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塞尔根吃惊地摇着脑袋问道,“笨蛋吗?”
“达克拉不应该去的!”庞特说,“结伴仪式只有将要结为伴侣的两个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参加。父母的同性伴侣是没什么事儿的。”
“可达克拉是你女儿的监护人。”
“她并不是杰斯梅尔的监护人,”庞特说,“杰斯梅尔已经成年;她不再有法定监护人了。”
“但是你把玛尔带去了。”塞尔根说。
“没错。但我不必为此道歉,我有权带个人来替代克拉斯特的位置。”庞特皱起了眉,“达克拉不该来。”
塞尔根挠了挠自己那发间宽阔的分路所露出来的头皮。“你们这些搞物理学的人啊,”他说着又摇了摇头,“你们希望人类的一举一动都不出所料,都遵从永恒的定律。但他们偏不这样。”
庞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我早就知道了。”
让玛丽又惊又怕的是,每个人都要参与给鹿剥皮的工作。巴尔和亚布拉,那位,那位“新郎”——玛丽没法不用这个词——的父母,带来了锋利的金属刀具,巴尔把鹿切开了,从喉咙一直切到尾巴。玛丽原本没想到会看见这么多血,于是她说了声抱歉,稍微走远了一些。
尼安德特世界很冷,而且现在越来越冷。太阳快要下山了。
玛丽背对着那一群人,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有人踩着秋天第一波落叶走到了她身后。她以为那是庞特,过来安慰她一下……并且解释清楚。可当她听见达克拉那低沉的嗓音时,着实吓了一跳。
“给鹿剥皮好像让你很不舒服。”她说。
“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玛丽答道,同时转过身来。她看见亚布拉和小梅加现在去捡木柴了,等下好生火。
“那倒没关系。反正我们这儿多出来一双手。”
玛丽起初以为达克拉指的是她自己的到来,因为这显然让庞特大吃一惊。随后玛丽才想到,没准达克拉这是在挖苦她。“是庞特邀请我来的。”玛丽说,她不喜欢自己这种辩解的口气。
“我看出来了。”达克拉说。
玛丽尽管知道自己会后悔但还是忍不住逼问道:“在你对阿迪克做了那样的事以后,我不知道你怎么还能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来到这里。”
达克拉好一会没有说话,而玛丽也看不懂她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我发现,”这个尼安德特女人最后说道,“我们庞特跟你说了不少事情。”
玛丽不喜欢“我们庞特”这种说法,但是她并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达克拉继续说道:“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听说当庞特在我们世界的时候,你控告阿迪克谋杀了他——阿迪克!那是庞特所爱的人!”
达克拉扬起了眉毛。“他有没有告诉你,对阿迪克不利的一条最主要的证据是什么?”
玛丽知道达克拉只是个采集者,并不是猎人,但她却感觉自己好像在被人巧妙地带进陷阱里去。她微微地摇了摇头。“没有证据,”玛丽说,“因为没有犯罪。”
“不是那一次,不是的。是以前。”达克拉停了一下,她的腔调听起来有点傲气逼人,又有点居高临下,“我敢肯定庞特没有对你说他的下巴受过伤。”
玛丽想要显示一下她和庞特已经很熟悉了。“他全部都跟我说了。我还看过他下巴的X光片。”
“那么你就应该明白。有一次阿迪克曾经想要杀了庞特,所以——”
达克拉突然住了口,她睁大了眼睛,显然是读懂了玛丽脸上的表情。“你不知道那个人是阿迪克,对吧?庞特还没有把你当成那么知心的人,不是吗?”
玛丽的心怦怦跳着,跳得很快。她怕自己答错话。
“嗯,”达克拉说,“那么我确实比你知道的多一些。没错,就是阿迪克·胡德一拳打在了庞特脸上。我把庞特的远程信息档案里显示这次攻击的图片提交出来作为证据。”
玛丽和科尔姆之间出现过问题——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他从来都没有打过她。尽管她知道这种事再寻常不过,她还是无法想象和一个会动手打人的配偶一起生活,但是……
但是这只有一次而已,而且——
不。不对,如果庞特是女性的话,玛丽永远都不会原谅阿迪克对他动手,哪怕只有一次,就像……
她讨厌想起这件事,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让她很讨厌。
就像她永远不会原谅父亲在几十年前打过母亲一次。
但庞特是个男人,跟阿迪克体力相当,而且——
没什么而且——没什么——能够让这种行为得到原谅。动手打一个你应该去爱的人!
玛丽不知道怎么回答达克拉,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尼安德特女人看出了这一点,又继续说道:“所以,我对阿迪克的指控是有根据的。没错,我现在后悔了,但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一直到刚才,达克拉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丝毫的勉强,所以玛丽很想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到底是什么。随即她就想明白了。“但是你想到会失去庞特,所以就被蒙蔽了。”
达克拉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是玛丽知道自己说中了。“好吧,算了。”玛丽说。她完全不知道庞特对达克拉是怎么说的,关于第一次去玛丽的世界时他和玛丽的关系,而且……
……而且他肯定还没有机会告诉达克拉,从那以后他俩的关系更进一步了,但是……
但是达克拉是个女人。也许她的体重有两百多磅,也许她仰卧推举时能举起四百多磅,也许她脸颊上还长着软毛。
但她是个女人,人属的女性,而且毫无疑问她能看清事实,就和玛丽一样。如果达克拉在今天以前并不知道庞特对玛丽有兴趣,她现在肯定知道了。不仅仅是因为这事连瞎子都能看出来——庞特把玛丽带来,以替代他逝世的女伴参加他女儿的结伴仪式——而是因为他看她的眼神,还有他站在她身边的样子。他的姿势,他的肢体语言,玛丽看得一清二楚,达克拉肯定也是。
“好吧,那么,确实如此。”达克拉说,附和着玛丽的话。
玛丽回过头看着参加婚礼的那群人。庞特和杰斯梅尔、特赖恩,还有巴尔在鹿的尸体上忙活着,但他时不时就往这边看一眼。如果他是格里克辛人,也许玛丽在这么远的地方没法看清他的表情,但是庞特的面貌,还有他的情绪,在他那张宽阔的脸上一览无余。他显然对玛丽和达克拉的谈话很紧张——他紧张就对了,玛丽想。
她把注意力转回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尼安德特女人身上,这个女人在她那宽广却并不特别丰满的胸前交叉着双臂。玛丽早就发现,她所见到的尼安德特女人没有哪一个像露易丝·贝努瓦那样波涛汹涌。她猜想这是因为男性和女性基本上是分开生活的,所以第二性征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是我的同类。”达克拉直截了当地说。
他的确是,玛丽想,但是……
但是。
她没有去看达克拉的眼睛,然后,一言不发地,玛丽·沃恩——女人——加拿大人——智人——走回去加入了那一群人,他们正在把红棕色的皮从动物尸体上剥下来,这只动物是被他们中的一员杀死的,而且很明显是被长矛刺死的。
玛丽不得不承认这顿饭棒极了。肉汁多味美,蔬菜也很可口。这让她怀念起两年前去新西兰开会的那次旅行;所有人都去参加了毛利人的石头火锅宴会。
这顿饭很快就吃完了,玛丽惊讶地看见,特赖恩是和他父亲一起离开的。玛丽凑近庞特。“为什么特赖恩不跟杰斯梅尔一起?”她问。
庞特看起来很是吃惊。“还有两天才到下一次合欢节呢。”
玛丽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和科尔姆一起沿着教堂过道往前走时心里在担忧些什么。如果她能有几天时间再重新考虑一下,也许她会打退堂鼓;毕竟,如果他们没有完婚的话,她就可以得到罗马天主教会宣布她的婚姻无效的正式声明——而不是她将来不得不拿到的那种冒牌货之一。
但是……
两天!
“那么……”玛丽慢慢地说,随后鼓起了勇气,“那么在合欢节过完之前,你不想回我的世界,是吧?”
“合欢节非常重要,对……”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玛丽很想知道他本来究竟是想怎么把这句话说完,是说“对我的家庭而言”,还是“对我们而言”——对他们这种人类而言。毕竟,这在两个世界里都是关系重大。
玛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你希望我在那之前就回家吗?”
庞特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
“爸爸,爸爸!”小梅加麦格跑到她父亲身边来了。
他弯下腰平视着她的眼睛。“怎么啦,宝贝?”
“杰斯梅尔现在要带我回家了。”
庞特抱了抱女儿。“我会想你的。”他说。
“我爱你,爸爸。”
“我也爱你,梅加麦格。”
她把两只小手叉在小小的腰上。
“对不起,”庞特说着举起了一只手,“我也爱你,梅加。”
小姑娘笑了。“等合欢节时,我们还和达克拉出去野餐好吗?”
玛丽的心狂跳起来。
庞特抬起头看了玛丽一眼,然后很快低下头用他的眉脊挡住眼睛不让她看见,“到时再看吧。”他说。
杰斯梅尔和达克拉走了过来,庞特直起腰来转过头看着他的大女儿。“我相信你和特赖恩会非常幸福的。”
玛丽又一次被这种措辞吓了一跳。在她的世界里,人们在表达这种态度时都会加上“在一起”这三个字,可是杰斯梅尔和特赖恩,尽管现在已经结成伴侣,却几乎要一辈子分开。将来,当杰斯梅尔选好女伴以后,她想必还会有另一次结伴仪式。
玛丽摇了摇头。也许她应该这就回家去。
“走吧,”达克拉向前走了一步对玛丽说道,“我们可以共乘一辆立方车回中心区。我猜你还是和鲁尔特住一起吧。”
玛丽看了庞特一会儿,可是今晚就连新娘跟新郎都不会睡在一起。“好啊。”她说。
“那好,”达克拉说,“咱们走吧。”她走到庞特面前,庞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给了她一个离别的拥抱。玛丽把头扭开了。
玛丽和达克拉在回去的路上几乎都没有跟对方说话。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子以后,达克拉跟司机聊了起来。玛丽则看着外面的风景。在她居住的安大略,已经再没有剩下什么古老的森林了,但是这儿却有很多。
终于,她下了车,又回到鲁尔特家。鲁尔特的女伴,以及鲁尔特本人,对结伴仪式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玛丽也尽量说给她们听。今天小达布似乎非常规矩,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不过鲁尔特后来解释说他是在聚精会神地听他的机侣给他念故事。
玛丽知道自己需要听听别人的建议,但是——见鬼!——这些家庭关系太复杂了。鲁尔特·弗拉德罗是阿迪克·胡德的女伴,阿迪克·胡德又是庞特·布迪特的男伴。但是,如果玛丽理解得没错的话,鲁尔特和庞特之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就像……
就像庞特和达克拉·波尔贝——他俩一个是克拉斯特·哈宾的男伴,一个是克拉斯特·哈宾的女伴,彼此之间是不应该有什么特殊关系的。
可是很显然,他俩之间的关系不一般。庞特第一次去玛丽的世界时,并没有对她提起此事,尽管他常常说觉得失去了很多,因为他从自己的世界被送到了这里,而且不知道怎么回去。他多次谈起已经离开他的克拉斯特,还有杰斯梅尔、梅加麦格和阿迪克。但是从来没有说起过达克拉——至少,没有说过他想念她。
难道他俩是最近才有了关系?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庞特还会离开自己的世界那么久吗?
不,等等。等一下。其实也没有那么久,这才三个星期都不到——一前一后两个合欢节之间的三个星期。在此期间即使他待在家里,也不可能见到达克拉。
玛丽摇了摇头。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建议——她需要的是问题的答案。
下一次合欢节很快就要到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给她建议或答案的人似乎就只有鲁尔特。但她得把鲁尔特单独叫出来——那要到明天早上在鲁尔特的实验室里才有机会。
庞特躺在从他家的木头墙壁上伸出来的一张沙发上,瞪着天花板上的绘画。帕勃在庞特身边的青苔地上摊开四肢睡着了。
屋子的前门打开了,阿迪克走了进来。帕勃站起来冲过去迎接他。“好姑娘。”阿迪克边说边伸出手挠了挠狗狗的脑袋。
“嗨,阿迪克。”庞特说,依然躺在那里。
“嗨,庞特。结伴仪式怎么样?”
“让我这么说吧,”庞特说,“有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
阿迪克皱起了眉。“特赖恩刺伤了自己的脚?”
“不,没有。特赖恩很好,仪式本身也很好。”
“那还能有什么?”
“达克拉·波尔贝也来了。”
“软骨头,”阿迪克说着爬上了一把马鞍椅,“那一定很尴尬。”
“你知道,”庞特说,“人们说只有雄性才会争抢地盘,可是……”
“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不知道呢。玛尔和达克拉好像没有吵架,也没怎么样,但是……”
“但是她们都知道对方是谁了。”
庞特的口气就连他自己听起来都像是在辩解:“我对她们俩都没有隐瞒。你知道,达克拉对我有兴趣把我吓了一大跳,而且,我那会儿也不知道还能再见到玛尔。但是现在……”
“后天就是合欢节了。我敢担保你不会见到杰斯梅尔。我记得在我和鲁尔特结伴以后的第一个合欢节,我们俩甚至都没出来透透气。”
“我知道,”庞特说,“不过还是可以和梅加待上一阵子……”
“但你还是得决定要跟谁在一起——以及要去谁家里睡觉。”
“这太荒唐了,”庞特说,“我又没有对达克拉承诺什么。”
“你也没有对玛尔承诺什么。”
“我知道。但我不能在合欢节期间丢下她。”庞特停了一下,希望阿迪克不会因为他说的下一句话而生气,“相信我,我知道那有多寂寞。”
“也许她应该在那之前回到她的世界去。”阿迪克说。
“我想她不会愿意的。”
“那你想跟谁在一起?”
“玛尔,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她有她的世界,而我有我的。这道障碍是难以逾越的。”
“恕我冒昧,老朋友,那我的位置在哪里?”
庞特在沙发上坐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我的男伴。我永远都不会让这一点有所改变。”
“哦?”
“当然不会。我爱你。”
“我也爱你。但是你跟我说过格里克辛人的习俗。玛尔要找的不是每月只有几天可以见面的男伴,我恐怕她也压根就没想要找个女伴。”
“好吧,不错,她们那种人类的风俗习惯和我们不同,但是……”
“这就好像猛犸和柱牙象,”阿迪克说,“当然,它们看起来很相像,但是你让雄性猛犸和雌性柱牙象杂交试试,然后你就当心吧!”
“我知道,”庞特说,“我知道。”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才能办好这件事。”
“我知道,但是……”
“我能说句话吗?”这是哈克的声音。
庞特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臂。“当然可以。”
“你知道我一般都不参与这些事情,”机侣说道,“但是有一个因素你没有考虑到。”
“哦?”
哈克切换到庞特的耳蜗内置耳机:“你也许希望我私下说这事。”
“胡说,”庞特说,“我对阿迪克没有秘密。”
“那好,”哈克说,切换回外置扬声器,“沃恩学者有过一次痛苦的经历,目前还在恢复当中。她最近的情绪和行为也许是不正常的。”
阿迪克歪过了头。“什么痛苦的经历?我是说,我知道吃一顿庞特帮着准备的饭菜可能会要了人的命,不过……”
“玛尔被强奸了,”庞特说,“在她自己的世界。就在我去那儿之前。”
“哦,”阿迪克说,他立刻严肃了起来,“那他们是怎么处置强奸她的那个家伙的?”
“什么也没有。他逃脱了。”
“他怎么可能——”
庞特举起了自己的左臂。“没有机侣。没有正义。”
“没髓的骨头,”阿迪克说,“那是怎样一个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