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的脸色像是挨了一巴掌。
“怎么了?是什么?种族联合体是什么?”我问。我望向赞恩,他抱歉地摊摊手。他也不知道。
“他们真的动手了。”简停了几秒钟说。
“嗯,对。”斯特罗斯说。
“种族联合体是什么?”我重复道。
“是个跨智慧种族的组织,”简依然望着斯特罗斯,“目标是联合控制这部分太空,阻止其他种族殖民。”她转向我,“最后一次听说这个名词,就是在我们去哈克贝利星之前。”
“你知道这个,却没有告诉我。”我说。
“命令不允许我告诉你,”简说,声音有点暴躁,“那是交易的一部分。我可以自由离开特种部队,但必须忘记我听到的有关种族联合体的一切。但就算我想说也没法告诉你,因为根本没什么可说的。就我当时知道的,一切都还在草创阶段,没什么进展。而且我是听查尔斯·布廷说的。他在星际政治这方面称不上是最可信的观察家。”
简似乎真的生气了,天晓得是对我还是对眼下的局势。我决定不再逼她,而转向斯特罗斯。“但现在种族联合体成了真正的问题。”
“是的,”斯特罗斯说,“已经两年多了。它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发出警告,禁止非种族联合体成员的种族继续殖民。”
“否则……”赞恩问。
“否则联合体就要抹平新建立的殖民地,”斯特罗斯说,“这次偷天换日就是为了这个。我们让种族联合体相信我们正在组织殖民团,即将移居某颗行星。但实际上我们派殖民团去了另一颗星球。这颗星球不在记录里,不在星图上,除了少数几名高层人士外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当然,我知道,因为我要告诉你们。现在你们也知道了。种族联合体摩拳擦掌,打算在你们登陆前袭击洛诺克。现在他们没得打了,因为根本找不到你们。因此他们会显得愚蠢而软弱,我们则会显得形象高大。据我所知,事情就是这样的。”
现在轮到我生气了。“所以殖民联盟在和这个什么联合体玩捉迷藏?”我说,“真他妈开心。”
“开心是一种说法,”斯特罗斯说,“你们要是被他们发现,恐怕就不太会开心了。”
“这件事要持续多久?”我问,“如你所说,这么做能给种族联合体当头一棒,那他们肯定会来找我们。”
“你说得对,”斯特罗斯说,“他们要是发现你们,会毫不犹豫地抹平你们。因此现在的任务就是让你们更难被发现,我认为你肯定不会喜欢任务的这一部分。”
“第一点,”我对洛诺克殖民点的诸星球代表说,“禁止洛诺克殖民点以任何方式联系殖民联盟的其他各殖民地。”
会议桌四周吵得沸反盈天。
简和我各坐会议桌的一端,等待喧嚣平息。他们花了好几分钟才安静下来。
“太疯狂了。”玛丽·布莱克说。
“完全同意,”我说,“但每次洛诺克与其他殖民星球联系,就会留下能找到我们的足迹。星际飞船的船员通常有数百人。他们谁都不和朋友或配偶交谈是不现实的。你们已经知道肯定有人在找我们。你们以前所属的政府、你们的家人还有媒体都在找能透露线索的人。只要有人朝我们抬起一根手指头,种族联合体就能找到我们。”
“麦哲伦号呢?”李晨问,“它总要返程吧。”
“事实上,它不回去了。”这个消息引来了一阵惊呼。我记得斯特罗斯说出这个细节的时候,赞恩船长脸上露出了何等的狂怒。赞恩威胁要抗命,斯特罗斯提醒他说他无法控制飞船引擎,要是他和船员不和其他殖民者一起去地面,他们就会发现生命支持系统也会丧失控制。那一刻真是难堪。
斯特罗斯告诉赞恩,麦哲伦号的下场是径直撞向恒星,场面变得更加难看。
“麦哲伦号的船员在殖民联盟还有家庭,”海勒姆·约德尔说,“配偶、子女。”
“是啊,”我说,“所以你们明白形势有多严峻了吧?”
“我们养得起他们吗?”曼弗雷德·特鲁西约说,“我不是说要赶走他们,但殖民团的储备是为两千五百人准备的。现在要加上多少,两百人?”
“两百零六人,”简说,“这不是问题。我们携带的口粮比同等规模的殖民团多一倍,而且这颗星球有我们能食用的动植物——应该是这样。”
“这种与世隔绝要持续多久?”布莱克问。
“无限期。”我说。又是一阵抱怨。“我们的生存全靠与世隔绝。就这么简单。但反过来事情也更容易了。种子殖民点必须为两三年后的第二批殖民者打好基础。我们不需要担心这个。我们可以只关注满足自己的需求。情况会大大不同。”
众人黑着脸赞成我的话。目前我能指望的也就这么多了。
“第二点,”我说,打起精神等待反扑,“不许使用会向外界暴露殖民点存在的科技。”
这次他们隔了几分钟也没安静下来。
“这也太荒谬了,”保罗·古铁雷斯最后说,“一切有无线连接功能的设备都有可能被探测到。用广谱信号接收器扫描一遍就知道了。它会尝试连接范围内的所有东西,然后告诉你它找到了什么。”
“我明白。”我说。
“我们的所有科技产品都是无线的,”古铁雷斯举起移动终端,“你看这个。连一个他妈的有线接口都没有。就算想接也接不上。货舱里所有的自动设备都是无线的。”
“先不提设备了,”李晨说,“我的所有殖民者都有植入体内的定位器。”
“我的也有,”玛塔·皮罗说,“那东西可没有关闭按钮。”
“那就只能挖出来了。”简说。
“需要做外科手术才行。”皮罗说。
“你们植入在哪个位置?”简问。
“殖民者的肩膀上。”皮罗说。李晨跟着点头,他的殖民者也植入在肩膀上。“不是大手术,但还是要动刀子。”
“但另一个结果就是暴露所有殖民者的位置,害得他们被发现并丢掉性命。”简说得言简意赅,“我看你们的殖民者只能受苦了。”皮罗张开嘴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就算取出了定位器,但我们其他的设备怎么办?”古铁雷斯把话题拉了回去,“全都是无线的。农牧设备,医疗设备。全都是。你难道要说我们不能使用必须赖以生存的设备?”
“货舱里的设备并不全都支持无线连接,”海勒姆·约德尔说,“我们带的设备都不支持。我们带的都是聋哑设备,需要有人控制。我们操作得挺好。”
“你们有设备,”古铁雷斯说,“我们没有,其他人都没有。”
“我们可以分享。”约德尔说。
“不是分享不分享的问题。”古铁雷斯怒道。他花了两秒钟冷静下来。“我相信你愿意帮助我们,”他对海勒姆说,“但你们只带了足够你们使用的设备。其他人的数量加起来有你们十倍。”
“我们有设备。”简说。会议桌前的所有人都望向她。“我发了一份货舱装箱单给你们。你们会发现,在所有现代化设备之外,我们还有全套过时的工具和物资——所谓‘过时’是相对今天而言。这说明了两点。第一,殖民联盟希望我们自力更生。第二,他们不希望我们死掉。”
“这个问题可以这么看,”特鲁西约说,“但换个角度看,就是他们知道要把我们扔给这个种族联合体,却不给我们能够保护自己的武器,而是叫我们静静地别出声,夹着尾巴做人,也许种族联合体就不会听见我们的声音。”会议桌边传来一阵响应声。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我说,“无论殖民联盟的理由是什么,事实是我们已经在这儿了,而且哪儿都去不了。等我们登上地面,搞定殖民事务,然后再坐下来慢慢谈殖民联盟的战略有何深意吧。但现在我们需要集中精神考虑怎么活下去。那么,海勒姆,”我把我的手持终端递给他,“在我们之中,你最清楚一件设备能不能满足我们的需求。你看可以吗?”
海勒姆接过手持终端,前前后后看了几分钟货物清单。
“很难说,”他最后说,“我得亲眼看见才行,得见到操纵机器的人才行。再说还有很多其他因素。但我认为我们能让殖民点运作起来。”他看了一遍会议桌前的众人,“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大家。我无法替我的弟兄们作这个保证,但从我的经验来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每一个人都愿意响应号召。我们能做到,我们能让它运作起来。”
“还有一个选择,”特鲁西约说,所有人都望向他,“我们不躲藏。我们使用手头的所有设备,船上的一切资源,努力存活下去。等这个种族联合体出现,我们就说我们是非法殖民地,与殖民联盟毫无关系。种族联合体的敌人是殖民联盟,不是非法殖民地。”
“我们这是在违抗命令。”玛丽·布莱克说。
“切断关系是双刃剑,”特鲁西约说,“我们与世隔绝,殖民联盟也就无法查看我们的状况了。就算我们违抗命令,那又怎样?我们属于殖民防卫军吗?他们难道能枪毙我们、能踢走我们?再说了,在座各位难道真的认为这些命令还有效力?殖民联盟抛弃了我们。不只是这样,他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要抛弃我们。他们辜负了我们的信任。要我说,我们就按原计划展开。我们转为非法殖民地。”
“你说要我们转为非法殖民地,我不认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简对特鲁西约说,“我去过的最后一个非法殖民地,所有殖民者都被当作食物屠杀。我们发现了一个储藏室的孩童尸体,等待分割装箱。你别开玩笑了。转为非法殖民地等于给自己判死刑。”简的声音在半空中挂了几秒钟,等待胆敢唱反调的人开口。
“风险固然存在,”特鲁西约接受了挑战,“但我们已经落单。我们从各方各面说都是非法殖民地,只有名字不同而已。还有,我们可不知道你们这个种族联合体是不是真有殖民联盟宣传的那么恐怖。殖民联盟每天都在蒙骗我们,毫无信用可言。谁能保证他们把我们的利益放在了心上呢?”
“那么,你想要种族联合体对我们有恶意的证据?”简说。
“那当然好。”特鲁西约说。
简扭头对我说:“给他们看。”
“看什么?”特鲁西约问。
“这个。”我说。我用很快就不能使用的手持终端打开壁挂的屏幕,输出一个影像文件。视频开头是一个生物站在山丘或悬崖上,它背后似乎是一个小市镇。市镇完全沐浴在炫目的强光之中。
“你们看见的村落是个殖民点,”我说,“在种族联合体命令非会员种族停止殖民后不久,由瓦伊德人建立。种族联合体的禁令下得太早,刚开始还无法强制执行。因此有些非会员种族没搭理他们,但现在种族联合体开始补缺口了。”
“光是从哪儿来的?”李晨问。
“是轨道上种族联合体的飞船照下来的,”简说,“恐吓战术,让敌方昏头转向。”
“所以轨道上肯定有很多飞船。”李晨说。
“对。”简说。
照亮瓦伊德殖民点的强光突然熄灭。
“来了。”我说。
杀人粒子束刚开始几乎看不清,粒子束的目标是毁灭,而非展示,几乎所有能量都灌注进了目标,而不是供摄像机拍摄。突如其来的高热使得空气泛起涟漪,连隔得很远的摄像机都能拍到。
还不到半秒钟,整个殖民点就燃烧爆炸了。极热的空气卷起旋风,将建筑物、车辆和居民的碎片和尘土吹上高空,展示出粒子束的威力。火龙卷直插天际,碎片倒映出点点火光。
高热与烟尘的震荡波从殖民点的废墟向外扩展。粒子束闪烁熄灭。天空中的灯光秀随即消失,只剩下黑烟和火焰。破坏周径之外,偶尔亮起一小团一小团的火光。
“那是什么?”约德尔说。
“我们认为是殖民点被摧毁时不在殖民点的殖民者,”我说,“他们在清理现场。”
“我的天,”古铁雷斯说,“殖民点被摧毁了,这些人本来也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想证明他们不是闹着玩。”简说。
我关掉视频播放。房间里一片死寂。
特鲁西约指着我的手持终端说:“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这段视频吗?”我问。他点点头。“显而易见,是种族联合体的信使交给殖民联盟国务院的,所有非会员种族的政府都收到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特鲁西约说,“为什么要展示他们做出这种……暴行?”
“告诉大家他们是认真的呗,”我说,“问我怎么看,我会说无论我们这会儿对殖民联盟有多么大的意见,也不敢假定种族联合体能跟我们讲道理。殖民联盟对他们不屑一顾,他们绝对不会置之不理。他们会来找我们。我们不会给他们找到我们的机会。”这句话带来的又是一阵沉默。
“现在怎么办?”玛塔·皮罗说。
“我看咱们得投票了。”我说。
特鲁西约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请原谅,”他说,“我好像听见你说我们该投票了?”
“要表决的就是我们刚摆在各位面前的这套计划,”我说,“也就是殖民联盟交给简和我执行的计划。考虑到各种因素,我认为这是目前最好的计划。但是,只有大家全体同意,这套计划才能落实下去。你们得回去向各自管理的殖民者解释情况。你们得说服他们接受。想要这个殖民点正常运转,就需要所有人的配合。首先从在座各位开始。”
我站起身,简跟着起立。“你们讨论的时候,我们不该在场,”我说,“我们在外面等着。”我和简走出房间。
“出什么问题了吗?”我问简。
“你不是开玩笑吧?”简怒道,“我们被困在人类的已知空间之外,等待种族联合体发现我们,把我们烧成灰烬,你居然问我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在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说,“你刚才逢人就呛几句。我们的处境很糟糕,你和我必须集中精神。还要尽可能地耍弄外交手段。”
“你是会耍外交手段的那个人。”简说。
“好吧,”我说,“但你这样可帮不上忙。”
简似乎在脑袋里从一数到十。然后又数了一遍。“对不起,”她最后说,“你说得对。我很抱歉。”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问。
“现在不行,”简说,“回头只剩咱俩了再说。”
“现在不就只有我和你吗?”我说。
“转身。”简说。我转过身,看见莎维德丽。我扭头去看简,但她已经走开了。
“没事吧?”莎维德丽目送简走远。
“我要是知道,一定会告诉你的。”我说。我等着莎维德丽的犀利反击——没有,光是这个就足以说明莎维德丽的心理状态了。“有人注意到我们来错地方了吗?”我问她。
“我认为没有,”莎维德丽说,“绝大多数人和你一样——对不起——不是很清楚这颗行星应该长什么样。有人注意到你不在,还有所有殖民者代表。但大家似乎都没有往坏里想。你们本来就该开会讨论殖民事务。我知道克拉尼茨在找你,但我看他只是想听你对庆典和空间跳跃的评论。”
“好的。”我说。
“什么时候你想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记得叫我一声。”莎维德丽说。我正要按老一套给她一个俏皮的回答,却看见了她眼中的神情。“很快,莎维德丽,”我说,“我保证。但还有几件事情先要整理出头绪。”
“行啊,老板。”莎维德丽说,稍微放松了一点。
“帮个忙,”我说,“找到希克利或者迪克利。我要和他们谈点事情。”
“你认为他们知道点什么?”莎维德丽问。
“我知道他们肯定知道点什么,”我说,“我只是需要搞清楚他们到底知道多少。叫他们去我的房间等我。”
“好的,”莎维德丽说,“我去找佐伊。他们永远在佐伊的三十米半径内。我觉得她开始觉得有点烦了。他们似乎让她的新男友很紧张。”
“莫非是那个叫恩佐的小子?”我问。
“就是他,”莎维德丽说,“小伙子人不错。”
“等我们着陆了,我会请希克利和迪克利带他出去好好走一圈。”我说。
“身处危机之中,你居然还能琢磨要怎么收拾敢打你女儿主意的小伙子,真是太有意思了,”莎维德丽说,“虽说心理扭曲,但我不得不说值得敬佩。”
我咧嘴笑笑,莎维德丽报以微笑,这正是我的目的。“做事总得有个主次嘛。”我说。莎维德丽翻个白眼走了。
几分钟后,简重新出现,手里拿着两个杯子。她递给我一个。“茶,”她说,“讲和的礼物。”
“谢谢。”我接过茶杯。
简朝房门打个手势,殖民地代表还在里面讨论。“有动静吗?”
“没有,”我说,“我没有偷听。”
“要是他们认为我们的计划是一坨屎,你打算怎么办?”简问。
“很高兴你这么问,”我说,“那我就只能摊摊手了。”
“有远见,我明白了。”简喝着茶说。
“不要和我顶嘴,”我说,“那是莎维德丽的工作。”
“看,克拉尼茨来了。”简朝走廊尽头摆摆头,记者冒了出来,贝阿塔一如既往地跟着他。“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替你做掉他。”
“岂不是会害贝阿塔守寡?”我说。
“我看她是不会介意的。”简说。
“暂时留他一条命吧。”我说。
“佩里,萨根,”克拉尼茨说,“听我说,我知道你们最喜欢的肯定不是我,但能不能就空间跳跃跟我说两句什么?我保证会让你们颜面生辉。”
会议室的门开了,特鲁西约探出头。
“稍等,扬,”我对克拉尼茨说,“我很快就有话要对你说了。”简和我回到会议室里,关门之前,我听见克拉尼茨大声叹息。
我望向各殖民地的代表。“怎么说?”我问。
“其实也没什么可讨论的,”特鲁西约说,“我们决定暂时按殖民联盟的计划走。”
“好,太好了,”我说,“谢谢你们。”
“我们现在想知道的是应不应该告诉殖民者。”特鲁西约问。
“跟他们说实话,”简说,“原原本本说清楚。”
“你以前只说殖民联盟如何欺骗我们,”我对特鲁西约说,“老路不要再走第二遍了。”
“你要我们原原本本全告诉他们?”特鲁西约说。
“全告诉他们,”我说,“记住这个。”我打开门,招呼克拉尼茨。克拉尼茨和贝阿塔走进房间。“从他开始吧。”我朝克拉尼茨打个手势。
所有人齐齐望向他。
“呃,”克拉尼茨说,“怎么了?”
“麦哲伦号的船员将是最后知道的。”我对简说。我刚开完与赞恩和斯特罗斯的后勤会议回来。简和莎维德丽一直忙着按目前处境重排殖民地的设备优先顺序。不过这会儿房间里只剩我、简和巴巴,巴巴是一条狗,周围的紧张气氛影响不了它的快乐。“他们落地后,斯特罗斯会设定麦哲伦号驶向恒星。不会留下痕迹,不会有我们的踪影。”
“斯特罗斯怎么办?”简说。她没有看我,她坐在写字台前,用手指轻叩桌面。
“他说他会‘出去逛逛’。”我说。简抬起头,投来困惑的眼神。我耸耸肩。“他更适应太空生活,”我说,“他打算留在太空里。他说博士论文会让他有事可做,直到有人来接他。”
“他认为会有人来接他,”简说,“真是乐观。”
“一个人乐观终归没坏处,”我说,“尽管斯特罗斯怎么看都不像悲观派。”
“是啊。”简说,手指敲出另一套节奏,“奥宾人怎么说?”
“哦,对。”我说,想起早些时候与希克利和迪克利的对话,“奥宾人。他们似乎很清楚种族联合体的存在,但被禁止向我们透露信息,因为我们对种族联合体一无所知。大体而言,和我的某位配偶不无相似之处。”
“我不会为此道歉,”简说,“那是我保证过的事情,否则就不能跟你和佐伊一起生活。当时感觉很合理。”
“我没有要你道歉,”我尽可能温柔地说,“我只是很恼火。斯特罗斯给我们的文件说有几百个智慧种族加入了种族联合体。就我所知,它是宇宙历史上最大的组织,在过去几十年间慢慢成形,从我在地球那会儿就存在了。但我直到今天才知道。真是难以想象,这怎么可能?”
“因为你不该知道。”简说。
“它横跨了人类全部的已知空间,”我说,“怎么可能隐藏一个这种规模的东西?”
“当然能做到。”简说,敲击声突然停止。“殖民联盟经常干这种事。你想一想殖民地之间是怎么联系的。他们无法直接对话,彼此之间相距太远。殖民地必须编码通信内容,用往返殖民地的飞船运送。殖民联盟控制了人类空间内的全部舰船航行。一切信息流通都必须经过殖民联盟。只要能控制信息流通,你就能隐藏任何东西。”
“我不认为这是真的,”我说,“迟早会有风声。当初在地球上……”简突然嗤之以鼻。“怎么了?”我问。
“你说‘当初在地球上’,”简说,“假如在人类空间内还存在一个能用‘彻底无知’形容的地方,那就只能是地球了。”她随便指了指整个房间,“你当初在地球上知道这些吗?回想一下。你和所有防卫军新募兵员入伍时,完全不清楚宇宙里会是什么样子。你甚至不知道他们怎么能让你们上战场。殖民联盟蓄意让地球与世隔绝,约翰,切断与其他人类星球的联系。也没有信息往来。殖民联盟不只向地球隐瞒全宇宙的存在,也向全宇宙隐瞒地球的存在。”
“地球是人类的母星,”我说,“殖民联盟当然希望它保持低调。”
“放他妈的屁!”简真的生气了,“你怎么可能蠢得相信这种屁话?殖民联盟隐藏地球不是为了情感价值,而是因为地球是一项资源。它就像工厂,无穷无尽地生产完全不清楚宇宙是什么样子的殖民者和士兵,因为他们知道了反而不符合殖民联盟的利益,所以殖民联盟就不让他们知道。你就不知道。你和他们其他人一样无知。所以请不要说你无法隐藏这种事情。让人吃惊的不是殖民联盟向你隐瞒种族联合体的存在,而是殖民联盟居然会告诉你。”
简又敲了一会儿桌面,突然恶狠狠地一拍桌子。“妈的!”她说,用双手抱住脑袋,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显然怒火万丈。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我说。
“不是你,”她说,“我不是对你生气。”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说,“但你刚才说我无知又愚蠢,所以你能理解我为什么想知道你是不是在说实话。”
简向我伸出手。“过来。”她说。我走到桌前。她把我的手按在桌子上。
“我要你帮我做件事,”她说,“用你最大的力气拍桌子。”
“为什么?”我问。
“求你,”简说,“拍就是了。”
这是一张标准的木纹贴面碳纤维桌,便宜、耐用、难以损坏。我攥紧拳头,使劲砸向桌面。这一拳发出了沉闷的砰然声响,震得我胳膊有点疼。桌子摇晃了几下,但没有损坏。巴巴在床上望向我,想看我在犯什么傻。
“哇。”我说。
“我差不多和你一样强壮。”简平淡地说。
“应该是吧。”我说,然后揉着胳膊从桌边走开,“但你的体型比我好,所以估计更强壮一点。”
“是啊。”简说,她坐在那儿,一拳砸在桌上。随着发出枪声一般的巨响,写字台应声而断。半张桌子飞出去砸在门上。巴巴呜咽起来,在床上缩成一团。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妻子,她冷冷地看着剩下的半张桌子。
“狗娘养的斯奇拉德,”她指的是特种部队的指挥官,“他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对我们。斯特罗斯是他的部下,因此他肯定知道。他知道我们要面对什么。他决定无论我愿不愿意,都要给我一具特种部队的躯体。”
“怎么做到的?”我问。
“我们一起吃午餐,”简说,“他肯定放在了食物里。”殖民防卫军在一定范围内允许升级士兵的躯体,升级一般通过注射或灌注纳米机器人进行,纳米机器人会修复并改进身体组织。殖民防卫军不会使用纳米机器人修复人类躯体(但这么做也不存在技术障碍),或者利用纳米机器人改造躯体。“量肯定很小。足够在我体内扎根就行,然后自我复制。”
我脑袋里灵光一闪。“你发烧的时候。”
简点点头,还是不肯看我。“发烧,然后总是又饿又渴。”
“你什么时候注意到的?”我问。
“昨天,”简说,“我总是弄弯和折断东西。我拥抱佐伊,她说我弄疼她了,我只好住手。我拍拍莎维德丽的肩膀,她问我为什么打她。我一整天都觉得笨手笨脚。然后我见到了斯特罗斯。”这个名字几乎是啐出来的,“我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是笨拙,而且是在被改造,变回我以前的样子。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觉得和你无关。但我总在想这个,我忘不掉这件事。我被改造了。”
简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我不要这个躯体,”她恶狠狠地说,“我选择和佐伊还有你一起生活就抛下了这些。离开那个躯体是我的选择,当时很痛苦。离开我认识的所有人。”她拍拍脑袋侧面——指的是她不再携带的脑伴,“离开他们一直陪伴我的声音。第一次感觉这么孤独。认识到新躯体的局限,发现有那么多事情我再也不能做了,当时很痛苦。但那是我的选择。我接受了。尽量从中找到美的存在。我第一次发现我的生活不只是眼前能看见的那些东西。我学会了辨认星座,不只是看见星辰。我的生活就是你的生活,也是佐伊的生活。是我们三个人的生活。相比之下,值得我抛开那些东西。”
我走到简的身旁,搂住她。“会好起来的。”
“不,不会。”简说,她轻轻苦笑,“我知道斯奇拉德在想什么,明白吗?他认为他把我变得比普通人类厉害是在帮助我——帮助我们。但他不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你把一个人变成超人,同时也把他变得非人。我花了这么多时间学习当一个普通人类。他连想也没想就夺走了这一切。”
“但你还是你,”我说,“这一点没有改变。”
“希望你说得对,”简说,“希望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