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星球一股胳肢窝味儿。”莎维德丽说。
“好得很。”我说。莎维德丽已经走出去了,我还在穿长靴。我好不容易穿上,站起身。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莎维德丽说。巴巴走到莎维德丽身旁,莎维德丽弯腰爱抚它。
“倒不是说你说得不对,”我说,“只是我以为你踏上了一个新世界,你能稍微有点敬意呢。”
“我住在帐篷里,对着铁桶撒尿,”莎维德丽说,“然后还要拎着铁桶穿过整个营地倒进污水处理池,让机器提炼尿素制造肥料。要是我不用每天花那么多时间拎着自己的排泄物走来走去,说不定我就会对这个星球有点敬畏感呢。”
“那你少撒尿不就好了?”我说。
“呵呵,谢了,”莎维德丽说,“您真是快刀斩乱麻的典范。难怪这儿你说了算呢。”
“再说铁桶只是暂时用用而已。”我说。
“你两周前也是这么说的。”莎维德丽说。
“唔,我道歉,莎维德丽,”我说,“我应该意识到两周不够一整个殖民点从奠基发展到巴洛克级的享乐。”
“不用铁桶撒尿可不是享乐,”莎维德丽说,“而是文明的标志,以及拥有坚实的墙壁。以及洗澡。有句话我非说不可,殖民点的所有人最近洗澡都不太勤快。”
“现在你明白这颗星球为啥有一股胳肢窝味儿了吧?”我说。
“本来就有一股胳肢窝味儿,”莎维德丽说,“我们只是添头而已。”
我站在那儿,用鼻孔深深吸气,展示我有多么享受这儿的空气。可惜算我倒霉,莎维德丽说得对。洛诺克确实怎么闻都是一股胳肢窝味儿,我吸了满满一肺的空气,得花上好大力气才不作呕。话虽这么说,莎维德丽的表情让我欣喜若狂,实在不愿承认我快被这股味道熏晕了。
“啊——”我吐出一口长气,总算没有咳嗽。
“希望你被呛死。”莎维德丽说。
“说到这个,”我回到帐篷里,拎出我的夜壶,“我也有些好料要处理。愿意陪我走一趟吗?”
“我还是免了吧。”莎维德丽说。
“对不起,”我说,“我好像用错了语气。走吧。”莎维德丽叹口气,陪我踏上克洛坦小村的主干道,走向污水处理池。巴巴跟在我们背后,时不时冲出去和孩子们打招呼。巴巴是整个殖民点唯一的牧羊犬,有时间交朋友,所以活得很受欢迎,而且膘肥体壮。
“曼弗雷德·特鲁西约说我们小村的布局模仿了罗马军团营地。”莎维德丽边走边说。
“是的,”我说,“其实还是他的点子呢。”而且是个好点子。小村呈四方形,有三条彼此平行的纵向干道,第四条横向干道(戴尔大道)与它们相交。小村中央是公共食堂(我们的食物储备在这里按时按量发放)、小广场(孩子们和青少年在这里尽量消磨时间)和行政帐篷(同时也是我、简和佐伊的住处)。
戴尔大道两侧是成排的帐篷,一个帐篷十个人,通常是两户家庭外加我们能塞进去的单身男女和没有子女的夫妻。没错,很不方便,也很拥挤。莎维德丽和三户三口之家住在一起,三个孩子不是婴儿就是刚开始走路;她心情不佳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每晚只能睡三个小时。洛诺克一天有二十七小时零六分钟,所以她的心情想好也难。
莎维德丽指着小村边缘说:“我猜罗马兵团不会用集装箱筑起周界屏障吧。”
“应该不会,”我说,“但那是他们的损失。”用集装箱筑起周界是简的主意。在罗马帝国时代,兵团营地通常由壕沟和栅栏环绕,以抵挡匈奴人和野狼。这儿没有匈奴人或类似的角色(目前尚无),但有些人报告称见到大型野兽在村外草丛中游荡,我们不希望孩子和青少年(还有某些鲁莽的成年人,这种人已经现了原形)走到离村庄一公里以外的树林里去。集装箱很适合筑周界,它们够高够结实,而且我们手头很多——足以绕着营地筑两圈周界,两圈之间留下合适的间隙,足够让被流放的愤怒货舱工作人员在需要时装卸货物。
莎维德丽和我走到克罗坦村的西头,这里有一条湍急的小溪,因此村庄这一侧建起了目前唯一的污水处理点。西北角有管道将溪水送往过滤蓄水池,生产适合饮用和烹饪的清水;同时还送往两个淋浴间,每个人只能洗一分钟(一家人可以洗三分钟),排队的其他人可以保证时限规定能得到严格执行。西南角是污水处理池(比较小的一个,不是费罗班头指给我的那一台),殖民者必须将夜晚产生的排泄物倒进去。白天大家可以使用污水池四周的流动厕所。厕所前永远有人排队。
我走到污水池前,屏住呼吸把污物倒进槽口。污水池可不是什么芬芳场所,它用我们的排泄物制造肥料和清水,肥料要收集并储存起来,清水主要排入小溪。我们曾经讨论过要不要把处理水送回营地,大家普遍认为无论干不干净,喝或者用处理过的尿液洗澡会给殖民者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有道理。但有一小部分水引去灌溉和冲洗马桶。大城市的生活品质。
我走向莎维德丽,她用大拇指指了指西墙。“什么时候去洗澡?”她问,“没有恶意,但说你一股胳肢窝味儿都算是恭维话了。”
“你打算这么挖苦我多久?”我问。
“直到我有户内厕所的那一天,”莎维德丽说,“这个的前提是我还有一个能安放它的户内。”
“这就是洛诺克梦。”我说。
“等我们让殖民者搬出帐篷,住进自己的屋子,再谈洛诺克梦不迟。”莎维德丽说。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我说。我正要往下说,却被佐伊挡住了去路。“找到你了。”佐伊说,向我伸出一只手,手里攥着什么东西,“看,我发现了一只宠物。”
我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那东西也瞪着我。它有点像进过太妃糖拉长机的老鼠,最突出的特征是四只椭圆形的眼睛,脑袋两侧一边两只。另外,和目前为止在洛诺克星上发现的所有脊椎动物一样,前肢都有三根手指和一根相对的大拇指。它用指头在佐伊的手上保持平衡。
“可爱吧?”佐伊问。小东西似乎打了个嗝儿,佐伊看见了,从小袋子里取出一块脆饼喂给它。它用一只手抓住脆饼,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随你怎么说,”我说,“在哪儿发现的?”
“食堂外面有一群。”佐伊拿给巴巴看,巴巴闻了闻它,小东西咝咝还击。“它们看着我们吃饭。”她这一说提醒了我,我忽然意识到,过去一周我见到它们的次数多得过分。“我猜它们饿了,”佐伊又说,“格雷琴和我出来喂它们,但它们全跑掉了。只剩下这家伙,它上来接过我手里的一块脆饼。我想养它。”
“最好别养,”我说,“你怎么知道它去过哪儿。”
“我当然知道,”佐伊说,“它就在食堂周围出没。”
“你没听懂我的重点。”我说。
“我听懂了,九十岁的老爸,”佐伊说,“但你想想看。要是它想向我注入毒液,企图吃掉我,这会儿早就动手了。”她手里的小东西吃完脆饼,又打了个嗝儿,突然蹿出佐伊的手心,朝集装箱屏障的方向跑去。“喂!”佐伊叫道。
“和小狗一样忠心耿耿,我看出来了。”我说。
“等它回来,我会转告它你的话有多么难听,”佐伊说,“然后我要放它在你脑袋上拉屎。”
我拍拍夜壶。“不,免了,”我说,“有这东西伺候呢。”
佐伊看见夜壶,噘起嘴唇。她可不怎么喜欢那东西。“呸,谢谢你的描述。”
“客气什么。”我说。我突然发现佐伊少了一对尾巴。“希克利和迪克利呢?”我问。
“老妈请他们去看什么东西了,”佐伊说,“其实我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个。她叫你去看什么东西。她在屏障外头。北大门旁边。”
“好。”我说,“你去哪儿?”
“广场呗,”佐伊说,“还能去哪儿。”
“对不起,亲爱的,”我说,“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们都很无聊。”
“开什么玩笑,”佐伊说,“我们都知道殖民会很艰苦,但没有人说过会这么无聊。”
“你要是想找点事情做,我们可以开设学校。”我说。
“我们很无聊,于是你建议上学?”佐伊说,“你到底是谁?再说也不太可能,因为你们收走了所有人的手持终端。没有课程,恐怕很难上课。”
“门诺派教徒有书籍,”我说,“旧式书籍,纸张印刷的。”
“我知道,”佐伊说,“也只有他们不会无聊得发疯。天哪,我想我的手持终端了。”
“这其中的讽刺能压死人了。”我说。
“我要离你远点儿,”佐伊说,“免得捡起石头砸你。”尽管嘴里这么威胁,但她还是飞快地拥抱了我和莎维德丽才走。巴巴跟着她跑了,她比我们有意思。
我们继续向前走,莎维德丽说:“我理解她的感受。”
“你也想捡石头砸我?”我说。
“有时候,”莎维德丽说,“但不是现在。我指的是想念手持终端这件事。我也想念。你看这个。”莎维德丽从臀部口袋里掏出一个活页本,海勒姆·约德尔和门诺派教徒送了她一摞这东西。“我现在只能用这个了。”
“野蛮。”我说。
“随便你开玩笑吧,”莎维德丽收起笔记本,“用惯了手持终端,真的很难换成笔记本。”
我没有和她争论。我们走出小村的北大门,找到简、希克利、迪克利和简任命的两名治安官——他们以前是麦哲伦号上的保安人员。“你来看这个。”简说,走向周界上的一个集装箱。
“要我看什么?”我问。
“这些。”简指着集装箱接近顶部的地方,那里的高度接近三米。
我眯起眼睛细看。“是抓痕。”我说。
“对,我们在其他集装箱上也发现了。还不止这些。”简走过两个集装箱。“有东西在这儿挖洞,”她说,“看起来像是想从集装箱底下挖洞钻过去。”
“祝它好运。”我说。集装箱的宽度超过两米。
“我们在周界另一侧发现了一个洞,纵深长度近一米。”简说,“有东西企图在夜里钻进来。它无法跳过集装箱,于是想从底下进来。而且不止一只。我们发现附近有大量植物被踩倒,集装箱上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爪印。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肯定成群活动。”
“是人们在树林里看见的那些大型动物吗?”我问。
简耸耸肩。“没有人近距离见过它们,白天它们也从不接近这里。换了其他地方,我们可以在集装箱顶上安装红外线摄像头,但在这儿不行。”简不需要解释原因。警戒摄像头和我们手上的几乎所有科技产品一样,也通过无线传输,而无线设备就是安全隐患。“无论是什么,它们都知道躲开夜间岗哨,但话说回来,夜间岗哨没有夜视仪可用。”
“无论是什么,你都认为它们能构成危险。”我说。
简点点头。“我不认为食草动物会这么想钻进来。外面的这种动物看见我们,闻到我们的气味,想进来看看我们到底怎么样。我们必须弄清楚它们是什么,还有附近大概有多少只。”
“如果是食肉动物,那么数量就会受到限制,”我说,“过多的捕食者会消灭被捕食者种群。”
“是啊,”简说,“但光是这么说,我们可搞不清它们究竟有多少只,以及能构成什么样的威胁。我们只知道它们夜间出动,体型够大,只差一点就能跳上集装箱,智力够高,会企图挖洞钻过来。在确定它们能构成什么威胁之前,我们不能让人们开始垦殖。”
“我们的人有武器。”我说。货物里有传统的老式枪械和非纳米材料的弹药。
“我们的人有枪械,”简说,“但绝大多数人根本不会用。他们要是开枪,打伤的更有可能是自己。再说我担心的不只是人,我更担心我们的牲畜。我们无法承担被猎食者吃掉太多牲畜的代价。尤其是现在这个起步阶段。”
我望向树丛。我和林木线之间有一名门诺派教徒,他在指导一批殖民者如何驾驶老式拖拉机。再往远处看,两个殖民者在采集土壤样本,我们要分析土壤与人类作物的匹配程度。“这个提议恐怕不会太受欢迎,”我对简说,“人们已经开始抱怨被关在营地里了。”
“花不了多久就能找到,”简说,“希克利、迪克利和我今晚在集装箱顶上放哨。他们的眼睛有红外视力,所以能发现对方。”
“你呢?”我问。简耸耸肩。自从在麦哲伦号上她发现自己又被改造了之后,基本上不会谈起自己究竟拥有哪些能力。但考虑到她的其他能力都得到了扩展,视力恐怕也不会例外。“要是看见了,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今晚按兵不动,”简说,“我想先知道它们的种类和数量,然后再考虑如何处理。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应该让所有人在日落前一小时回到周界内,白天必须有武装人员陪同才能出周界。”她朝两名人类治安官点点头。“他们接受过武器训练,麦哲伦号上还有几个人也一样。先这么开始吧。”
“在搞清楚那些东西是什么之前,不得外出垦殖。”我说。
“对。”简说。
“委员会肯定会吵翻天。”我说。
“我去告诉他们。”简说。
“不,”我说,“交给我吧。你的吓人名声已经传开了。我不希望永远是你带来坏消息。”
“我无所谓。”简说。
“我知道,”我说,“但这不代表就应该全交给你。”
“好吧,”简说,“你去告诉他们,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知道这种动物是否会造成威胁。这么说估计有用。”
“希望如此。”我说。
“我们对这种动物一无所知吗?”曼弗雷德·特鲁西约问。他、赞恩船长和我并排走向村庄的信息中心。
“对,”我说,“目前还不知道它们的模样。简今晚会去搞清楚。目前我们熟悉的只有食堂附近的类鼠动物。”
“丑鼠。”赞恩说。
“什么?”我问。
“丑鼠,”赞恩说,“青少年就是这么叫它们的,因为太他妈难看了。”
“好名字,”我说,“重点在于,光是熟悉丑鼠一种动物,我们可不敢说我们已经了解了这里的整个生物圈。”
“我知道你认为谨慎很重要,”特鲁西约说,“但人们越来越难以安抚。我们带他们来到一个谁也不了解的地方,对他们说你们再也不能联系亲友了,然后整整两个星期不给他们任何事情做。简直是关监狱。我们必须让大家进入殖民的下一个阶段,否则他们只会成天怀念自己被夺走的正常生活。”
“我知道,”我说,“但你和我一样清楚,我们对这颗星球一无所知。你们俩和我看过同样的文件。勘察这颗行星的人显然都没花哪怕十分钟着陆走一圈。我们有行星的基础生物化学数据,但也就这么多了。我们几乎没有动植物的任何资料,甚至不知道这儿的生物圈能不能分成动物和植物。我们不知道土壤适不适合我们的作物。不知道本地生物能不能食用或利用。殖民部通常对新殖民地提供的所有资料,我们一概没有。我们必须在启动前搞清楚这些情况,而很不凑巧的是我们又被弄瘸了一条腿。”
我们来到信息中心,别看名字好听,其实只是个为此改造的集装箱而已。“你们先请。”我为特鲁西约和赞恩拉开第一道门。进去以后,我转身关闭这道门,等纳米网格完全包裹住外门,将它变成毫无特征的黑色,我才打开内门。纳米网格受程序控制,能吸收和阻断所有种类的电磁波。它覆盖了这个集装箱的墙壁、地面和天花板。这事情不能多想,你的感觉就像站在了一片虚无的正中央。
纳米网格的设计者在内门里等着我们。“佩里总督,”杰瑞·本奈特说,“赞恩船长,特鲁西约先生,欢迎大家回到我的黑盒子里。”
“纳米网格怎么样?”我问。
“很好,”本奈特指着天花板说,“没有电磁波进来,没有电磁波出去。薛定谔会嫉妒死的。但我需要更多电力,网格耗费的能量简直惊人。更不用说其他这些设备了。”本奈特指了指房间中央的科技产物。感谢纳米网格,整个洛诺克只有这儿拥有超过地球二十世纪中叶的科技,使用不需要化石燃料驱动的技术供能。
“我会看看能怎么帮忙的,”我说,“本奈特,你是创造奇迹的人。”
“哈,”他说,“我只是个普通技工。这是你要的土壤检验报告。”他递给我一台手持终端,我把玩片刻,然后才望向屏幕。“好消息是我检验过的土壤样本基本适合人类作物。至少从化学角度上说,土壤里没有会杀死或阻碍作物生长的成分。所有样本里都发现了小型生物。”
“好事还是坏事?”特鲁西约问。
“问住我了,”本奈特说,“我一边处理这些样本,一边阅读土壤管理的资料。我妻子在凤凰星种过一点花花草草,有昆虫似乎是好事,因为它们能疏通土壤。谁知道呢,也许她说得对。”
“她说得对,”我说,“土壤拥有足量的生物体通常是好事。”特鲁西约怀疑地看着我。“喂,我种过地,”我说,“但我们还不清楚这些生物对人类作物会有什么反应。我们在向生物圈引入新物种。”
“你们的讨论已经超出了我的知识范畴,所以我就往下说了。”本奈特说,“你问有没有办法关闭手头这些科技产品的无线模块。想听长的答案还是短的?”
“先说短的吧。”我说。
“不完全可行。”本奈特说。
“好吧,”我说,“只能听长的版本了。”
本奈特拿起一台被他拆开的手持终端,掀开顶盖递给我。“这台手持终端是殖民联盟技术的标准产品。你们能看见所有组件,中央处理器、显示器、数据存储单元、无线发射装置——它通过这个组件与其他手持终端和电脑沟通。这些组件彼此之间没有物理连接,它们本身都是通过无线方式互相连接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翻来覆去端详这台手持终端。
“因为便宜,”本奈特说,“制造微型数据传输装置的成本接近于零,比物理材料便宜得多——物理材料虽说本身也不贵,但加起来就是很大一笔成本了。因此几乎所有制造商都是这么做的。基于成本考虑。手持终端里的物理连接仅限于从电池到各个部件,依然是因为这么做比较便宜。”
“供电连接能传输数据吗?”赞恩问。
“恐怕不行,”本奈特说,“通过物理连接传输数据当然没问题,但接进每一个组件修改内核命令就超出我的能力了。编程技术先不谈,所有制造商都锁掉了内核的访问权。那里的数据有知识产权。再说就算我进得去,也没法保证它能正常工作。另外,让所有数据绕道电池,我都想不出该怎么做。”
“这么说,就算我们能关闭全部无线传输模块,所有设备都依然会漏出无线信号。”我说。
“对,”本奈特说,“在非常短的距离之内——不超过几厘米——但信号确实存在。如果你真的在找这类东西,就肯定能侦测到。”
“考虑了这么多,只要有一点信号就会让所有努力成为泡影。”特鲁西约说,“假如有人在侦测这么微弱的无线电信号,那他们就肯定会用光学手段扫描星球表面,很容易就会发现我们。”
“让我们不被看见是个难题,”我对特鲁西约说,“但眼前这是个简单问题。咱们先处理简单的。”我转向本奈特,把手持终端还给他。“我还有个问题,你能制作有线的手持终端吗?没有无线组件和无线发射模块的那种。”
“相信肯定能找到现成的设计,”本奈特说,“有些蓝图已经进入公有领域。但我不怎么熟悉生产制造。我可以利用手头的材料拼凑个东西出来。无线组件已经是通用标准,但总有使用线缆连接的东西。不过,我们恐怕做不到让每个人携带电脑行走,更别说替换大量设备的机载电脑了。说实话,出了这个黑匣子,我们不可能很快摆脱二十世纪初期的科技。”
我们几个人思考片刻。“能不能至少扩展一下这个?”赞恩最后说,朝四周打个手势。
“我想应该可以,”本奈特说,“我认为尤其有必要造一个黑匣子医务室,因为我干活的时候曹医生总来害我分神。”
“她眼馋你的设备。”我说。
“不,她实在太可爱,”本奈特说,“这会让我和我老婆吵架的。但说正经的,我这儿只有一两台她的诊断设备,我们必须做好准备,迟早会有人遇到真正的医疗问题。”
我点点头。已经有人弄断胳膊了,一名少年爬上屏障,不小心摔了下来。算他运气好,没有折断脖子。“我们有足够用的纳米网格吗?”我问。
“存货差不多都在这儿了,”本奈特说,“但我可以用程序让它再自己制造一些。我需要更多的原材料。”
“我让费罗帮你,”赞恩说的是货舱班头,“看看库存里能不能找到。”
“每次我见到他,他都似乎特别生气。”本奈特说。
“也许是因为他应该在家,而不是在这儿吧,”赞恩怒道,“也许他不怎么喜欢被殖民联盟绑架。”两周过去了,想到飞船被毁和船员陷入困境,船长依然气不打一处来。
“抱歉。”本奈特说。
“我要走了。”赞恩说。
“还有两件小事,”本奈特对我说,“我们刚来的时候,你让我打印的那些文件快好了,所以你很快就能拿到一份硬拷贝。影音文件没法打印,但我正在用程序处理,帮你弄一份抄本。”
“很好,谢谢,”我说,“还有一件呢?”
“我按你的要求,用监控设备扫了一遍营地,寻找无线信号。”本奈特说。特鲁西约挑起眉毛。“固态设备,”本奈特对他说,“不发射,只接受。总而言之,我要告诉你们,营地里还有三台无线设备在发射信号。”
“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扬·克拉尼茨说。
我不是第一次勉强按捺住火气,才没有一拳打在他的太阳穴上。“我们一定要将事情复杂化吗?”我说,“扬,我很想假装我们不是十二岁,谈话时不需要来来回回的‘我也是’‘我没有’。”
“我和大家一样,也交出了我的手持终端。”克拉尼茨说,朝贝阿塔摆摆头。贝阿塔躺在小床上,用一块毛巾盖着眼睛,她似乎有偏头痛的毛病。“贝阿塔交出了手持终端和摄影机。我们的东西都交给你了。”
我望向贝阿塔。“你说呢,贝阿塔?”我问。
贝阿塔掀起毛巾的一角,皱着眉头望向我们。她叹了口气,盖好毛巾。“检查他的内裤。”她说。
“什么?”我问。
“贝阿塔!”克拉尼茨说。
“他的内裤,”贝阿塔说,“至少有一条内裤的腰部有个小袋,藏着一台微型录音机。他有个翁布里亚国旗徽章,带音视频偷摄功能。这会儿多半就戴着呢。”
“臭娘们儿,”克拉尼茨说,本能地按住徽章,“你被开除了。”
“有意思,”贝阿塔隔着毛巾按住眼睛,“我们离文明世界天晓得隔着几千光年,我们这辈子都没机会回翁布里亚了,你却每天对着内裤自吹自擂,想写一本永远也不会写的书。现在又要开除我。扬,你醒醒。”
克拉尼茨夸张地站起身,想走出去。“扬。”我说,抬起手。扬一把扯掉徽章,拍在我的手掌心。“现在就要我脱内裤吗?”他嘲讽道。
“内裤你留着,”我说,“录音机给我就行。”
“若干年以后,人们会想要了解这个殖民地的往事,”克拉尼茨说,手伸进裤子在内裤里摸索,“他们会想要了解往事,但无论怎么寻找,都找不到任何资料。他们之所以什么资料都找不到,是因为殖民地的首领花费宝贵的时间,管制整个殖民地唯一的媒体人员。”
“贝阿塔也是媒体人员。”我说。
“她是摄像师,”克拉尼茨说,把录音机拍在我掌心里,“不一样的!”
“我没有压制你,”我说,“只是不允许你破坏这个殖民点。录音机我没收了,我会请杰瑞·本奈特打印一份内容抄本给你,但字体只能用最小号,因为我不想浪费纸张。所以你会拥有全套笔记。你去找莎维德丽,就说我让她给你一本记事簿。一本,扬。其余的要用在正事上。如果你嫌一本不够,可以去找门诺派试试看。”
“你要我手写记录,”克拉尼茨说,“用纸和笔。”
“塞缪尔·佩皮斯就用得挺好。”我说。
“前提是扬会写字。”贝阿塔在床上嘟囔道。
“臭娘们。”克拉尼茨说,走出帐篷。
“多么不幸的婚姻。”贝阿塔感叹道。
“显然如此,”我说,“想离婚吗?”
“那得看了,”贝阿塔又掀起毛巾,“你觉得你的助理有没有兴趣约会?”
“我认识她这么久,从没听到她和任何人约过会。”我说。
“所以答案是否定的。”贝阿塔说。
“答案是‘我他妈怎么知道’。”我答道。
“唔——”贝阿塔放下毛巾,“诱惑。但婚姻还是暂时保持吧。惹得他非常恼火,他折磨了我这么多年,能报复一下我非常开心。”
“多么不幸的婚姻。”我说。
“显而易见。”贝阿塔说。
“我们必须拒绝。”希克利对我说。希克利、迪克利和我在黑匣子里。我以为等我告诉奥宾人他们必须交出无线意识植入物,他们应该会很有理性地听从劝告。
“你们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的命令。”我说。
“因为你的命令从不违反双方的和约,”希克利说,“我们与殖民联盟的和约允许我们两个跟从佐伊,也允许我们记录这些体验并与其他奥宾人分享。命令我们交出意识植入体与此矛盾。违反了我们的和约。”
“你们可以主动交出植入体,”我说,“这不就解决问题了?”
“我们不愿意,”希克利说,“那样会破坏我们对其他奥宾人的责任。”
“我可以请佐伊让你们交出植入体,”我说,“我无法想象你们会违抗她的命令。”
希克利和迪克利的脑袋凑到一起,过了一会儿分开。“那会让我们非常痛苦。”希克利说。我心想,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这个词能被说得像是要世界末日了。
“你们要明白,我并不想这么做,”我说,“但殖民联盟给我们的命令说得很清楚。我们不能轻易泄露我们在这颗星球上的消息。种族联合体会来斩尽杀绝的。我们所有人,也包括你们和佐伊。”
“我们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希克利说,“我们认为风险微乎其微。”
“记得提醒我给你们看那段小电影。”我说。
“我们看过,”希克利说,“那段视频也发给了我们的政府。”
“你们既然看过,怎么能看不出种族联合体对我们构成威胁呢?”我问。
“我们仔细查看了那段视频,”希克利说,“我们认为风险微乎其微。”
“你们没有资格作这个决定。”我说。
“我们有,”希克利说,“根据我们的和约。”
“我是这颗星球的法定权威。”我说。
“你是,”希克利说,“但你无权随意破坏和约。”
“保护整个殖民点不被屠杀不叫随意。”我说。
“消除所有无线设备以避免被探测到就是随意。”希克利说。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对迪克利说。
“我到现在都和希克利意见相同。”迪克利说。
我沉思片刻。
“我们遇到难题了,”我说,“我不能强迫你们交出植入体,但也不能让你们带着它跑来跑去。回答我这个问题:如果我请你们待在这个房间里,但让佐伊经常探视你们,这算不算违反和约?”
希克利考虑了一会儿,说:“不违反。但我们不喜欢这样。”
“我也不喜欢,”我说,“但我没有其他选择。”
希克利和迪克利又讨论了几分钟。“这个房间覆盖着电磁波屏蔽材料,”希克利说,“给我们一些。我们可以用它覆盖我们的设备和我们自己。”
“暂时没有更多的了,”我说,“我们得制造一些,但需要时间。”
“只要同意这个方案,我们可以等这段制造时间。”希克利说,“在这段时间内,出了这个房间,我们就不会使用植入体,但你要请佐伊多来看我们。”
“好的,”我说,“谢谢。”
“不客气,”希克利说,“也许这么做反而正好。自从来到这里,我们发现她陪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
“她进入青春期了,”我说,“新朋友,新星球,新男朋友。”
“对,恩佐,”希克利说,“我们对他感觉非常矛盾。”
“欢迎加入俱乐部。”我说。
“我们可以除掉他。”希克利说。
“天,千万别。”我说。
“也许等一阵再说。”希克利说。
“比起杀死佐伊的追求者,我更希望你们能集中精神,帮简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企图冲进村庄周界。”我说,“也许在情感上没那么让人愉快,但从大局考虑,对我们会更有帮助。”
简把那东西“扑通”一声扔在会议室的地上。那东西有点像大号的郊狼,但郊狼没有四只眼睛,爪子上也没有与手指相对的大拇指。“迪克利在一个洞里发现了这一只。另外还有两只,不过都跑掉了。这只也想跑,但被迪克利杀死了。”
“开枪打死的?”玛塔·皮罗说。
“用刀。”简说。这个答案引来了一阵不安的窃窃私语。绝大多数委员会和殖民者见了奥宾人还非常不自在。
“你认为这就是你们担心的捕食动物吗?”特鲁西约问。
“有可能。”简说。
“有可能。”特鲁西约说。
“爪子的形状符合我们见到的抓痕,”简说,“但我觉得太小了。”
“大小不论,弄出抓痕的就是这种动物。”特鲁西约说。
“很可能。”简说。
“你见到体型更大的了吗?”李晨问。
“没有,”简望向我,“我们连着盯了三个晚上,昨夜是第一次看见有东西接近屏障。”
“海勒姆,你几乎每天都要出屏障,”特鲁西约说,“你见过类似的动物吗?”
“我见过一些动物,”海勒姆说,“但要我说,它们都是食草动物。我没见过长得像这个的。不过我没有在晚上出过屏障,萨根总督认为它们是夜行动物。”
“但她也没有见到更多的,”玛丽·布莱克说,“我们不能因为几个鬼影就永远不开始垦殖。”
“抓痕和地洞可是真的。”我说。
“这我不反对,”布莱克说,“但也许只是孤立事件。也许一群这种动物几天前经过,看见屏障觉得很好奇。它们发现进不来,就向前继续走了。”
“有可能。”简又说。从语气听得出她并不赞同布莱克的看法。
“我们还要因为这个等多久才开始垦殖?”保罗·古铁雷斯说,“很多人等我们停止说空话等得要发疯了。过去这几天,人们开始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动拳头。我们在和时间赛跑,对不对?现在是这儿的春天,我们必须开始种庄稼和为放牧开垦草地。我们已经吃掉了两周的储备粮。要是再不开始垦殖,我们会有大麻烦的。”
“我们没有在说空话,”我说,“我们被扔在一颗谁也不了解的星球上。我们必须花些时间勘测,免得被它杀个一干二净。”
“我们到现在还活着,”特鲁西约插嘴道,“这是个好兆头。保罗,你先放松一下。佩里说得很正确。我们不能随便走出去开辟农场。但是,佩里,保罗说得也对。我们不能再窝在营地里什么都不做了。萨根花了三天寻找这种动物的踪迹,我们杀死了其中一个。我们必须谨慎,对,我们必须不断了解洛诺克星。但我们也必须开始垦殖。”
委员会的所有人都盯着我,想听我的决定。我看了一眼简,她难以觉察地耸了耸肩。她不认为外面不存在真正的威胁,但除了这具动物尸体,她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特鲁西约说得对,现在必须开始垦殖了。
“同意。”我说。
“你让特鲁西约抢走了会议的主导权。”准备上床前简这么说。她压低声音。佐伊已经睡着了。希克利和迪克利漠然地站在行政帐篷里屏风的另一侧。他们穿着覆盖全身的屏蔽服,这是用新生产的首批纳米网格制造的。屏蔽服能保证无线信号不会外泄,同时也将奥宾人变成了会走路的影子。这会儿他们大概也睡着了,但对我来说很难分辨。
“看来是的,”我说,“特鲁西约是职业政客。他有时候就有这个本事。尤其是他有道理的时候。我们确实得让大家走出村庄了。”
“我想让每一批垦殖者都接受武器训练。”简说。
“好主意,”我说,“但恐怕很难说服门诺派那帮人。”
“我很担心他们。”简说。
“那你只会越来越担心。”我说。
“他们是你的知识库,”简说,“他们最清楚该怎么操纵各种非自动化的机械,按几个按钮就能制造出东西来。我可不希望他们被吃掉。”
“假如你想更用心地保护门诺派那帮人,我绝对没有意见,”我说,“但假如你想让他们放弃他们的为人之道,那你恐怕就要吃惊了。另外,正因为他们是这么一群人,所以才有可能拯救整个殖民地。”
“我不理解宗教。”简说。
“置身其中更容易理解,”我说,“再说你不需要理解,只需要尊重。”
“我当然尊重,”简说,“但我同样尊重一个事实,那就是这颗星球依然有办法杀死我们,但我们还没搞清楚究竟是什么办法。我看其他人恐怕不怎么重视这一点。”
“会有个办法能搞清楚的。”我说。
“你和我还没讨论过咱们要不要参加垦殖呢。”简说。
“我觉得把时间花在这上面恐怕不太明智,”我说,“我们现在担任的是殖民地总督,而且这儿没有我们会用的自动机械。我们已经够忙的了。等克洛坦稍微空一点,咱们可以造一幢漂亮的小房子。如果你想种东西,我们弄个花园好了。再说我们本来就需要一个花园,种水果和蔬菜。交给佐伊打理就不错。让她有事可做。”
“我也想种花,”简说,“玫瑰。”
“真的假的?”我说,“你以前好像并不怎么热爱美丽的花朵。”
“不是因为这个,”简说,“而是这颗星球一股胳肢窝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