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季孝是个性情清高孤傲之人。
他身材魁梧,体毛浓密。从脸颊到胸部、小腿,甚至是手臂都毛发旺盛,连手背处也长满了毛。而且,他臂力惊人。据说他曾赤手空拳打死一头野猪,并吃下那头野猪的肉。
不过,他颇有文采。自幼便能背诵《白氏文集》,还未学会握笔,就能用木棍在地上作诗。更奇妙的是,季孝作的诗与他粗犷的外貌截然不同,用词纤巧,情感细腻。
在所有诗人中,他特别钟爱唐朝诗人白居易。
“说起唐代的诗人,大家都会先提到李太白,但在我心中,白居易当属第一人。”他如此评判道。
“而在我日本国,首先应该举出菅原道真的名字,但逝者已矣,就现下而言,大概是橘季孝……也就是我当属第一。”
说着举起持杯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把酒洒了一地。
酒兴大发时,他会吟诵白居易的诗。
进入大学寮之后,他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成为文章博士,不料,每次应试都未能中榜。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三十岁那年勉强考上了拟文章生。
眼看和他同批入学的人都纷纷高升,成为文章生或文章得业生,他也只能心怀不甘,咬牙切齿。
每次和同僚一起喝酒,他总是带着一身的酒气,口吐狂言:“我如此才华横溢之人,怎可与你们同沦为拟文章生?”
只要喝酒,他一定会耍酒疯,行为粗鲁莽撞。
“如我这般才高八斗之人,难道就要这么被埋没在最底层,籍籍无名直到死去吗……”
闹到最后,他干脆放肆地大吼道:“这辈子若不冠以大江之姓,我此生也绝无出头之日。”
季孝抬出“大江”的名头,是有理由的。
当时的文章博士共设两个名额。虽然可以让两人同时就任文章博士一职,但是在大江维时于延长七年(929)成为文章博士后,他的堂弟大江朝纲也迅速登上了另一个文章博士的席位。自那以来,大江一族便世代把持着两个文章博士之位。说文章博士这一官职已形同世袭也毫不为过。
季孝心怀不忿的正是这一点。不过,文章博士虽只设两名,其下还有两个文章得业生的名额,再往下的文章生更多达二十个名额。可季孝居于更低的拟文章生之位。
就文学领域而言,季孝认为无论是谁,才华都不如自己。正因为他总是这副德行,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愿意亲近他,和他交朋友。只余一个叫濑田忠正的人,出于对季孝所作诗词的喜爱,常常奉劝他:“你把酒戒了吧。”
“不管你日后如何,我非常惋惜你的诗才,所以才会这样说。”
可是,季孝当作耳边风。他的生活日渐窘迫,本来就不多的几个下人也陆续离开,后来连食物也吃光了,终日只能饮酒充饥,最后一病不起。
高烧折磨着他的身体。
“好热!”
“好热啊!”
季孝骨瘦如柴,像亡灵般发出呻吟。他无法忍受体内发出的高热,犹如地狱的火焰炙烤着他的身体。
季孝终于疯了。
在一个凄怆的秋天,他嘶吼着冲出了屋子,之后便行踪不明。
“天啊,这还真是件离奇的事,晴明……”
源博雅把酒杯从唇边移开,说道。
“嗯。”
晴明点了点头,没有去拿已盛满美酒的酒杯,只看着夜晚的庭院。
此处是安倍晴明的宅邸。晴明和博雅正坐在屋外的廊檐下喝酒。
秋天已接近尾声了。蓝幽幽的月光映照着庭院里即将枯萎的野花和秋草。
正是秋冬交替的时节,初霜随时都可能降下。
刚才博雅说起的离奇事,指的是最近引得整个平安京人心惶惶的野兽事件。
第一起发生在八天前的晚上。那天夜里,藤原家文带着几名侍从,要去相好的女子家中相会。一行人沿着四条大路向西走着。
经过朱雀院一带时,从前方亦即西方,一头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何物的巨大野兽,正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非狗,非狼,也不是山猪。那是一头从未见过的野兽。
非要形容的话,那东西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猫,个头比拉着家文所乘牛车的那头牛还要巨大。
究竟是什么东西?一行人还来不及思考的时候,“吼——”那头野兽已经吼叫着冲了过来。
它先是扑倒了最前方拿着火把的侍从,一张嘴就把他的头咬了下来。接着用前肢拍倒了第二个侍从,啃咬他的腹部。
此时其他的侍从都已经逃得不见踪影,牛车里只剩家文一人。他瘫坐在车内,听着外面传来的野兽啃食侍从肚子的声音,身子抖得如同筛糠。
嘶——
嘶——
先是传来野兽撕咬人肉的声音。
咯吱——
咯吱——
继而是一阵嚼碎人骨的声音。
“好痛!”
“好痛啊!”
刚开始还能听见那被啃食的侍从发出的惨叫,不久再也没有人的声息传来,黑暗中只剩下那头野兽吞吃人肉和人骨的咬嚼声。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今天晚上出行,明明特意让家里专属的阴阳师事先算好吉凶方位,先到其他方位避凶后,才上路的。
应该不会算漏的。难道是不小心冲撞到了哪位连阴阳师也不知道的过路神灵吗?
家文涕泪俱下,双手合掌祈祷。
终于,那头野兽连着吃掉两个人,可能已经填饱肚子了,不知不觉间咀嚼人肉的声响停了下来,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野兽踩着地面离开,渐行渐远。
与野兽离去的动静同时传入耳中的,还有这样的声音:“分散骨肉恋,趋驰名利牵。”
听上去像是诗。
“一奔尘埃马,一泛风波船。”
好像有谁一边吟诗,一边跟随着野兽渐渐远去。
那究竟是什么人?和野兽在一起,难道不怕被袭击吗?还是说,边走边吟诗的就是那头野兽?
“忽忆分手时,悯默秋风前。别来朝复夕,积日成七年。”
渐渐地,野兽的喘息和吟诗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但是,待在牛车里的家文依然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清晨,四散逃窜的侍从们回到这里,叫唤仍在牛车里的家文时,他的身子还是抖个不停。
七天前和三天前的晚上,也发生了类似的野兽袭击事件。
七天前的晚上是藤原定忠遇袭,三天前的晚上则是源信之遭难,两人的经历差不多,加起来共有五名侍从当场丧命,被吃进野兽腹中。
据侥幸生还的人说,野兽离去之时,他们都听到了一阵不知是谁在吟诵诗句的声音。
花落城中池,春深江上天。
登楼东南望,鸟灭烟苍然。
相去复几许,道里近三千。
平地犹难见,况乃隔山川。
那吟诵声听起来很是落寞哀伤。
不过究竟是谁在吟诗呢?
当时除了野兽,根本没看见有其他人在,所以众人都纷纷猜测,吟诵诗句的,会不会就是那头野兽。
事后,那些听到吟诵声的幸存者把大家听到的诗句合在一起后,有人发现:“这不是白居易写的《寄江南兄弟》吗?”
经查验后,的确像他所说,是白居易的诗。可是,就算吟诗的真是那头野兽,它又为何要吟诵这首诗呢?
令人不解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而且为什么野兽能够说人话?
“哎呀,那应该不单单是头野兽吧。那些逃出生天的人都说看上去像是一只老虎。日本国虽然没有老虎,但传说中老虎是可与龙并称的神兽啊。既然是神兽,当然会说人话。”也有人如此猜测。
到最后,事情也没有水落石出,平安京内人人自危,没有人敢在夜里走到城中的路上。
“晴明啊,虽然我没见过所谓的老虎,但日本国真的有老虎存在吗……”博雅问。
“倒是从未听闻过。但就算是未曾亲眼见过、亲耳听闻,也不能断言老虎不存在……”晴明低声说道。
天气越来越冷了。
单凭廊上点着的一盏烛火,根本无法提高周围的温度。只有分别搁在晴明和博雅面前的火盆勉强带来一丝暖意。
因为这次的老虎事件,天还没黑,博雅就过来找晴明,今晚预计就住下过夜。
两人正慢悠悠地喝着酒,蜜虫过来通传道:“有贵客光临。”
“来者何人?”晴明问。
“客人自称来自濑田忠正大人的府上。”蜜虫答道。
“这样啊……”
晴明微微歪头,自己应该没有应承过这次拜访。
今晚没有任何访客事先约好要过来。再说,由于老虎事件,宫里就算来人,也不会在夜里出门走动。
“晴明,濑田忠正不就是担任文章得业生的濑田大人吗……”
“嗯。这种时候来访,应该不是一般小事吧。”晴明喃喃自语。
“让他进来。”晴明吩咐蜜虫。
不一会儿,蜜虫便领着一名约莫六十岁上下、颇具风度的男子来到廊檐下。
“在下伴仲臣。”
男子在晴明和博雅面前坐下后,先行低头招呼。晴明和博雅也各自报上姓名回礼。
正在仲臣准备继续寒暄时,晴明抢先问道:“您在这种时候来访,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急事吧。客套话就不必了,还是先说说您此次前来的目的吧。”
“好……”
仲臣再度行了个礼,开始讲述事情的始末。
据仲臣说,三天前,濑田忠正曾对家里人说:“我必须出门一趟。”
当时已是晚上。濑田没有解释原因,只是一味地说:“我想出门。”
家里人纷纷劝他:“近来传闻中的那头野兽都是在夜里出没,还是请您等到白天再出门吧。”
但濑田置若罔闻。“就是因为晚上会有野兽出现,我才想出门。白天野兽不出现,那时出门还有什么用?”
“您难道是为了去见那头不知是虎还是什么东西的野兽,才执意要出门的吗?”
“正是此意。”
“请您不要这样做。”
“不,我一定要出门一趟。”
“到底是为了什么?”
“总之,我一定要去。”忠正没有说出他执意出门的缘由。
“你们不必跟来。我一个人去就行。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也由我一个人承担。”
“您不能就这样出门。”
双方就此争执了三天。这天夜里,当家里人察觉时,忠正已经不见了。
“大人一定是出门去见那头传闻中的野兽了。”仲臣说,“然后,我们为了找回忠正大人,也外出了。”
四名侍从负责举火照明,五名侍从携带弓箭,五名侍从手持长刀,加上仲臣,一行共计十五人准备出门去找忠正。此外还有十四名侍从正候在门外待命。
“可是,你们为何来我这里?”晴明问。
“虽然搜寻队里多是持有武器的侍从,但大家还是惶恐不安。如果是野猪野鹿之类的活物,还能使用弓箭和长刀,我们也有足够的人力和武器可以抗衡。但是,传闻那头不知是老虎还是什么的野兽,不但会口吐人言,还会吟诵诗文。倘若真是如此,面对这种刀枪不入的怪物,我们恐怕并无一战之力。因此,我们想拜托晴明大人一同前去,明知这样做太无理,也很失礼,但还望晴明大人相助。”
仲臣重重地行了个礼。
“我等平素多受忠正大人恩惠,遇到这种事情,实在无法干坐在家里等待主人归来。如果晴明大人不能一同前往,我们也仍会出去寻找忠正大人。”
仲臣一口气说完,语气干脆得就像一刀砍断竹子那样。
“我跟你们去。”晴明也毫不犹豫地答道,“恰好我刚才也和这位源博雅大人在谈论那头老虎的事。”
“真是太感谢您了。”
“那么——”话还没说完,晴明已经站了起来。
“喂,晴明,你真的打算和他们一起去吗?”
“嗯。”晴明点头。
“博雅大人就在寒舍歇下,明早再起吧。”晴明向博雅行了个礼。
“我也去。”博雅也站了起来。
“您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
“您愿意跟我们一起去?”
“嗯,一起去。”博雅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走吧。”
“嗯,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
博雅到晴明家做客时,就带有两名持弓和三名佩刀的侍从,加上这五人,还有他和晴明,找寻忠正的人便一下子增至二十二人。
深夜时分——
一行人找到忠正的地方,是在四条大路往西、朱雀院前方的淳和院附近。那里也是传闻中野兽第一次出现的地方。
濑田忠正独自一人站在四条大路的正中央,月光映照在他身上。
“忠正大人,幸好您平安无事……”
仲臣飞奔上前,没跑几步又停了下来。他看见眼前的忠正一脸茫然,正呆呆地站着,眼里有泪光闪过。
“他走了……”忠正喃喃自语,“终于还是走了……”
看到仲臣背后的晴明和博雅,他有气无力地招呼道:“啊,晴明大人,博雅大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晴明问。
“我的一位朋友,走了……”忠正轻轻地说。
为了寻找那头传闻中的野兽,忠正只身一人走在平安京大街上。
四周的照明之物只有头顶的月光。
他走过了朱雀大路、二条大路、三条大路,现在正走在四条大路上。
这条道路是第一起野兽事件中藤原家文遇袭的地方。
忠正朝西走着走着,发现前方的道路中央正蹲踞着一座小山般的东西。
他靠近一看,那庞然大物倏地站了起来,是一头比牛庞大许多的老虎。
这头老虎全身上下沐浴在月光之中,散发出淡淡的蓝光。一双闪着绿光的虎睛看向忠正,忽地张开血盆大口,尖锐的长牙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吼——
老虎大吼一声,跳起扑向了忠正。忠正被老虎一撞,仰面倒在地上。
老虎用前肢踩着忠正的肚子,张开大嘴正准备将他吞吃入腹时,突然停下动作。
“是忠正吗……”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开的虎口竟用人的声音在说话。
“真是危险,差点就把我唯一的老朋友吃掉了。”老虎说着,挪开了前肢。
“你、你是季孝吗?”忠正问。
“是我。”老虎用忠正老朋友的声音回答道。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忠正,你知道是我,所以才来的?”
“我听传闻里说,那头老虎吟诵了白居易的《寄江南兄弟》。你以前不是很喜欢这首诗吗?我想那头野兽会不会是你,所以就来了。如果我猜错了,被老虎咬死也无妨……”
“你怎么这么傻?我有时候会完全变成老虎,一点人性都不留。万幸今晚你遇到的我尚留有人的意识。如果是在失去人性时遇见你,一定会把你吃得半根骨头都不剩。就算是现在,我体内那股老虎的意识也疯狂地叫嚣着要吃掉你。有时候,我想吃人肉想得简直要发疯。所以我现在是忍着这股冲动,在和你说话。”
“你以前不是救过我一命么,就算现在要吃了我,我也无怨。”
“那事我早忘了……”
“十年前,我感染时疫生命垂危之际,多亏有你送药给我。”
“我只是从典药寮把药偷拿出来而已。当年对我好的,也只有你一个……”
“不,我只是很喜欢你的诗。那时你不是经常把自己写的诗念给我听吗?”
“有这种事吗……我都忘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变成老虎?”
听到忠正这句话,老虎抬头看向月亮,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嘶吼。
有一天,我发了高烧。
高热持续折磨着身体,令人难以忍受。甚至让我觉得自己的手和脚已经被烧得变形,连骨头也烧得扭曲了。
后来身体开始发痒,我用指甲拼命去抓,却一点用也没有。
我那时就想:“啊,如果指甲能再长一点就好了。”
结果指甲真的变长了,我用长长的指甲不停地抓挠身上的痒处,力道大得已经像是要把肉抠挖下来,却还是痒得不行。
等我回过神来时,衣服已经脱得一件不剩,全身上下都是被指甲抓出来的血,手上却还是抓个不停。
抓着抓着,手臂和腹部竟然长出了一根又一根的毛。那是野兽的毛。
然后“咯——”的一声,脊柱弯了,手也开始变形。
但不知为什么,这些变化竟让我心底生出一种格外舒爽的滋味。
在此之前,我活得痛苦不堪,自己的傲慢自负、争强好胜和嫉妒之心令我几欲发狂,但变化发生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一身轻松。
我跑出家门,进入郊野荒山,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回过神来,已经变成这副见不得人的野兽模样了。
不过倒也难怪。仔细一想,先前的我虽然还是人的样子,身体里的那颗心其实早已跟现在这种丑陋的兽心没什么两样了吧。
忠正啊,我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后,也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人哪,无论是谁,内心深处多多少少都潜藏着一些兽性。而我呢,只是在这方面比一般人多了一些兽性罢了。
不过,在刚变成老虎的时候,我还保有大部分的人性。可一旦腹中饥饿起来,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最开始是一只兔子。当我看到恰好出现在眼前的兔子时,已经饿得两眼发晕,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回过神来,我已经咬死了那只兔子,正捧着血淋淋的兔尸贪婪地啃个不停。
之后无论是野鹿还是山猪,对变成老虎的我来说都能轻松捕猎。而每次以这些动物的血肉为食时,我心里都很清楚,这样下去我会离京城和人群越来越远,残存的人性也将变成兽性,不复存在。
但是,不管我再怎么接近野兽,对诗歌总是无法忘怀。
有一天,我嘴里念着白居易的《寄江南兄弟》,吟诵到“积日成七年”这句时,突然意识到,我变成野兽的模样已经是第七年了。
于是,我便出了山野,回到京城。
你问为什么?
说出来你可不要笑,因为即便我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内心深处仍然留有一股热血。
每当诗情翻涌而出,就会抑制不住。那时我便仰头朝天,大声将诗句怒吼出来。
虽然不是什么惊世佳作,我还是希望自己的诗作能有几首留存于世。
我想趁我的人性还未完全泯灭之前,找个人把诗念给他听,让他把诗记录下来。
然而,当我回到京城,看到人时,竟忘了本来的目的,不但袭击了他们,更把人都吞吃了。
就在我觉得自己的诗作大概存世无望,正在月下痛哭之时,忠正啊,没想到你恰好就出现在我面前。
拜托你了,能不能帮帮我,把我接下来念出来的诗都写下来?
你能做到吗?有没有带笔?带了的话,就以我的血为墨,把诗写下来吧。
你看,我可以咬破自己的手腕,让血流出来。
你就用笔蘸着我的鲜血,在你的衣袖上,写下这首诗吧——
老虎模样的季孝说着,抬头看向天上的明月,张口吟诵起诗来,那声音甚是清澈响亮。
拾得折剑头,不知折之由。
一握青蛇尾,数寸碧峰头。
疑是斩鲸鲵,不然刺蛟虬。
缺落泥土中,委弃无人收。
我有鄙介性,好刚不好柔。
勿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
老虎模样的季孝吟完诗后,说道:“那么,就此别过了。”
随后,他站起身来。“我很想再和你多说些话,但就怕不知何时会控制不住兽性,一不小心把你吃了……”
说完,季孝长啸一声,踏着幽蓝的月光离开了。
这时,晴明和博雅、仲臣,还有一干人等也正好赶到。
“原来如此……”
晴明说这话时,远处传来一阵低沉凄怆的声音。
是吟诵诗歌的声音。
今日北窗下,自问何所为。
欣然得三友,三友者为谁。
琴罢辄举酒,酒罢辄吟诗。
原来诗中所说的三名好友即弹琴、饮酒和吟诗,看来变成老虎的季孝是一边吟诗,一边离去的。
三友递相引,循环无已时。
一弹惬中心,一咏畅四肢。
犹恐中有间,以酒弥缝之。
岂独吾拙好……
吟诵声渐行渐远。
忠正静静地听着,泪流不止。
“您为何哭泣呢?”博雅问。
“这首诗是……现在,季孝在吟诵的这首诗是……”
“是白居易的《北窗三友》吧?”晴明道。
“是。”
“刚才您所说的,季孝大人让您写下的他作的那首诗,其实也是白居易的……”
“正是白居易的《折剑头》。”忠正的眼中不断涌出豆大的泪珠。
“这么说来,季孝大人以为是自己作的那首诗,其实是……”博雅说。
“大概他在山中的时候,误把回想起来的白居易的诗,当作了自己作的诗……”
“这……”
那支折断的剑头,其实就是指季孝。
他到底和什么进行战斗,因而折断了自己呢?是巨鲸,还是蛟龙呢?没有人知道答案。众人只听见吟诗声逐渐远去,变得越来越小。
“我们好像什么忙都没帮上啊……”博雅说。
“帮不上忙是正常的,博雅。毕竟季孝大人自己变成老虎这事,旁人无法阻止。”
“是这样吗……”
“嗯。”
“或许如此吧,晴明。但是我现在……”
“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很哀伤,晴明。”博雅用轻柔的声音低低地说道。
吟诗声在月光中渐渐远去,也越变越小了。
……古人多若斯。
嗜诗有渊明,嗜琴有启期。
嗜酒有伯伦,三人皆吾师。
或乏儋石储,或穿带索衣。
弦歌复觞咏,乐道知所归。
三师去已远,高风不可追。
三友游甚熟,无日不相随。
左掷白玉卮,右拂黄金徽。
兴酣不叠纸,走笔操狂词。
谁能持此词,为我谢亲知。
纵未以为是,岂以我为非。
后来,那吟诗声已小得如同树叶细微的沙沙声,不一会儿就像融入月光中似的,再也听不见了。
遂问曰:“子为谁?得非故人陇西子乎?”
虎呻吟数声,若嗟泣之状,已而谓傪曰:
“我李征也。君幸少留,与我一语。”
——摘自《唐代传奇集卷二·人虎传》 张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