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他们享受了一次奢华待遇:里克叫酒店送了咖啡进客房。他在一把黑绿相间、镶着金叶子的安乐椅中坐了很久,啜着咖啡,思考接下去几个小时的行动。蕾切尔在浴室里冲热水澡,哼歌声,溅水声,摩擦声,声声入耳。
“你跟我成交时,可真是占了大便宜。”她一边关水一边叫道。她出现在浴室门口,仍然一丝不挂,浑身通红,头发用一根橡皮筋扎起来,还在滴水。“我们仿生人控制不了自己的生理冲动。你可能知道这一点。在我看来,你趁机占了我的便宜。”然而她看上去并没有真的生气,反而乐滋滋的,跟他认识的所有女孩一样,像个真人。“我们真的今晚就要去追踪那三个仿生人吗?”
“对。”他说。我需要消灭两个,你需要消灭一个。就像蕾切尔说的,已经成交了。
蕾切尔拿一条巨大的浴巾裹住身子,说:“刚才的事,喜欢吗?”
“喜欢。”
“你还会再跟仿生人上床吗?”
“只要是个女孩。只要像你。”
蕾切尔说:“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形机器的寿命有多长吗?我已经存在了两年。你算算我还有多久可活?”
他犹豫一下,说:“大约还有两年。”
“他们一直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我是说细胞更替。永久或半永久的自动更新。唉,只能这样了。”她开始使劲擦干自己,脸上再无表情。
“我很遗憾。”里克说。
“见鬼,”蕾切尔说,“我很遗憾我说到这个。总之,这样的话,真人就不能跟仿生人私奔,去过什么幸福生活了。”
“你们枢纽6型也一样吗?”
“取决于新陈代谢,而不是脑单元。”她快步走出浴室,套上内裤,开始着装。
他也迅速穿好衣服。然后两人没怎么再说话,一起上到楼顶停车场。他的飞车先前是由一个彬彬有礼、身着白衣的真人服务员帮忙停好的。
飞往旧金山郊区的路上,蕾切尔说:“夜色真好。”
“我的山羊可能已经睡着了。”他说,“也许山羊是夜间动物。有些动物永远不用睡觉。绵羊就不睡觉,至少我没看到它们睡过。任何时候你一看它们,它们就会立即跟你对视,等着你喂它们。”
“你妻子是什么样的?”
他没有回答。
“你会——”
“如果你不是仿生人,”里克打断她,“如果我可以合法娶你,我会。”
蕾切尔说:“或者我们可以非法同居,只是我没有生命。”
“法律上,你没有生命。但其实你有,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你不是由半导体线路搭起来的,跟那些假动物不一样。你是一个有机的实体。”只是两年后,他想,你会磨损殆尽,失去生命。因为我们一直解决不了细胞更替的问题,像你指出的那样。所以,不管怎样都无所谓。
这是我最后的日子,他想,作为赏金猎人。解决贝蒂夫妇之后,不会再有了。尤其是在今晚这事之后。
“你看起来很忧伤。”蕾切尔说。
他伸出手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你以后再也不能追捕仿生人了,”她平静地说,“所以请不要那么忧伤。”
他瞪着她。
“跟我睡过以后,”蕾切尔说,“没有赏金猎人能够继续工作。除了一个,非常愤世嫉俗的一个。菲尔·雷施。不过他本来就是疯子,独一无二的那种,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明白了。”里克说。他麻木了,彻头彻尾,全部身心都麻木了。
“但跑这一趟,”蕾切尔说,“也不完全是浪费,因为你会见到一个精彩的高尚人物。”
“罗伊·贝蒂,”他说,“你认识它们每一个?”
“它们还在世的时候,我认识它们每一个。现在我还认识三个。今天早上,在你拿到戴夫的名单开始按图索骥之前,我们试图阻止你。在波洛科夫找到你之前,我又试了一次。然后我只好静静等待机会了。”
“直到我再也受不了,”他说,“只好给你回电话。”
“鲁芭·勒夫特跟我很亲近。我们当了两年的密友。你觉得她怎么样?喜欢她吗?”
“喜欢她。”
“但你还是杀了她。”
“菲尔·雷施杀了她。”
“哦,这么说,菲尔陪你回到了歌剧院。这一点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的通讯差不多就在那时候中断了。我们只知道她死了,自然就假设是被你杀了。”
“我想,按戴夫的笔记,”他说,“我仍然可以继续追杀罗伊·贝蒂。但也许杀不了伊姆加德·贝蒂。”也杀不了普里斯·斯特拉顿,他想。就算是现在,就算知道了真相。
“那么,酒店里发生的一切,”他说,“都只是——”
“我们公司,”蕾切尔说,“试图接近和影响这里和苏联的赏金猎人。似乎很有效果……但我们也不能完全理解是什么原因。这又是我们的局限,我猜。”
“我怀疑这个效果是否真像你说的那么好。”他哑着嗓子说。
“但对你很有效。”
“我们走着瞧。”
“我已经知道了。”蕾切尔说,“一看到你脸上的忧伤表情,我就知道了。我等的就是这个。”
“这事你干过多少次了?”
“不记得了。七次或八次。不对,我觉得是九次。”她——或者说它——点着头,“对,九次。”
“这个伎俩已经老掉牙了。”里克说。
蕾切尔吓了一跳,说:“什——什么?”
他把驾驶盘向前一推,让飞车进入滑降状态。“至少我觉得老掉牙了。我会杀了你,”他说,“然后一个人去追杀罗伊·贝蒂、伊姆加德·贝蒂和普里斯·斯特拉顿。”
“这就是你降落的原因?”她担心地说,“你会被罚款的。我是公司的财产,受法律保护。我不是从火星逃到这里的,我跟其他仿生人不一样。”
“可是,”他说,“如果我能杀你,也就能杀它们。”
她的手立即埋进那个鼓鼓囊囊、塞满基皮的提包,疯狂地翻找了一通,最后放弃。“见鬼的包,”她狠狠地说,“我需要东西的时候总是找不着。你能不能用无痛方式杀我?我是说,只要我不抵抗的话,干得小心一点,好吗?我发誓我不抵抗。同意吗?”
里克说:“现在我明白菲尔·雷施为什么会那样说了。他并不是愤世嫉俗,只是阅历太多。经历过你以后,我不再怪他了。这种经历肯定要扭曲他的人生观。”
“但扭错了方向。”她表面上镇定了下来,但心底里仍然狂乱紧张。黑暗的火焰已经苍白,生命力渐渐离她而去,就跟他以前见过的许多仿生人一样。经典的听天由命。它们只会识时务地机械地接受即将到来的毁灭,而真正的生命——在二十亿年的生存压力下进化出来的生命——永远不会就这样认命。
“我受不了你们仿生人放弃的方式。”他残酷地说。车差点擦地而过,他不得不紧急地把驾驶盘用力一拉,以免车毁人亡。他死死踩住刹车,在颠簸摇晃中把车停住,啪一下关掉引擎,拔出了激光枪。
“枕骨上,我的脑颅根部,”蕾切尔说,“请朝这个地方开枪。”她扭过头去,不愿看着枪管,这样,激光就可以不知不觉地穿入她大脑。
里克把枪收起来,说:“我没法照菲尔·雷施说的办。”他再次打开引擎,迅速起飞。
“如果你真要杀死我,”蕾切尔说,“请现在动手,我不想再等了。”
“我不想杀你。”他把车转向旧金山市中心的方向,“你的车还在圣弗朗西斯酒店,对吧?我把你放在那儿,你可以直接回西雅图去。”他要说的话到此为止,然后在沉默中驾车。
“谢谢你不杀我。”蕾切尔过了一会才说。
“见鬼,你自己说的,不管怎样,你也只有两年可活了。而我还有五十年。我剩下的寿命是你的二十五倍。”
“但你的确看不起我,”蕾切尔说,“因为我所做的一切。”她重新找回了信心,开始变本加厉地唠叨。“你跟其他人走上了同一条路。就是你之前的赏金猎人。每一次他们都勃然大怒,发狂说要杀了我。但事到临头,他们就是下不了手。就像你刚才一样。”她点了一支烟,放松地吸了一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吧?意味着我说对了,你再也杀不了仿生人了。不只是我,还有贝蒂夫妇,还有斯特拉顿。所以,回家去找你的山羊吧。好好休息一下。”她突然用力掸了下大衣,“啊!还有烟灰在烧!好了,没了。”她向后靠入椅中,放松下来。
“那只山羊,”蕾切尔说,“很可能你爱那只山羊胜过爱你妻子。首先是山羊,然后是你妻子,最后是——”她欢快地笑起来,“除了好笑,还是好笑。”
他没有回答。他们在沉默中飞行了一会,蕾切尔在车上七碰八摸,终于找到收音机,打开了。
“关掉。”里克说。
“关掉《老友巴斯特和他的好友们》?关掉阿曼达·沃纳和奥斯卡·斯克鲁格斯?该听听巴斯特的重大特级爆料了。时间差不多到了。”她弯下腰,借着收音机的光看了下表,“很快就要开始了。你知道这件事吗?他近来老提这个,一直在做铺垫,有——”
收音机说:“——啊,对了,要告诉大伙儿,我跟我的朋友巴斯特在一起,我们聊天聊得非常开心。时钟滴嗒滴嗒走,我们都在期待史上最重要的新闻。”
里克关掉了收音机。“奥斯卡·斯克鲁格斯,”他说,“一位智者的声音。”
蕾切尔立即又伸手打开收音机。“我想听。我要听。这很重要,老友巴斯特今晚要在节目里说什么。”
扩音器里又传出那个傻不拉几、喋喋不休的声音。蕾切尔·罗森靠回椅背,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他身边的黑暗中,烟头的焦炭闪闪发光,就像一只扬扬得意的萤火虫屁股,毫不掩饰地炫耀着蕾切尔·罗森的伟大成就:她战胜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