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血清的作用已经开始消退,头也没先前那么痛了。人群看起来都朝一边偏斜,我急切地搜寻着门,想逃离这里的一切。这不太符合我做事的风格,我一般不会逃避。可这一次,我想逃。
人群慢慢散去,克里斯蒂娜却怔怔地站在原地,握成拳头的手正渐渐松开。她的眼神与我相遇,却又像没有聚焦在我身上。泪水在她的眼里打转,可她又没哭。
“克里斯蒂娜。”我本想说些什么,可能想到的却只有两个字:抱歉。可“抱歉”两个字听起来像是侮辱,而非表达歉意。抱歉是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人时说的,抱歉是打扰了别人时说的。但我的感觉,不只是抱歉而已。
“他手上有枪,正准备冲我开火,他被那万恶的情境模拟完全控制了。”我说。
“你杀了他。”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分量好像比平时要重,像是在她嘴里无限放大了。她看我的眼神,写满了陌生和不解,接着便移开了目光。
一个和她一样肤色、一样身高的小姑娘挽着她的手,那是她妹妹,“探亲日”那天我曾经见过她,间隔的时间并不长,可于我,却已经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可能是这吐真血清的缘故,也可能是眼眶里积聚着泪花,她们在我眼中晃来晃去。
“你还好吧?”尤莱亚从人群中冒出来拍了拍我的肩。攻击情境模拟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却实在没有力气跟他打招呼。
“还好。”
“喂,别那么难过。”他紧握我的肩膀,“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你救了我们大家,不然我们还受着博学派的奴役呢。当悲痛慢慢消失,她以后会想明白的。”
我甚至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尤莱亚笑了笑,然后就走开了。我还是站在原地,任凭有些无畏者拍拍或碰碰,任他们送上感激、赞美或安慰,任那带着怀疑眼神的人时刻刻意和我保持安全距离……我一动不动。
穿黑衣的身影在我眼前模糊成了一团。我感到无尽的空虚,所有的事都说出来了。
托比亚斯站在我身边,我害怕看到他的反应。
“这个给你,我拿回来了。”他说着把那把匕首递给我。
我刻意地回避着他的眼神,接过刀,插进了后裤兜。
“明天再说吧。”他说。他的声音很静。对托比亚斯而言,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好吧。”
他抬起胳膊,搭在我肩上,我也伸出胳膊,使劲搂住他的胯。
就这样,我们紧紧贴着对方,一起朝着电梯走去。
他在走廊尽头找到两个床位,我们默默躺下,头离得很近,却没有说话。
等确定他已经进入梦乡,我便从被单下溜出来,穿过走廊,路过十几个睡着的无畏者,走到楼梯的入口。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我的肌肉开始酸痛难忍,呼吸也有些急促,可这么多天来,我第一次觉得如释重负。
在平地上跑步,我还算不错,可爬楼就是另一回事了。我挣扎着爬到第十二层,腿抽筋抽得厉害,只好停下来揉一揉,也好有时间喘口气。双腿和胸腔撕裂般疼痛,我却开心地笑着,这样也好,就像“以毒攻毒”一样,我要用肢体的痛苦攻克内心的苦楚。
等我爬到第十八层,双腿已经变得软绵绵的了。我拖着自己,蹒跚地走向刚才被盘问的房间。此刻这里寂静无声、空无一人,圆弧形阶梯长椅和那把椅子都还在。漆黑的天幕上,月亮在若隐若现的稀薄云层后散发出幽幽的光。
我双手撑住椅背,这椅子再普通不过了,是木头的,晃一晃还会吱吱作响。可就是这么一把普通的椅子,却毁掉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友谊,还毁坏着我的爱情。
我没能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杀掉了威尔,就已经够痛苦的了。而现在,我不单要承受内心的愧疚,还要接受其他人的指责。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包括我自己。
诚实派崇尚真相,却从不计算这么做的代价。
不知不觉间,我的双手有些发痛,原来我抓得太紧了。我垂下头,看着这把毁掉我的椅子,抓住椅子腿把它抬了起来,扛在肩上。环视四周,却没找到梯子或台阶之类可以爬的东西,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阶一阶升高的阶梯长椅。
我走过去,站在最高的长椅上,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椅子,却只能勉强碰到窗户底下的窗台。我用力一跳,把椅子往前一推,它稳稳当当地挂在了窗台上。我的右肩又隐约在疼了,真不该再用力,可我忙着想别的事,顾不得它了。
纵身一跃,我双手抓住窗台,颤抖的双臂使劲用力,一只腿迈了上去,似乎费了好大劲,我终于把自己拖了上去,却已气喘吁吁。我躺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站在窗台上,就在曾是窗子的拱形顶下,凝望着脚下的城市。干涸的河流蜿蜒绕过大楼,在拐角处从视线中消失;红漆斑驳的桥下,堆满了垃圾;桥的对岸,是一排排楼房,大部分都空着。真不敢相信,曾经的曾经,这里还是繁华市井、车水马龙,有那么多的人居住。
记忆的闸门打开,我让自己去回忆讯问时的情形:托比亚斯毫无表情的脸和之后压抑住的盛怒;克里斯蒂娜那空洞的眼神;那些重复着“谢谢你诚实以对”的低语。事不关己,他们当然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我抓起椅子,一把将它扔下窗台,喉咙里冲出一声微弱的喊叫,接着,这喊叫变成了嘶吼,这嘶吼又变成了惨烈的嚎叫。最后,我站在“够狠市场”的窗台上,看着坠落的椅子尖叫着,叫到嗓子发裂,叫到口干舌燥。随着“砰”的一声响,椅子摔落在地上,如同易碎的骨架,瞬间成了碎片。我呆呆地坐在窗台上,微微把身子向前探,闭上了双眼。
艾尔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不知道当时他站在大峡谷边上,思忖了有多久,挣扎了有多久。
他一定在那里站了好久好久,脑子里列出了这一生中做过的所有错事,险些杀了我大概也在其中。他大概还列出了所有未完成的心愿,所有想做的英雄伟绩。也许,当时他的心很沉很累很麻木;也许,他不想再这样活着,想永远沉睡下去;又或者,他不想再做自己,急于挣脱肉体的枷锁。
我睁开眼睛,远远注视依稀可见的椅子碎片。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够体会艾尔的心情。我厌倦做翠丝。我做过很多错事,无法收回所作所为,它们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很多时候,这些错事好像就代表着我的存在。
我一只手抓住窗边,身子微微前倾。一不小心,我就会从这里追随那把椅子掉下去,我将无力阻止那样的坠落。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绝不能。父母因为爱我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我若无端放弃,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对他们的牺牲、他们的爱都是一种辜负和亵渎。
“愧疚会让你做得更好。”父亲会这样说。
“不管怎样,妈妈永远爱你。”这是母亲的话。
我想把他们的音容笑貌彻底忘掉,这样就不会因为思念而受尽折磨;可若真如此,我又害怕会找不到自己,找不到方向。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爬了下去,回到讯问室。
那天清晨,我回到托比亚斯身旁时,他已经醒了,二话没说转身走向电梯,我心领神会,就跟了过去。我们并肩站在电梯里,我的耳朵里嗡嗡直响。
电梯停到二楼,不知为什么,我浑身哆嗦起来。先是手一抖,后来胳膊和胸腔也战栗起来,这颤动如电流一般很快传遍全身,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们站在电梯中,脚底下是一个诚实派的象征——失衡的天平,托比亚斯身上也文有相同的图案,这图案正好在他脊柱的中心。
有好长时间,他就那么双手抱胸,脑袋垂着,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终于,我憋不住了,想要尖叫。我应该说点什么,可又苦于不知从何说起。我不能开口道歉,因为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我不能把实话再变成谎言,更不能找理由给自己开脱。
“你以前没告诉我这事,为什么?”他问道。
“因为我不……”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说。”
他板着脸:“翠丝,你想说很容易的——”
“是。”我点着头,“这还真的很容易。我只要走过去跟你说,‘对了,我枪杀了威尔,愧疚已经把我撕成碎片,不过咱们今早吃什么?’对不对?是这样吗?”霎时间,我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起这一切,泪水盈满眼眶,我接着吼道,“你怎么不试试啊?你倒是去杀一个最好的朋友,然后再试着面对随之而来的一切啊!”
我双手捂住脸,不想让他看见我啜泣。他轻轻抚摸着我的肩膀。
“很抱歉,翠丝。”他口气温和了些,“我不该假装自己什么都懂,我其实只是希望……”他顿了下,神情似乎泄露了他内心的挣扎,“我希望你能信任我,能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
我本想说我信你,可这是赤裸裸的谎言,我不信他知道我做了这么多坏事后还依旧爱我,我不相信任何人会平静地接受我的罪行,但那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我的意思是,我得通过迦勒才知道你差点淹死在水箱里,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他说。
我正要开口道歉,听到这话,顿时没了心情。
我用指尖抹掉脸上的泪,生气地看着他。
“奇怪?更奇怪的事情有的是呢。”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尽量轻声地说,“比如突然发现自己男友死去多年的母亲又活了过来,更可笑的是,还是亲眼所见才知道。再比如,偷听到男友想和无派别者结盟的计划,可他只字未提,这才叫奇怪。”
他的手从我的肩头缩了回去。
“别弄得好像只有我出了问题。”我说,“如果你说我不信你,你也不信我。”
“我以为我们会有机会说到那些事,”他镇静地说,“难道你要求任何事我都马上告诉你吗?”
我太沮丧,竟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双颊也变得火辣辣的。
“天哪,老四!”我怒斥道,“你不想把每件事立刻告诉我,却想让我任何事都立刻跟你说,你不觉得这听起来很愚蠢吗?”
“第一,别把那个名字当作伤人的筹码;”他用手指指着我说,“第二,我没有制定和无派别者联盟的计划,只不过是考虑一下而已。如果我真做了什么重要决定,肯定会告诉你;第三,如果你曾经试着告诉我威尔这件事,意义就不一样了,很显然你没有,你选择了隐瞒。”
“我的确把威尔的事告诉你了。”我说道,“那不是吐真血清的作用,是我说的,因为我决定说出来。”
“你胡说些什么啊?”
“我能对抗那血清,我的意识是清醒的。我本可以说谎的,让秘密永远是个秘密,可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真相。”
“这是哪门子的方式啊!”他一脸不悦,反讽道,“在几百个人面前告诉我,你跟我还真是亲密啊!”
“哦,我对你坦诚还不够,还要挑什么场合?”我眉头一扬,“好啊,以后跟你说事情,是不是要给你沏些茶,再看看光线对不对啊?”
托比亚斯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转身离开我,往前走了几步。再回过头时,气得脸色都变了,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托比亚斯变脸色。
“有时候,翠丝,和你相处真的很不容易。”他轻声说着,眼光移向别处。
我想告诉他,和我这种性格的人相处的确不容易,我还想告诉他,没有他,我这一周根本没办法熬过来。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注视着他,任心跳声在耳边轰响。
我不能告诉他我很需要他,绝对不能。我不能需要他,真的不能。或者这么说,我们不能离不开对方,因为在这动荡的日子里,谁又能知道我们还能活多久?
“很抱歉。”突然间,我的怒气全都没了,“我应该对你坦诚。”
“就这些?你要说的就这些?”他再次皱起了眉。
“那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他摇了摇头:“不用了,翠丝,什么都不用再说。”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开,心里好像裂开一个口子,这口子不断快速扩大,就快要把我撕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