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洛诺克空域一周后,殖民联盟的萨卡加维亚号启程返回凤凰星,带走了麦哲伦号的一百九十名船员。十四名船员决定留下。他们中有两人与殖民者结婚;还有两人,一个已经怀孕,不愿回去面对丈夫,一个怀疑凤凰星有逮捕令等着他回去;另外十个就是想留下而已。此外还有两名船员也留在了洛诺克星:他们去世了,一个因为心脏病,一个因为醉酒后不当操作农耕机械。赞恩船长和留下的船员道别,保证会想办法把欠薪交给他们,然后匆忙离开。他是好人,我不会责怪他那么想返回殖民联盟的空域。
萨卡加维亚号返回凤凰星后,麦哲伦号的船员并不能回家。洛诺克星基本上尚未开发,人类还不了解那里的动植物和疾病,觉得有可能会对普通人造成致命伤害。全体人员将在凤凰星空间站防卫军医疗机构的一幢独立小楼内隔离一个标准月。不用说,船员听说这个消息,险些酿成暴动。最后的折中方案是:船员接受隔离,但允许每人接触几名关系最密切的亲友,条件是这些亲友必须严格保密,直到殖民联盟正式公布失踪的洛诺克殖民者已被找到。船员和他们的家人兴高采烈地同意了。
不用说,麦哲伦号船员返回的消息立刻泄露了。新闻媒体和各殖民星球的政府想了解更多的情况,得到的却是联盟政府的官方否认和非官方的警告:胆敢发布这个新闻,就会引来难以想象的负面后果。这则新闻在明面上依然是秘密,但消息在船员家属之间很快传开,并向他们的朋友和同事扩散,以及其他民用和军用飞船的船员。萨卡加维亚号的船员默默证实了这个消息,尽管他们中有很多人也登上过洛诺克星,而且都接触过麦哲伦号的船员,但他们却没有接受隔离。
殖民联盟在已知空域内没多少盟友,但毕竟还是有几个。盟友飞船的船员很快也知道了麦哲伦号船员的下落。他们驾驶飞船去其他太空港,这些太空港与殖民联盟的关系不一定友好,有些甚至属于种族联合体的。就是在这里,有些船员把消息变成了现金。种族联合体在寻找失踪的洛诺克殖民团,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他们乐于用现金购买靠得住的情报,这更不是秘密了。
主动提供消息的船员得到了联合体的鼓动,鼓动的方式是难以形容的慷慨财富,仅仅是为了知道这段时间麦哲伦号船员是在哪片空域度过的。这个情报没那么容易搞到手——所以赏金才高得那么难以想象。但有趣的是,就在萨卡加维亚号返回凤凰星空间站后不久,助理领航员因为当班醉酒而遭到解雇。他发现自己上了黑名单,再也不能参与星际旅行。对贫穷的恐惧加上对复仇的渴望,这位前领航员通过各种渠道宣布,他拥有据说是某些人很感兴趣的那部分情报,他愿意拿出来分享,只要报酬能弥补殖民联盟民用舰队对他造成的伤害就行。他得到了那份报酬,而他交出了洛诺克殖民星球的坐标。
就这样,洛诺克殖民星球的第二年仅仅过了两天,一艘飞船就出现在了我们上空。这艘船是柔星号,载着高将军,他向身为殖民点领袖的我致以问候,请我和他见面,讨论这颗星球的未来。今天是麦哲伦月三日,根据殖民防卫军情报部门在“消息泄露”前的估算,高将军来得正是时候。
“你们的落日很美。”塔瑟姆·高将军通过用系绳挂着的翻译装置说。太阳在几分钟前就落山了。
“这句话听着耳熟。”我说。
我是一个人来的,留下简安抚克洛坦那些惶恐不安的殖民者。高将军的飞船降落在溪流的另一侧,离村庄有一公里,这附近目前尚未开始垦殖。我走过飞船,飞船上的一小队士兵盯着我,他们的举止说明他们不认为我对将军构成什么威胁。他们的看法是正确的。我完全没有伤害他的意思。我想看看现实中的他和那些视频里的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听见我的回答,高优雅地打个手势。“抱歉,”他说,“我没有敷衍的意思,你们的落日确实很美。”
“谢谢,”我说,“可惜这不归功于我,这颗星球不是我创造的,但还是得谢谢您的夸奖。”
“不客气,”高说,“很高兴知道贵政府让你接触了我们拔除殖民点的记录。我曾担心他们会不愿意。”
“是吗?”我说。
“是的,”高说,“我们知道殖民联盟对信息传播的管控有多么严厉。我们担心等我们来了,发现你们对我们一无所知,或者一知半解。缺少信息会导致你们做出不理智的举动。”
“比方说不放弃这个殖民点。”我说。
“对,”高说,“在我们看来,放弃殖民点是最优的选择。”高又说,“你有没有参过军,佩里总督?”
“参过,”我说,“殖民防卫军。”
高上下打量我,说:“但你不是绿色的。”
“现在不是了。”我说。
“我猜你指挥过队伍。”高说。
“是的。”我说。
“那么你肯定知道,当你的人数和火力都远远不足,面对的又是位值得尊敬的敌手,那么投降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高说,“这个敌手会尊重你对殖民者下的命令,若是情况颠倒,他也会希望你这么对待他的士兵。”
“我很不情愿地告诉你,就我在防卫军的经验而言,极少会遇到愿意接受我们投降的敌手。”我说。
“唉,也对,”高说,“但这是你们政策的结果,佩里总督,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防卫军政策的结果,你们只能被动遵守而已。你们人类也不怎么擅长接受其他种族的投降。”
“我很愿意对你网开一面。”我说。
“谢谢,佩里总督。”高说,即便隔着一层翻译器,我都听得出他觉得非常可笑,“但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希望你会回心转意。”我说。
“我希望你能向我投降,”高说,“如果你看过种族联合体之前拔除殖民点的资料,那么你就会知道,对主动放弃的殖民点,我们会尊重他们的牺牲。你的人民不会受到伤害。”
“我看过你们如何处理这种情况——我指的是那些不被你炸得灰飞烟灭的殖民点,”我说,“但我听说我们是特例。殖民联盟在我们的下落上欺骗了你们。我们让种族联合体变得就像一个笨蛋。”
“是啊,消失的殖民团。”高说,“我们在那儿等你们,我们知道你们的飞船应该何时跃迁,本来应该有几艘飞船迎接你们的,其中也包括我的。本来殖民人员连下飞船的机会都没有。”
“你们打算摧毁麦哲伦号。”我说。
“不,”高说,“除非它试图发动攻击或开始殖民,否则我们只会护送它到跃迁地点,返回凤凰星。但如你所说,你们欺骗了我们,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你们。你尽可以说这让种族联合体变成了笨蛋,但我们觉得这也表示这次行动是殖民联盟孤注一掷之举。再说,我们还是发现了你们。”
“只花了一年而已。”我说。
“也许还会再花一年,”高说,“也许明天就会发现。发现你们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佩里总督,并不是能不能发现。我请求你认真考虑。贵政府用你和这个殖民点所有成员的生命冒险,只为了演一出蔑视我们的皮影戏。这次殖民注定徒劳无功,我们迟早会发现你们。再说我们已经发现了你们,而且也来了。”
“你似乎很生气,将军。”我说。
将军的嘴部改变形状,我猜他是在微笑。“我确实很生气,”他承认道,“我把本来可以用来建设种族联合体的时间和资源浪费在寻找你们上,还要抵挡部分联合体成员的政治攻击,他们将贵政府的傲慢变成对我的个人恩怨。有相当数量的联合体成员还想通过直击心脏的方式惩罚人类,也就是攻击凤凰星。”
我同时感觉到焦急和放松。高说“直击心脏的方式惩罚人类”的时候,我以为他指的是地球,但他指的其实是凤凰星,这提醒了我,只有出生在地球的人类才将地球视为人类的心脏。在宇宙中的其他人看来,凤凰星才是人类的母星。“如果种族联合体真有你声称的那么强大,你们当然可以攻击凤凰星。”我说。
“我们可以,”高说,“我们可以摧毁凤凰星,可以抹平人类的每一个殖民星球。我跟你实话实说,无论属不属于种族联合体,都没有多少种族会为此打抱不平。对种族联合体内那些想灭绝人类的种族,我是这么告诉他们的:种族联合体不是一台征服的机器。”
“随你说吧。”我说。
“我就是这么说的,”高说,“无论种族联合体内外,人们最难理解的就是这一点。靠政府扩张的帝国无法永续,佩里总督。统治者的野心和对战争的无情贪欲会从内部掏空帝国。种族联合体不是帝国,佩里总督,我也无意于灭绝人类。我希望人类也能加入种族联合体。否则的话,我会让人类自生自灭,但仅限于种族联合体成立前已经占有的那些星球。不过我更希望你们加入我们。人类非常强大,极有智慧,在短时间内取得了惊人的成就。有些种族进入宇宙已经几千年了,但始终进展缓慢,殖民也称不上成功。”
“我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说,“有那么多种族已经存在和殖民了那么久,但只有在我们进入宇宙后才发现你们的踪影。”
“我有个答案,”高说,“但我保证你不会喜欢。”
“说来听听。”我说。
“我们放在彼此争斗上的精力远远多于探索。”高说。
“这个答案太简单化了,将军。”我说。
“你看看我们的文明吧,”高说,“我们的规模都差不多,因为我们通过战争限制彼此。我们的技术水平差不多,因为我们彼此协商、交换和窃取。我们栖息在宇宙的同一个区域内,因为我们就是从这儿起步的,我们宁可控制殖民星球,也不愿意让它们自行发展。我们争夺相同的星球,偶尔靠探索发现新星球,然后我们又像食腐动物争夺尸体似的彼此撕咬。我们的文明处于均衡状态,佩里总督,人为的均衡,拖着我们走向彻底的混乱。人类没有进入太空前,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你们的到来暂时打破了平衡,但现在你们和我们一样,也同样陷入窃取和争夺的老模式。”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说。
“是啊,”高说,“允许我问问你,佩里总督,人类最近发现了多少颗宜居星球?有多少颗是从其他种族手上抢过去的?人类又被其他种族抢走了多少颗?”
我回忆在假洛诺克星一日游的那天,记者问这颗星球是从谁手上抢过来的。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它是抢来的,没有人想到有可能是新发现的。“这颗星球就是新发现的。”我说。
“这是因为贵政府想隐藏你们的踪迹,”高说,“哪怕像人类这样有活力的种族,现在也只会因为孤注一掷才探索了。你们和我们其他种族一样,也被同样的停滞模式束缚了手脚。你们的文明和我们其他种族的文明一样,也会慢慢滑向衰退。”
“你认为种族联合体能改变这个局面。”我说。
“在任何体系内,都有一个限制成长的因素,”高说,“我们的文明就是一个体系,限制我们成长的因素是战争。消除这个因素,这个体系就会蓬勃生长。我们可以集中精神合作,可以探索,而非彼此争斗。要是种族联合体早就存在,我们也许可以在人类进入宇宙前就找到你们,迎接你们。也许我们可以一同探索宇宙,寻找新的智慧种族。”
“然后怎么处理他们呢?”我问,“这颗星球有个智慧种族——除我们之外还有一个。我们和他们的相遇不怎么令人愉快,我们死了好几个人。我费了不少工夫,才说服殖民者不要冲出去杀死每一个能见到的这种生物。将军,假如你为种族联合体发现了一颗新行星,这颗星球上存在没见过的智慧种族,你会怎么处理?”
“不知道。”高将军说。
“不知道?”我问。
“唉,真的不知道,”高说,“这种事情还没有发生过。我们忙着巩固在已知种族和已探索星球内的地位,没有时间去探索宇宙。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真是抱歉,”我说,“这不是我想听见的答案。”
“就你这些殖民者的未来而言,佩里总督,我们处于一个非常敏感的时刻,”高说,“我不想用谎言毫无必要地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尤其是对目前局势而言,这种猜想只是琐碎的区区小事。”
“我不得不说,高将军,我很愿意相信你。”我说。
“那么,这就是个好开头了。”高说。他打量着我。“你说你参加过殖民防卫军。据我所知,这说明你不是在殖民联盟内出生的,而是来自地球。对吗?”
“非常正确。”我说。
“人类确实很有意思,”高说,“在所有智慧种族中,只有你们改变了母星。我指的是主动改变。只从一颗星球招募军队的种族不止你们一个,但只有你们的征兵星球不是主星。我看我们永远也无法理解地球和凤凰星还有其他殖民星球之间的关系。我们其他种族觉得难以理解。也许有朝一日你能解释给我听。”
“也许吧。”我说得有所保留。
高误会了我的语气。“但不是今天。”他说。
“很抱歉,不是今天。”我说。
“真可惜,”高说,“和你谈得很有意思。我们拔除了三十六个殖民点。你们是最后一个。只有你们和第一个殖民点的领袖没有太多话想说。”
“不答应你的要求,我们就会瞬间灰飞烟灭,聊天恐怕很难尽兴。”我说。
“也有道理,”高说,“但领袖才能和个性终归有点关系。在被拔除的殖民点里,许多领袖似乎都缺乏这东西。不禁让我怀疑,启动这些殖民点究竟是真的想殖民,还是想看我们是不是会真的执行殖民禁令。不过还有一个企图刺杀我的。”
“显然没有成功。”我说。
“对,根本没有成功。”高说,朝士兵打个手势,他们警惕地盯着我,但保持了一段距离表示尊重。“在她对我动刀之前,一名士兵射杀了她。我要求在开阔地碰面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只是为了看落日。”我说。
“真可惜,不是。”高说,“正如你能够想象的,杀死那位殖民点领袖之后,和她的副手打交道时场面就有些紧张了。但最后那个殖民点的人员还是主动撤离了,除领袖外没有流一滴血。”
“但你也没有放弃流血,”我说,“如果我拒绝主动撤离,你会毫不犹豫地摧毁我们。”
“对。”高说。
“按照我的理解,被你拔除了殖民点的那些种族,无论手段是否暴力,他们最后都没有加入种族联合体。”我说。
“没错。”高说。
“你似乎并没有赢得人心和支持。”我说。
“我不太理解你们的用词,”高说,“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对,这些种族没有加入种族联合体,但认为他们会立刻加入也是不现实的。我们刚刚拔除了他们的殖民点,他们无力阻止。你这么侮辱了一个人后,他们不可能马上就接受你的思路。”
“要是他们联合起来,就有可能构成威胁。”我说。
“我知道你们的殖民联盟正在努力促成此事,”高说,“现在很少有事情能逃过我们的耳目了,佩里总督,这个也不例外。但殖民联盟以前就尝试过,我们还在筹备阶段,他们就帮助建立了一个‘反种族联合体’。但当时没有成功,我们认为现在一样不会成功。”
“你有可能会猜错。”我说。
“有可能,”高说,“我们走着瞧。现在,我们必须说回正题了。佩里总督,我请求你向我投降。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帮助你的殖民者返回他们的母星。你们也可以选择独立于政府加入种族联合体。他们还可以选择拒绝,被我们摧毁。”
“允许我也给你一个建议,”我说,“别管这个殖民点。派无人机去你的舰队,我知道舰队就在跃迁点,准备过来。叫他们按兵不动。召集你的士兵,返回你的飞船离开。假装你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放过我们。”
“现在这么做已经太晚了。”高将军说。
“我猜也是,”我说,“但我希望你记住,我向你提出过这个建议。”
高默默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大概能猜到你打算怎么回答我,佩里总督,”他说,“在你开口之前,我恳求你能重新考虑。请记住你有得选,确实有得选。我知道殖民联盟给你下了命令,但你也要记住良知能够左右你的选择。殖民联盟是人类的政府,但这件事情对人类比对殖民联盟更重要。你不像会被人随意摆布的角色,无论是我,是殖民联盟,还是其他任何势力。”
“你要是觉得我很硬气了,那你真该见见我妻子。”我说。
“我很愿意,”高说,“我真的很愿意。”
“我很愿意说你说得对,”我说,“我很愿意说我不会被人随意摆布,但恐怕我没法这么做。有些事情我也是身不由己,现在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将军,我没有选择,但我还是给了你一个我不该给你的选择。我请求你立刻离开,而不是召唤舰队,就让洛诺克殖民团继续失踪下去吧。请你认真考虑一下。”
“我不能这么做,”高说,“对不起。”
“我不能放弃这个殖民点,”我说,“随你便吧,将军。”
高扭头望向一名士兵,对他打个手势。
“需要多久?”我问。
“不会太久。”高说。
他说得对。几分钟后,第一批飞船出现了,夜空中的新星辰。不到十分钟,舰队悉数抵达。
“这么多。”我说。我的眼睛里有泪水。
高将军注意到了。“我会给你时间返回殖民点,佩里总督,”他说,“我保证会很快,没有痛苦。为了你的人民,请你坚强一些。”
“我不是为了我的人民流泪。将军。”我说。
将军望着我,再抬起头的时候,恰好看见第一艘战舰爆炸。
一切皆有可能,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意志力。
殖民联盟当然有摧毁联合体舰队的意志力。联合体舰队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难以容忍的威胁,殖民联盟得知其存在之后就决定要摧毁它。但是,在面对面的战斗中,殖民联盟不可能摧毁这支舰队。四百一十二艘战舰,比整个防卫军舰队都要庞大。舰队只在拔除殖民点时才会聚齐,因此各个击破是有可能的,但这同样无济于事,因为战舰所属的政府可以更换飞船,而且这会让殖民联盟向种族联合体内的四百多个种族宣战,他们中的大多数虽然和殖民联盟处于敌对状态,但并不构成直接威胁。
另一方面,殖民联盟想要的不只是摧毁种族联合体的舰队,还想羞辱和动摇联合体本身,直接攻击其使命和信用的核心。种族联合体的信用来自规模和强制执行殖民禁令的能力。殖民联盟需要找到攻击手段,能够削弱联合体的规模优势,同时嘲笑它的封锁禁令。殖民联盟必须在种族联合体展示力量的那一刻发动精准打击,也就是它正准备拔除殖民点的时候。更确切地说,是我们的一个殖民点。
但是,在种族联合体发出威胁后,殖民联盟没有建立新的殖民点。我们最新的殖民星球是埃佛勒斯,恰好在联合体颁布禁令前几周开始垦殖,因此也就没有受到威胁。殖民联盟需要再建立一个殖民点。
轮到曼弗雷德·特鲁西约和他的殖民大计登场了。殖民部这些年对他始终置之不理,不单是因为部长恨他入骨,更是因为保住一颗行星的最优策略是尽可能多地繁衍人口,直到你不可能有效地全部消灭。殖民地人口必须产出更多的殖民者,而不是更多的殖民地,因此开垦殖民地这个任务就交给地球上的过剩人口了。要不是种族联合体的出现,特鲁西约就算吆喝到老死也不可能得到任何成果。
但现在就用得上特鲁西约这帮人了。殖民联盟向各个殖民星球隐瞒了种族联合体的存在(当然还有许多其他信息),但各个殖民星球迟早需要知道这件事情,因为种族联合体太庞大了,不可能弃之不理。殖民联盟想把种族联合体塑造成没有特定目标的敌人,同时希望各个殖民星球联合投入到对抗大业中。
殖民防卫军的征兵范围仅限于地球,同时殖民联盟鼓励各殖民星球多关注本地政治,而不是联盟级别的问题,因此殖民者的视野很少会超过自己所在的星球。但是,从十个人口最稠密的星球征募殖民者投入到洛诺克,这样殖民联盟一半多的人口就开始关注洛诺克,洛诺克与种族联合体的对抗时也是一样。简而言之,这一个方案能够简简单单解决好几个难题。
特鲁西约得到通知,他的申请终获批准,但主导权随即又被夺走:确实因为贝尔部长恨他入骨,但同时也是为了将他赶出指挥圈。特鲁西约太精明了,把那些细节摆在他能看见的地方,他必定会猜出端倪。另一方面,这么做能营造出各大殖民星球在争夺主导权的政治氛围,从而吸引视线,隐藏殖民联盟的真实意图。
在最后一刻空降两名殖民点领袖,这样洛诺克殖民团的指挥架构中没有任何人拥有足以破坏计划的能力。殖民联盟的计划是争取时间和创造机会,摧毁种族联合体的舰队。隐藏洛诺克殖民团就能够争取时间。
时间至关重要。殖民联盟草拟计划的时候,想实施还为时太早。即便殖民联盟能够出手对抗种族联合体,殖民地受到联合体威胁的其他种族也未必会跟进。殖民联盟需要时间争取盟友。再三考虑后,联盟认为最后的办法就是让其他种族也失去一些殖民地。这些失去殖民地的种族会将消失的洛诺克星球视为证据:本领通天的联合体也能够被挫败。借此提高殖民联盟在他们中的地位,争取潜在的盟友,等待时机到来。
对于种族联合体内一些有所不满的成员,洛诺克也是一个符号,他们只感觉到联合体的宏大构想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却看不到能够迅速到手的好处。要是人类能够挑战种族联合体,最后又全身而退,那么留在联合体内还有什么好处呢?洛诺克一天不被发现,地位较低的联合体成员对这个他们让出主权的组织的不满就会发酵一天。
但殖民联盟需要时间还有另一个更主要的原因。他们需要时间辨别组成舰队的四百一十二艘飞船,需要时间搞清楚不行动的时候,这些战舰会在何处停留。他们需要时间在每一艘战舰的大致空域部署卡美拉士兵。和斯特罗斯中尉一样,这些特种部队士兵也适应太空的严苛环境。和斯特罗斯一样,他们也全身披挂内置式纳米迷彩,帮助他们接近甚至附着在这些飞船上,不为人知地停留数天甚至数周之久。和斯特罗斯不一样的是,这些士兵都携带了威力巨大的微型炸弹,里面是几十克细颗粒的反物质,借助磁力悬浮在真空中。
萨卡加维亚号带着麦哲伦号的船员返回后,卡美拉士兵出动执行任务。他们悄无声息地隐藏在各自目标飞船的外壳上,战舰在约定的地点集结,准备去某颗星球上空亮相,让底下的殖民者望之丧胆。看到柔星号的无人机跃迁现身,卡美拉士兵轻轻放置炸弹,然后在飞船跃迁前脱离船壳,他们可不想在爆炸时离船太近。
他们也不需要。遥控引爆炸弹的是斯特罗斯中尉,他驻扎在安全距离之外,检查炸弹都已就位并激活,然后按他看起来最有冲击力的顺序逐个引爆。斯特罗斯这家伙怪癖很多。
炸弹引爆后,会把反物质像霰弹似的轰进战舰外壳,扩散范围尽可能大,以保证物质和反物质碰撞湮灭时足够有效。最后,这次爆炸绚烂且恐怖。
这些细节都是我后来在其他场合下陆续得知的,但即便在我和高将军交谈的那段时间内,我也很清楚洛诺克从一开始就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殖民点,其目标不是为人类再创造一个家园,或者扩张我们在宇宙间的势力。它象征着反抗,用于争取时间,同时也是蜜糖陷阱,用来诱捕梦想改变宇宙的一个智能生物,并在他眼前摧毁这个美梦。
如我所说,一切皆有可能,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意志力。我们拥有时间。我们拥有意志力。
高将军望着舰队寂静但猛烈地爆炸。在我们背后,他的士兵惊恐地叫喊,眼前所见令他们困惑而害怕。
“你知道会这样。”高轻声说。他始终望着天空。
“我知道,”我说,“我试过警告你,将军。我请你不要召唤舰队。”
“是啊,”高说,“难以想象你的上级为什么会让你这么做。”
“和他们没关系。”我说。
高转向我,我看不懂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极度的震惊,其中还有一丝好奇。“你提醒了我,”高说,“出于自己的意志。”
“是的。”我说。
“你为什么这么做?”高问。
“我也不清楚。”我承认道,“你为什么想尽量撤离殖民者,而不是杀光他们?”
“这么做符合道德。”高说。
“也许这也是我的理由,”我说,抬头望着持续不断的爆炸,“也可能只是我不想这么多鲜血沾在我的手上。”
“这不是你的决定,”高说,“我不得不这么认为。”
“不是,”我说,“但也一样。”
爆炸终于停止了。
“你的飞船被放过了,高将军。”我说。
“放过了,”他重复道,“为什么?”
“因为就是这么计划的,”我说,“你的飞船,但只有你这一艘。你可以从洛诺克星安全飞到跃迁点,返回自己的领土,但现在你必须离开了。安全离开的保证一小时后失效。对不起,我不清楚你们衡量时间的单位。简而言之就是你得抓紧时间了,将军。”
高扭头对一名士兵吼了句什么,士兵显然没有听见,他又吼了一声。一名士兵过来,他盖住翻译器,用他们的语言对士兵说了几句。士兵跑向同伴,边跑边喊。
他转向我。“这会让事情变得很艰难。”他说。
“恕我直言,将军,”我说,“我觉得这正是他们的意图。”
“不,”高说,“你不明白。我说过,种族联合体内部有些种族想灭绝人类,就像你屠杀我的舰队那样屠杀你们。现在我想控制住他们就很困难了。他们是种族联合体的成员,但他们拥有自己的战舰和政府。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现在我还能不能挽回局面,我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听我的。”
一队士兵过来接将军,两名士兵抬起武器对准我。将军吼了一句,他们收起武器。高向我走近一步,我控制住后退的冲动,留在原地。
“照看好你的殖民点,佩里总督,”高说,“它不再是隐藏的了。从今往后,你的殖民点将恶名昭彰。会有人为刚才的事情寻求报复,整个殖民联盟都将成为目标,但这里是最初的发生地。”
“你会来报复吗,将军?”我问。
“不会,”高说,“我指挥下的联合体舰队和军队都不会返回这里。我向你保证,向你本人,佩里总督。你试过警告我,我欠你这个人情,但我只能控制住我的舰队和军队。”他朝士兵打个手势,“就目前而言,我控制的军队只有他们。我指挥的飞船只有一艘。希望你明白我想表达的意思。”
“我明白。”我说。
“那么,佩里总督,有缘再见了,”高说,“照看好你的殖民点,保护好它。为了你,希望事情不会像我想象的那么艰难。”高转过身,快步走向交通艇准备离开。我目送他远去。
“计划很简单,”里比斯基将军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们摧毁他的舰队,只留下他那艘飞船。他返回种族联合体,想方设法控制行将崩溃的局势。你要明白,我们留他一命就是为了这个。即便出了这种事,依然会有人效忠于他。种族联合体将陷入内乱,最终摧毁这个组织。比起杀死高将军、让种族联合体解体,内乱能更能有效地削弱联合体内的各大种族。种族联合体很快将分崩离析,殖民联盟会趁机捡取他们的果实。”
我望着高的交通艇升空,拖着尾迹飞向夜色。
我希望里比斯基将军是正确的。
但我不认为事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