出似乎有所了然的模样,点了点头。
“晴明大人,您刚才所说那府上发生的是何怪事?”织女问道。
“在我说出此事之前,另外一事希望织女大人能告知我等。”
“什么事?”
“两位找到牵牛大人了吗?”
“不,还没有……”
“既然如此,就由我来帮助两位将牵牛大人找出来吧。”
“此话当真?!”
“是。”晴明点头道,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幅书卷,放在了灯火下。
“这是什么?”
织女和渐台女一起探头查看起来。
书卷上写着书名——《古今和歌集》。
“据说每当外头传来牛叫时,兼家大人家中的这幅书卷就会发出蓝色的光,这便是我方才所说的怪事。”
“书卷会发光?”
“是。”晴明说完,打开了书卷。
“两位请看这里。”
晴明用手指着两首和歌,示意道。其中一首是《古今集》的编撰者,也是作者之一的凡河内躬恒所写的和歌。
纵为牵牛,相见亦难。
年仅一逢,独我断肠。
另一首则是小野小町的和歌——
你泪如珠,谈何恸哭。
我泪决堤,涌若激流。
“这两处有何不妥吗?”织女问道。
“奇怪了……”博雅微微歪头,疑惑地说。
“你看出哪里不对了吗,博雅大人?”
“说什么看出看不出的。躬恒大人的和歌,这里写着‘牵牛’二字的地方,原来应该写作‘彦星’才对吧;而小町大人的这一首,写着‘珠’字的地方,不是应该写作‘玉’字吗……”
“就是如此,博雅。”
晴明一不留神,用上了只有和博雅独处时才会用的语气,但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去年秋天的那晚,在下落至地面的诸多星斗中,有两颗正巧落在了兼家大人府上的这幅书卷内,而后便藏身在这两首和歌中。我日本国称牵牛星为‘彦星’,所以牵牛大人便躲进这两个字里,赤珠大人则躲进了小町大人那首和歌的‘玉’字里。因此,这两首和歌中的那两个词,才会分别变成‘牵牛’和‘珠’……”
“什么?!”
“那么……”晴明将右手食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小声念起了咒,然后用指尖点了点写在书卷上的“牵牛”和“珠”。
晴明的手指一点,这两个词即刻变成了“彦星”和“玉”,紧接着,书卷发出一道青蓝色的光芒,一男一女随即出现在烛光下。
是一对穿着唐朝服饰的年轻男女。
“牵牛大人!”
织女出声唤道。
“在下能做的便只有这些。接下来的事情,织女大人、牵牛大人,就交给您二位了……”晴明微笑着说道。
“还真令人感慨啊,晴明,说来也真是一件奇事。”
博雅一边将装着酒的酒杯送至嘴边,一边说。
“世事无常,偶尔也会有那种事情发生吧。”
两人此刻正坐在屋外的廊檐下饮酒。虽然各自的膝盖前都搁着一个火盆,大气中仍透着阵阵凉意。
寒冷的夜里,两人在此处饮酒,是博雅的提议。
“牵牛大人和织女大人虽然一起返回天上了,可现在也不知道他们都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过日子。”
“谁知道呢,毕竟天上的事,我们这些凡人哪能知晓得那么清楚。”
“不过啊,没想到天上的那些星官也会有移情别恋、吃醋嫉妒的时候啊。”
“那些天上的星斗,说来也属于这世间万物之一。既是万物之一,便终将有迎来消亡的时候。虽然各自的寿命长短不一,但总有一天会从这世间消失的命运,却是一样的……”
“哦?即便已经成为神灵,他们也会消亡吗?”
“嗯。”
“你说得也有道理,可能正因为有消亡的那一天,他们才会和凡人一样,身陷情爱之中……”
博雅深深感慨道,抬起头望向天空。
漆黑的夜空中,牵牛星和织女星正一闪一闪地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