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华盛顿只有一天时间能到处看看,然后就要开会了,”玛丽说,“我想带你看的地方有很多,不过还是想从这儿开始。关于这个国家,关于作为人类的意义——我们这种人类,没有哪儿比这里能让人了解得更多了。”
庞特向眼前这奇特的景致远远望去,一脸不解。绿草茵茵的美景中有一道疤痕,像一道深深的鞭痕,绵延大约八十步以后,和另一道类似的疤痕以一个钝角相交在一起。
这黑色的疤痕反射出光线——一种……那个词又想不起来了?一种矛盾修“粗”法,就是这个词;意思是说法上存在矛盾。黑色,就意味着吸收了所有的光线;反射,则是将光线反弹回去。
可是它确实是这样,一面黑色的镜子,映出庞特的面孔,也映出了玛丽的面孔。这是两种人类——不仅仅是男人和女人,而是两个独立的物种,以人类为主旋律的两个不同版本。从她的映像中可以看见一个人,她称之为智人,他则称其为格里克辛人:有着怪里怪气、笔直向下的前额、小得可怜的鼻子,还有——在庞特的语言里没有这个词——她的下巴。
从他的映像中也能看见一个人,她叫他尼安德特人,他称之为巴拉斯特人,这个词在他的语言里是“人类”的意思:有着尼安德特人的宽面孔、两道弯弯的眉脊,不大不小的鼻子占据了脸部的三分之一。
“这是什么?”庞特问道,凝视着这个黑色的长方形,凝视着他们的倒影。
“这是一座纪念碑。”玛丽说,她把视线从这堵黑墙上移开,向着远处挥了挥手,“这一整条林荫大道上到处都是纪念碑,这儿的两道墙对着其中最重要的两座。那个尖顶是华盛顿纪念碑,纪念的是美国第一任总统。那边的是林肯纪念堂,为了缅怀解放了奴隶的那位总统而建。”
庞特的翻译机“哔哔”响了起来。
玛丽叹了一口气。显然还有更复杂的事情,还有更多的——她以前怎么称呼这个的?——家丑要晾出来。
“我们以后再参观那两座纪念碑,”玛丽说,“正如我所说的,我想先从这里开始。这是越南战争老兵纪念碑。”
“越南是你们的国家之一,对吧?”庞特说。
玛丽点了点头。“它在亚洲的东南部——也就是你们那里加拉索伊的东南部,刚好在赤道的北边,是一小块S形的土地,”——她用手指在空中画出这个字母,这样庞特就能明白了——“坐落在太平洋的海岸线上。”
“这个地方在我们那儿叫霍尔塔纳坦。但是在我们的世界里,那儿非常炎热潮湿,经常下雨,到处是沼泽,昆虫肆虐。没有人住在那儿。”
玛丽扬起了眉。“这个世界有8000多万人在那里生活。”
庞特摇了摇头。这个世界的人类实在是太……太没有节制了。
“而且,”玛丽继续说道,“那儿发生了一场战争。”
“为了什么?争夺沼泽?”
玛丽闭上了眼睛。“为了意识形态。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冷战吗?这场战争就是冷战的一部分——但是打得热火朝天。”
“热火朝天?”庞特摇着头说,“你指的不是温度,对吧?”
“不是。热火朝天。指的是枪战。指的是有人死去。”
庞特皱着眉问:“死了多少人?”
“全部算上,包括双方?没有人能说清楚。南越方面死了100多万人。而北越的死亡人数介于50万和100万之间。还有……”她指了指那堵墙。
“什么?”庞特问,还是没弄明白这个黑色的反光体到底是什么。
“还有58209个美国人。这两堵墙就是为了纪念他们而建的。”
“怎么纪念?”
“看见黑色花岗岩上雕刻的文字了吗?”
庞特点点头。
“那些是名字——确认阵亡者的名字,以及在战斗中失踪者的名字,他们再也没有回来。”玛丽停了一下,“这场战争于1975年结束。”
“但根据你们的计算,今年是……”庞特说出了这个年份。
玛丽点了点头。
庞特低着头说道:“我想那些失踪的人不会回来了。”他向墙走近了一些。“这些名字是怎么排列的?”
“按照死亡日期的先后顺序。”
庞特看着那些名字,他看出这些都是用所谓的大写字母写的,一个小小的记号——一颗子弹——他们就是这么叫它的。这是他们那许许多多具有双重意思的单词之一——把每一个名字和旁边的名字分隔开来。
庞特看不懂英文字母,他才刚刚开始明白国际音标这个奇怪的概念。玛丽走到他身边,轻轻地为他念出一些名字。“迈克·A.马克辛。布鲁斯·J.莫兰。波比·乔·芒茨。雷蒙德·D.麦克格罗辛。”她指了指另一行,很显然是随手选的,“塞缪尔·F.霍利菲尔德。小鲁弗斯·胡德。詹姆斯·M.因曼。大卫·L.约翰逊。阿诺尔多·L.卡里罗。”
更往下的又一行。“多尼·L.杰克逊。波比·W.乔比。波比·雷·琼斯。小哈尔考特·P.琼斯。”
“他们有58000多人。”庞特说,他的声音和玛丽的一样轻。
“是的。”
“但是——但是你刚才说这些是阵亡的美国人?”
玛丽点了点头。
“那他们干吗要到半个地球之外去打仗?”
“他们去帮助南越的人民。1954年,越南被一分为二:北越和南越。依照和平协议的规定,他们各自都有自成一派的政府。两年后,也就是1956年,将在北越和南越的所有地方举行自由选举,由一个国际委员会进行监督,使越南统一在一个由人民选举出来的政府之下。但是1956年过完了,南越领导人却拒绝按照预定计划举行选举。”
“我们参观费城时,你对我说了很多关于这个国家——美国——的事情,”庞特说,“我知道美国人非常重视民主。让我来猜猜看:美国派出军队迫使南越遵守诺言参加民主选举。”
可是玛丽摇了摇头。“不,不是的,美国支持南越不举行选举的想法。”
“那是为什么?难道北越的政府很腐败?”
“不,”玛丽说,“不是,北越的政府相当廉洁,也很友好,至少在有望进行的选举——他们是想要选举的——被取消以前,他们都是在进步的。但是确实有个政府很腐败——就是南越的政府。”
庞特摇着头,非常困惑。“可是你说美国人支持的是南越这一方。”
“没错。南越的政府是很腐败,但它是资本主义的,它和美国有着同样的经济体制。而北越的政府是共产主义的,它所采用的经济体制跟苏联还有中国是一样的。北越政府远比腐败的南越政府更得人心。而美国担心的是,如果举行自由选举,共产主义者们就会获胜,从而控制越南全境,这又会导致加拉索伊东南部的其他国家也落入共产主义的统治。”
“所以美国人就派士兵去了那里?”
“是的。”
“然后阵亡了?”
“很多人都阵亡了,是的。”玛丽停了一下,“这就是我希望你能理解的,对我们来说,信念是如此重要。我们会为了维护一种意识形态、为了支持一项事业而献出生命。”她指了指那堵墙,“在这里的这些人,这58000多人,是为了他们的信念而战。他们听从命令奔赴战场,去将一个弱小的民族从共产主义的巨大威胁中解救出来,他们就是这么做的。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很年轻——18岁、19岁、20岁、21岁。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开家。”
“现在他们死了。”
玛丽点了点头。“可是没有被忘却。我们在这里纪念他们。”玛丽悄悄地指了一下。庞特的警卫们——乔克·克瑞格安排的联邦调查局职员——不让人们靠近他,但是这两堵墙很长,长得简直难以置信,远处有个人趴在黑色的墙面上。“看见那边那个人了吗?”玛丽问,“他在用铅笔把他认识的某人的名字拓在纸上。他——呃,他看上去有50多岁,是不是?可能他自己就参加过越南战争。而他在拓印的也许就是某个在那儿阵亡的朋友的名字。”
庞特和玛丽静静地看着这个人做完了拓印,他把这张纸折起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里,然后说起话来。
庞特稍稍摇了摇头,很是疑惑。他指着自己左前臂上的机侣说道:“我想你们身上没有植入通信设备吧。”
“我们是没有。”玛丽说。
“可是我也没有看见任何外置的电话听筒,任何——你们怎么叫它来着?——任何移动电话。”
“你没看错。”玛丽轻声说。
“那他是在跟谁说话呢?”
玛丽微微耸了耸肩。“和他死去的战友。”
“但那个人已经死了。”
“是的。”
“人是没有办法跟死者说话的。”庞特说。
玛丽又指了指墙,挥起手臂的动作映在了黑曜石的墙面上。“人们觉得他们可以。他们说在这儿感觉离这些死者最近。”
“死者的遗体安放在这里吗?”
“什么?不,不是,没有。”
“那我——”
“是名字。”玛丽说,听起来有点生气了,“这些名字。这里有这些名字,我们是通过名字来与人沟通的。”
庞特皱着眉说道:“我——请原谅,我不是有意要说这些话来让你讨厌。但你们这样肯定不对。我们——我们的人民——是通过面孔来与人沟通的。我认得无数人的面孔,却从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还有,呃,我认识你,我知道你的名字,但我却无法清楚地把它念出来甚至是想出来。玛尔——我至多只能念成这样。”
“我们认为名字是……”玛丽耸起肩说道,似乎是承认她说的话听起来会很可笑,“……有魔力的。”
“可是,”庞特又开口了,“你们没有办法和死者交流。”他不想这么顽固不化,真的,他不想。
玛丽闭了一会儿眼睛,好像是在鼓起勇气——又或者,庞特想,好像是在跟别处的某个人进行沟通。“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有来世。”玛丽最后说道。
“来世,”庞特说出这个词,仿佛这是一块上好的肉,“这是种矛盾修‘粗’法。”
“对我们来说不是。”玛丽说。接着,她又加重语气说道:“对我来说不是。”她看了看四周,起初庞特认为这只是她内心思想的表露;他以为她是想找个法子来说出她的感受。可是她看见了什么,随即眼睛一亮,开始向前走去。庞特跟在她后面。
“你看见那些花了吗?”玛丽问。
他点点头。“当然。”
“那是由活着的人留在这里的,留给某个死去的人,死者的名字就刻在这块石板上。”她指着面前那块光滑的花岗岩说。
玛丽弯下了腰。这些花——红玫瑰——仍然连在长长的花梗上,用一根细绳绑成了一束。花束上用丝带系着一张小小的卡片。“给威利,”玛丽说,显然是在念卡片,“深爱他的妹妹赠。”
“哦。”庞特说,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回答。
玛丽继续向前走。一张浅黄褐色的纸靠在墙边,她走过去捡了起来。“亲爱的卡尔……”她念了一句就停下了,在她面前的那块石板上查找着。“这一定就是他,”她说,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一个名字,“卡尔·鲍文。”她一直看着这个刻在上面的名字。“这封信是给你的,卡尔,”她说——这句话显然不是信上写的,因为她并没有低头看那张纸。然后,她垂目凝视,大声地从头念了起来。
亲爱的卡尔:
我知道我应该早点来。我想来的。真的,我早就想来。可是我不知道你听到这个消息会怎么想。我知道我是你的初恋,你也是我的初恋。对我来说,没有哪个夏天像1966年的夏天那么美好。你走了以后,我每天都想你。当你阵亡的消息传来,我哭了很久很久。就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又哭了。
我不希望你觉得我已经不再为你伤心了,因为并非如此。但我必须让生活继续下去。我嫁给了巴基·塞缪尔斯。你还记得他吗?那个从东部来的家伙。我们有两个孩子,现在都长大了,比你阵亡的时候还要大。
你认不出我了吧,我想你认不出的。我有白头发了,我想把它们给藏起来,而我的雀斑早就没有了。可是我依然想着你。我很爱巴克,但我也爱你……我知道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永远爱你的,
简
“再见面?”庞特重复道,“但是他已经死了。”
玛丽点了点头。“她的意思是,等她也死了,就会见到他。”
庞特皱起了眉。玛丽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又有一封信靠在墙上,这封信用透明的塑料封了起来。她把它拿起来,开始念道:“亲爱的弗兰基……”她在面前的墙上扫了一眼。“在这里,”她说,“弗兰克林·T.穆伦斯三世。”她大声读了出来。
亲爱的弗兰基:
人家说父母不应该比孩子活得久,可谁能想到一个孩子才19岁就被带走了呢?我每天都想你,你爸也是。你知道他的——在我面前,他总是试着表现得很坚强,可是直到今天,每当他以为我睡着了以后,我都听见他轻声哭泣。
母亲的职责就是照看她的孩子,而我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现在上帝在亲自照看你了,我知道你在他慈爱的怀抱中是安全的。
我们会再相聚的,我亲爱的儿子。
爱你的,
妈
庞特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感情是如此地情真意切、毫无掩饰,但……但这是荒谬的。难道玛丽看不出来吗?难道写这些信的人看不出来吗?
玛丽继续向他读着被人们留下来靠在墙边的信件、卡片、徽章和卷轴。字字句句都让庞特久久难以忘怀。
“我们知道上帝在照顾你……”
“我期待着我们再度相聚的那一天……”
“有这么多已被忘记/有这么多还未说起/但我许诺会全部告诉你/等到我们死去后再度相遇。”
“睡吧,亲爱的……”
“期盼着我们再度团聚……”
“……到了那个美好的日子,上帝会让我们在天堂里团圆……”
“别了——上帝与你同在!——直到我们再见……”
“保重,兄弟。我下次来华盛顿时再来看你……”
“安息吧,我的朋友,安息吧……”
玛丽有好几次不得不停下来擦掉眼泪。庞特同样很难过,他的眼睛也湿了,但并不是——他认为——出于和玛丽同样的原因。“所爱的人死去总是让人很难过的。”庞特说。
玛丽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他欲言又止。
“什么?”玛丽问。
“这个纪念碑,”庞特说道,挥起手臂将这两座巨大的墙都包罗进来,“是为了什么而建的?”
玛丽又扬起了眉毛。“为了向死者致敬呀。”
“不是所有的死者,”庞特温和地说,“这些只是死去的美国人……”
“嗯,是的,”玛丽说,“这座纪念碑是为了纪念美国士兵所做出的牺牲而建,美国人民通过这种方式来表示,他们感激这些死者。”
“感激过。”庞特说。
玛丽看起来很不解。
“是我的翻译机发生故障了吗?”庞特问,“你可以感激——现在时——还活在人世的;但你只能感激过——过去时——已经不在人世的。”
玛丽叹了一口气,显然是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庞特轻声说,“这个纪念碑是为了什么而建?”
“我告诉过你了,为了向死者致敬。”
“不,不是,”庞特说,“就算你是对的,这可能只是个附带的结果。而设计者的目的肯定是——”
“林璎。”玛丽说。
“什么?”
“林璎。她就是设计这座纪念碑的那名女性。”
“哦,”庞特说,“呃,她的目的肯定是——任何人设计纪念碑的目的都是——确保人们永远不会忘记。”
“是又怎样?”玛丽说,似乎很不高兴,她觉得庞特是在吹毛求疵。
“而不忘记过去的原因,”庞特说,“是为了避免再度犯下同样的错误。”
“好吧,是的,当然。”
“那么这座纪念碑达到这个目的了吗?从那以后,同样的错误——导致所有这些年轻人死去的错误——得以避免了吗?”
玛丽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我想没有。战争依然在打,而且——”
“美国在打仗?建起这座纪念碑的人民在打仗?”
“是的。”玛丽说。
“为了什么?”
“为了经济情况。为了意识形态。还有……”
“还有什么?”
玛丽耸起肩膀。“为了复仇,报复。”
“当这个国家决定开战时,是在哪里宣战的?”
“呃,在国会。我稍后会带你去那儿。”
“在那儿能看见这座纪念碑吗?”
“这一座?不,我想看不见。”
“他们应该就在这儿宣战。”庞特直言不讳道,“他们的领导人——总统,对吧?——他应该就在这儿宣战,就站在这58209个名字前面。这才应该是建起这样一座纪念碑的目的:如果一名领导人能够站在这里,看着因为以前有一名总统宣战而死去的这些人的名字,仍然号召年轻人动身去在另一场战争中牺牲,那么也许这场战争才是值得打的。”
玛丽把脑袋歪到一边,但是什么也没说。
“毕竟,你说过你们打仗是为了维护你们最重要的价值观念。”
“理想是这样的,没错。”玛丽说。
“但是这场战争——在越南的这场战争,你说过是为了支持一个腐败的政府,为了阻止选举的举行。”
“嗯,从某个角度来说,是的。”
“在费城时你让我看到了这个国家是在哪儿建立的、如何建立的。美国最珍视的信念不就是民主,不就是人们的意愿得到倾听与实现?”
玛丽点了点头。
“那么他们就应该为了维护这个理想而战。到越南去,确保那里的人民有机会进行投票,这才是美国的理想。而如果越南的人民……”
“越南人。”
“如你所说。如果他们通过投票选择了共产主义体制,那么美国的民主理想就实现了。你们当然不能只在投票合你们的意时才珍视民主。”
“也许你说得对,”玛丽说,“很多人都认为美国不该卷入越南战争。他们说这场战争亵渎了神灵。”
“亵渎?”
“呃,就是对上帝的侮辱。”
庞特把眉毛挑到了眉脊上面。“据我所见,你们的这个上帝肯定皮糙肉厚。”
玛丽歪了一下头,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一点。
“你告诉过我,”庞特说,“这个国家的大部分人都是基督徒,像你一样,是这样的吧?”
“是的。”
“大部分是多大?”
“很大,”玛丽说,“其实我来美国时就对此专门做过研究。美国大约有2.7亿人口。”庞特以前听过这个数字,所以这一次并没有被这么大的数目吓一跳。“约有100万人是无神论者——他们完全不相信有上帝存在。还有2500万人不信教;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任何特定的宗教信仰。所有的其他宗教团体包括——犹太教徒、佛教徒、穆斯林、印度教徒——加起来大概总共有1500万人。剩下的所有人——将近2.4亿——声称自己是基督徒。”
“那么这就是个基督教国家了。”庞特说。
“嗯,和我的祖国加拿大一样,”玛丽说,“美国是以其对多种不同信仰的包容而感到自豪的。”
庞特不以为然地一挥手。“2.4亿在2.7亿里占到将近90%了;这就是个基督教国家。你和其他人对我说过基督教徒信仰的精髓。关于那些攻击你的人,基督是怎么说的?”
“山上宝训,”玛丽说道,她闭上了眼睛,大概这样能帮助她回忆起来,“‘你们听见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所以,在一个基督教国家的政策中,复仇是没有容身之地的。”庞特说,“可是你却说这是它发动战争的理由之一。同样地,在一个民主国家的政策中,也不应该去阻碍另外一个国家的自主选择,可是它却在越南打了这场战争。”
玛丽没有说话。
“难道你看不出吗?”庞特说,“这才是这座纪念碑、这座越南老兵墙,应该提醒人们不要忘记的:毫无意义的死亡,这个错误——一个严重的错误,严重到把很多人送进了坟墓——我也用你们语言里的词汇来试着玩个游戏吧——错就错在所发起的这场战争和你们最为珍视的原则背道而驰。”
玛丽还是没有说话。
“这就是为什么将来美国的战争应该在这里宣布——就在这儿。只有当开战的理由经受住了考验,确实是为了维护宝贵的基本原则,也许它才是一场应该进行的战争。”庞特再一次让视线掠过了这堵墙、这个黑色的反光体。
玛丽什么也没有说。
“还有,”庞特说,“让我来说得简单一些吧。你念的那些信——我想——都是很有代表性的吧。”
玛丽点点头。“每天都有人把像这样的信留在这里。”
“但是你没有看见问题所在吗?这些信里有一个基本的信念,那就是这些死者并没有真正死去。‘上帝在照顾你’,‘我们会再度相聚的’,‘我知道你在保佑着我’,‘有一天我会再见到你的’。”
“我们以前讨论过这个问题,”玛丽说,“我们这种人类——不仅仅是基督教徒,而是大部分智人,不管他们信仰什么宗教——相信人的精髓并不会随着身体的死亡而终结。灵魂还在。”
“而这个信念,”庞特肯定地说,“就是问题所在。自从你第一次跟我说起以后,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是在这儿、在这座纪念碑前、在这面刻满了名字的墙边,我——你怎么说来着?——大彻大悟。”
“悟到什么?”玛丽说。
“他们死了。他们被杀了。他们不存在了。”他伸出手抚摸着一个他念不出的名字。“叫这个名字的人。”他摸着另一个名字。“和叫这个名字的人。”他又摸着第三个名字。“还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他们不在了。面对这个事实才是这面墙真正要告诉人们的。谁也不能到这儿来跟死者说话,因为死者已经死了。谁也不能到这儿向死者请求原谅,因为死者已经死了。谁也不能到这儿来为了死者而感动,因为死者已经死了。这些名字、这些刻在石头上的字母——就是他们所留下的一切。这才是这面墙要传递的信息、要给人们的教训。只要你们一直认为这一生只是场序幕、更多的还在后头,认为在这儿受到的委屈将在未来的某处得到报偿,你们就会一直看轻生命,就会继续送年轻人去受死。”
玛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把它吐出来,显然是在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用脑袋示意了一下。庞特转头望去。一个人——一个白发男子——正在把他自己的信放在墙的前面。“你能去对他说吗?”玛丽问道,口气很尖锐,“对他说他是在浪费时间。或者是那个女人,在那边——双膝跪下在祈祷的那个?你能对她说吗?消除她的幻想?相信他们所爱的人在某个地方依然活着,这让他们觉得安慰。”
庞特摇了摇头。“就是因为有这个信念,才会发生这场战争。向死者致敬的唯一办法,就是确保不会再有人过早步入死亡的国度。”
玛丽似乎来气了。“那好。你去告诉他们吧。”
庞特回过头看着那些格里克辛人和他们映在墙上的黑色倒影。他的人民几乎从来不曾夺走人类的生命,而玛丽的人民却是这样大规模地、频繁地杀人。他们如此的草菅人命,一定跟对于上帝和来世的信仰有关联。
他向前走了一步,然而……
然而,此刻,这些人看上去并无恶意,并不是嗜血成性,并没有准备杀人。此刻,他们看上去很悲伤,悲痛欲绝。
玛丽还在跟他生气。“去啊,”她说,用一只手指了一下,“你在磨蹭什么?去告诉他们啊。”
庞特想起了克拉斯特去世时自己有多伤心。而……
而这些人——这些陌生的、奇怪的格里克辛人——正在从他们的信仰中获得一些安慰。他凝视着墙边的这些人,他们被武装的特工人员拦住不许靠近他。不,不,他不会对这些哀悼死者的人说他们挚爱的人是真的走了。毕竟,让他们去送死的,并不是这些伤心的人。
庞特转过头看着玛丽。“我明白这个信仰给人们带来安慰,可是……”他摇了摇头,“可是你们要怎么样逃脱这个恶性循环?上帝使杀戮变得合乎人意,杀戮以后由上帝来提供安慰。你们如何避免这样的事一再发生?”
“我不知道。”玛丽说。
“你们必须有所行动。”庞特说。
“我有,”玛丽说,“我祈祷。”
庞特看看她,回头看看那些来哀悼的人,又转过头来看看玛丽,然后低下头,盯着面前的地面,似乎没有办法面对她抑或是面对那几千个名字。“如果我觉得这样做有哪怕一丁点用处的话,”他轻声说,“我就会和你一起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