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一眼我没有认出他。首先是因为我在什么地方看过他,走在美国众议院门前的台阶上看见他就已经足够出乎意料了。其次是因为他比我记忆中老了很多,最后还因为他不是绿色的。

“斯奇拉德将军,”我说,“吓了我一跳。”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说。

“你看起来不一样了。”我说。

“哈,是啊,”斯奇拉德说,“殖民联盟现在必须和地球上的人类政府打交道,我们发现假如我们还是原来的样子,地球上的政治家就不会正眼看你。”

“绿皮不容易啊,”我说。

“确实,”斯奇拉德说,“于是我把自己弄得老了一点,也白了一点。似乎挺管用。”

“我猜你没说你都还没到能租车的年纪吧?”我说。

“他们已经很头疼了,我看就没这个雪上加霜的必要了。”斯奇拉德说,“有时间吗?想跟你聊聊。”

“我今天的听证会已经结束了,”我说,“有得是时间。”

斯奇拉德夸张地环顾四周。“你那帮记者呢?”

“哈,他们,”我说,“高将军今天在参议院情报委员会开听证会。我只是和众议院的农业委员会开会。仅仅摆了一台现场转播的摄像机而已。几个月前就没人跟着我跑了。外星人比较有意思。”

“王者的光环就这么没了。”斯奇拉德说。

“我不介意,”我说,“在杂志封面待一阵当然很好,但毕竟是会过气的。一起走走?”

“荣幸之至。”斯奇拉德说。我们走向国家广场。虽说已经下了杂志封面,但我这张脸还是蛮好认的,所以偶尔还是会有人瞥我一眼,不过华盛顿居民早就看够了著名政治家——我猜我应该是这个身份,反正也没有更好的名头了。

“不介意我问一句吧,将军?”我说,“你来地球干什么?”

“今天我在游说参议员,”斯奇拉德说,“美国暂停了防卫军征兵的计划,这是个问题。美国一直是我们的兵源大头,所以其他国家禁止民众入伍始终不是什么问题,他们的贡献可忽略不计。但没有了美国,我们就不可能达到目标,尤其是其他国家也纷纷暂停了征兵计划。”

“我知道暂停征兵的事情,”我说,“我问的是你来干什么。”

“我似乎很擅长说政客的语言,”斯奇拉德说,“很显然,中度社交无能在这儿是个优势,这正是特种部队的优势。”

“你觉得你能说服他们撤销禁令吗?”我问。

斯奇拉德耸耸肩。“很复杂,”他说,“殖民联盟瞒了地球那么久,所以现在一切都变得很复杂。你来告诉每一个人,他们都错过了什么好事。他们非常生气。问题是气愤会不会让他们倒向种族联合体,而不是其他人类。”

“什么时候投票?”我说。

“三周后。”斯奇拉德说。

“一定很有意思。”我说。

“活在很有意思的时代可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斯奇拉德说。

我们默默地走了几分钟。

“有些话我想告诉你,但仅限于咱们私下聊聊,”斯奇拉德说,“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说。

“首先,我想谢谢你,”他说,“从没想到过我能有机会来地球看看。要是你没彻底毁掉殖民联盟的做事手段,我也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所以,谢谢你。”

我很难藏住脸上的笑意。“不客气。”我说。

“其次,我要向你道歉。”

“你要向简道歉,将军,”我说,“被你改造了的是她。”

“我改造了她,但利用了你们两个。”斯奇拉德说。

“你说你这么做是为了人类的生存,”我说,“我没兴趣被你或者任何人利用,但至少我比较认同你的目标。”

“我没有完全对你说实话,”斯奇拉德说,“对,我担心殖民联盟会导致人类灭亡。阻止这个结果是我的首要目标,但我还有另外一个目标,一个自私的目标。”

“是什么?”我说。

“特种部队是殖民联盟的二等公民,”斯奇拉德说,“一向如此。他们需要我们,但不信任我们。为了让殖民联盟活下去,最艰难的工作都交给我们——摧毁联合体舰队的是我们,但奖赏是更多的工作、更多的责任。我需要让殖民联盟认可我的人,明白我们对联盟有多么重要。答案就在你身上。”

“我,”我说,“你说过选我们是因为简和佐伊,不是我。”

“骗你的,”斯奇拉德说,“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简和佐伊对人类存亡至关重要,但你对我的目标至关重要。”

“我不明白。”我说。

“因为你发现自己受到利用会勃然大怒,”斯奇拉德说,“萨根中尉发现殖民联盟利用了她和洛诺克,她无疑会很生气,但她的处理手段是直接解决眼前的问题。这就是她受到的训练。直线思考。你妻子有许多美德,佩里,但耍手腕绝对不在其中。但你就不一样了。你会仔细琢磨,会寻找长期有效的处理手段,会惩罚利用你的人,会确保人类不会两次面对相同的威胁。”

“领着种族联合体来地球,”我说,“切断殖民联盟的兵源?”

“我们认为有这个可能性,”斯奇拉德说,“虽然不大,但确实存在。结果是殖民联盟需要仰仗手头现成的军事力量。我们。”

“还有殖民者呢?”我说。

“殖民者有近两百年没有为自己打过仗了,”斯奇拉德说,“会酿成灾难的。重任迟早会落在特种部队头上。”

“但你来地球是为了游说他们撤销征兵禁令。”我说。

“上次我们谈话的时候,我说过我为什么允许他们利用特种部队的士兵去摧毁联合体舰队。”斯奇拉德说。

“好让你继续控制局势。”我说。

斯奇拉德摊开双手,像是在说“你看”。

“我还是很难相信是你策划了这一切。”我说。

“我什么都没有策划,”斯奇拉德说,“我留下了也许会成真的可能性,做好看结果行动的准备。我怎么可能想到你最后会这么做?商船。你的思路太奇怪了。我本来以为会再搞一支战舰舰队。”

“我很高兴能让你吃惊。”我说。

“算你厉害,”斯奇拉德说,“现在让我还你一个人情吧。我知道萨根中尉还没有原谅我。”

“绝对没有,”我赞同道,“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当普通人类,却被你毁掉了。”

“替我转告她,”斯奇拉德说,“她是个原型。完全用人类基因组设计的特种部队士兵。她是百分之百的人类,连染色体的数量都一样。她比人类厉害,这是当然,但毕竟还是人类。虽然经过了这么多,但她始终还是人类。”

“她脑袋里有个脑伴。”我说。

“这是我们特别引以为傲的东西,”斯奇拉德说,“最新一代脑伴基本上是有机体。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用人类基因组生成这么一个东西。她是第一个拥有全整合的人类脑伴的人。”

“为什么拿她做实验?”我说。

“因为我知道她用得上,我知道她珍视自己的人性。”斯奇拉德说,“我希望能兼顾两面,这项技术恰好到了测试阶段。转告她,我非常遗憾之前不能这么对她说。我有我不想公布这项技术的理由。”

我仔细打量斯奇拉德。“你也在使用这项技术,对不对?”

“对,”斯奇拉德说,“我终于是彻底的人类了。就是最普通的人类。假以时日,特种部队的所有成员都会变成这样。这一点很重要。对于我们将对殖民联盟和人类扮演的角色,我们的身份非常重要。转告简,佩里。她是我们中的第一个。我们中最人类的一个。一定要告诉她。”


三周后,我带简去探望凯西。

俄亥俄老家还是我二十年前离开时的样子,只是变得更破旧了。我们开上老宅的漫长车道,看见儿子查理一家和跟我稍微沾亲带故的所有人都在等我们。回来后我见过查理两次,他来华盛顿特区找我。我们已经克服了我比他显得年轻几十岁的震撼,也克服了他发现简那么像他老妈的震撼。但对其他人来说,这次见面刚开始实在很尴尬。

要不是佐伊插进来破冰,局面只怕会一直僵持下去。第一个被她盯上的是查理的儿子亚当,她逼着亚当叫她“佐伊姑妈”,虽说亚当其实比她大。大家渐渐对我们热络起来,尤其是对我。他们把过去二十年的八卦消息一股脑儿地灌给我,给简讲述她不可能知道的凯西的往事。年老的亲戚和青春期的少年围着佐伊打转。莎维德丽给查理讲我当巡察官时的趣事。

太阳西沉,简和我亲了一口佐伊,溜出屋子,沿着乡间小路走向哈里斯溪公墓,来到刻着我妻子名字的简朴墓碑前。

“凯瑟琳·蕾蓓卡·佩里。”简念道,单膝跪下。

“没错。”我说。

“你在哭,”简没有回头,“我听得出来。”

“对不起,”我说,“但我没想到还能有回来的一天。”

简扭头看着我说:“我不想让你因为这个伤心的。”

“没关系,”我说,“本来就会伤心。但我希望你能见见她。希望我能陪着你见她。”

“你还爱她。”简扭头看着墓碑。

“是的,”我说,“希望你不介意。”

“我是她的一部分,”简说,“她是我的一部分。你爱她,爱的也是我。我不介意你继续爱她。我希望你爱她,希望你永远爱她。”

我向她伸出手,她握住我的手。我们在妻子的墓碑前,就这么待了很久。

“你看星星。”简最后说。

“北斗七星。”我指给她看。

简点头道:“我看见了。”

我搂住简。“记得你在哈克贝利星说过,就在你终于看见星座的那一刻,你知道你有家了。”

“我记得。”简说。

“还这么认为吗?”我问。

“对,”简扭头看着我,“我有家了。我们回家了。”

我亲吻我的妻子。

“银河。”我们的嘴唇分开,她仰望天空。

“是啊,”我也抬起头,“在这儿看得确实很清楚。我喜欢住在乡下,这也是一个原因。在城市里,灯光会淹没银河。但在这儿就能看清楚。我猜在你的眼睛里一定很壮观吧。”

“真美。”简说。

“想起来了。”我说,把斯奇拉德说她是第一个彻底的人类特种部队士兵的事情告诉了她。

“有意思。”她说。

“所以你是百分之百的人类。”我说。

“我知道,”简说,“我已经猜到了。”

“是吗?”我说,“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怀孕了。”简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