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玛丽和庞特乘着这个铁笼升降机一起下去时,玛丽努力想让他明白,她是真的喜欢他——真的,她非常喜欢他——但是她还没有准备好开始一段感情。她对庞特说了她在约克大学遇到的事,她除了跟凯莎——那个强奸援助顾问——说了这件事以外,就只告诉过庞特了。当时,庞特的情绪和玛丽一样激动:对这件事不知所措,对强奸犯怒火中烧,不管这家伙是谁。那次下去时,玛丽以为她就要永远失去庞特了。
现在他们俩又一次历经漫长的旅程下降到克莱顿矿的6800英尺层,玛丽不禁回忆起了这一切,她猜想庞特之所以尴尬地不言不语,是因为他也想了起来。
曾经有人讨论过安装一部高速新电梯直达中微子监测室,但在组织工作方面很是棘手。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打通厚达2000米的辉长花岗岩挖出一条竖井来,而国际镍业公司的地质学家们并不确定这些岩石能否承受得了。
也有人讨论过把国际镍业公司那部旧的开放式铁笼升降机换成一部更豪华、更现代化的电梯——不过前提是只能用于来往通道。然而,克莱顿矿是一家镍矿开采业务很活跃的公司,尽管国际镍业公司已经不在合作中占主导地位了,但他们每天还是得运送几百名矿工通过竖井上上下下。
实际上,这次跟上一次不同,那时升降机里只有玛丽和庞特他们两个,而这次他们是和六个矿工一起乘升降机,这些人是去5200英尺层的。这六个人里有三个礼貌地看着沾满泥巴的金属地板——这儿不比办公大楼的电梯里,没有楼层指示灯让人可以装作很认真的样子盯着看——另外三个则毫不掩饰地盯着庞特。
升降机在粗粗凿成的竖井里呼啸而下,经过了4600英尺层——从外面画着的牌子可以看出这是哪里。这一层已经开采尽了,所以现在就开发成了萨德伯里周边重新造林项目的一个植物园,种上了树木。
稍后,升降机颤巍巍地停在矿工们要去的这一层,门嘎吱嘎吱地打开了,好让他们下去。玛丽目送着他们离开,她以前以为这些男人就是标准的壮汉了,但是往庞特身边一站,他们看起来简直就弱不禁风。
庞特按了下铃,发信号给地面上的升降机操作员,让他知道矿工们已经下完了。升降机又一次“隆隆”地发动了。这儿实在太吵,没有办法谈话——上一回他俩说话时几乎是喊出来的,尽管谈话的内容很是微妙。
升降机终于到达了6800英尺层。这儿的温度永远是让人窒息的41℃,气压则是地面气压的1.3倍。
至少这儿的运输状况得到了改善。他们用不着沿着水平方向走上1200米才能到达中微子监测室,有一辆相当漂亮的全地形车辆——某种像是沙滩汽车的东西,前面贴有萨德伯里中微子观测站的标志——正在等着他们。这里还停了另外两辆这样的车,其他的一定是停在别的地方。
庞特示意玛丽坐在驾驶座上。玛丽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这个大个子知识很渊博,但却不知道怎么驾驶车辆。他上了车坐在她旁边。玛丽花了一分钟时间来熟悉仪表板,又读了一下上面贴着的各种须知和说明。这看来并不比高尔夫球车难开。她转动钥匙——钥匙是用一条链子系在仪表板上的,这样就不会有人无意中把它带下车了——他们驶下隧道,避开了用来运行矿石车的铁轨。从升降机步行到中微子监测室一般需要20分钟,而这辆车4分钟就把他们送到了那里。
讽刺的是,现如今萨德伯里中微子观测站被用于通往另一个世界了,所以设备也就没有再继续保持在无尘室的环境里。以前人们是必须要经过淋浴设施的,现在从地面上长途跋涉下来以后如果有谁觉得太脏了,还是可以洗一下,但庞特和玛丽只是径直走了过去。通往真空吸尘室的两道门都被撑开了,进入观测站的人原本都要在这里吸去身上的尘土。庞特先挤了过去,玛丽跟在后面。
他们经过曾经用于检修重水罐的管道设备——这些设备就跟鲁布·戈德堡漫画中那些小题大做的机器差不多,穿过控制室,现在这儿总是随时都有加拿大军队的两名武装士兵在担任警戒。
“你好,布迪特公使。”其中一名卫兵边说边从他坐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好。”庞特没有通过翻译机说道。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掌握了几百个英语单词,这些单词他可以运用自如——如果他能念出来的话——而不需要哈克介入帮忙。
“你是沃恩教授,对吗?”那个士兵问道——他的制服上肯定有什么东西可以表明军阶,但是玛丽完全不知道怎么看。
“是的。”玛丽说。
“我在电视上见过您,”那个士兵说,“这将是您第一次穿过通道,对吗,女士?”
玛丽点点头。
“那好,我相信已经有人事先向你详细说明程序了吧。我要看看您的护照,还得采集一份DNA样本。”
玛丽的确有一本护照。她第一次办护照是去德国,到莱茵州立博物馆去,从那儿的尼安德特人种标本中提取DNA,从那以后她一直都在给护照延期——为什么加拿大护照的有效期只有5年,而不是像美国护照那样有10年呢?她从手提包里摸出护照递给了那个人。说来好笑,她在照片上没有生活中看起来年轻;拍这张照片时,她还没开始用染发来遮掩白发。
接着她张开嘴,让那个士兵把一支棉棒顺着她右边脸颊的内侧放进去——这个家伙的手法有点粗鲁,玛丽想;你不必擦得那么用力也能让细胞脱落下来。
“可以了,女士,”那个士兵说,“祝您一路平安。”
玛丽让庞特走在前面,两人走出控制室来到金属隔板上,这层隔板的下面是一个十层楼高的圆桶状洞窟,那里以前就是萨德伯里中微子观测站的所在地。上一回玛丽来这里时,得通过一个一米见方的活板门才能下去,现在就不用这样了,隔板上凿了一个巨大的开口,还装上了一部电梯——庞特说这是他最近一次来了之后才有的。电梯的四壁是透明的丙烯酸板;这是由Polycast公司专门为这里生产的,用来装重水的大球也是由这家公司制造的丙烯酸板组装而成的,不过现在已经拆除了。
电梯是计划对这个监测室进行的诸多改进中的第一项。如果通道真的保持长年打开,那么这个监测室里将会装上十层楼的设施,其中包括海关和病房,甚至还有几间旅馆套房。不过,这部电梯现在只停靠两个地方:监测室的岩石地面,还有这之上三层楼的地方,那里是围绕着通道建起的军队集结待命地区。庞特和玛丽在集结待命区下了电梯,这儿是一个宽敞的木头平台,还有两个士兵驻守在这里。沿着平台的一侧有联合国以及共同出资建立观测站的三个国家的旗帜:加拿大、美国和英国。
在她面前的,就是——
它似乎已经被普遍称为“通道”,但是因为德克斯管从中穿出,它看起来更像是一条隧道。玛丽的心怦怦直跳,她能够看得到那边——看得到尼安德特世界,还有——
我的上帝,玛丽想,我的上帝呀。
一个强壮的身影从隧道那头走过,那是某个在那边工作的人。
另一个尼安德特人。
玛丽时常见到庞特,也见过图卡娜几次,可她仍然很难真正接受还有几百万其他尼安德特人这个事实,但……
但是隧道那头又有一个尼安德特人走了过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庞特很有骑士风度地示意她先走,于是,玛丽·沃恩,这个世界的公民,开始沿着这座圆柱形的桥梁,向另一个世界走去。
德克斯管的底部特地装上了一块平坦的衬垫,这样走起来更顺畅一些。透过半透明的白色管壁,玛丽能够看见围绕着这根管子的蓝色光环:这就是那个真正的通道、那个入口,也是两个世界的断点。
玛丽走到断点的入口,停下了脚步。是的,庞特从这里来过也回去过,而且,是的,在她之前已经有一些智人走了过去,但是……
玛丽满头都是汗,但这并不只是地下太热的缘故。
庞特把手放在她肩上。有那么一秒钟,玛丽很害怕,以为他要把她推到那边去。
不过他当然没有那么做。“慢慢来,”他低声用英语说道,“等你觉得自在了再走。”
玛丽点点头。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往前走。
走过门口时,她感觉好像有一圈蚂蚁从前到后爬过她的身体。她起先是慢慢地迈开脚步,但很快就往前跳了过去,以消除这种让人不安的感觉。
现在她——距离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只有几厘米,但是历史分道扬镳却已经有好几万年。
她一直走到隧道的尽头,庞特那重重的脚步声跟在后面。然后她跨出了隧道,她知道自己一定是来到了量子计算机室。萨德伯里中微子观测站的洞窟已经没了最初的用途,派上了新用场,但是这儿不同,庞特的量子计算机仍然在全面运转。其实,玛丽已经得知,如果没有它,通道就会立刻关闭。
她面前站着四个尼安德特人,清一色是男性。其中一个穿着一身耀眼的银色衣服,其他人则穿着无袖衬衫和庞特穿的那种奇怪的连脚裤。他们所有人都像庞特一样,浅色的头发刚好从中间分开;都有着大块的肌肉和短小的四肢;都长着起伏的眉脊;都有个土豆一般的大鼻子。
庞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说的是尼安德特语。玛丽吃惊地转过了身。她总是听见庞特用那种语言低声说话,哈克再把那些话用大得多的音量翻译成英语,但是,直到此刻,她还从来没有听过庞特用他的母语清楚地大声说话。他刚才所说的一定是什么玩笑话,因为那四个尼安德特人都发出了犬吠一般低沉的笑声。
玛丽从隧道的出口处走开,让庞特走了过来。然后——
她当然经常听庞特谈起阿迪克,也理智地明白庞特有一个男性爱人,但是……
尽管她有自由主义倾向,尽管她做了所有的思想准备,尽管她在自己那个世界也认识同性恋男子,但是,当庞特和那个无疑是阿迪克的尼安德特人拥抱在一起时,她还是觉得胃里一紧。他们抱了很久,抱得很紧,庞特宽阔的脸紧紧贴着阿迪克那毛茸茸的脸颊。
玛丽立刻就意识到了她这种感觉是什么,但是,上帝呀,她已经几十年没有体会过这种特别的情感了,这让她很羞愧。她并不是讨厌同性之间的爱意流露;一点儿也不——见鬼,当你周五晚上在多伦多电视台的各个频道之间跳来跳去时,肯定能碰到什么同性恋色情电影。不,她这是……
这真是丢人,而她知道,如果她想跟庞特维持长期的关系,她就得尽快克服这种感觉。
她这是嫉妒。
庞特放开了阿迪克,然后举起自己的左臂,把手臂内侧对着阿迪克。阿迪克也用相应的姿势举起了手臂,玛丽看见他俩的植入机侣上的显示屏之间有信号闪来闪去;庞特大概是在从阿迪克那里接收积累至今的信息,他不在时,给他的这些信息都是转到阿迪克那里的。
他们同时放下了手臂,但是庞特的手臂只放下了一半,他以手肘为中心把前臂转过来指着玛丽。“Prisap tah Mare Vonnnn daballita sohl.”他说。但因为他不是在对她说话,所以哈克没有翻译。
阿迪克微笑着走上前来。他的脸很亲切,比庞特的脸还要宽——真的,跟餐盘一样宽。他深陷的圆眼睛是一种令人吃惊的蓝绿色。整体效果就是摩登原始人版的皮尔斯伯利面团宝宝。
庞特的声音小了下去,变成了低语,哈克则用正常的音量进行翻译。“玛尔,这是我的男伴,阿迪克·胡德学者。”
“你后。”阿迪克说。玛丽困惑了一会儿,随即意识到阿迪克是想说“你好”,只是元音念得不太准确。但是,他试着学了一些英语,这一点让她深为感动。
“你好,”玛丽说,“我经常听到你的事。”
阿迪克歪过头,大概是在听他的机侣通过耳蜗内置耳机进行翻译,然后,他微笑着用带有口音的英语说道:“我希望说的都是好事。”这个回答简直标准到令人吃惊。
玛丽忍不住笑了。“哦,都是好事。”她说。
“这位,”哈克的声音替庞特说道,“是一名展示人。”
玛丽吓了一大跳。庞特指的是那个穿一身银色衣服的家伙。如果这个陌生的尼安德特人在她面前把那个东西掏出来的话,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呃,很高兴认识你。”她说。
这个陌生人还没有掌握技巧,不知道在他的机侣大声翻译时要把自己的声音压低,所以玛丽不得不费力地把尼安德特语的噪声和英语区分开来。“我听说,”她听出来的是,“在你们的世界,我也被称为记者。我到有趣的地方去,让人们把频率调到我的机侣播送的画面上。”
“所有的展示人都穿银色的衣服,”庞特说,“其他没有人穿。如果你看见有人穿成这样,那就是在提醒你有几千人在看着你呢。”
“啊哈!”玛丽说,“展示人。是的,我现在才想起来你跟我说过他们。”
庞特也介绍了另外两位尼安德特人。一位是执法人,显然是某种类似于警察的人,另一位是个胖胖的尼安德特机器人专家,名叫邓恩。
有一刹那,玛丽脑中的女权主义者被激怒了,量子计算机研究所里一个女性也没有,但是这附近自然是哪里都不会有女人;因为这座矿——据她所知——坐落在萨尔达克的边缘区之外。
庞特领着玛丽走过固定在地上的圆柱状栅栏,上了一小段楼梯,来到外面的控制室。玛丽冷得直发抖;尼安德特人不喜欢天热,在离地面这么远的地下,这里本来应该跟玛丽的世界一样热。他们肯定是在设施的其他部分装了空调。玛丽低下头,尴尬地发现自己的乳头凸了出来顶着上衣。“你们是怎么让这儿保持这么凉爽的?”她问。
“超导热泵,”庞特说,“它们的功效已经在科学上得到了证实。”
玛丽四下看了看控制室。她吃惊地发现控制台看起来都奇怪极了。她以前想都没想过人类的工业设计师们会这么随随便便地决定仪器的外观,也没有想过他们的“高科技”设计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人类那么多的设备都是磨光的金属色、黑色和灰色,而这里的控制台不一样,大部分是珊瑚一般的粉红色,没有尖锐的拐角,那些起到控制作用的小玩意儿似乎要拉出来而不是按下去,没有LED灯、刻度盘,也没有拨动式开关。指示器好像是反射式的,而不是发光式的,文字在柔和的灰色背景上现出深蓝色符号;她本来以为这些符号是事先贴上去的标签,但是所显示的这一串串字符始终在变化。
庞特推着她迅速地穿过这个小房间,来到杀菌消毒室。她还没有明白过来究竟是什么情况,庞特已经解开他肩膀处的扣子,将衬衫脱了下来,接着又脱下了裤子。他把自己的衣服塞进一个圆柱状的洗衣篮里,走进那个有着圆形地板的房间。庞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地板慢慢地转动起来,他宽阔的后背呈现在她面前,——当然还有下面的一切。她看见房间的一边有激光发射器,激光的光点照在对面那边,仿若无物般穿透了庞特的身体,但是,她知道,激光穿过时就摧毁了外来的生物分子。
过了几分钟,转了几圈之后,这个过程就结束了。玛丽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向下看。庞特却一点也没有不自然。前几次她看见他没穿衣服都是在昏暗的光线下,可是这里——
这里照着他的光线强烈得像是在拍色情电影。他身体上大部分地方都覆盖着纤细的金色体毛,他腹部的肌肉很结实,他的胸肌让他看起来几乎算得上丰满了,还有……
她移开了视线,她知道自己不该盯着他看。
终于,庞特结束了。他从房间里走出来,示意玛丽轮到她去了。
突然间,玛丽的心狂跳起来。她事先已经得知会有杀菌消毒的步骤,但是……
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进行这一步骤时庞特会看着她。当然,她可以坦白地告诉他这让她很不自在,可是……
玛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入乡随俗……
她解开衬衫,把它放进庞特刚才用的洗衣篮里;又脱下黑色的鞋子,在看到庞特的点头肯定之后,也放进了那个洗衣篮;然后她脱下了裤子,现在——
现在她站在那里,穿着米色胸罩和白色内裤。
如果激光能够穿透她的皮肤摧毁细菌和病毒,那也一定能够穿透她的内衣杀死他们,但是……
但是她的内衣,还有她所有的衣服、手提包以及行李,都得进行声波清洗并且暴露于高强度的紫外线下。激光能很容易地杀死微生物;但是要对付那些可能潜伏在织物皱褶里的大得多的螨虫和扁虱,激光就有些无能为力了。庞特说,所有的东西都会在彻底的清洁处理之后送回他们手中。
玛丽伸出手解开了胸罩。她回想起在大学时自己还是能通过铅笔测试的,但那些日子已经是很久以前了。现在她的胸部已经垂了下来。玛丽本能地在胸前交叉起手臂,但是她还得放下手臂去脱内裤。她不知道把内裤剥下去时究竟是面对着庞特还是背对着庞特比较优雅;不管哪一种都会露出很多形状并不讨人喜欢的肥肉。最后,她转过身去,飞快地脱下内裤,然后尽可能快地站直了身体。
庞特还在看着她,鼓励似的微笑着。即使这儿的灯光比较刺眼,让她看来不如在酒店房间的昏暗光线下诱人,他也并没有表示出来。
玛丽把内裤放进洗衣篮里,走进那个房间,房间旋转起来,这可真是让人丢脸。是的,她刚才看了庞特,但她的凝视是带着赞赏的——毕竟,他的肌肉很发达,而且,坦率地说,也非常匀称。
但她是一个年近40的女人,长着20磅多余的肥肉,阴毛的颜色充分证明了她的头发是染过的。庞特怎么可能会喜欢他所看见的这些软趴趴、白花花的东西呢?
玛丽闭上眼睛,等着这个过程结束。她什么也没感觉到,激光对她的内脏所做的一切毫无痛苦。
终于结束了。玛丽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庞特带着她去了另外一个房间,在那儿他们就可以穿衣服了。他指了指一堵墙,墙上满是方方正正的壁橱,每一个壁橱里都有衣服。“试试上面右边的那件,”庞特说,“这些衣服是按照尺寸从小到大排列的,那一件应该是最小的。”
最小的,玛丽想,她稍微振作了一点。在这个世界,她似乎可以去商店的娇小区了。
玛丽尽可能快地穿好了衣服,庞特领着她来到电梯站。玛丽又一次被格里克辛技术和巴拉斯特技术之间的显著区别吓了一跳。电梯轿厢是圆形的,通过地板上的几个踏板来操作。庞特重重地踩下其中一个,电梯开始上升了。这在人的双手拿满东西时该有多方便呀!玛丽就曾经有一回失手把一大堆食品杂货——其中还有一盒鸡蛋——掉在她那所公寓的电梯地板上。
电梯里有四根垂直的柱子分布在周围,柱子之间的距离刚好相等。起初玛丽以为这些是承重柱,但其实不是。他们开始了漫长的上升之旅——大概有2000米,就和在她的世界里一样——之后没有多久,庞特就靠在其中一根柱子上摆动起背部来。这是个背部搔痒装置,似乎也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不过,玛丽还是问起了为什么设计成圆形。难道它在竖井里还能旋转吗?
庞特点了点他那硕大的脑袋。“就是这个目的,”哈克替他翻译道,“这个电梯的举升机构是在竖井的墙壁里,而不是像你们的升降机那样在头顶上。电梯的导向槽也不是绝对垂直,而是在周围逐渐盘旋上升。在这个竖井里,电梯从底下出发时是面朝东方的,但是等我们到顶时就会朝西了。”
在上升的途中,玛丽还注意到了所使用的照明设备。“上帝,”她看着上面说,“这是荧光素吗?”
圆柱形轿厢上缘有一圈玻璃管,里面充满了闪烁着蓝绿色光芒的流体。
哈克“哔哔”地响了起来。
“荧光素,”玛丽重复道,“就是萤火虫用来让它们的尾巴发光的物质。”
“哦,”庞特说,“是的,这是类似的催化反应,是我们室内照明的主要来源。”
玛丽暗自点了点头。尼安德特人比较适应冷一些的环境,当然不会喜欢散热多于发光的白炽灯泡。荧光素或荧光素酶反应几乎完全没有效率损失,发光却极少发热。
电梯继续上升,蓝绿色的照明让庞特苍白的皮肤呈现出古怪的银色,他金棕色的虹膜看上去几乎是黄色的。轿厢的顶上和地上有通风设备孔,带来了一点微风,玛丽冷得紧紧抱着自己。
“对不起。”庞特说,他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没关系,”玛丽说,“我知道你们喜欢冷一点。”
“不是因为那个,”庞特说,“在这样的封闭空间里,外激素会很快积聚起来,而电梯上升的过程又很漫长,这些通风孔可以确保乘客不会被彼此的气味过度影响。”
玛丽惊奇地摇了摇头。她甚至还没有离开矿区,就已经对如此多的巨大差异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而且她事先就知道自己将来到另一个世界。她又一次对庞特同情起来,当他第一次踏足她的世界时,完全没有得到任何警告,但还是想方设法没让自己发疯。
电梯终于到达了顶点,门开了。可就连开门的方式也那么奇特,门上本来一丝缝也看不见,这会儿却像手风琴一样折叠起来。
他们现在是在一个大约5米见方的正方形房间里,墙壁是浅黄绿色的,天花板很低。庞特走到架子边,拿回来一个扁扁的小盒子,像是用蓝色硬纸板之类做成的。他打开盒子,取出一个由金属和塑料制成的亮闪闪的物件。
“最高长老院看清了现实,不让你们世界的人来到我们这里是不可能的,”庞特说,“但是阿迪克告诉我,他们有一个强加的条件,那就是你必须戴上这个。”他举起那个物件,玛丽看出来那是一个金属条,上面有个面板,和哈克的极为类似。
“机侣通常都是植入身体的,”庞特说,“不过我们知道,要求一个只是临时来到这里的人去做外科手术有点太过分了,但这个金属条只有在这儿才能拆下来;因为内置的计算机能识别出它所在的地点,只有在这里才会允许扣环再次打开。”
玛丽点点头。“了解。”她伸出了右臂。
“一般来说,”庞特说,“机侣都是装在左臂的,除非主人是个左撇子。”
玛丽把右臂缩了回去,又伸出另一只胳膊,庞特忙着把机侣固定上去。“我一直都想问问你这个问题,”玛丽说,“大多数尼安德特人都习惯使用右手吗?”
“是的,大约有90%都是这样。”
“我们根据化石记录也是这么猜想的。”
庞特扬起了眉毛。“你们怎么能从化石中得知人习惯用哪只手呢?对于这个世界里的古代格里克辛人中有多少人喜欢用哪只手,我想我们一无所知。”
玛丽笑了,还是她这个物种比较机灵一些,这让她很高兴。“是根据牙齿的化石来判断的。”
“牙齿跟习惯用哪只手有什么关系?”
“我们研究了分别属于20个尼安德特人的80颗牙齿。根据你们那巨大的下颌,我们推测你们可能是用自己的牙齿当成夹子,把兽皮固定住好将上面的肉剥下来。兽皮是很粗糙的,会磨损牙齿的前面,留下一些小缺口。那20个尼安德特人中有18个人牙齿上的缺口都是向右倾斜的——这样的话,情况就应该是,你们用右手拿着刮刀来刮削兽皮,把兽皮拉向右边。”
庞特做了个鬼脸,把嘴唇往里面吸,同时将眉毛往眉心拧在一起,玛丽知道这是尼安德特人“印象深刻”的表情。“很出色的推理,”庞特说,“实际上,直到今天,我们还会举行剥皮盛会,使用的剥皮方法就是这样的;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使用机器剥皮的方法,但是这样的剥皮盛会是一种社会性的仪式。”
庞特停了一下,然后说:“提到兽皮……”他走到房间另一边,那面墙上挂着一排皮衣,看上去是肩膀那里有夹子固定在一根横杆上,“请选一件吧,”他说,“还是右边的那些最小。”
玛丽指了指其中一件,她还没看见庞特操作了什么,那件皮衣就从夹子上松开了。她不太清楚怎么才能把它穿上——它似乎是从侧面打开,而不是从双肩处,不过庞特帮着她穿上了。玛丽其实是有点想拒绝穿皮衣的;她在家时从来不穿天然毛皮,但在这儿当然得另当别论。
这肯定不是什么华贵的毛皮,比如水貂和紫貂;这种皮很粗糙,颜色是一种不均匀的红棕色。“这是哪一种动物的毛皮?”玛丽问,庞特正在替她系上扣子,让上衣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猛犸。”
玛丽睁大了眼睛。这也许没有水貂皮那么漂亮,但是在她那个世界里,猛犸皮外套肯定会比水貂皮外套不知贵多少倍。
庞特自己并没有穿上外套。他开始朝门口走去。这扇门倒是普普通通,固定在一根垂直的管子上,这样它就可以像在铰链上那样旋转。庞特打开了门,然后——
然后他们来到了地面上。
突然间,所有的陌生感都烟消云散了。
这里就是地球——她所熟悉的地球。太阳,低低挂在西边的天空,和她以前经常看见的毫无二致。天空还是蓝色的。这儿也有松树、桦树和其他各种各样她认得的树木。
“真冷呀。”她说。这里感觉起来比他们刚才离开的萨德伯里地面温度大约低了4度。
庞特笑了:“真宜人呀。”
忽然,一种声响引起了玛丽的注意,有一小会儿,她以为可能有一头猛犸正在向他们冲过来要为它的亲属报仇。不过还好,那不是猛犸,而是某种气垫车,形状方方正正,但拐角是圆的,正飞过有很多岩石的地面向他们驶来。玛丽刚才听见的声响似乎是夹杂在一起的两种声音,一种声音是几个风扇在向下吹,让气垫车能悬浮起来,离地面有一小段距离;还有一种声音是一个大风扇,就像佛罗里达大沼泽地里用的那些船上面的风扇在往后吹。
“哦,”庞特说,“是我叫来的立方车。”玛丽猜他是通过哈克叫来的,而且并没有把这些话翻译成英语。这个怪模怪样的车停在他们面前,玛丽能看见里面有个尼安德特人司机,是个大块头的男人,看起来比庞特年长20岁。
立方车那透明的侧面打开了,司机对庞特说了几句话。这些话还是没有翻译给玛丽听,但她猜想这些尼安德特语就等同于英语的“上哪儿去呀,老兄”。
庞特示意玛丽先上车。“现在,”他说,“我来带你看看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