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派别者生起了火,让大家热一热食物。想吃饭的人围着生火的金属盆坐成一圈,先加热罐头,再分发汤勺和叉子,之后轮流品尝罐中食物,每个人都能尝到所有的食物。我舀起一勺汤,送入嘴中,努力不去想这种吃法能交叉传播多少疫病。
爱德华走到我身边,一屁股坐在地上,接过我手中的汤罐。
“你们以前都是无私派的吧?”他舀了些面条和一片萝卜塞进嘴里,又把罐头递给右边的女子。
“以前是。”我答道,“你也知道啊,我和托比亚斯都转派了……”我正想说迦勒也转派了,突然又觉得不该告诉任何人他转到博学派的事,“苏珊和迦勒还是无私派。”
“迦勒是你哥吧?这么说来,你抛弃了家人,独自转入无畏派?”
“你简直就像个诚实派。”我暴躁地说,“有些批评还是留给你自己听吧。”
“他原先其实是个博学派,不是诚实派。”特蕾莎探过身子,接过我的话头。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我还没说完,便被她打断了。
“我也是,不过被迫离开了。”
“为什么?”
“我智商不够高。”她耸耸肩,接过爱德华递给她的豆子罐头,把勺子插了进去,无奈地说,“博学派考验时有智商测试,我分数不够高,他们就说,‘要么一辈子清扫实验室垃圾,要么卷铺盖走人。’所以我就离开了。”
她垂下眼帘,舔了舔勺子,把罐头递给我,我又给了托比亚斯,他正盯着火苗看。
“这里是不是博学派出身的占多数?”我问。
特蕾莎摇着头说道:“实际上,这里大多数人是来自你们无畏派。”正说着,她把脸转向一脸愁容的爱德华,“其次是博学派,之后是诚实派,还有为数不多的友好派。无私派考验基本全盘皆收,所以这边无私派出身的人很少,只有最近来的几个逃难的无私者。”
“无畏派出身的人最多,这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应道。
“怎么说呢?你们的考验实在太可怕了,还有‘年龄限制令’之类的。”
“什么‘年龄限制令’?”我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托比亚斯,他也在听我们讲话。他现在看起来基本恢复了正常,在这火光的映衬下,他的眼睛重新流露出深邃的眼神。
“到了一定的年龄段,无畏者体力便会下降,也就胜任不了工作,”他解释道,“他们总得以某种方式离开。如果不自动离开,就只剩下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是什么?”我心跳骤然加速,仿佛已经知道一个不敢面对的答案,可又抱有一丝幻想。
“这么说吧,对有的无畏者而言,脱离派别比死亡更可怕。”托比亚斯说。
“那些人真蠢。”爱德华插了句嘴,“我宁愿没有派别也不要待在无畏派。”
“是吗,那你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还真是幸运啊。”托比亚斯冷冷地应了句。
“幸运?”爱德华不屑地说,“可不是吗,看看我瞎了一只眼,还有这一切,真是幸运啊。”
“我可是听说那次事端是你挑起来的。”托比亚斯说。
“你在说什么啊?”我说,“怎么可能是他挑起来的呢?当时他领先,皮特因妒生恨,所以就……”
爱德华脸上露出一丝假笑,我一下子把话咽了回去,也许训练期间发生的事我并不都了解。
“那是煽动导致的意外,在那场意外中,皮特最后并没有胜出——但不包括拿黄油刀戳瞎我的眼。”
“不要在这里争论这些。”托比亚斯说,“皮特也算得到报应了,在攻击情境模拟中,他胳膊被人近距离打伤,如果这么说能让你好过一点的话。”
这话可算说到爱德华心坎里去了,因为他假笑时脸上的纹路更深了。
“谁干的?”他问,“你吗?”
托比亚斯摇摇头说:“是翠丝。”
“干得好!”爱德华说。
我点点头,心里却觉得因为这样的事被夸有点恶心。
不过,也没那么恶心,中枪的人毕竟是皮特,是我最恨的人。
橙黄色的火焰包裹着那一块块燃烧的木柴,火光飞舞跳动,宛如我的思绪。我想起最初,我注意到无畏派没有一个年长的人,想起看到父亲步履艰难地爬着通往玻璃楼的小路,现在我对这件事了解太多,已经感觉不舒服了。
“你对最近的情形了解得多吗?”托比亚斯问爱德华,“醒过来的无畏者还是和博学派狼狈为奸吗?诚实派有没有什么行动?”
“无畏派分成两拨,”爱德华边吃边说,“一拨留在博学派总部,另一拨去了诚实派总部。躲过这一劫的无私者都投奔了我们,大体就这样吧,还没发生什么大事。当然,除了你们遇上的麻烦。”
托比亚斯点点头。听了这话,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最起码无畏派还有一半人没当叛徒。
就这样,我一勺一勺地舀着食物,直到肚子完全饱了。托比亚斯找了些床板和毯子,我找到一块空着的角落。他弯腰解鞋带时,腰上的友好派文身露了出来,树枝的图案在他脊柱上弯弯曲曲。他直起了腰,我跨过放在地上的毯子,伸出双臂搂住他,手指轻轻抚着那个文身。
托比亚斯闭上眼睛。火渐渐暗了,我想应该没人能看到我们,便抬起一只手滑过他的脊背,依次抚摸这五个文身图案,用手指去感受他们的样子:博学派智慧的眼睛,诚实派失衡的天平,无私派握紧的双手,无畏派燃烧的火焰。另一只手则掠过他胸前肌肤上火焰的轮廓。他紧紧贴着我的脸,每口气都显得如此沉重。
“多希望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轻声说。
“我走到哪儿都这么想。”我应道。
伴随着远处传来的低语声,我渐渐进入梦乡。这些天来,耳边有声音时我反而更容易入睡,这样我就能把注意力放在这些声音上,而不去注意一安静下来就不断钻入脑袋的各种思绪。
火焰只剩微光,烧焦的木柴上偶尔闪过点点火星,大部分人都睡了,只有几个无派别的人还醒着。我忽然醒来,正满心疑惑是被什么吵醒的,却听到伊芙琳和托比亚斯的对话从几米外传来。我一动也不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他们不要发现我已经醒了。
“假如你让我帮忙,那必须得先告诉我现在的情况,”托比亚斯说,“更何况我不确定你为什么需要我帮忙。”
伊芙琳的影子被摇晃的微弱火光映在墙壁上,微微晃动着。这身影纤瘦高挑,却异常健壮,托比亚斯大概就是从她这里遗传到了这一点。她一边讲话,一边用手指缠绕着头发。
“那你想知道什么?”
“那图表和地图代表什么?”
“你朋友猜对了,地图和图表上标出的的确是所有的避险屋,”她说,“但他说的人数统计不正确,这些数字并非指全部无派别的人,而是某些特定的人群,你八成能猜到是怎样的人。”
“我没心情跟你在这打哑谜。”
她叹了一口气:“分歧者,我们在追踪记录分歧者的信息。”
“你怎么知道哪些人是分歧者?”
“攻击情境模拟发生前,无私派给予我们的援助就包括检测无派别人群是否有某种基因异常。有时候需要重新进行个性测试,有时则更为复杂。总之,按照他们的解释,他们怀疑无派别人群中分歧者的比例最高。”她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无派别人群中分歧者的人数最多?”她打断他的话,声音中带着一丝苦笑,“理由很明了,那些无法控制、总是用与众不同的方式思考的人,往往会退出派别或者通不过考验。”
“我关心的不是这个问题,”他说,“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这么关心这里有多少分歧者?”
“博学派需要帮手,他们目前是控制了无畏派,可下一步还得寻找更多的人手,最明显的目标就是我们了。当然,如果他们知道我们这里不简单,隐藏着众多不受控制的分歧者,就另当别论了。万一他们不知道,我也想统计出有多少人能抵住情境模拟血清,之后从长计议。”
“有些道理。”他应道,“可无私派又为何对分歧者这件事这么上心?不会是为了帮珍宁吧?”
“当然不会。对此,我也不知道背后的隐情。无私派绝不会为满足个人的好奇心随意泄露信息,他们只告诉我们他们认为必要的信息。”
“真是太诡异了。”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若有机会,你可以去问你父亲。有关你的情况,就是他告诉我的。”
“有关我的什么情况?”托比亚斯问道。
“他怀疑你是分歧者,”她说,“他一直在暗地里观察你,对你的一举一动很是关心。所以我当时才……才觉得,你还是留在他身边安全一些,比跟着我安全得多。”
托比亚斯一声都没吭。
“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他还是沉默不语。
“我多想——”她刚一开口,就被托比亚斯打断了。
“别道歉。”他的声音有些发抖,“这种事不是用一两句好话或者拥抱一下就能解决的。”
“好吧,好吧,我不道歉。”
“无派别者为何要连成一气?你们准备干什么?”他问。
“我们要夺取博学派的权力。一旦除掉他们,就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掌控政府了。”
“你就想让我帮你这个?推翻一个腐败政府,再建立某种无派别的暴政?”他轻蔑地哼了声,“没门儿。”
“我们不想当暴君,”她解释道,“我们只想建立一个新社会,一个无派别划分的社会。”
我的嘴巴变得干燥起来。她说什么,不分派别?一个没人知道自己真正的性格、没人知晓自己归属的世界?我根本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脑海中浮现的只有混乱和隔阂。
托比亚斯冷笑起来:“那好,你凭什么能跟博学派对抗?”
“有时候剧烈的改变需要极端的方式。”伊芙琳的影子似乎耸了耸肩,“我想这需要一些大规模的毁灭性行动。”
听到“毁灭”两个字,我打了个寒战。我掩藏在内心深处的罪恶一面是如此期望“毁灭”的来临,只要被毁灭的是博学派就好。可经历过生生死死之后,我懂得了这几个字的更深含义,我仿佛看到那血腥的场面——人行道、马路边,歪歪斜斜倒了一地的灰衣尸体;被子弹打中的无私派领导血染屋前草坪,躺倒在信箱旁边。我把脸埋进床垫,使劲压着额头,直到觉得疼痛,只为了把这可怕的记忆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至于我们为何需要你,是因为我们需要无畏派的协助,你们有一流的兵器和完美的作战经验。我需要你做我和他们的中间人。”伊芙琳说。
“你以为我在无畏派还算个大人物吗?你想错了,我不算什么,只不过比别人少几种恐惧而已。”
“你没懂我的话。我的想法是,我要让你变成一个‘大人物’。”她说着站了起来,影子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我相信,只要你想的话,就做得到。仔细考虑一下我刚才的话。”
她拢起披着的卷发,扎成一个发髻:“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而开。”
又过了几分钟,他再次躺在我身边。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既不想坦言偷听了他们的对话,又不想让他上当受骗。我想告诉他,我不相信伊芙琳,不相信无派别者,或是任何可以随口说要毁灭一个派别的人。
我内心挣扎着,还没能鼓起勇气开口,他的鼻息就变得平缓起来,然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