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和庞特一直没有拉上酒店房间那厚重的窗帘,天亮时玛丽就醒了,她看见庞特也醒了。“早上好。”她看着他说。显然他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他转过头来面对着玛丽,眼泪从他那深深的眼窝中滚了出来。
“怎么啦?”玛丽问道,温柔地用手背替他擦去泪水。
“没什么。”庞特说。
玛丽做了个皱眉的表情。“去你的没什么,”她说,“到底是什么事?”
“对不起,”庞特说,“昨晚……”
玛丽的心一沉。她觉得昨晚棒极了。难道他不是这么认为?“昨晚怎么了?”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这是我第一次跟女人在一起,自从……”
玛丽挑起了眉,她明白了。“自从克拉斯特去世以后。”她轻声替他说道。
庞特点点头。“我很想念她。”他说。
玛丽把一只胳膊放在他胸口上,感觉到他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我很遗憾没能认识她。”她说。
“原谅我,”庞特说,“你在这里,而克拉斯特不在。我不该……”
“不,不,没事,”玛丽柔声说,“没关系。没事的。我爱……”她顿了一下,“我爱你这样的一腔深情。”
她用胳膊抱紧了他的胸口,把自己向他身边拉近了一些。她不能怪他还在想念去世的妻子;毕竟,她去世还没有多久,而且——
突然间,玛丽想起了一件事。自从庞特在走廊上把她抱进怀里以后,她到现在才想起这件事来,想起了仿佛超越时空从过去走来的那个面目模糊、鬼魅一般的人,当她和庞特在一起时,她从未想起过这个人。但是她发现自己很快就不去理会这件事了。此刻,她的胳膊放在庞特的胸膛上,庞特也把一只手放在她光着的背上,她又睡着了,非常平静。
“这么说,你和这个格里克辛女人发生了性关系?”塞尔根说,显然想要压抑自己的惊讶之情。
庞特点点头。
“但是……”
“但是什么?”庞特问道。
“但是她……她是格里克辛人。”塞尔根停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她属于另一个物种。”
“她是人类。”庞特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
“我不要听什么但是!”庞特说,“她是人类。他们都是人类,另一个世界的那些人。”
“如果你说是,那就是吧。可是——”
“你不认识他们,”庞特说,“你连一个也没有见过。他们是人类。他们和我们一样。”
“你听起来像是在为此辩解。”塞尔根说。
庞特摇了摇头。“不。你在其他事情上也许是对的,但这件事你错了。我对此毫不怀疑。玛尔·沃恩、露·贝努瓦、雷本·蒙特戈、海伦·加涅,还有我在那儿认识的其他所有人——他们是人类。你会慢慢知道的,我们的所有人民都会慢慢知道的。”
“可是你哭了。”
“那是因为我想起了克拉斯特。正如我对玛尔说的那样。”
“你没有罪恶感吗?”
“为什么要有罪恶感?”
“这还没到合欢节。”
庞特皱起了眉。“嗯,我想确实是没到。我的意思是,我根本没有想起这茬。在格里克辛人的世界,男人和女人整个月都在一起,而且……”
“而且要入乡随俗,对吧?”
庞特耸了耸肩。“完全正确。”
“你觉得你的男伴也会同意你这样的看法吗?”
“啊,阿迪克不会介意的。实际上他会挺激动的。他一直希望我能再找个女人,而……”
“而什么?”
“我跟一个格里克辛人在一起,哪怕不是合欢节的时候,也好过我跟达克拉·波尔贝在一起,不管是不是合欢节。他会这么想的,我敢肯定。”
玛丽和庞特终于从酒店的房间里出来了。他们已经错过了当天早上发表的头三篇论文,不过这不要紧;玛丽在离开纽约前,已经下载了包含有这些论文摘要的PDF文档,她知道早上的会议全部都是关于直立人以及试图使匠人重新成为一个合法的独立物种。无论是直立人还是匠人都还没有DNA复原出来,所以玛丽对他们并不是特别感兴趣。
他们穿过走廊时,一名联邦特工过来了。“布迪特公使,”他说,“你有一封刚刚从萨德伯里寄来的联邦快递。”
这个特工拿出一个外交邮袋。庞特接过包裹打开,取出一颗记忆珠。他把它放在手上滚来滚去。“我得听听这个。”
玛丽笑着说:“好吧,我可不想听见人家对你大吼大叫。我想去看看海报展。”
庞特笑了一下,走向他的房间。联邦特工以立正的姿势站在走廊里,玛丽向电梯间走去。
电梯到了。玛丽来到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夹层楼面,美国考古学会的海报展正在这里进行布展。这个会议要到明天才开始,她和庞特不打算留下来参加,不过有几个参展者已经把他们的海报贴起来了。玛丽站在那儿看着霍皮族陶器的两张照片。
过了一会儿,她有点不放心庞特了,于是便回到了12楼。
那个联邦特工还在走廊里。“您是在找布迪特公使吗?女士?”他问。
玛丽点点头。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个特工说。
玛丽走到他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过了片刻,门开了。“玛尔!”庞特喊道。
“嗨,”她说,“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
庞特的手提箱——他从那个宇宙带过来的一个古怪的梯形箱子——摊开着放在床上。“你在做什么?”玛丽问。
“我在打包。”
“他们命令你回去?我以为你说你不会回去的。”她皱起了眉头。这是当然的,现在纽约城有十几个尼安德特人,他实在没必要再留在这里让通道无法关闭,但是,在昨晚之后……
“不是,”庞特说,“没人命令我回去。记忆珠是我女儿杰斯梅尔·凯特寄来的。”
“上帝,她还好吗?”
“杰斯梅尔挺好的。她已经同意成为特赖恩的女伴了,她一直在跟这个年轻人约会。”
玛丽扬起了眉毛。“你是说她要结婚了?”
“差不多吧,是的,”庞特说,“我得回去参加仪式。”
“什么时候?”
“5天以后。”
“哦,”玛丽说,“在你们的世界里,事情进展得可真快。”
“其实,杰斯梅尔已经是动作比较慢的了。很快就要孕育第149代了。杰斯梅尔还没有选好女伴,不过这事没那么急。”
“你见过这个——这个特赖恩吗?”
“见过几次。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
“呃,庞特,你敢肯定这不是个骗局吗?引诱你回到那边去?”
“这不是骗局。消息确实是杰斯梅尔发来的,她从不对我撒谎。”
“好吧,那我们最好送你回萨德伯里去。”玛丽说。
“谢谢。”庞特沉默了一会,好像在考虑,然后又开了口,“你愿不愿意——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参加结伴仪式?根据习俗,孩子们的父母都会去,但是……”
但是杰斯梅尔的母亲克拉斯特已经去世了。玛丽不由得露出了微笑。“我很乐意,”她说,“不过……等我发表完论文再走,来得及吗?就今天下午两点半。我不是故意要使用军事隐喻,但我真的很想把这颗炸弹投下去。”
“你说什么?”庞特问。
“这篇论文将会产生爆炸性的后果。”
“哦,”庞特说,听明白了,“是的,当然,我们可以留下来。”
玛丽的论文确实是会议上最成功的一篇——毕竟,她明确宣告了尼安德特人本身就是一个物种,从而给人类学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辩论画上了句号。按照惯例,她本来必须预先发表论文的摘要,这样就会把她的底牌给泄露出来,不过她的论文是最后才临时补充到会议议程里来的,而她的论文题目——“尼安德特人的细胞核DNA与尼安德特人分类问题的解决”——已经足够让会议室里挤得满满当当。
当她将庞特的染色体组型的幻灯片在高处播放出来时,房间里立刻爆发了激烈的辩论。玛丽这15分钟的发表一结束,她和庞特就得动身去萨德伯里,这一点让她很是高兴。庞特发现会议安排的发表时间如此之短,说了句让玛丽大吃一惊的话:“那个画汤罐的家伙会为你自豪的。”
他们离开酒店前夕,玛丽打了个电话到协力集团给乔克·克瑞格。乔克似乎很高兴玛丽和庞特相处得这么愉快,听说她将有机会去尼安德特世界一游更是激动不已。不过,他提了一个要求:“我希望你能在那儿替我做一个简单的试验。”
“什么试验?”玛丽问。
“带一个罗盘——普通的磁罗盘——等你到那个世界以后,用其他的什么方法确定自己的位置,以确保你是面朝北方。如果是夜里就用北极星,白天的话就用旭日找到东方或者用落日找到西方。明白吗?然后看看罗盘指针上有颜色的那一头指向什么方向。”
“应该指北呀,”玛丽说,“难道不是吗?”
“这就是你缺席职员会议的后果,”乔克说,“尼安德特人声称他们的世界已经经历过了极性逆转,而这在我们世界才刚刚开始。我想查明这是不是真的。”
“他们何必就这种事情撒谎呢?”
“我知道他们不会撒谎。但是他们也许会弄错。记得吗,他们没有卫星,而我们对地球磁场的研究大部分都是在轨道上完成的。”
“明白了。”玛丽说。
她没再说话,于是乔克便承担起了结束谈话的任务。“那就这样吧,玛丽。旅途愉快!”
她放下电话。这时,庞特来到她的房间,看看她是不是可以出发了。
“我打算把租来的车放在罗切斯特,去那儿并不用绕很远,”玛丽说,“我们可以在那儿拿上我自己的车,开去萨德伯里,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嗯,在去萨德伯里的路上,我想中途在多伦多停留一下,”玛丽说,“那也没有绕路,何况,你也不能和我轮换着开车。”
“这样可以啊。”庞特说。
但是玛丽并没有就此打住。“我有一件……事要去办。”
庞特看起来很不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证明自己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就像你们说的,‘没问题’。”
玛丽和庞特来到了约克大学。庞特的身份实在是没法掩饰。在冬天,他也许可以戴上一顶无檐帽拉到眉脊下面,再把滑雪镜围在眼睛上,但是如果他在秋天这副打扮四处转悠,那就跟他什么伪装都不做一样显眼。而且——玛丽有点不寒而栗——她不想看见庞特戴着任何类似于滑雪面罩的东西;她从来都不想把这两个人在脑子里混淆起来。
玛丽和庞特把车停在访客停车场,然后一起向校园里走去。“这儿不需要有人保护我吗?”庞特问。
“手枪在加拿大是明令禁止的,”玛丽说,“这不代表这里没有枪,但是……”她耸了耸肩,“这里和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不一样。在加拿大,上一次刺杀事件发生于1970年,而且那还是因为魁北克分离问题。说实话,我认为你在加拿大没什么可担心的,起码不用比其他那些名人更担心。根据《多伦多星报》的消息,茱莉亚·罗伯茨和乔治·克鲁尼都在城里拍电影呢。相信我,傻乎乎去围观他俩的人肯定比看我们的人多。”
“很好。”庞特说。他们经过约克巷低矮的建筑继续往前走……
这里是无法避开的。玛丽从一开始就知道;访客停车场曾经热闹过,但是现在已经废弃了。她和庞特很快就要经过那两道混凝土墙相交的地方,在那里……
玛丽伸出手,握住庞特的大手,然后张开手指,和他的手指紧扣在一起。她什么也没有说,甚至看都没看一眼那道墙,只是往前走,眼睛笔直地看着前面。
不过庞特看了看四周。玛丽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她被强奸的具体地点,但是她能看出来他注意到这是个封闭的空间,树木挡住了视线,最近的灯柱离这里也还是很远。即使他全部都想明白了,他也没说什么,但是玛丽很感激他握紧了她的手,这让她很安心。
他们继续向前走。太阳在波涛般的白云后面时隐时现,好像在玩捉迷藏。校园里挤满了年轻人,有一两个还穿着短裤,大部分穿的都是牛仔裤,法学院有些学生穿着夹克、打着领带。
“这里比劳伦森大学大多了。”庞特东张西望着说。庞特第一次来到萨德伯里时所在的地方离劳伦森大学很近,玛丽就是在那儿完成了DNA研究,研究结果显示他是个如假包换的尼安德特人。
“哦,是的,确实大多了,”她说,“这是多伦多仅有的两所——嗯,三所——大学之一。如果你还想看更大的大学,哪天我带你去多伦多大学看看。”
庞特四处张望时,人们也在看着他。有一次,有个女人甚至走到玛丽跟前,就好像她们是久违的朋友,可是玛丽却压根记不起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以前她俩曾经几百次擦肩而过,从来都是当对方不存在一样。这个女人虽然软绵绵地和玛丽握着手,实际上显然是在利用这个机会近距离地看看尼安德特人。
他们终于摆脱了她继续往前走。“我就在那栋楼里面工作,”玛丽指着一栋楼说道,“那是法夸尔森生命科学楼。”
庞特又看了看四周。“在你们世界里我去过的所有地方当中,我觉得大学校园是最好的地方。地方很开阔!还有很多树和草。”
玛丽想了想他说的话。“这里的生活的确很好,”她说,“在很多方面都比现实世界要更文明一些。”他们进了法夸尔森,走上楼梯去二楼。刚一进走廊,玛丽就看见走廊另一头有个熟悉的身影。“科尼留斯!”她喊道。
那个人转过身来张望着。他眯起了眼睛,显然眼神不如玛丽那么好。过了一会儿,他才认出她来。“你好,玛丽。”他说着,朝他们走了过来。
“不要这么担心,”玛丽对他喊道,“我只是过来看看。”
“他讨厌你吗?”庞特轻声问道。
“没有啊,没那回事,”玛丽说,轻轻一笑,“我去协力集团工作这段时间,就是这个家伙替我教课。”
科尼留斯越走越近,当他意识到和玛丽在一起的人是谁的时候,他的眼睛睁大了。不过,值得称赞的是,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布迪特博士。”他边说边鞠了一躬。
玛丽想对科尼留斯说,你看,并不是所有的大人物都被称为“教授”,不过她还是决定不这么说;科尼留斯已经够敏感了。
“你好。”庞特说。
“庞特,这位是科尼留斯·拉斯金。”接着,玛丽像以往一样重复了一遍,在名和姓之间夸张地停了一会儿,这样庞特就能分辨哪个是名哪个是姓了。“他是分子生物学博士——博士是我们这里最高的学术身份。”
“认识你很荣幸,拉斯金教授。”庞特说。
玛丽并不想纠正庞特——他一直非常努力地想要把这些有人情味的细节都弄对;他的努力当之无愧可以得“A”。不过即使科尼留斯注意到庞特说错了,他也丝毫没有追究,仍然对庞特的长相充满了兴趣。“谢谢。”他说,“你们怎么来了?”
“坐玛尔的车来的。”庞特说。
“我们是去萨德伯里的,”玛丽说,“庞特的女儿要结婚了,他想去参加仪式。”
“恭喜。”科尼留斯说。
“达丽娅·克莱恩在吗?”玛丽问,“或者格雷厄姆·斯迈思?”
“我一整天都没看见格雷厄姆,”科尼留斯说,“不过达丽娅在你的老实验室里。”
“卡伊瑟在吗?”
“她也许在自己的办公室吧。我不清楚。”
“好吧,”玛丽说,“我只是想来取一些东西的。再见了。”
“保重。”科尼留斯说,“再见,布迪特博士。”
“再见。”庞特边说边跟着玛丽继续往前走。他们来到了一间办公室,玛丽敲了敲门。
“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
玛丽把门打开了一点。
“玛丽!”那个女人吃惊地喊道。
“嗨,卡伊瑟。”玛丽咧开嘴笑着说。她把门开得更大一些,现出了庞特。卡伊瑟睁大了棕色的眼睛。
“卡伊瑟·雷姆图拉教授,”玛丽说,“我想让你见见我的朋友,庞特·布迪特。”她转过头对庞特说道:“卡伊瑟是约克大学遗传学系的系主任。”
“真不敢相信,”卡伊瑟抓住庞特的手握了一下,“这真是太棒了。”
玛丽想说,“是的,他的确很棒。”不过她只是自己偷偷这么想而已。她和卡伊瑟聊了一会儿,补上了系里的所有新闻,然后卡伊瑟就得去给学生上课了。玛丽和庞特继续沿着那条走廊往前走。他们来到一扇有窗户的门前,玛丽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去。
“有人在吗?”玛丽对着埋头于工作台上的一个女人的背影喊道。
那个年轻的女人转过身来。“沃恩教授!”她高兴地喊道,“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还有——我的上帝——这就是那个——”
“达丽娅·克莱恩,我想让你见见庞特·布迪特。”
“哇哦。”达丽娅说,接着,仿佛这还不够似的。“哇哦。”她又说了一遍。
“达丽娅正在攻读博士学位。她的专业和我一样——古代DNA复原。”
玛丽和达丽娅谈了一会儿,而庞特——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一名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到处看看,他对格里克辛人的技术总是兴致满满。最后,玛丽说:“嗯,我们要走了,我只是想来取我留在这儿的一些标本。”
她穿过房间走到储存生物标本的冰箱那里,看见上面又用胶带贴上了一些新的卡通画,和她以前亲自选出来贴上去的西德尼·哈里斯漫画以及盖瑞·拉尔森漫画贴在一起。她打开冰箱的金属门,感觉到一股冷气跑了出来。
冰箱里大概有二十几个尺寸各异的容器。有些贴着激光打印的标签;另外那些就贴着长条形的胶带,上面用魔术笔写着字。玛丽没有看见她要找的那些标本;它们肯定是被谁推到最后面去了,她不在时还有其他人在用她的冰箱。她开始移动那些容器,拿出了两个大瓶子——“西伯利亚猛犸皮”、“因纽特人胎盘物质”——把它们放在台子上,这样她就更容易看见里面了。
玛丽觉得自己的心狂跳了起来。
她又在标本里面翻找了一遍,想要确认一下。
可这是不会弄错的。
那两个她标着“沃恩666”的容器——那两个装有她被强奸的物证的容器,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