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定血清的作用在五小时后慢慢消退,此时太阳刚要落山。自打从约翰娜的办公室回来,托比亚斯便把我关在房间里,每小时来看我一次。这次,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墙面。
“谢天谢地,”他把额头抵在门上,“我都以为药效永远退不下去了,那我可就得把你留在这儿……闻闻花香,干些你在那玩意儿控制下想做的古怪事。”
“我要杀了他们,”我说,“我要杀了他们。”
“不用费那个劲了,反正我们马上就要走了。”说着,他带上身后的门,从口袋里掏出硬盘,“我觉得我们可以把它藏在梳妆台后面。”
“我之前就把藏在它那儿了。”
“我知道,正因如此皮特才不会再来这里找。”托比亚斯一手使劲挪动梳妆台,另一手把硬盘塞进它和墙壁之间的缝隙。
“奇怪,我怎么没法儿对抗‘镇定血清’呢?”我疑惑地说,“若是我的大脑结构奇怪到能抵抗情境模拟的血清,为什么不能让镇定血清失效呢?”
“还真不知道。”他说着一屁股坐在我身边,床垫回弹了一下,“也许只有发自内心想排斥,才能让血清失效。”
“很显然,我的确想排斥它啊。”我有些焦灼地说,但口气不那么肯定。我真想过排斥镇定血清吗?会不会远离痛苦、忘却愤怒、让一切短暂失忆,也很好呢?
“有时候,人们会单纯地想追求快乐,哪怕这快乐并不真实。”他边说边用胳膊揽住我的肩膀。
他说得对。即便此刻,我们之间的和睦也是建立在逃避之上的——我不想谈论威尔,不想提起父母,不想谈起马库斯,更不想说我差点开枪打中他的头。我不敢用真相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静,因为我只能仰赖它支撑下去。
“或许,你是对的。”我轻声说道。
“你这是在妥协吗?”他假装震惊地张大嘴,“看来这血清对你来说还是有好处……”
我使劲儿推了他一把:“收回你的话,马上收回去!”
“好,好!”他举双手投降,“怎么说呢……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才会那么喜欢你——”
“出去!”我指着门大吼。
托比亚斯自顾自地大笑着,亲了亲我的脸,然后走了出去。
那晚,我没去食堂吃饭,因为发生了这些事让我觉得尴尬,便跑到果园最远的一颗苹果树上待着,采摘熟透了的苹果。我爬到再也不敢往上爬的树枝上,浑身肌肉酸痛。我发现只要坐定不动,悲伤就会找到缝隙钻进来,于是我一刻也不停地找事做。
站在树枝上,我撩起衣摆擦了擦额头,却在这时听到远处隐约传来声响。开始时声音很小,还跟蝉鸣混杂在一起。我站着不动,仔细分辨这声音,过了好一阵儿,才听出那是什么声音:汽车。
友好派倒是有十来部运送货物的卡车,但只在周末时才会派上用场。我的脖子后面一阵刺痛,若这车不是友好派的,那就可能是博学派的。我得弄清楚才行。
我用双手抓住头顶的树枝,却只能靠左臂用力,把身体撑起来,我很惊讶自己竟然做到了。我弯腰站着,任凭细枝树叶跟头发缠在一起,移动重心的时候,几个苹果掉在地上。苹果树不高,我看不了多远。
我踩着临近的树枝,用手抓牢稳住身子,不断变换姿势,在这密密麻麻如迷宫般的树枝中迂回前进。我仍然记得爬码头的摩天轮时的情景,记得那酸痛的肌肉和抖动的双手。此时不同往日,我虽有伤,却仍比那时健壮多了,攀爬显得容易多了。
树枝渐渐稀疏,也没刚才那般粗壮了。我舔了舔嘴唇,看着下一根树枝。爬得越高越好,可我现在需要爬的那根树枝看起来短而柔软,让我心里没了底。我先把一只脚踩上去,试了试它的韧性,它弯了一下,不过还能撑住我。我撑起自己,把另一只脚也踩了上去,只听见“啪”的一声,树枝断了。
我向后跌落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赶在最后一秒紧紧抓住了树干。这里最好足够高。我踮起脚,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远眺。
起初我只看见一大片农田,一长条空地,还有城市围栏,接着是围栏外的田地以及更远处的建筑的边缘。可就在这时,我看到远处有几个移动的黑点朝大门前进,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银色的光。汽车嵌着黑色的车顶,是太阳能电池板。答案很明了,博学派正在驶来。
嘶嘶的呼吸声从牙缝里发出来。必须马上通知大家,我不允许自己多想,先放下一只脚,再放下另一只,因为动作太快,树皮剥落下来,掉在地上。双脚一着地,我便飞奔起来。
我边跑边数着路过了几排树,心里好有个数。七,八。树枝低垂着,挡住了去路,我只好弯下腰,从这密密层层的树枝下穿过去。九,十。我把右臂紧紧抱在胸前,拼命跑,每跑一步,臂上的枪伤就刺痛一下。十一,十二。
数到“十三”,我猛地向右转弯,沿着一条小路继续跑。第十三排的树枝交错相连,几乎连成了片,叶子、枝丫、果子,一起造就了一个迷宫。
我已经快喘不上气,肺部有些刺痛,不过离果园尽头不远了。汗水打湿了双眉,我跑进食堂,推开大门,横冲直撞地穿过一群友好派男子,他就在那里——托比亚斯就在餐厅一角,跟皮特、迦勒和苏珊坐在一起。我眼前直冒金星,几乎看不清他们了,还好托比亚斯拍了拍我的肩膀。
“博学派……”我只说得出这三个字。
“他们来了?”他问。
我猛地点点头。
“我们还有时间逃吗?”
这我说不好。
这时,坐在桌子另一头的无私者也注意到了我们的对话,不一会儿,他们便都围过来。
“为什么要逃?”苏珊疑惑地说,“友好派已经把这里设为避险屋了,不允许任何冲突发生啊。”
“友好派恐怕很难执行那个决议了。”马库斯应道,“平息冲突本身就少不了冲突。”
苏珊点点头。
“我们不能离开,没时间逃了,现在逃会被他们逮个正着。”皮特说。
“翠丝有枪,我们可以突围出去。”托比亚斯说。
说完他便朝客房走去。
“等等,我有个主意。”我环视这群无私者,“伪装。博学派还不确定我们的踪迹,我们可以假装成友好派。”
“好,那衣着不像友好者的现在马上回客房换装,”马库斯对无私者说道,“衣着没问题的,马上散下头发。记住,尽量模仿好友好者的行为举止。”
听罢,穿灰色制服的无私者便离开餐厅,穿过中庭一起往客房走去。我跟着他们一起过去,慌忙跑进自己的房间,手脚着地跪在床边,把手伸到床垫底下,去摸手枪。
摸索了一会儿才找到。可一找到枪,我就感觉喉咙干涩发紧,连口水都咽不下去了。我不想再碰这把枪,一辈子都不想再碰它了!
翠丝,别想东想西了。内心的声音催促道。我拿起手枪,塞在红裤子的腰带下。好在这裤子又大又宽松,手枪的轮廓看不清楚。我突然瞟到床头柜上摆着伤口愈合膏和止痛药,便匆匆抓起来塞到口袋里,万一我们要逃,或许还能派上用场。
随后,我疾步走向梳妆台,抽出硬盘。
博学派要是抓住了我们——这种可能性不小——他们肯定会搜身,我绝不能把这硬盘交出去,更不能让他们重启攻击情境。可硬盘里还装着攻击情境模拟期间的监控录像,是我们所失去的一切的见证,记录着我父母的死。要知道,无私者从不照相,这就成了我父母在世上唯一留存的影像。
多年之后,当时间冲淡了记忆,他们的样子会在我印象中渐渐模糊,我要怎样才能想起他们的样子?他们的面容会随着记忆改变,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们的真容。
别犯傻了,这都不重要。
我紧紧地攥着硬盘,紧到手都有些疼了。
可为什么我觉得它意义非凡?
“别犯傻了。”我喊出声来,咬咬牙,一把抓起床头柜上的台灯,把它从插座上扯下来,把灯罩往床上一扔,蹲在硬盘旁。我强忍住泪水,拾起灯座砸了下去,砸出一个凹痕。
我握住灯座,砸了一遍又一遍,硬盘渐渐裂开,在地板上散成碎片。我把碎片踢到梳妆台底下,重新摆好台灯,不停用手背擦着眼睛,冲进走廊里。
不一会儿,一小群身着灰衣的男男女女站在走廊中,把几摞衣服分门别类,皮特也在其中。
“翠丝,你怎么还穿着灰衣服?”迦勒问。
我揪了揪父亲的衣服,犹豫不决。
“这是爸的衣服。”我说。是啊,如果我现在一脱一扔,恐怕就再难寻到它了。我紧咬嘴唇,想借着这疼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必须扔掉它,这只不过是一件衣服,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把它套在衣服下面吧,没人会发现的。”迦勒说。
我点头应允,抓起一件足够宽大,能遮住枪支隆起的红衬衫,躲进旁边的房间里换下来。出来后我把灰衬衫递给迦勒。托比亚斯房间的门开着,透过门缝,我看到他正把几件灰衣服扔进垃圾桶中。
“你觉得友好派会帮我们糊弄过去吗?”我倚在门口问他。
“为了避免冲突吗?”托比亚斯点头,“当然。”
他穿着一件红领衬衫,一条膝盖处有些许磨损的牛仔裤。这样的组合穿在他身上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
“衬衫还不错。”我只能这么说。
他冲我皱皱鼻子,轻声说:“也只有这件衣服才能遮住脖子上的文身了,好不好?”
我紧张地笑笑,差点忘了身上还有文身,不过我身上的衬衫已经把它们遮住了。
五辆黑顶棚的银色轿车开进了辖区,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颠簸前进,引擎不时发出一阵阵颤动声。我一把拉开门溜进楼里,进楼之后没关门,托比亚斯则忙活着修理垃圾箱上的插销。
轿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出来至少五个穿着博学派蓝衣的男女。还有十五名身穿黑衣的无畏者。
无畏派的人走近时,我这才看到每人的胳膊上还绑着一条蓝布,这只能是他们效忠于博学派——奴役他们心智的那个派别——的标志了。
托比亚斯牵起我的手,带我走进客房。
“真没想到我们无畏派竟然如此愚蠢。”他无奈地说,“对了,你把枪带在身上了吧?”
“嗯。可我左手开枪,不能保证有准头。”
“那就抓紧时间练习。”他那语气带着一丝训斥,果然还没改掉导师的样子。
“我会的,”我又颤抖着补充了一句,“如果能活得成的话。”
他双手轻抚我赤裸的胳膊:“走起路来,要轻快些,”说着吻了下我的额头,“一定要假装见到枪就害怕。”然后又在眉间给我一吻,“还有,要装成你永远不会变成的那种胆小鬼,”最后又亲了下我的脸,“这样你就没事了。”
“好。”我抓着他的衣领,手抖得厉害。把他往下拉,让他的唇压在我的唇上。
铃声飘过来,一声,两声,三声。是友好派召唤大家去用餐大厅。如果聚会目的不像上次参加的那么正式,友好派应该会在这里召开会议。我们加入扮成友好者的这一群无私者当中。
苏珊的发型和友好派轻快的风格不搭调,我拿掉了她头上的发夹。长发落在肩上,将她方方的下巴衬托得柔和了几分,比以前多了几分妩媚和俏皮,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个样子。她感激地冲我微微一笑。
按理我应比无私者更勇敢才是,但他们似乎不像我这么忧虑,反倒我心里像揣着个兔子一般。他们只是沉默不语,行走间互相微笑着。可友好者不会如此安静,他们再这样下去,早晚会露出马脚。我挤过人群,戳了戳一个年长女人的肩膀。
“叫孩子们玩捉人游戏。”我说。
“捉人?”她有些惊愕。
“他们这样太有规矩,太像……僵尸人了。”说到“僵尸人”三个字时,我心里打了个激灵,在无畏派时,那是我的绰号,“友好派的小孩一般都很吵闹。快,照做就是了。”
她拍了拍一个无私派小孩的肩,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没多久,几个孩子就追逐蹦跳着避开友好派的人,喊着:“我捉到你了,轮到你捉我们了。”“不行,你碰到的是我的袖子。”
迦勒追了上去,挠了下苏珊的肋骨,搞得苏珊尖声大笑。我试着放松,照托比亚斯说的让脚步轻快起来,转弯时胳膊也摆动起来。我大感惊讶,假扮成另一个派别,一切居然都改变了,甚至连我走路的样子也不一样了。难怪我被测出拥有无畏派、无私派和博学派三个派别的特征是件稀罕事。
穿过中庭前往用餐大厅时,我们赶上走在前面的友好派,便四散开来,混在他们之中。他们没说什么,任由我们分散在他们中间。至于托比亚斯,我肯定不会让他离开我的视线,我不想离他太远。
两个无畏派叛徒双手持枪,分立在用餐大厅门口两侧。看到这情形,我浑身僵硬起来。突然,这一切感觉如此真实,我正赤手空拳被赶进博学派和无畏派包围的危险之地。如果他们发现了我,就是想跑也没处可跑。他们肯定会将我当场击毙。
我考虑着逃跑,可能跑到哪儿去呢?到哪里他们都能逮到我。算了,硬着头皮进去吧。我试着调整呼吸节奏,已经快要从他们身边过去了,心里不停默念:不要看,不要看。再有几步就过去了。往别处看,往别处看。
这时,苏珊一把挽住我的胳膊。
“假装我在给你讲笑话,假装觉得好笑。”
我顺势捂住嘴,假装应着这笑话,咯咯笑着,这尖声细气的笑声从我嘴里出来很奇怪。不过从她给我的微笑来看,大概我这演技还算过关。我们学着友好派的姑娘,手牵着手走,不时回头瞄一下这蒙在鼓里的无畏者,接着又咯咯地笑起来。我很惊讶自己心里这样沉重,竟然还能装得出来。
“谢谢。”一进到里面,我就压低声音对她说。
“别客气。”她应道。
我们走到一条长长的桌子旁坐了下来,托比亚斯坐在我对面,苏珊坐我旁边,其他无私者分别在餐厅各处就坐,而迦勒和皮特则跟我隔了几个位置。
我用手指敲着膝盖,静静等着接下来的一切。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就在那里坐着,我假装听左边那个友好派姑娘讲故事,时不时抬头看看托比亚斯,他也看看我,感觉我们就像把彼此的恐惧来回传递。
终于,约翰娜走了进来,旁边还跟着个博学派女人,她深棕色的皮肤衬得衣服的蓝色过于鲜艳了。她边扫视全场,边和约翰娜交谈着,眼光扫到我身上,我吓得一下子屏住呼吸,看到她的目光没有停留,这才松了口气。她没有认出我。
至少,现在还没认出来。
有人重重地捶了下桌子,满屋的嘈杂声立刻停了下来。这个时刻还是来了,我们的命运全在约翰娜一句话,不知她会帮我们蒙混过去,还是乖乖把我们交出去。
“我们博学派和无畏派的朋友正在搜寻一些人,”约翰娜开口了,“包括几个无私者,三个无畏者和一个退出博学派考验的新生。”约翰娜微笑着继续说道,“为更好地配合搜寻工作,我已把真相悉数告知,这些人的确来过,不过确已离开了。他们希望对我们的辖区进行搜查,这需要各位投票表决。请问有人反对此次搜查吗?”
她的声音里的紧张是在暗示,假如真有人反对,最好也不要吭声。我不知道友好者是否领悟此事,不过他们都没吱声。约翰娜冲那个博学派女人点头示意。
那女人随后对守在门口的无畏者吩咐道:“你们三人守在这里,其余人给我搜所有房间,一有情况,马上汇报。行动吧。”
糟糕,他们一旦着手,肯定会搜到很多线索,硬盘的碎片,我忘记扔掉的衣服,没有摆小饰品的客房,等等。留在餐厅的那三个无畏派士兵开始来回走动,穿行在我背后的一排排的桌子之间。我的脉搏剧烈地跳动着。
其中一个士兵走过我身后,他的脚步又沉重又响亮,我只觉得脖子后面隐隐有些刺痛。我再一次庆幸,我这娇小的身材和平平的相貌不那么引人注意。
可托比亚斯就太不一样了,他的神态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自信,连站姿也透出一股友好派没有的傲气,这些都只能是无畏者的特征。
一个无畏派女子走过来,目光立刻落在了他身上,她眯起眼睛,神色中满是狐疑,走到他身后停下脚步。
如果他领口再高一点该多好;如果他身上没这么多文身该多好;如果……
“友好派还理你这么短的头发吗?”她语气里充满怀疑。
……他不理无私派式的小平头就好了。
“天热。”他答道。
假如他知道用什么口气说话,这个借口还说得过去,可他用了顶撞的口吻,生生毁了一个原本还说得过去的理由。
她伸出手,用食指拉开他的领口,文身跃然而出。
托比亚斯使劲一挣。
他一把抓住那女人的手腕,猛地往前一拉,她的头重重地撞在桌边上,跌倒在地。餐厅那头有人开了一枪,有人尖叫起来,人群乱成一团,大家慌忙躲进桌子底下或蜷缩在凳子旁边。
只有我紧紧抓住桌沿,呆呆坐在椅子上,毫无反应。我很清楚自己身处何处,却看不到眼前的餐厅,只看到那条黑黑的小巷。母亲被害后,我就是顺着那条小巷逃走的,也就在那儿,我杀掉了好友,手上沾满了鲜血,我仿佛又看到自己双手握枪,指着威尔的眉心。
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若不是紧咬着牙,这肯定会是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威尔的脸在眼前慢慢消散,我又回到现实,却还是动弹不得。
还没等那无畏派女子回过神来,托比亚斯在身后狠狠地抓住她的脖子,用力一拎,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他夺过她的枪,将她的身体挡在自己身前,绕过她的右肩,朝餐厅另一头的无畏派士兵开了火。
“翠丝,快帮我!”他喊道。
我撩起衬衫衣摆,手伸过去,可手指碰到枪柄的一瞬间,顿觉这金属冷得刺骨,刺得我指尖生疼,可周围甚是闷热,怎么单单这手枪这么冰冷?就在这时,走道尽头闯出一个无畏者,举起左轮手枪对准了我。我一阵惊慌,眼前仿佛看到那黑色的枪口越来越大,耳边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千钧一发之际,迦勒飞扑过来,抓起我的枪,双手握紧枪把,朝着几米开外的无畏者的膝盖开火。
伴着一声哀号,那无畏者身子一软,摔倒在地,双手抱腿,一副痛苦的样子。托比亚斯立马扣下扳机,子弹正中他的头部,结束了他的痛苦。
我浑身战栗着。托比亚斯的手仍然扼着无畏派女子的喉咙,可这次他举起枪,对准的却是那管事的博学派女人。
“你敢再说一句,我就崩了你。”托比亚斯狠狠地甩出一句话。
蓝衣女人微微张开嘴,却没敢出声。
“该走的人马上走。”托比亚斯的声音回响在整个餐厅里。
无私者们立即从桌子下或凳子旁钻了出来,向大门走去,迦勒拽着惊魂未定的我,也朝大门方向迈进。
我眼睛的余光突然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动作,那个博学派女子举起了一把小号手枪,瞄准我身前的一个黄衣男子。直觉而非理性的判断促使我猛然一跳,把他扑倒在地,子弹打在墙壁上,没伤到他,也没伤到我。
“把枪放下。”托比亚斯手握左轮手枪,瞄准蓝衣女人,厉声喊道,“你最好想清楚,我的枪法可是出了名的准,我敢说你比不过我。”
我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眼前的模糊渐渐散开,只见皮特一脸惊恐地盯着我,我救的黄衣男子竟是他!他没向我道谢,我也没理会他。
蓝衣女人把枪一甩,扔在地上。我和皮特一起向门口走去,托比亚斯举枪对着她,倒着撤退。他一步步退到门口,跨过门槛,随即重重地把门带上。
我们全都撒腿就跑。
我们跑到果园的中心通道,耳边全是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夜幕下的空气阴沉、潮湿,如同一条湿重的毯子,闻起来全是雨的味道。身后,一片嘈杂的喊声,接着是车门甩上的声音。我握着托比亚斯的手,全力跑着,这速度早已超出我的极限,仿佛我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肾上腺素。引擎轰隆的声音在树丛里追赶着我。
我们跑进一大片玉米地,拉开一条长长的队伍。车眼看就要追上我们了,车灯全部开着,光打在这高高的秸秆上,东一处西一处地照亮了地里的叶子和玉米。
“分头撤退!”人群中一个声音指挥道,听起来像是马库斯。
人群立刻分散开来,原本聚集在一起的人,瞬间像决堤的江水一样涌向四面八方。我抓住迦勒的手臂,听到苏珊在他身后气喘吁吁。
我们在玉米地里横冲直撞,尖锐的玉米叶割破了我的双颊和胳膊,我忍着痛,盯着托比亚斯肩胛之间的位置,脚步一刻都未停歇。我听见砰砰的重击声,还有一阵尖叫。顿时,尖叫声此起彼伏,四面八方地围着我。枪声没有间歇。无私者再一次面临死劫,就像我假装被情境模拟控制的那天一样,再次惨遭屠杀。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全力奔跑。
终于,我们跑到了城市围栏。托比亚斯沿着围栏跑,不断用手推压这看似坚不可摧并交织在一起的围栏,终于发现了一个缺口。托比亚斯紧紧往后拉着缺口处的链环,让我、迦勒和苏珊钻了过去。再次开始逃跑之前,我停下来回望我们刚刚离开的玉米地,车灯远远地闪着,周围却悄无声息。
“其他人呢?”苏珊低声问道。
“不在了。”我答道。
苏珊伤心地啜泣起来,可我没时间安慰她。托比亚斯粗暴地把我拽到身边,继续前进。我的双颊仍因为刚刚在玉米地里的划伤一阵阵地灼痛,可我眼里并没有泪水。今晚倒下的这些无私者又在我原本沉重的心里添了一个永远放不下的包袱。
我们远离了那条通往友好派的土路,博学派和无畏派就是从那条路闯入友好派辖区的。我们一行四人沿着火车轨道一路往城市走去。这里无处藏身,没有树木的庇护,也没有楼房的遮挡,但是无所谓。不管怎样,围栏挡住了汽车的去路,驶到入口还需要一段时间,他们一时半会儿也追不过来。
“抱歉,我得……停一下……”身后漆黑的夜色中,传来了苏珊孱弱的声音。
我们停下脚步,却听“扑通”一声,苏珊瘫在地上,大哭起来,迦勒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我和托比亚斯看着远方的城市,灯火还闪烁着,这么说来,午夜还没到。我希望自己有些知觉,恐惧、愤怒、悲伤都可以,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一心想走下去的急迫。
托比亚斯转过来面对我。
“翠丝,你是怎么回事?”
“什么?”我无力地吐出四个字,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顿觉羞愧。他在说什么?是皮特的事?还是那之前发生的事?或是其他什么事?
“你愣住了!有人拿枪指着你,你却傻愣愣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他越说声音越大,已经在喊了,“我还以为你至少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喂喂喂,”迦勒对他说道,“别这样逼她,让她喘口气行不行?”
“不行!”托比亚斯直直地盯着我,“她不需要喘口气。”他语调稍稍柔和了几分,“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我爱着的男孩至今都觉得我很坚强,完全不需要他的怜惜与同情,我曾经以为他这样想没错,可这一刻,我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来。我清了清干涩的嗓子。
“我慌了,”我轻声说,“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他挑了挑眉毛。
“不会了。”我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大了些。
“那就好。”看起来他还是有疑虑,“我们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他们肯定还会追来的。”
“是吗?他们就那么重视我们吗?”我问。
“我们吗?当然。他们真正的目标恐怕就是我们几个,马库斯除外,不过他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期望他怎么表达这件事,也许是带着一丝解脱吧。因为马库斯——他的父亲,同时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恐惧——终于不在了。又或者他应该有些悲伤,因为可能被害的人毕竟是他的父亲,有时候,悲伤是毫无道理的。可他说这句话时,好像这只是个事实,就如说出我们前进的方向或此刻的时间一样,毫无感情。
“托比亚……”我喊了声他的名字,可接下来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该上路了。”托比亚斯转头说。
迦勒哄着苏珊站起来,伸出一只胳膊轻轻地搂住她的后背,一步一步推着她向前走。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无畏派的新生训练给我上了多么重要的一课:如何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