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齐先生说:“田芥先生,这是矢田部先生。”说完,他退到办公室的角落里,一位瘦瘦的长者走到前面。
田芥先生伸出手,说道:“见到您我感到十分荣幸,先生。”老人把单薄纤细的手迅速伸进他的手里。田芥轻轻地握了握,立刻松开了。希望没弄断什么吧,他想。他仔细看了看这位老人的脸,觉得赏心悦目。老人的精神是如此坚定饱满。他神志清醒。显然是继承了所有的优秀传统。一个老人最好的品质都体现在他身上……忽然,他发现眼前这个老人就是寺夫木将军,日本帝国的前参谋长。
田芥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将军阁下。”他说道。
“第三方在哪儿?”寺夫木将军问。
“马上就到。”田芥先生说,“我亲自给他的宾馆打过电话。”他立刻浮想联翩,几乎不知道该怎么直起身子,于是弯着腰向后退了几步。
将军坐了下来。拉姆齐扶着椅子。他显然还不知道老人的身份,因此举止中没有特别的敬重。田芥先生犹犹豫豫地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们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将军说,“很抱歉,但也无法避免。”
“是的。”田芥先生说。
十分钟过去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对不起,先生。”拉姆齐在一旁局促不安,终于说道,“我先出去,需要的时候我再过来。”
田芥先生点点头,拉姆齐离开了。
“要喝茶吗,寺夫木将军?”田芥先生问。
“不用,先生。”
“阁下,”田芥先生说,“老实说,我心里没底。我感到这次会面事关重大。”
将军点点头。
“贝恩斯先生我见过了,”田芥先生说,“并且在寒舍招待过他。他说自己是瑞典人。但是仔细观察可以看出,他其实是德国的某个上层人士。我这样说是因为——”
“请继续。”
“谢谢您,将军。他对这次会面深感不安,使我推测这次会面一定和德国的政治动荡有关。”田芥先生没有说出另外一点:他还注意到将军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出现。
将军说:“先生,你在试探,而不是在通报。”他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慈父般的光芒,没有一点恶意。
田芥先生接受了训斥。“阁下,我在这次会面中出现,是不是只是一个幌子,以遮掩德国侦探的耳目?”
“当然,”将军说,“我们希望有个幌子。贝恩斯先生是斯德哥尔摩托阿姆实业公司的代表,地道的商人。而我则是信次郎·矢田部。”
田芥先生想,我是田芥,这是货真价实的。
“毫无疑问,纳粹已经盯上了贝恩斯先生。”将军说。他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腰杆挺得笔直……田芥想,他好像用鼻子嗅着远处牛肉茶的香味似的。“但要戳穿这个幌子,他们必须诉诸法律。这才是真正的目的。幌子不是为了欺骗,而是保证在万一暴露的情况下,要履行正式的手续。比如你看,如果他们要逮捕贝恩斯先生,就要费一些周折,而不只是单纯地把他击毙。如果没有这个文字上的幌子,贝恩斯先生出来走动的时候,他们完全是可以这样做的。”
“我明白了。”田芥先生说。听上去好像在玩什么游戏。但是他们了解纳粹人的思维方式,因此这应该是有用的。
桌上的内部通话机响了,是拉姆齐的声音。“先生,贝恩斯先生来了,要不要让他进去?”
“让他进来!”田芥先生大声说道。
门开了,贝恩斯先生出现在眼前。他一身时髦穿着,衣服笔挺合身,神态自若。
寺夫木将军站起身,面对着他。田芥先生也站了起来。三个人都鞠躬致敬。
“阁下,”贝恩斯先生对将军说,“我是德国海军反间谍机关的上校鲁道夫·韦格纳。正像您所了解的那样,我不代表任何人,也不代表德国政府的任何机关或部门,只代表我自己和一些不愿透露姓名的个人。”
寺夫木将军说:“韦格纳先生,我明白你不代表德国官方的任何部门。我也是以非官方的个人身份来这里的。我以前在日本帝国的军队里担任职务,因此有机会接触东京的要员,他们很想听听你要说的情况。”
田芥先生想,他们的对话有些古怪。但听起来还是蛮悦耳的,因为他们的声音里有种类似于音乐的特征,让人放松。
他们坐了下来。
“我不妨直说,”贝恩斯先生说,“我想告诉你们,以及你们可以接触到的人士,目前德国正在准备实施所谓的蒲公英计划。”
“是的。”将军点点头,看来他已经听说了此事。但是,田芥先生认为,他似乎很想让贝恩斯先生继续讲下去。
“蒲公英计划,”贝恩斯先生说,“首先是在落基山脉国和美国的边境制造事端。”
将军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
“美国的军队将遭到袭击,然后他们会越过边界,予以反击。如此就会把驻扎在边境附近的落基山脉国常规部队拖入战斗。关于中西部地区的军队布防,美国军队有详细的地图。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德国将对冲突发表声明。一个国防空降兵的自愿特遣部队将被派去帮助美国。但这只是一个借口。”
“是的。”将军说道,一边认真听着。
“蒲公英计划的根本目的,”贝恩斯先生说,“是对日本本土进行大规模的核攻击,而且是突然袭击。”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目的是把日本皇室、日本国防军、大部分帝国海军,以及平民、工业和资源一扫而光,”寺夫木将军说道,“让日本的海外资产悉数归德国所有。”
贝恩斯先生没有开口。
寺夫木将军问:“还有什么情况?”
贝恩斯似乎一时没想起来什么。
“蒲公英计划的具体时间,先生。”寺夫木将军说。
“因为鲍曼先生的去世,”贝恩斯先生说,“一切都变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现在和反间谍机关失去了联系。”
寺夫木将军马上说道:“请继续说下去,韦格纳先生。”
“我们建议日本政府介入德国的国内局势。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提出这个建议。德国的某些派系赞成蒲公英计划,某些派系则持反对意见。我们原希望鲍曼总理去世之后,反对这个计划的人能够掌权。”
“但是你在旧金山的时候,”寺夫木将军说,“鲍曼先生去世了,德国的政治局势只能任其发展。现在戈培尔博士出任德国总理,政治动荡已经结束。”他停了停。“戈培尔一派怎么看待这个计划?”
贝恩斯先生说:“戈培尔博士支持蒲公英计划。”
田芥先生闭起了眼睛,他们俩都没有注意到。
“谁反对这个计划?”寺夫木将军问。
贝恩斯先生的声音传到田芥先生的耳朵里:“党卫队将军海德里希。”
“我很意外,”寺夫木将军说,“我表示怀疑。这个消息是否可靠,还是只是你和你的同僚的个人观点?”
贝恩斯先生说:“东部行政区,也就是现在日本统治的地区,将归外交部管理,由罗森堡的人负责,他们直接受总理领导。去年,在首脑们的多次会议上,这个问题都曾引起激烈争议。会议记录我做了影印。警察部门要求得到东部行政区的管理权,但被拒绝了。他们将负责太空殖民,像火星、月球和金星,都是他们的领地。这样的权限一旦划定,警察部门就要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太空计划上,因此他们反对蒲公英计划。”
“相互斗争,”寺夫木将军说,“一个派系反对另一个派系,由总理一手导演,这样他的地位才不会受到威胁。”
“是的,”贝恩斯先生说,“这就是为什么派我来请求你们干预。现在干预还来得及,因为局面还在变动之中。戈培尔博士要巩固自己的地位,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他要分化警察部门,可能会处死海德里希和其他党卫队或者国家安全局的首领。一旦成功——”
“是想让我们支持德国国家安全局?”寺夫木将军打断他的话,问道,“德国社会最恶毒的那部分?”
贝恩斯先生说:“是的。”
“天皇陛下——”寺夫木将军说,“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政策。对他来说,国家安全局的黑制服就是死亡的幽灵,整个城堡体系——在他看来,这些都是邪恶的。”
邪恶,田芥先生想。是的,是邪恶。我们要帮助他们夺取权力,来拯救我们自己?这就是我们面临的荒唐可笑的处境吗?
我处理不了这样的窘境,田芥先生在心里说。人居然要在不辨是非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行事。这样做是没有“道”可言的。所有的一切都混淆不清。光明和黑暗,影子和实体,全都混沌一片。
“德国国防军,”贝恩斯说,“是德国核武器的唯一掌控者。以前国家安全局使用核武器,都是在国防军的监督之下进行的。鲍曼的总理办公室从来不让核武器流入警察部门之手。在蒲公英计划中,所有行动都将听从军队最高司令部指挥。”
“这一点我了解。”寺夫木将军说。
“国家安全警察比国防军凶残,但是权力却要小得多。我们只能从现实出发,考虑真正的掌权者,而不是考虑我们的用意符不符合道德规范。”
“是的,我们必须面对现实。”田芥先生大声说道。
贝恩斯先生和寺夫木将军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一眼。
寺夫木将军对贝恩斯先生说:“你有什么具体建议?我们和太平洋沿岸国这里的德国国家安全局取得联系?直接和他们的头目谈判?我不知道这里的国家安全局头目是谁,不过我想,准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这里的国家安全局什么也不知道。”贝恩斯先生说,“他们的头目福姆·米尔是个老资格纳粹党徒,一个饭桶。柏林没有人会想到向他透露什么消息,他只负责日常事务。”
“那该怎么办?”寺夫木将军有些恼怒,“找这里的领事,还是德国驻东京的大使?”
田芥先生想,无论涉及多么重大的事情,这次会谈还是要失败了。纳粹内部的自相残杀,就像严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大脑一样混乱不堪。我们没法理解,我们的思维跟不上。
“一定要处理得巧妙周到。”贝恩斯先生说,“可以通过一系列中间人联络。比如在德国以外的某个中立国里跟海德里希走得近的人。或者某个经常在柏林和东京之间飞来飞去的人士。”
“你心里有什么人选?”
“意大利外长齐亚诺伯爵。他全身心地致力于加强国际间的相互理解,是一个睿智、可靠、勇敢的人。但是——他和国家安全局没什么联系。不过他可以通过德国的某个人取得联系,比如某个利益集团,像克虏伯家族或者施派德尔将军,甚至可以通过某个党卫军上层人士联系。党卫军不会那么疯狂,他们更靠近德国的主流社会。”
“你们的机构,反间谍机关——通过你来接近海德里希,看来没有什么指望。”
“国家安全警察对我们恨之入骨。二十年来,他们一直企图煽动纳粹党对我们进行全面清洗。”
“你的个人生命安全是否也受到了他们的严重威胁?”寺夫木将军问,“据我所知,他们在太平洋沿岸国非常活跃。”
“活跃,但是却很无能。”贝恩斯先生说,“外交部领事馆的赖斯是个能干的家伙,却和国家安全局不和。”他耸了耸肩。
寺夫木将军说:“我想要你的影印材料,把它交给我国政府。还有所有关于蒲公英计划的材料。另外——”他想了一会说道,“还有所有关于这件事的客观证明。”
“当然可以。”贝恩斯先生说道。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扁扁的银质香烟盒。“每支香烟都是空的,里面装着微型胶卷。”他把香烟盒递给寺夫木将军。
“香烟盒怎么办?”寺夫木将军一边说,一边仔细看着香烟盒,“看起来很值钱,送人太可惜了。”说着他开始把香烟从往外倒。
贝恩斯先生笑了笑。“香烟盒您也一起带着。”
“谢谢。”寺夫木将军也笑了笑,把香烟盒放在上衣口袋里。
桌上的内部通话机响了。田芥先生按下按钮。
传来了拉姆齐的声音:“先生,楼下大厅里来了一帮德国国家安全局的人。他们企图占领大楼。时代大厦的警卫和他们打起来了。”远处响起了警笛声,就在田芥先生办公室窗外的街道上。“军警正在往这边赶,还有旧金山的治安警察。”
“谢谢你,拉姆齐先生。”田芥先生说,“你能毫不慌张地把这个消息报告给我们,很了不起。”贝恩斯先生和寺夫木将军在一旁听着,两人都很沉着。“先生们,”田芥先生对他们说,“不用等这些德国国家安全局的恶棍们到达这层楼,我们就可以把他们解决了,请放心。”田芥先生对拉姆齐说:“切断电梯电源。”
“好的,田芥先生。”拉姆齐中断了通话。
田芥先生说:“我们就在这儿等着。”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个柚木盒子。他打开盒子,拿出一把保存完好的美国1860年内战时期的柯尔特点四四手枪。这是一件珍贵的藏品。他又拿出一个弹药盒,里面有散装的弹药、弹头和雷管。他开始往枪里装子弹。贝恩斯先生和寺夫木将军都瞪大眼睛看着他。
“是我的个人藏品。”田芥先生说,“空闲的时候,我会练习快抢射击,和别人比着玩。老实说,我总能在时间上略胜别的爱好者一筹,但用枪时缺少几许谨慎。”他把枪摆好,枪口对着办公室的门,等待着。
在地下工作间的工作台前,弗兰克·弗林克坐在转轴旁边。他拿着一件银耳环的半成品,在嘈杂的棉布抛光轮上抛光。红铁粉溅到他的眼镜上,染黑了他的手和指甲。耳环的形状像个螺旋形的蜗牛壳,因为摩擦变得有些烫手。但是弗林克仍然更加卖力地推着。
“不要抛得太亮。”埃德·麦卡锡说,“只要把上面打亮就行了,下面可以不动。”
弗兰克·弗林克嘟哝了一声。
“银质的东西不要打磨得太亮,这样会更好卖。”埃德说,“银器就应该有那种旧旧的样子。”
市场!弗林克想。
他们目前还什么都没卖出去。除了留在美洲手工艺品公司代销的那批货,他们的产品至今还无人问津。他们总共已经去了五家零售店。
我们一分钱也没赚到,弗林克心里说。我们制作出来的首饰越来越多,都堆在这个工作间里。
耳环背面的螺旋钉碰到了轮子,从弗林克手中打了出去,撞上抛光挡板,然后落在地上。弗林克关掉了电动机。
“别把这些小部件弄丢了。”麦卡锡拿着焊枪说道。
“老天,只有豌豆大。怎么抓都抓不牢。”
“好了,把它捡起来吧。”
真倒霉,弗林克想。
“怎么回事?”看到弗林克没有动静,麦卡锡问道。
弗林克说:“我们光投钱,却没有回报。”
“还没有做出来的东西,怎么卖得出去?”
“我们什么也卖不出去。”弗林克说,“不管是做出来的,还是没有做出来的。”
“才问了五家店。那才是沧海一粟。”
“但是趋势——”弗林克说,“已经摆在那儿了。”
“别开玩笑。”
弗林克说:“我是说真的。”
“你想怎么样?”
“我觉得现在该找地方卖废料了。”
“好吧,”麦卡锡说,“那你退出吧。”
“我退出。”
“我自己一个人做下去。”麦卡锡又把焊枪点着了。
“这些东西怎么分?”
“不知道。但总会有办法。”
“我把我的那部分卖给你。”弗林克说。
“不行。”
弗林克算了算。“给我六百块钱,所有东西都归你。”
“不行,你拿一半走。”
“一半电动机?”
然后他俩都不吭声了。
“再去三家店,”麦卡锡说,“然后我们再谈。”他放下防护面罩,把一段铜条焊到一只手镯上。
弗兰克·弗林克从工作台前走下来。他找到螺旋形耳钉,把它放进专门盛放半成品首饰的纸板箱里。“我出去抽根烟。”说着他穿过地下室,上了台阶。
一会儿工夫,他来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手里夹着一支天籁牌香烟。
一切都结束了,他对自己说,不需要神谕告诉我,我也能知道天时怎么样。已经能闻到失败的气息了。
什么原因?真的说不上来。或许从理论上来说,我们可以继续往下做。继续一家店一家店地跑,还可以到其他城市去。但是——一旦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不管我们下多少功夫,费多少心机,也无力回天。
我真想知道其中的原因,他想。
但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我们本来应该做些什么呢?不做首饰的话,该做什么?
我们背时,背“道”。逆流而上,走错了方向。现在——散伙。破产。
“阴”控制了我们。“阳”离我们而去,跑得无影无踪。
我们只能认输。
他站在屋檐下,使劲地抽着手上的大麻烟,木然地看着过往的行人。这时,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白人朝他走过来。
“是弗林克先生吗?弗兰克·弗林克?”
“没错。”弗林克说。
那人拿出身份证和一份折叠起来的文件。“我是旧金山警察局的。这是逮捕令。”他抓住了弗林克的胳膊。弗林克被捕了。
“为什么?”弗林克问。
“诈骗。美洲手工艺品公司的齐尔丹先生。”警察推着弗林克,沿人行道往前走。又来了一个便衣警察,一边一个夹着弗林克。他们把弗林克朝一辆没有标志的警车推过去。
弗林克被塞进车,坐在两个警察中间。他想,还是顺其自然吧。车门砰的一声关上,警车迅速汇入了车流。车是由第三个警察开的,他穿着制服。这些狗娘养的,我们不得不顺从他们。
“你有律师吗?”一个警察问道。
“没有。”他回答道。
“到警察局之后,他们会给你一份律师名单,让你挑个律师。”
“谢谢。”弗林克说。
“你骗来的钱在哪儿?”当他们的车停在卡尼大街警察局的车库里时,一个警察问道。
弗林克回答说:“花掉了。”
“花光了?”
弗林克没有回答。
其中一个警察摇摇头,笑了。
他们下车的时候,一个警察问道:“你的真名叫芬克?”
弗林克感到一阵恐慌。
“芬克,”警察重复了一遍,“你是犹太人。”他拿出一个灰色的大文件夹。“欧洲难民。”
“我出生在纽约。”弗兰克·弗林克说。
“你是纳粹的逃亡者。”一个警察说,“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弗兰克·弗林克挣脱了他们,在车库里狂奔。三个警察跟在他后面大声喊叫。到了门口,他发现一辆警车横在那里,里面坐着穿制服的武装警察。警察们冲着他笑,其中一个拿着枪走下车,啪的一甩把手铐铐在了弗林克的手腕上。
警察拖着他的手腕——细细的金属陷进了他的肉里,钻进了他的骨头里——又领着他返回原地。
“送回德国。”一个警察打量着他。
“我是美国人。”弗兰克·弗林克说。
“你是犹太人。”警察说。
他被带上楼的时候,一个警察问:“他会在这里受到起诉吗?”
“不会。”另一个警察说,“我们把他扣留在这儿,等德国领事馆处理。他们会根据德国法律审判他。”
原来,没有什么律师名单。
二十分钟过去了,田芥先生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端着枪对着门口。贝恩斯先生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那位老将军在一番思考之后拿起电话,接通了日本驻旧金山大使馆。但是没有找到嘉山九芥大使。一位使馆工作人员告诉他,大使离开旧金山外出了。
寺夫木将军又试图接通东京的越洋电话。
“我会和军事学院商量。”他对贝恩斯先生解释说,“他们会和驻扎在我们附近的部队联系。”他好像一点也不慌张。
那我们再过几个小时就能获救了,田芥先生想。解救我们的可能是航空母舰上的海军陆战队员,配备重机枪和迫击炮。
就结果而言,通过官方渠道运作要高效得多……但遗憾的是时间紧迫。我们楼下,德国国家安全局的恶棍们正挥舞着棍棒,殴打我们的文秘和其他员工。
但是他自己却已无计可施了。
“不知道可不可以联系一下德国的领事。”贝恩斯先生说。
田芥先生想象着自己让艾芙莱吉恩小姐带着录音机进来,录下他对赖斯先生的强烈抗议。
“我可以打电话给赖斯先生,”田芥先生说,“通过另外一条线。”
“赶快。”贝恩斯先生说。
田芥先生仍然握着那把柯尔特点四四收藏手枪。他按下办公桌上的按钮,出来一条没有注册登记的电话线路,这是专门为机密通讯准备的。
他拨通了德国领事馆的电话。
“您好,您找谁?”一个带着口音的男性工作人员轻快地说道,显然是个下属。
田芥先生说:“请赖斯先生接电话。有要事。我是田芥,日本帝国第一商会的最高长官。”他的声音坚定而严肃。
“好的,先生,请等一会。”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电话那头一点声响都没有,也没有挂断电话的咔嗒声。田芥先生想,估计这家伙只是站在电话旁边,根本没有去叫。拖延时间,不了了之。典型的日耳曼人的诡计。
寺夫木将军还在另外一部电话上等着。贝恩斯先生踱着步子。田芥先生对他们说:“估计会一直这样拖着。”
终于,那个工作人员的声音又出现了。“对不起,田芥先生,让您久等。”
“没关系。”
“领事在开会。但是——”
田芥先生挂断了电话。
“不用说,白费功夫。”他沮丧地说道。还能打电话给谁?特工组织已经通知了,码头区的武装警察也通知了。打给他们也没有用。直接打电话给柏林?给德国总理戈培尔?给日本帝国驻纳帕的空军基地,请求他们的空中救援?
“我要打给德国国家安全局头目福姆·米尔先生。”他大声说道,“强烈抗议。严词痛斥。”他开始拨号码。这里的德国国家安全局登记在旧金山电话簿上的名称是“汉莎航空公司机场贵重物品守卫队”。等待接通时,田芥先生说:“歇斯底里地大骂一通。”
“表演得精彩一点。”寺夫木将军笑着说。
田芥先生的耳边传来一个日耳曼人的声音:“你是谁?”田芥先生想,听起来比我还要严肃。但他还是不想放弃。“快点说。”对方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田芥先生大声吼道:“我命令你把你那帮无恶不作的的歹徒和流氓立刻抓起来审判。他们像金发畜生那样疯狂,简直难以启齿。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日本帝国政府的顾问田芥。给你五秒钟时间,否则就不走法律途径了,你们将面临海军陆战队突击队的猛烈打击。真是人类文明的耻辱。”
电话那头,德国国家安全局的那个喽啰一时语无伦次。
田芥先生向贝恩斯先生眨了眨眼。
“……我们对这事一无所知。”那个喽啰说道。
“撒谎!”田芥先生大喊一声,“这样的话,我们就别无选择了。”他啪的一声挂断电话。“这只是个姿态而已。”他对贝恩斯先生和寺夫木将军说道,“不管怎样,这样做有益无害。即便在德国国家安全局里面,保不定也会有神经脆弱的家伙。”
寺夫木将军刚要开口说话,办公室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哐啷哐啷的巨响。门被推开了。
两个粗壮的白人男子出现在门口,手里都拿着枪,枪上还装着消音器。他们一眼就认出了贝恩斯先生。
“他在那儿。”其中一个说道。两人都朝贝恩斯先生走去。
田芥先生瞄准好他的柯尔特点四四收藏手枪,扣动了扳机。一个国家安全警察倒了下去。另一个安全警察急忙调转无声手枪的枪口,对准田芥先生开枪还击。田芥先生没有听到枪响,只见一缕白烟从枪口升起,听到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柯尔特手枪每次只能发射一颗子弹。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连续击发击锤,打了一枪又一枪。
那个国家安全警察的下巴被打掉了。打碎的骨头、牙齿和掉下来的血肉在空中飞舞。田芥先生意识到,是打中嘴巴了。现场惨不忍睹,尤其是子弹往上穿的时候。掉了下巴的国家安全警察的眼睛还能动。田芥先生想,他还能看见我。然后那人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跟着丢下枪,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垂死声,倒了下去。
“恶心。”田芥先生说。
再没有国家安全警察出现在门口。
“可能结束了。”过了一会儿,寺夫木将军说道。
田芥先生忙着重装子弹。要花三分钟时间才能装好,真是麻烦。他停下来,按下内部通话机的按钮。“快叫紧急医疗救护,”他命令道,“这里的恶棍受了重伤。”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阵嗡嗡的声音。
贝恩斯先生弯下腰,捡起德国人的两把枪,一把递给了寺夫木将军,一把自己留着。
“现在让我们把他们全部撂倒。”田芥先生说,然后又像先前那样举着柯尔特点四四手枪坐下,“我们是这间办公室里令人生畏的三头同盟。”
大厅里传来了喊叫声:“德国暴徒立刻投降!”
“已经料理完了,”田芥先生大声喊道,“都在地上,非死即伤。过来看一看。”
一帮日本时代大厦的雇员小心翼翼地出现了,其中几个手中拿着大厦里的防暴设备,斧头、步枪和催泪弹之流。
“性质恶劣。”田芥先生说,“太平洋沿岸国的萨克拉门托政府可以毫不犹豫地向德国宣战。”他打开枪栓。“不管怎么样,总算结束了。”
“德国人不会承认这件事是他们干的,”贝恩斯说,“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他把无声手枪放在田芥先生的办公桌上。“这把枪上印着‘日本制造’的字样。”
他不是在说笑,真有这么回事儿,是把上好的日本打靶用手枪。田芥先生仔细看了看。
“他们也不是德国公民。”贝恩斯先生说,他掏出了那个已经死掉的白人的皮夹,“是太平洋沿岸国公民,住在圣何塞,叫杰克·桑德斯。没有证据显示他和德国国家安全局有任何关系。”他把皮夹扔在地上。
“抢劫。”田芥先生说,“动机:我们上了锁的保险库。没有政治原因。太高明了。”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过,好在德国国家安全局的谋杀或者绑架企图破产了。至少这第一次是破产了。但他们显然知道贝恩斯先生是谁,也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前景——”田芥先生说,“不妙啊。”
他想知道在目前情况下,神谕能否起点作用。或许神谕能够保护他们。以提供忠告的方式告诫他们,庇护他们。
田芥先生颤颤巍巍地拿出四十九根蓍草,心想,整个局面一片混乱,以人的智慧根本看不清弄不明。只有五千年来的集体智慧才能应对。德国的极权社会是一个畸形生命体,比自然生物要糟糕得多。它是一个毫无意义、毫无目的的大杂烩和混合体。
他想,这里的德国国家安全局所遵循的政策路线,和柏林首脑们的路线是相对立的。这个混合体的理性在哪里呢?现在谁才能代表德国?谁又曾经代表过德国?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有时,这些问题还会出现在噩梦中。我们现在就是在分解这样的噩梦。
神谕能解开这个谜团。即使像纳粹德国这样的怪胎,在神谕面前也会露出原形。
贝恩斯先生看到田芥先生魂不守舍地摆弄一把蓍草,心想,这人受到的刺激真不小。贝恩斯先生想,对于田芥先生来说,他被迫让两人死伤,不仅仅是令人恐怖,更主要的是莫名其妙。
怎样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些呢?他是因为我才开枪的。因此,我应该对那两条生命负道义上的责任,而且我愿意承担。我是这样认为的。
寺夫木将军走到贝恩斯先生旁边,轻声说道:“你也看得出来,田芥先生很绝望。他显然从小就受到佛教的耳濡目染。即便他没有正式成为佛教徒,佛教对他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佛教是一种爱惜生命的文化,认为所有的生命都是神圣的。”
贝恩斯先生点了点头。
“过些时候,”寺夫木将军继续说,“他会获得心理平衡的。目前他只是没有办法正视和理解这件事。那本书——《易经》,会给他带来一些帮助,因为《易经》能够提供一个外部的参照标准。”
“我明白了。”贝恩斯先生说。他想,另一个能帮助他的参照标准是“原罪理论”。不知道他是否听说过这个理论。我们注定要作恶多端、残忍暴力。那是我们的宿命,因为我们祖先的罪孽。这是因果报应。
为了让一个人生,他要让两个人死。一个神志清醒、逻辑思维正常的人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如何才能理解这个残酷的现实?像田芥先生这样心地善良的人可能会被逼疯。
然而,贝恩斯先生想,问题的关键不在当下,也不取决于是我死还是这两个德国国家安全警察死。问题的关键在于未来。将来发生的事情能否证明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我们能否拯救千百万人的生命?能否拯救整个日本?
摆弄着蓍草的田芥先生是不会想到这些的。现在发生的事确实让他受不了,两个德国人一死一伤躺在他的办公室里。
寺夫木将军说得对,时间会让他重新认识这件事。如果他不能做到这一点,或许他会永远笼罩在精神疾病的阴影里,再也不敢正眼看人,因为他无法摆脱绝望的焦虑。
其实我们和他没什么两样,贝恩斯先生想。我们和他面临同样的困惑,所以不能给他任何帮助,尽管这令人遗憾。我们只能等待,希望他最终能恢复过来,而不是被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