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5天

8月6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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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尼安德特人

一位伊斯兰教精神领袖批评说:庞特是西方基因工程的失败产品。伊朗的一名教法学家呼吁加拿大政府承认庞特是邪恶的、不道德的基因重组工程的产物。

渥太华面临巨大压力,可能被迫赋予庞特·布迪特公民权——压力来源非比寻常。美国总统今天敦促加拿大总理尽快批准那位尼安德特人正式成为加拿大公民。庞特·布迪特自称他在那个世界的出生地与安大略省萨德伯里市相对应。“既然他出生于加拿大,”总统说,“那他自然是加拿大人。”

美国总统希望布迪特可以尽快获得加拿大护照。这样一来,隔离结束后他就可以自由进入美国境内,也一举解决了国会对于是否可以允许他通过美国海关的争论。

《加拿大公民法》第5章第4节提供了很大的法律自由,华盛顿政府正在试图引用这些条款:“为了帮助特殊困难群体,或奖励对加拿大作出特殊贡献的人才,尽管不符合本法案其他条例的要求,总督可以命令总理赋予任何人公民权……”


由世界各地一万余人署名的网络请愿书已经呈交加拿大卫生部部长,要求永久隔离庞特·布迪特……


国际镍业公司股价今日收盘时已达到52周以来的最高点……


“这不过是一场媒体的游戏,”萨德伯里慈善机构扶轮社老牌社员伯尼·蒙克斯说,“自从1934年迪翁家生出五胞胎后,北安大略省还没有出过这样的新鲜事。”


各大单位纷纷向庞特·布迪特发出邀请。日本的NTT基础研究实验室想聘请他担任量子计算机部门主管。微软和IBM也给他提供了丰厚的薪酬或股权。麻省理工学院、加州理工学院以及其他八所大学向他提供教职。还有兰德公司和绿色和平组织也同样表示了聘请意向。目前尼安德特人没有表示是否愿意接受哪一个职位……


法国的一个科学家联盟发表声明说,尽管庞特·布迪特首先到达的是加拿大,但是他显然并不出生在那里,远古的尼安德特人也从来没有在北美洲生活过。因此,他们认为,庞特的国籍应当是法国,因为尼安德特人化石最早是在法国发现的……


美、加两国的民权运动支持者指责对所谓尼安德特人的强行隔离,他们说没有证据显示他对公众健康构成威胁……


一份接一份的血液测试报告显示一切正常。不管庞特之前得的是什么病,病情看上去已经缓和了,而且也没有证据表明他身上携带着会对这个世界上的人类造成危害的东西。不过,LCDC仍然不准备解除隔离。

今天,庞特穿着他自己的衬衫,就是他来这里时穿的那件。皇家骑警还另外给他送来了很多件从当地的马克制作服装店为他买来的衣服,可惜这些衣服都不太合身。对一个体格只比“世界健美先生”稍逊一筹的人来说,似乎无法将衣服直接从衣架上拿下来就穿。

庞特——或者说哈克——的英语已经学得很不错了。哈克的程序指令表里本来没有“ee”这个音素,不过它把玛丽和雷本的发音录了下来,在适当时候用录音来替代发不出来的音素。但是,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发成“玛尔依”,而且一半是哈克的声音,一半是她自己或者是雷本的声音,玛丽觉得特别滑稽,所以她告诉哈克不用那么麻烦了,人们有时候也会叫她“玛尔”,哈克也可以这么叫。露易丝也告诉哈克,管她叫“露”好了,没关系。

最终,哈克宣布,它已经积累了足够的词汇量,可以进行真正有意义的对话了。它说一开始可能还会有些困难和隔阂,但是随后就会解决的。

因此,当雷本忙着在电话上和其他医生讨论测试结果时,夜猫子露易丝接受庞特的好意,在他不睡的时候躺在楼上的床上睡个好觉,而玛丽和庞特则坐在客厅里,开始了他们之间的第一次真正对话。庞特用自己的语言轻声说,而哈克则用男声翻译:“能交谈真好。”

玛丽局促地一笑。以前,她和庞特无法沟通,场面很尴尬。现在,他们可以交谈了,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是的,”她说,“能交谈真好。”

“今天天气真不错!”庞特透过客厅后窗外看去,哈克把他的话翻译了出来。

玛丽又笑了,不过这次是会心的微笑——天气似乎是跨越物种的共同话题。“是的,天气不错。”

这时,玛丽忽然意识到,其实她不是不知道要跟庞特谈什么,而是有太多问题要问,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庞特是科学家,对遗传学应该至少有点了解,他可能知道智人属和黑猩猩属的分化,还有……

不过,不能这样,不能!庞特首先是个人,而且刚刚经历过十分悲惨的遭遇。科学的问题可以先放在一边,现在先要谈谈他自己和他的感受。“你现在感觉怎样?”玛丽问。

“我很好。”哈克翻译的声音说。

玛丽笑了。“这不是礼节性的问候,我想知道你真实感觉如何。”

庞特看上去有点犹豫——玛丽怀疑尼安德特人的男性是不是和人类男性一样,都不大愿意谈自己的感受。这时,庞特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很害怕。”他说,“我想念我的家人。”

玛丽挑起了眉毛。“你的家人?”

“我的女儿们,”他说,“我有两个女儿,杰斯梅尔·凯特和梅加麦格·贝克。”

玛丽略感吃惊,她从来没想过庞特也有家人。“她们多大了?”

“大的那个,”庞特说,“有——我只知道按月算年龄,但是你们是用年来算的,不是吗?大的那个有——哈克?”

哈克用女声插话道:“杰斯梅尔19岁,梅加麦格9岁。”

“天啊,”玛丽说,“她们还好吧?她们的妈妈呢?”

“克拉斯特2历前去世了。”庞特说。

“20个月,”哈克明智地补充道,“也就是1年零8个月。”

“真遗憾。”玛丽温柔地说道。

庞特微微点头。“她血里的细胞,变了……”

“白血病。”玛丽帮他找到了合适的词。

“我每月都很想她。”庞特说。

玛丽怀疑哈克翻译错了,庞特肯定想说他每天都想念自己的妻子。“父母都不在……”

“是啊。”庞特说,“当然,杰斯梅尔现在是成年人了,所以……”

“所以她能投票选举了?”玛丽问。

“不、不、不。是哈克算错年龄了吗?”

“我当然不会算错。”哈克用女声说。

“杰斯梅尔想要投票还早呢,”庞特说,“就连我也太年轻,没有投票资格。”

“在你们的世界,多大年龄才能投票?”

“至少要600个月——就是900个月正常生命周期的三分之二。”

显然,哈克不想被人认为不擅长数学,迅速把换算好的年数报了出来:“年满49岁就可以投票,我们那里传统的人均寿命是73岁,但是现在很多人的寿命大大超过这个数字。”

“在我们这里,安大略省的人年满18岁就可以投票了,”玛丽说,“我是说18年。”

“18年!”庞特叫道,“真是疯了。”

“据我所知,还没有什么地方的法定投票年龄超过21岁。”

“这是你们世界的风俗吧,”庞特说,“我们那里只允许积累了足够智慧和经验的人参与制定政策。”

“可是如果杰斯梅尔不能投票,凭什么说她是成人了呢?”

庞特微微耸耸肩。“我想,成年人与未成年人的区别在我们那里可能不像你们这里那么明显。不过,我们那里225个月大的人就必须独立承担法律责任了,而且通常也可以开始准备建立自己的家庭了。”他摇摇头,“我希望杰斯梅尔和梅加麦格能知道我还活着,而且时刻想念着她们。即使回不了家,我也要不惜一切代价传个消息给她们。”

“真的没办法让你回家吗?”玛丽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哦,也许在这里也造一个量子计算机,再精确地复制出我来这里时的条件……可能就可以回去。可惜我是理论物理学家,我对如何建造一台量子计算机只有大致的概念。我的伙伴阿迪克知道如何具体操作,但我没法和他联络。”

“你一定很绝望吧?”玛丽说。

“对不起,”庞特说,“我不是想把自己的问题转嫁给你。”

“没关系。”玛丽说,“有没有——有没有什么是我们能帮得上忙的?”

庞特吐出一个听起来很伤感的尼安德特语单音节词,哈克翻译道:“没有。”

玛丽想让他振作起来,就说道:“嘿,我们不会再被隔离太久了。等我们出去了,你就可以到处逛逛,看看风景。萨德伯里虽然是个小镇,但是——”

“小镇?”庞特惊异地问道,深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是镇上有——我不知道具体多少,不过至少有上万人吧。”

“萨德伯里市区大概有16万人。”玛丽说,这是她从旅馆里的观光手册上看到的。

“16万!”庞特重复了一遍,“这还是个小镇?玛尔,你不是本地人,对吧?你住的那个城镇,有多少人呢?”

“多伦多市区本身有240万人,‘大多伦多’——就是以多伦多为中心、连绵不断的城市群——有大约350万人。”

“350万?”庞特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只是大致的数字。”

“这边一共有多少人呢?”

“你是说整个世界?”玛丽问。

“是的。”

“60亿多一点。”

“亿?是……10万的1000倍?”

“是的。”玛丽说,“至少北美洲的人这么算。”

庞特颓然地坐进椅子。“这真是……真是一个吓人的数字。”

玛丽扬起了眉毛。“那么你们世界总共有多少人?”

“1.85亿。”

“怎么会这么少?”玛丽问。

“何必要那么多?”庞特反问道。

“我不知道,”玛丽回答,“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们是不是不知道——我们那个世界知道怎么避孕。也许我可以教你们……”

玛丽笑了:“我们也有很多避孕方法。”

庞特挑起了眉毛:“那,也许我们的方法更有效。”

玛丽大笑起来:“也许吧。”

“你们有足够的食物供养那么多人吗?”

“我们的主食是农作物。我们种植——”哈克突然发出哔的一声——听到数据库里没有,也无法从上下文判断出的词汇时,哈克会发出这种声音——“就是特意培植作物。我注意到你似乎不喜欢面包。”——又是哔的一声——“嗯,就是谷类制成的食物,面包或者大米是我们这里大部分人的主食。”

“你们就是用植物养活了60亿人?”

“呃,不能这么说,”玛丽说,“大概有5亿人没有足够的食物。”

“太糟了。”庞特简单地说。

玛丽只能同意他的看法。不过,她突然意识到,到目前为止,庞特只接触过我们这个世界非常有限的一面。虽然他看过一些电视,但是并不足以开阔眼界。无论如何,看起来庞特真的要在这个地球上度过余生了。他需要了解战争、犯罪率、污染以及奴隶制——一部完整的血淋淋的人类发展史。

“我们的世界很复杂。”玛丽说,好像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世界上还有饥饿的人。

“我看也是,”庞特说,“我们那里远古时代曾有很多人种,但是现在只有一种。可是你们这里好像有三四种不同的人。”

玛丽不解地微微摇头。“什么意思?”

“就是不同种类的人。你显然是一种,雷本是另一种。还有帮忙救我的那个男子,他看上去可能是第三种。”

玛丽笑了。“这可不是物种之间的区别。这里的人类也只有一种现代智人。”

“你们可以相互通婚?”庞特问。

“可以。”玛丽说。

“通婚生出的后代也有生育能力?”

“是的。”

庞特皱起了眉头。“你是个基因学家,”他说,“我可不是,但是……不过……如果你们可以互相通婚,那为什么还有肤色外貌如此不同的人呢?随着时间流逝,各种不同特征混合在一起,所有的人不就越来越相似了吗?”

玛丽重重叹了口气。她没想到和庞特的交流这么快就遇到了麻烦。“这个嘛,呃,过去——现在不这样了,你知道,不过……”她咽了一下口水,“这个,现在好多了,在过去,不同种族的人——”机侣发出另外一种声音,表示它知道这个词,但在目前语境解释不通——“肤色不同的人相互之间不怎么来往。”

“为什么?”庞特问。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如此简单,简直……

玛丽微微耸耸肩:“这个,不同的肤色最初是由于人们居住在相互隔绝的不同地区而自然形成的,但是后来……后来,不同人种的交流受到限制却是由于无知、愚蠢和仇恨。”

“仇恨?”庞特重复道。

“是的,说起来很难过,”玛丽又微微耸肩,“我的种族过去有很多令人遗憾之处。”

庞特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我一直……一直在思考你们的世界。在医院看到你们同类的头骨图片时,我大吃一惊,因为在我们的世界只能从化石记录中看到这种头骨。看到你们这种人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我非常震惊。”

说到这儿,庞特停下看看玛丽,好像还在因为她的样子不安。玛丽在椅子里动了动。

“我对你们的肤色一无所知。”庞特说,“也不了解你们的发色。我们的世界——”哔的一声,当庞特说的词在哈克的词库里没有对应的英文单词时,哈克也用哔的一声来代替省略的词,“如果知道你们外貌如此不同,肯定会非常吃惊!”

玛丽笑着说:“你看到的并非都是天然的,我是说,我的头发并不是这个颜色。”

庞特看起来很惊奇:“那它本来是什么颜色?”

“有点像暗灰褐色的。”

“为什么要换个颜色呢?”

玛丽微微耸肩道:“为了自我表现呗,而且——我刚才说我的头发是褐色的,其实还有一大部分是灰色的。我——其实还有很多人——都不喜欢灰白的头发。”

“我们那里的人年龄大了,头发就会变成灰白色。”

“我们这里也一样。没有人天生就是灰白色头发。”

庞特又皱起了眉头。“在我们的语言中,表示经验丰富、学识渊博之人的词和形容老年人头发颜色的词是一样的,都是‘灰’。我简直无法想象有人想要隐藏这种令人骄傲的颜色。”

玛丽再次耸耸肩。“很多时候,我们尽干些毫无意义的事。”

“这倒是真的。”庞特说,然后停下不吭声,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下去,“我们常常想象如果你们这个人种还存在的话会是什么样子……我是说,在我们的世界里。请原谅,我不想——”哔——“但你一定知道你们的脑容量比我们小吧?”

玛丽点点头:“大约平均小10%,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你们的体格似乎也不如我们强健。你们骨骼的肌肉附着痕表明,你们的肌肉量大约只有我们的一半。”

“我想应该是这样。”玛丽点点头说。

“而且,”庞特继续说道,“你刚才提到,你们甚至不能跟同类和睦相处。”

玛丽又点点头。

“在我们的世界里,也有一些关于你们灭绝的考古学证据,”庞特说,“一种流行的理论认为你们互相残杀,直到灭绝……你看,考虑到你们的智力有限……”庞特低下头,“再次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

“没关系。”玛丽说。

“我认为,对于你们的灭绝,以后一定会有更好的解释,”庞特说,“毕竟,我们对你们的了解太少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玛丽说,“知道历史可能走向另一种结局——幸存的不一定是我们——也许并没有坏处。至少可以提醒我们生命是如此珍贵。”

“难道你的同类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吗?”庞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