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这么殖民:招募两三百人,允许他们带上觉得适合的物资,让他们找颗行星把他们放下去,说声“回头见”,然后一年后回来捡骨头——他们不是因为无知和缺乏物资导致的营养不良死光了,就是被也想占领这颗星球的其他种族屠杀干净了。
这么殖民显然不是很有效。在我们委实仓促的准备期间,简和我都读过足够多以这种方式设立的非法殖民点的报告,明白这个结论并非毫无根据。
但话回来,你也不能一次向某个新殖民星球投下十万人以及满足文明的所有舒适设施。殖民联盟想这么做倒是也能做到,但他们不想这么做。无论一颗行星的重力场、环境、陆地、大气和生化结构与地球(或人类已经移民的其他星球)多么相近,它都不是地球,因此也就不可能知道这颗星球为人类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在新开发的行星降落,我们才是外来者,我们知道生命系统会怎么对付外来者:它会尽可能迅速地杀死外来者。
说到失败的殖民地,我可以跟你分享一件小小轶事:不算非法殖民地,导致人类放弃殖民点的首要原因不是与其他种族的领土争端,而是能杀光所有定居者的当地病菌。我们可以和其他智慧种族作战,我们理解这种战争。但和一整个企图杀死你的生态系统作战,那就完全是另一桩更加棘手的事情了。
把十万名殖民者放在一颗星球上,然后看着他们死于某种传播速度快得你无法及时治疗的当地疾病,这纯粹是浪费优秀的殖民资源。
听我这么说,你可别低估了领土争端。人类殖民地在生命期头两三年内遭到袭击的概率以指数级升高。殖民地忙着自我建设,容易遭受袭击。驻守新殖民地的殖民防卫军虽说为数不少,但比起十几二十年后在殖民地上空建成空间站之后的数量还是九牛一毛。有一点显而易见:你在一颗星球上建立了殖民地,这颗星球对其他人的诱惑力就会大大增加,因为这些殖民者已经替你做完了殖民所需的全部艰苦工作,你只需要铲平原有的殖民者,将殖民地据为己有即可。
把十万名殖民者放在一颗星球上,然后看着他们被别人铲平,这同样纯粹是浪费优秀的殖民资源。尽管殖民联盟基本上只在地球上的第三世界国家招募殖民者,但假如每次一个新殖民地遭遇失败,你就会失去十万名殖民者,那么殖民者这个资源很快就会被耗尽。
所幸两种场景之间还有令人愉快的折中方案:把两千五百名左右的殖民者在初春时节放在一颗新开辟的行星上,给他们合适且耐用的科技工具以满足即时之需,再给他们两个任务:首先,在新星球上达到自给自足;其次,为两三年后第二批一万名左右的殖民者做好准备。第二批殖民者会得到另外五年时间,准备迎接再下一批的五万名殖民者。以此类推。
初期的正式殖民者共计五批,如果情况理想,最后殖民地的人口将达到一百万左右,组成许多小镇和一两个较大的城市。等第五批殖民者安顿好,殖民地的组织架构趋于完善,一应事务切换进入滚动式的殖民程序。等人口达到一千万左右,移民中止,殖民地在殖民联盟的联邦体系内得到有限的自治权,人类在残酷宇宙的铁掌下又筑起了一道抵御种族灭绝的堤坝。但这一切都有个前提,那就是第一批的两千五百人必须要熬过有敌意的生态体系、其他种族的袭击、人类自身的组织缺陷和永远存在的坏运气。
两千五百名殖民者,这个数字足够大,可以启动把一颗宜居星球变成人类星球的程序;但也足够小,就算他们全死绝了,殖民联盟也只会流下一滴眼泪,然后继续向前走——而且流眼泪这一步还可有可无。对于人类在群星之间繁衍这件事,我们既至关重要又可以牺牲,这么想还挺有意思的。大体而言,留在哈克贝利星只怕更加明智一些。
“好吧,我放弃,”我指着正被吊进费迪南·麦哲伦号货舱的巨型集装箱说,“告诉我,究竟是什么?”
负责装卸货的工头奥尔多·费罗看着手持终端上的清单。“是殖民地污水处理厂的全部液体物料,”他说,指着一排集装箱,“那里是污水管、化粪池和垃圾运输工具。”
“洛诺克不设露天厕所,”我说,“我们拉屎也要拉得有格调。”
“不是格调问题,”费罗说,“你们去的是一颗六级行星,生态系统与我们不匹配。你们必须利用所有能搞到的肥料。污水处理系统能回收你们从粪便到尸体的所有生物废物,为你们的农田制造肥料。这大概是全部货物里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了。千万别弄坏。”
我微笑道:“你似乎很懂污水处理。”
“嗯,对,”费罗说,“更确切地说,我很懂怎么为新殖民地收拾行李。我在这个货舱工作了二十五年,一直在为新殖民地运输东西。给我一份装箱单,我能告诉你这个殖民地会建在什么样的星球上、季节怎么样、重力大概多少、这个殖民地能不能熬过第一年。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们殖民地的生态系统与人类不匹配吗?污水处理装置不算——那个是新殖民地的标配。”
“愿闻其详。”我说。
费罗点了一下手持终端的屏幕,把终端塞给我,上面是一张集装箱列表。“好,首先,”费罗说,“食物储备。每一艘殖民地舰艇都为全体殖民成员准备了三个月的干粮和基础食物,外加一个月的干粮,让殖民地有时间开始狩猎和自己出产食物。但你们带了六个月的粮食和两个月的干粮。这对不匹配的生态体系很常见,因为你们不能立刻开始靠地吃饭。事实上,对于不匹配的生态体系,你们也不太平常,通常只有四个月的粮食和六周的干粮。”
“为什么要多给我们准备食物?”我问。其实我知道答案,领导这个殖民地的毕竟是我,但我想知道费罗有没有他自以为的那么厉害。
费罗微笑道:“线索就在你眼前,佩里先生。你们还装运了双倍的土壤改良剂和肥料。说明当地土壤不够好——对种植人类食物不够好。额外的食物能帮你们争取时间,因为说不定会有白痴没法改良土壤。”
“你说得对。”我说。
“那当然,”费罗答道,“最后一点:你们治疗中毒的医药储备也比平常多,这对不匹配的生态体系也很正常。你们还带了超大量的兽用解毒剂。这就提醒了我,”费罗拿回手持终端,拉出另一张装箱单,“牲畜饲料也是双倍。”
“你是物流大师啊,费罗,”我说,“考不考虑殖民?”
“才不呢,”费罗说,“我见过很多新殖民团出发,知道其中有一些会失败。我很乐意帮你们装箱和卸货,然后挥手道别,回凤凰星陪我老婆和猫。不好意思,佩里先生。”
“没什么。”我说,朝装箱单点点头,“那么,你说你看装箱单就知道一个殖民地能不能成功。我们怎么样?”
“你们准备得很充分,”费罗说,“你们不会有事的。但你们有些成员比较稀奇。装箱单上有些东西连我都没见过有谁运输过。有几个集装箱里全是过时许多年的装备。”费罗调出装箱单给我看,“你看,你们有开铁匠铺需要的所有器具。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的铁匠铺。我还以为这些东西出了时代秀场就见不着了呢。”
我看着装箱单。“我们有一些殖民者是门诺派教徒,”我说,“他们能不用现代科技就不用,觉得会让他们分神。”
“你们有多少那个什么派的殖民者?”费罗问。
“两百还是两百五人吧。”我把手持终端还给他。
“嚯,”费罗说,“那好吧,看来你们准备得相当充分,万一时间旅行回到蛮荒西部也没问题。要是殖民失败,你们可不能怪后勤保障。”
“那就只能全都是我的错了。”我说。
“恐怕只能这样。”费罗说。
“我认为有一点大家都同意,那就是咱们谁也不想见到这次殖民失败,”曼弗雷德·特鲁西约说,“我认为我们应该没有这个危险。但某些已经作出的决定让我很担心,我认为这些决定反而让我们处境艰难。”
会议桌四周迎来一圈点头。我看见右手边的莎维德丽在做笔记——记录点头的都有谁。会议桌的另一头,简坐在那儿不动声色,但我知道她也在数人头。她以前是情报部门的。这是她的本职工作。
今天差不多算是洛诺克管理委员会的正式就职会议,委员会里有领导殖民点的我和简,还有十名殖民者代表,一个星球一名代表,他们将担任我和简的副手——但只是从理论上说。在现实世界中,权力角逐的争斗已经开始。
曼弗雷德·特鲁西约是这帮家伙的带头大哥。几年前,他担任伊利星驻殖民联盟立法机构的代表时,大力推进允许殖民星球开辟新殖民地的议案。殖民部采纳了建议,但拒绝让他领导新殖民地,这让他憋了一肚子火。领导殖民地的人选最后落在我和简头上,他不认识我们,也不觉得我们有多了不起,这就让他的火气更大了。但他足够精明,会将恼怒伪装成各种普通议题,把开会的大部分时间花在用甜言蜜语给我和简挖陷阱上。
“举例来说,这个委员会,”特鲁西约前后扫视会议桌四周,“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维护各自殖民地的利益。我不怀疑我们会极好地完成这项工作。但对于殖民地领袖来说,这只是个建言委员会——只能提供建言。这恐怕无法让我们良好地满足殖民地的各种需求。”
我们还没离港,他已经开始呼吁革命了,我心想。换了以前我还有脑伴的时候,我可以把这一整个念头丢给简。她看见了我向她投去的眼神,她的眼神说明她很清楚我在想什么。
“所有新殖民地都在殖民开垦部的规章制度管理之下,”简说,“制度要求殖民地领导人单独行使管理和行政权。到达目的地以后,我们会非常忙乱,每下一个决定都要召集法定人数表决是不现实的。”
“我不是说不让你们履行职责,”特鲁西约说,“只是说我们的投入不该仅仅是个象征。从这个殖民地还在绘图板上开始,我们有很多人就已经参与工作了。我们的经验也是财富。”
“而我们只参与了短短几个月而已。”我替他点明。
“你们是这项工程新加入的宝贵补充,”特鲁西约回答得很圆滑,“我希望你们能看到让我们加入决策过程的好处。”
“要我说,那些殖民规章制度之所以存在,确实有它的原因,”我说,“殖民部监督过几十颗星球的殖民,他们似乎很清楚该怎么做。”
“但那些殖民者来自地球上的欠发达国家,”特鲁西约说,“他们缺少我们拥有的许多优势。”
我感觉到身旁的莎维德丽绷紧了身体。她一向万分厌恶老牌殖民地(殖民联盟接手管理前由西方国家建立的殖民地)的傲慢。
“你所谓的优势是什么呢?”简说,“约翰和我与‘那些殖民者’和他们的后代生活了七年,莎维德丽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没有感觉到在座各位比他们拥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优势。”
“我的用词似乎不太恰当。”特鲁西约说,接着展开又一轮糖衣炮弹的攻势。
“恐怕是的,”我打断他的发言,“然而,非常抱歉,这个问题纯属学术讨论。殖民部的规定在管理第一轮殖民这件事上没给我们多少弹性,也不允许殖民者的原属地干涉殖民者。我们有义务平等对待所有殖民者,不看他们原先来自何方。我认为这个政策相当明智,你说呢?”
特鲁西约噎了一下,被人反问显然让他很生气。“对,当然。”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那么,我们还是暂时跟着规矩做事吧。现在,”趁着特鲁西约尚未重整旗鼓,我赶紧说,“还有谁?”
“我们有些人对铺位安排不太满意。”喀土穆星的代表保罗·古铁雷斯说。
“有什么不对吗?”我问。
“他们和喀土穆的其他殖民者隔得太远,所以不太高兴。”他说。
“整艘船从头到尾才几百米,”我说,“通过手持终端很容易就能查询铺位信息。彼此定位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这我明白,”古铁雷斯说,“我只是以为我们会按各自的群体分配铺位。”
“这正是我们不这么做的原因,”我说,“你要明白,一旦踏上洛诺克,就再也没有喀土穆人、伊利人或者京都人的区别了。”我朝海勒姆·约德尔点点头,他也朝我点点头。“我们将全都是洛诺克人。大家还是先习惯起来吧。我们一共只有两千五百人,再分成十个部族未免太少了点。”
“道理是这个道理,”罗斯殖民地的玛丽·布莱克说,“但我不认为定居者会很快忘记他们的故乡。”
“他们不会忘记,”我说,“我也不希望他们忘记自己从哪儿来。我只希望他们能更关注自己身处何方——或者说很快将要身处何方。”
“但参与的殖民者都代表了各自的殖民星球。”特鲁西约说。
“那么做符合逻辑,”简说,“至少目前是这样。到达洛诺克以后,我们可以再讨论这个问题。”这句话在半空中挂了几秒钟。
中国星的玛塔·皮罗举起手。“有传闻说两名奥宾人要和我们一起去洛诺克。”
“不是传闻,”我说,“是真的。希克利和迪克利是我们家的成员。”
“希克利和迪克利?”富兰克林星的李晨问。
“我女儿佐伊小时候给他们起的名字。”我说。
“不好意思,允许我问一句,你们家的成员里怎么会有两个奥宾人?”皮罗问。
“我女儿养的宠物。”简说。众人发出不安的笑声。倒是不坏。特鲁西约明枪暗箭折磨了我们一个钟头,被他们看作是敢把恐怖异形当伴侣动物养的猛人,这种感觉着实不坏。
“你得把特鲁西约那孙子从停机舱扔出去。”会议室清空后,莎维德丽这么对我说。
“放松,”我说,“有些人不发号施令就活不下去。”
“古铁雷斯、布莱克和特鲁西约结成了政治小团体,”简说,“当然了,特鲁西约已经跑着去找克拉尼茨,吐露这次会议的详细情况。他俩最近很亲密。”
“但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问题。”我说。
“是的,”简说,“其他代表看起来也不怎么喜欢特鲁西约,另外,普通殖民者还在陆续登船。他没时间去认识伊利星之外的其他殖民者。就算他去串联了一帮人,殖民部也不可能更换我们。贝尔部长从他们都是代表那会儿就很讨厌特鲁西约了。接受他的建议,但指派我们领导,这只是她刺激特鲁西约的又一招而已。”
“里比斯基将军提醒过我们,事情会和政治扯上关系。”我说。
“里比斯基将军很擅长从不说清楚我们应该知道的所有事情。”简答道。
“你说得对,”我说,“但就这一点而言,他完全正确。咱们这会儿就别担心这个了。我们还有无数事情要做,等麦哲伦号离开凤凰空间站,我们只会越来越忙。说起来,我答应过佐伊,今天带她下凤凰星转一转。你们去不去?已经报名的有我、佐伊和奥宾两兄弟。”
“我就免了,”莎维德丽说,“我还是不太习惯希克利和迪克利。”
“你认识他们都快八年了。”我说。
“对,”莎维德丽说,“快八年了,每次交谈五分钟。得让我慢慢延长见面时间。”
“好吧,”我转向简,“你呢?”
“我要去见斯奇拉德将军,”她指的是特种部队指挥官,“他想和我叙叙旧。”
“好吧,”我说,“那你也错过了。”
“你们下去干什么?”简问。
“去探望佐伊的父母,”我说,“另一对父母。”
我站在墓碑前,墓碑上刻着佐伊父母和佐伊本人的名字。佐伊的生卒年月显然不对,因为人们以为她是某次殖民地遭袭的遇难者。她父亲的日期也不对,当然这个没那么明显。只有她母亲的日期完全准确。佐伊蹲下细看这几个名字。希克利和迪克利打开意识,但只体验了十秒钟的狂喜——他们站在布廷的墓碑前——然后就关闭连接,冷漠地站在远处。
“我记得上次我来这儿,”佐伊说,她把带来的小花束靠在墓碑上,“就是简问我要不要和你们一起生活的那一天。”
“对,”我说,“你先知道了你会和我一起生活,然后我才知道我会和你们两个一起生活。”
“我以为你和简彼此相爱,”佐伊说,“所以打算住在一起。”
“是的,”我说,“我们彼此相爱,但事情很复杂。”
“我们这个小家庭有哪一点不复杂了?”佐伊说,“你八十八岁,简只比我大一岁,我是人类叛徒的女儿。”
“你还是全宇宙唯一有奥宾人保护的少女。”我说。
“说到复杂,”佐伊说,“白天是个普通孩子,晚上却是一整个外星种族的崇拜对象。”
“还有更糟糕的搭配呢。”我说。
“那当然,”佐伊说,“你会觉得既然我是一整个外星种族的崇拜对象,那隔三岔五地就可以不做家庭作业了。其实并不是这样,别以为我没注意到。”
“我们不希望你被这冲昏了头脑。”我说。
“谢谢。”她说,指着墓碑,“连这个都很复杂。我还活着,埋在底下的是我父亲的克隆体,不是他本人。这里只有我母亲是真的。我的生身母亲。真是很复杂。”
“对不起。”我说。
佐伊耸耸肩。“我已经习惯了。大多数时候并不坏。会让你看得更通透,明白吗?在学校里,听着安贾丽或者查德娜抱怨说她们的人生有多复杂,我心里就会想,姑娘啊,你哪里知道什么叫复杂。”
“很高兴听见你能处理得这么好。”我说。
“我只能尽量,”佐伊说,“我必须承认,你们说出我父亲真相的那一天确实不太好受。”
“那天对我和简也不轻松,”我说,“但我们认为你有权知道真相。”
“我明白,”佐伊站起身,“但你要知道,一天早晨醒来,心想我的生身父亲只是个普通科学家,然后晚上睡觉时,却知道他险些抹杀了整个人类。你也会心烦意乱的。”
“你父亲对你很好,”我说,“无论除此之外他有什么身份,做了什么事情,这一点他都没做错。”
佐伊走过来拥抱我。“谢谢你带我来这儿。你是个好人,九十岁的老爸。”她说。
“你是个了不起的孩子,青春期的女儿,”我说,“准备走了吗?”
“稍等片刻。”她回到墓碑前,飞快跪下,亲吻墓碑。她站起身,忽然变成了一个不好意思的少女。“上次我来也这么做过,”她说,“想看看感觉是不是还一样。”
“一样吗?”我问。
“对。”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好了,咱们走吧。”我们走向墓园大门。我掏出手持终端,叫出租车来接我们。
“觉得麦哲伦号怎么样?”我边走边问。
“挺有意思,”佐伊说,“上次坐飞船已经是好多年前了。我都忘了是什么感觉。这艘船可真大。”
“它能容纳两千五百名殖民者和他们的所有物资。”我说。
“这个我知道,”佐伊说,“我只是在说它确实很大。不过已经开始拥挤了。殖民者已经上船。我认识了其中几个——我指的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
“有看着顺眼的吗?”我问。
“有几个,”佐伊说,“有一个姑娘似乎很想了解我。格雷琴·特鲁西约。”
“什么,特鲁西约?”我说。
佐伊点点头:“怎么了?你认识她?”
“我应该认识她父亲。”我说。
“世界真小。”佐伊说。
“还会变得越来越小。”我说。
“有道理,”佐伊环顾四周,“我猜我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只是要去新殖民地,”我说,“又不是要渡冥河。”
佐伊露出微笑。“你没看墓碑吗?”她说,“我已经去过那一边了。起死回生不是难题。困难的事情都在人世间。”
佐伊和我回到我们的特等舱,莎维德丽说:“简在打瞌睡。她说她不太舒服。”
我忍不住挑起眉毛。哪怕是转入了普通躯体,简也还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健康的。“对,我知道,”莎维德丽看见我的眉毛,“我也觉得奇怪。她说她没事,但几小时内别去打扰她。”
“好吧,”我说,“谢谢,佐伊和我反正要去休闲舱。一起去吗?”
“简请我在她打盹的时候帮她做点事情,”莎维德丽说,“下次吧。”
“你为简工作可比为我工作卖力得多。”我说。
“这个叫鼓舞人心的领导才能。”莎维德丽说。
“说得好。”我说。
莎维德丽赶我们出去。“简醒了我就呼叫你的手持终端,”莎维德丽说,“快走吧。别害我分神。”
麦哲伦号的休闲舱布置得像个小公园,挤满了殖民者及其家人,正在体验麦哲伦号能够提供的娱乐活动,从凤凰星到空间跳跃点再到洛诺克星的航程将持续一周。我们来到休闲舱,佐伊看见三个少女,使劲对她们挥手;她们中的一个也朝佐伊挥手,招呼她过去。我猜她就是格雷琴·特鲁西约。佐伊扭头瞥了我一眼算是告别,然后匆匆离开。我在休闲舱里乱转,打量我的殖民同伴。很快他们就会视我为殖民点领导人,但目前我还可以开开心心当个无名氏。
乍看之下,这些殖民者似乎都在自由穿行,但一两分钟后,我就注意到存在一些团体,殖民者的小集体分开站立。英语是所有殖民地的通用语言,但每个殖民地都有自己的第二语言,取决于殖民者的来源地。我在走动中听见了一些只言片语:西班牙语、中文、葡萄牙语、俄语、德语。
“你也听到了。”我背后有人这么说,我转过身,看见说话的是特鲁西约。“各种各样的语言,”他微笑道,“我们原属地的残留习惯,你大概会这么说吧?等我们到了洛诺克,我猜他们也不会停止使用这些语言。”
“你这是转弯抹角暗示殖民者不会急着扔掉各自的籍贯,成为崭新的洛诺克人吗?”我说。
“这只是我看到的现象而已。我相信过一段时间,我们都会成为……洛诺克人。”特鲁西约说,把最后几个字说得像是他不得不吞下去的大头钉,“但还是需要一定时间的。很可能比你想象中的要久,毕竟我们在那里要做的事情没有先例。不只是由十个老牌殖民星球建立一个新殖民地,还有在一个殖民地混合十种不同的文化。要我实话实说,我对此持保留意见。我认为殖民开垦部应该听取我最初的建议,只让一个殖民地提供定居者。”
“你也清楚官僚主义,”我说,“总是搞砸完美的计划。”
“嗯,是的。”特鲁西约说,轻轻一摆手,将持多种语言的定居者——也许还包括我——都圈了进来,“咱们都清楚我和贝尔部长关系很差。她从一开始就反对洛诺克计划,但各个殖民地给的压力太大,她无法阻止这件事成为现实。但另一方面,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尽量让整件事变得难以管理。其中就包括请两个虽说好心肠但毫无经验的新手来领导殖民地,他们根本不清楚这种局势的地雷都埋在哪儿,等殖民最终失败,他们正好适合当替罪羊。”
“你想说我和简是被人利用的傻瓜。”我说。
“我想说你和你妻子很聪明、有能力,但在政治上是可以牺牲的小卒。”特鲁西约说,“等殖民失败,责任会砸在你们头上,而不是贝尔。”
“尽管是她选择了我们。”我说。
“真的是她吗?”特鲁西约说,“据说提名你们的是里比斯基将军。他基本上不可能被政治事件牵连,因为他属于殖民防卫军,防卫军不必关心政治。不,等屎盆子扣下来了,佩里,会径直扣在你和你妻子头上。”
“你这么确定这个殖民地会失败,”我说,“但你还是来了。”
“我非常确定这个殖民地会失败,”特鲁西约说,“我也非常确定有些人——包括贝尔部长在内——乐于看见它失败,以此报复政敌和掩盖自己的无能。他们设计好了要让它失败。谁能力挽狂澜?就是有决心和经验能帮助它活下来的那些人。”
“举例来说,就是你这样的人。”我说。
特鲁西约向我走近一步。“佩里,我明白现在很容易让人认为这些话都是我自吹自擂。我真的明白。但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另外一些事情。这艘船有两千五百人,他们之所以会在船上,都是因为六年前,我在殖民联盟的代表大会上站出来,主张我们也有殖民权。我必须为此负责,我无法阻止贝尔和她那帮小丑瞎凑合,他们就希望这个殖民点自我毁灭,到时候我必须为把这些人推进火坑负责。今天上午,我提议你允许我们帮你管理殖民地,不仅仅是因为我想发号施令,还因为考虑到殖民部给你的所有资源,你将会需要你能得到的一切帮助,而我们和这些事情已经打了许多年交道。如果我们不帮助你,另外一个结局就是必然且彻底的失败。”
“谢谢你这么信任我们的管理技能。”我说。
“你根本没在听我说什么,”特鲁西约说,“该死,佩里,我希望你成功。我希望这个殖民地成功。我最不想做的就是破坏你和你妻子的权威。我要是那么做了,就会威胁到整个殖民点所有人的生命。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想帮助你,对抗真正的敌人。”
“你的意思是说殖民部会伤害两千五百条人命,只是为了报复你。”我说。
“不,”特鲁西约说,“不是报复我。但是不是为了反制对其主导殖民事务的威胁呢?是不是帮助殖民联盟让殖民地各安其位呢?比起这种目标,两千五百名殖民者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对殖民稍有了解,就知道两千五百名殖民者是种子殖民点的标准人数。我们经常会失去一整个种子殖民点,我们知道以后还会失去。我们已经习惯了。那不是两千五百条人命,而只是一个种子殖民点。
“但事情有趣就有趣在这里。失去一个种子殖民点,这在殖民部的标准规程里属于意料之内。但这些殖民者来自联盟内的十颗星球,他们都是第一次派遣殖民团体。这些星球都会品尝到失败的滋味,会冲击国民的神经。然后殖民部可以转身说,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允许你们殖民了吧?就是为了保护你们。他们会把这些理由喂给各个殖民地,而殖民地只能咽下去,我们只能回归现状。”
“多么有意思的推理。”我说。
“佩里,你在殖民防卫军待了好些年,”特鲁西约说,“你知道殖民联盟的政治游戏会有什么最终结果。请你真心诚意地回答我,以你的所有经验,我刚才描述的局面难道完全不可能发生吗?”
我没有吭声。特鲁西约阴森地笑了笑。“你想一想吧,佩里,”他说,“下次你和你妻子在建言会议上向我们这些人关上大门之前,请你考虑一下我的话。我相信你会做你认为对殖民地最好的事情。”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看着我背后的什么地方。“我们的女儿似乎已经认识了。”
我转过身,看见佐伊正在兴高采烈地和我刚才见过的一个女孩聊天,也就是之前招呼佐伊过去的那个女孩。“似乎确实是的。”我说。
“她们似乎挺合得来,”特鲁西约说,“要我说,我们的洛诺克殖民就在这里开始。我们应该学习她们才对。”
“一个无私的曼弗雷德·特鲁西约,你说我能相信世上有这种事吗?”简说。她靠坐在床上,巴巴趴在床脚边,尾巴满足地摇来摇去。
“算上我,我们就是两个都不信了。”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但问题是,我也不能对他的话置之不理。”
“为什么?”简问。她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瓶,但姿势很尴尬。我拿起水瓶和杯子,给她倒水。
“记得希克利说的洛诺克星的问题吧?”我把水杯递给她。
“谢谢。”她说,五秒钟之内就喝完了一杯水。
“哇,”我说,“你确定你感觉好点儿了?”
“我没事,”她说,“就是口渴而已。”她把水杯还给我,我又倒了一杯给她。这杯水她喝得端庄多了。“洛诺克星的问题。”她提示我接着说。
“希克利说洛诺克星依然在奥宾人的控制下,”我说,“假如殖民部确实认为这次殖民会失败,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何必交换一个你知道你的殖民者一定守不住的星球。”简说。
“没错,”我说,“还有一点。今天我去过货舱,和货运班头对了一遍装箱单,他说我们装运了许多过时的装备。”
“这个大概和门诺派教徒有关吧?”简说,又喝了一口水。
“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我说,“但和特鲁西约谈过之后,我又检查了一遍装箱单。货运班头说得对。过时的装备太多了,不能全归在门诺派教徒头上。”
“我们装备不足。”简说。
“问题就在这儿,”我说,“我们不是装备不足,而是有许许多多过时的装备,但并不是取代了更先进的装备,而是额外的补充。”
简思考片刻。“你认为这代表了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这能代表什么,”我说,“物资调拨错误这种事时有发生。记得我在防卫军的时候,有一次船上没有医药储备,而是装了许多正装袜。也许只是搞错了什么,点错了几个小数点。”
“我们应该找里比斯基将军谈谈。”简说。
“他不在空间站,”我说,“今天上午出发去珊瑚星了——偏偏是珊瑚星,他的办公室说他去监督验收新的行星级防卫网络。他要一个标准周才会回来。我请他的办公室帮我查一下新殖民地的物资储备。但这种事的优先级不高——毕竟没有关系到殖民地的生死存亡。在我们出发之前,他们还有许多事要操心。但我们说不定真的漏掉了什么。”
“如果我们漏掉了什么东西,可没有多少时间去找齐了。”简说。
“我知道,”我说,“虽说我很想认定特鲁西约只是一个妄自尊大的鸟人,但我们必须假设他或许确实关心新殖民地的利益。考虑到各种因素,这件事让我很头疼。”
“还有一种可能性:他确实是个妄自尊大的鸟人,但他也确实关心新殖民地的利益。”简说。
“你看事总喜欢看光明的一面。”我说。
“请莎维德丽检查装箱单,寻找有没有什么遗漏。”简说,“我让她对近期的种子殖民点做了大量研究。如果有遗漏,她一定会发现。”
“你给了她许多事情做。”我说。
简耸耸肩。“你没有让她发挥全部才能,”简说,“所以我才雇了她。她的能力远远超过你让她做的那些事情。当然这不完全是你的错。你倒霉就倒霉在必须和琴格普特那对白痴兄弟打交道。”
“你这么说只是因为你没和他们打过交道,”我说,“你应该试一试,一次就好。”
“假如我非得和他们打交道,一次就够了。”简说。
“你今天和斯奇拉德将军谈得怎么样?”在她进一步质疑我的能力前,我转换了话题。
“挺好,”简说,“事实上,他说的一部分话就是特鲁西约今天对你说的话。”
“殖民部希望这次殖民失败?”我问。
“不,”简说,“这次殖民存在你我不了解的许多政治角力。”
“比方说……”我问。
“他没有详细说,”简答道,“他这么说是因为信任我们处理事情的能力。他问我要不要换回特种部队的躯体——以防万一。”
“斯奇拉德将军,”我说,“一等一的笑话大师。”
“他不完全是开玩笑。”简说,我露出我最困惑的表情,她举起手叫我安静,“我的旧躯体不在他手边。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希望我别带着未经改良的人类躯体去这个殖民地。”
“多么令人愉快的主意。”我说。我发现简开始冒汗。我摸了摸她的额头。“我觉得你发烧了,这可是新鲜事。”
“未经改良的躯体,”简说,“这种事迟早会发生。”
“我去再给你倒些水。”我说。
“不用了,”简说,“我不渴,但我非常饿。”
“我去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我说,“你想吃什么?”
“他们有什么?”简说。
“差不多什么都有。”我说。
“很好,”简说,“那就来一份什么都有。”
我拿出终端联系厨房。“还好麦哲伦号带了双倍口粮。”我说。
“照我现在的状态,恐怕这些口粮撑不了太久。”简说。
“很好,”我说,“但好像有句老话说什么发烧要靠饿肚子治。”
“对我来说,”简说,“老话显然大错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