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旧金山的德国领事胡戈·赖斯来说,这个特殊日子的第一件公务有点突如其来,且令人心烦。他到办公室的时候,看到有一个客人已经等在那儿。是个中年男子,身材高大,宽下巴,一张麻脸不以为然地绷着,两道乌黑的眉毛纠缠在一起。看到赖斯,那人站起身,行了一个纳粹党的党礼,同时嘴里小声说了句“万岁”。
赖斯也回了一句“万岁”,虽然他心里叫苦不迭,但依然面带严肃认真的微笑。“福姆·米尔先生。真是太意外了。请进。”他打开里间办公室的门,心里纳闷副领事到哪儿去了,是谁让这个国家安全局的头目进来的。不管怎么样,这人已经在这儿,也无可奈何了。
福姆·米尔跟在赖斯先生的后面,两手放在黑色羊毛大衣的口袋里。他说:“听着,男爵。我们已经找到那个反间谍机关的家伙。那个鲁道夫·韦格纳。他在我们监视下的一个反间谍机关的老联络点出现。”福姆·米尔咯咯笑了起来,露出了他的大金牙。“我们一直尾随到他的宾馆。”
“很好。”赖斯说。他看到自己的信件放在办公桌上,心想普费尔德哈弗应该就在附近。显然是他把办公室的门锁上的,为了防止这个国家安全局头目随意窥探。
“这个情况很重要,我已经汇报给了卡尔登勃鲁纳。绝对紧急。从现在开始,你可能随时会接到柏林的指示。除非国内的那些饭桶把事情搞砸了。”福姆·米尔一屁股坐在领事的办公桌上,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卷折叠起来的文件,费力把它展平。他的嘴唇不停地动着。“冒名贝恩斯。伪装成瑞典的企业家,或者商人,或者和制造业相关的人士。今天早上八点十分的时候接到日本官员的电话,约定十点二十在日本官员的办公室会面。我们一直在尝试监听他的电话,估计半小时之后就能搞定。他们会向我报告所有情况。”
“我明白了。”赖斯说。
“现在,我们可以把这个家伙抓起来。”福姆·米尔继续说,“如果我们真的把他抓起来了,自然要乘下一班汉莎航空公司的航班把他遣送回德国。但是日本人或者萨克拉门托政府或许会发出抗议,并且出面阻止。如果他们抗议的话,当然是向你抗议。他们可能会给你施加很大压力。他们会用卡车把一群特工组织的家伙运到飞机场。”
“难道你就不能想办法避免被他们发现吗?”
“太晚了。那家伙已经在去会面的路上。我们只能在那儿当场把他抓住。冲进去,抓住他,再冲出来。”
“这样不好。”赖斯说,“假如那家伙是和某个日本上层的高级官员见面怎么办?最近,旧金山或许来了一名天皇的特使。前两天我听说——”
福姆·米尔打断了他。“没关系。他是德国国籍,受德国法律约束。”
但大家都知道德国法律是怎么回事,赖斯想。
“我准备了一个突击小组,”福姆·米尔继续说,“五个精干的家伙。”他咯咯地笑出声来。“他们看上去就像拉小提琴的。面容严肃,感情深沉。也有点像神学院的学生。他们可以混进去。日本人会以为他们是弦乐四重奏乐队——”
“弦乐四重奏乐队。”赖斯重复了一遍。
“是的。他们将直接走到大门口——他们的穿着没有破绽。”
福姆·米尔打量着这位领事。“穿得跟你差不多。”
谢谢你的恭维,赖斯想。
“就在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走到这个韦格纳面前围住他。装作要和他交谈,告诉他什么重要的信息。”福姆·米尔还在絮絮叨叨个没完,而领事已经开始查看自己的信件。“不用暴力。只须说:‘韦格纳先生,请和我们走一趟。你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在他的脊柱骨间来一针。一注射,上节神经立马瘫痪。”
赖斯点点头。
“你在听吗?”
“一字不漏。”
“然后再出来。上车。回到我的办公室。日本人一定会大吵大闹。但我们自始至终都彬彬有礼。”福姆·米尔缓缓地站了起来,一边说,一边模仿日本人的样子鞠了个躬。“‘福姆·米尔先生,您欺骗我们,真是太卑鄙了。但是再见了,韦格纳先生——’”
“是贝恩斯。”赖斯说,“他不是用这个化名吗?”
“贝恩斯。‘很遗憾送你回国。下回再聊。’”赖斯桌上的电话响了,福姆·米尔不再唠叨。“可能是找我的。”他刚想去接电话,赖斯已经抢在前头,自己拿起电话。
“我是赖斯。”
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声音。“领事先生,我是位于新斯科舍省的国际电话公司,有柏林来的越洋长途电话找您,是紧急电话。”
“好,接过来。”赖斯说。
“请稍等,领事先生。”一阵轻微的刺啦刺啦的声音。然后是另一个声音,一个女接线员的声音:“这里是总理办公厅。”
“对,我是位于新斯科舍省的国际电话公司。打给旧金山德国领事赖斯的电话通了。赖斯先生正在听电话。”
“等一会。”等了很长时间。赖斯一边等,一边用一只手继续翻看信件。福姆·米尔漫不经心地看着他。“领事先生,很抱歉占用你的时间。”是个男人的声音。赖斯血管里的血液立刻凝固了。是个男中音,声音里透出修养和从容,赖斯认得这个声音。“我是戈培尔博士。”
“您好,总理。”福姆·米尔站在赖斯对面,慢慢咧开嘴笑了起来。咧开的嘴再也没有合上。
“海德里希将军刚才让我给你打个电话。有一个反间谍机关的特工在旧金山,名叫鲁道夫·韦格纳。在这个人的问题上,你要全力配合警察机关的工作。没有时间给你解释具体细节。一句话,一切听从他们的指挥。非常感谢。”
“明白了,总理先生。”赖斯回答说。
“再见,领事先生。”德国总理挂断了电话。
赖斯挂电话的时候,福姆·米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说得没错吧?”
赖斯耸了耸肩。“无可争议。”
“那就写份授权书给我们吧,让我们可以动用武力把那个韦格纳带回德国。”
赖斯拿起笔,写了份授权书,签上名之后递给国家安全局的头目。
“谢谢你。”福姆·米尔说,“那么,如果日本当局打电话给你,向你抗议——”
“他们不一定会这样做。”
福姆·米尔的眼睛盯着他。“他们会的。我们抓住那个韦格纳十五分钟之内,他们就会把电话打到这儿来。”他收敛起了搞笑滑稽的举动。
“这里没有什么弦乐四重奏小提琴家。”赖斯说。
福姆·米尔没有回答。“今天早上我们就能把他逮住。你作好准备。你可以对日本人说他是个同性恋或者伪造证件什么的。在德国因为重大犯罪遭到通缉。不要对他们说他是因为政治原因被通缉的。你知道,国家法的十之八九日本人是不承认的。”
“这个我知道。”赖斯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他因被别人利用而感到恼火。居然爬到我头上去了,他心说。惯用的伎俩。找总理办公室。这帮杂种。
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竟然接到了戈培尔博士的电话。是因为这个原因手才抖个不停吗?被权势吓坏了?还是出于愤怒,感觉自己被困住了手脚……这帮该死的警察,他想。他们的权力越来越大。他们竟然能够操纵戈培尔,俨然是他们在统治德国。
但我能做什么呢?任何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想,还是顺其自然,和他们合作吧。不能和面前的这个人对着干。他在德国可能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包括罢免任何跟他作对的官员。无所不能。
“我明白了。”赖斯大声说道,“这件事确实关系重大。你没有夸大其词,警察局长先生。显然,你能否迅速缉拿这个间谍或者叛国者什么的事关德国的安危。”他从内心里感到自己是在拍马屁。
但是福姆·米尔看上去却很开心。“谢谢你,领事先生。”
“或许你拯救了我们大家。”
福姆·米尔阴下脸说:“可是我们还没有逮住他。我们一起等消息,希望相关电话马上就到。”
“日本人就交给我来对付吧。”赖斯说,“你知道,对付这类事情我有经验。他们的抗议——”
“别唠叨了。”福姆·米尔打断了他的话头,“我得思考一些问题。”看得出来,总理办公室的电话让他心事重重,他现在也感到了压力。
那个家伙可能会成功逃脱。如此一来,可能会让你丢掉饭碗,领事胡戈·赖斯想。你的饭碗还有我的饭碗——我们俩或许某一天会流落街头。你我同样没有保障。
事实上,他想,最好不时地给你制造点小麻烦,拖一拖你的后腿,警察局长先生。作出一些不露痕迹的消极应对。比如,日本人来这儿抗议的时候,我或许可以在无意间透露那个家伙将要搭乘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除此之外,还可以用言语刺激他们,让他们更加愤怒。比如在说话时流露出一丝轻蔑的嘲笑——暗示德国对他们的举动感到好笑,没把他们这些矮小的黄种人看在眼里。刺激他们很容易。如果他们愤怒到极点,可能会为这件事直接找到戈培尔。
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没有我的积极配合,国家安全警察是绝无可能把那个家伙带出太平洋沿岸国的。如果我能击中他的要害……
我讨厌被别人骑在头上,赖斯男爵对自己说。这会让我坐立不安。我会紧张得睡不好。我若睡不好,就无法工作。所以我要让柏林纠正这个错误。如果这个下流的巴伐利亚恶棍被召回德国,困在某个州的秘密警察局写案情报告,我才会晚上睡得踏实,白天工作安心。
问题是,没有适当的时机。我在想该怎么办的时候——
电话又响了。
福姆·米尔伸手接过电话,赖斯领事没有阻拦。“喂。”福姆·米尔对着话筒说道。办公室里静悄悄的。
已经抓住了?赖斯想。
但是安全局的头目把电话递了过来。“是你的电话。”
赖斯暗暗松了一口气,接过电话。
“是某个学校的老师,”福姆·米尔说,“想问问你们能否为他的班级提供一些奥地利风景画。”
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罗伯特·齐尔丹关上店门,步行出发,朝保罗·香庄良思的办公室走去。
正巧,保罗不忙。他热情地招呼齐尔丹,给他端上茶。
“我不会耽搁您太久的。”他们开始喝茶的时候,齐尔丹说道。保罗的办公室虽然面积不大,但室内装潢简朴而现代。墙上只挂了一幅精美的复制画:牧溪的《虎》,十三世纪晚期的杰作。
“罗伯特,见到你总是很高兴。”保罗说道,但是语气——在齐尔丹看来——或许有一点冷淡。
或许这只是他自己的胡思乱想。齐尔丹喝茶的时候,小心地瞄了一眼保罗。保罗看上去很友好。但是——齐尔丹察觉到一点变化。
“您太太——”齐尔丹说,“或许对我送给她的粗俗礼物感到失望。我可能伤害她了。但正像我把东西给您的时候对您说的,对于那些未经证实的新东西,无法作出恰当的或者最终的评价——至少不该由那些纯商业圈的人士作出评价。自然,相对于我来说,您和贝蒂更适合对这种东西作出评价。”
保罗说:“罗伯特,她并没有失望。我没有把礼物转交给她。”他把手伸进办公桌,拿出那个白色的小盒子。“这东西并没离开过我的办公室。”
他什么都明白,齐尔丹想。精明的家伙。甚至都没有告诉贝蒂。没什么可说的了。现在,齐尔丹想,只要他不对我发火就行了。不要骂我企图勾引他的太太就好了。
他可以毁了我,齐尔丹心想。他小心翼翼地继续喝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噢?”齐尔丹温和地说,“有意思。”
保罗打开盒子,拿出那枚饰针,仔细看了起来。他把饰针对着光线,翻过来掉过去地反复看着。
“我自作主张地把它拿给生意上的几个朋友看了。”保罗说,“对于美国文物或者一般的工艺美术品,他们和我有相同的品位。”保罗凝视着齐尔丹。“当然,他们谁也没有看过类似的东西。正像你说的那样,这样的当代工艺品还没有打出名气。我想你还对我说过,你是这种产品的唯一代理。”
“对,是这样。”齐尔丹说。
“你想听听那些人的反应吗?”
齐尔丹鞠了一躬。
“那些人笑了,”保罗说,“都笑了。”
齐尔丹没有吭声。
“那天你把东西拿过来给我看的时候,”保罗说,“我在暗地里也笑了。当然,没让你看见,以免你尴尬。你应该也能回想起来,那天我表面上一直含含糊糊的。”
齐尔丹点点头。
保罗一边仔细看着饰针,一边继续说道:“这种反应也很容易理解。这只是一块金属,熔化后没有任何形状。它什么东西都不像,也没有经过任何精心设计,只是一块无固定形状的东西。可以这样说,这东西只有内容,没有形式。”
齐尔丹点点头。
“但是——”保罗说,“几天来我一直在仔细研究它,并且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它。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不禁要问。按照德国心理学测试的说法,我甚至没有把我的精神投入到这个没有形状的东西上。我依然没有看到它的形状或者形式。但是它却体现了几分‘道’的精神。你明白吗?”他招呼齐尔丹过来。“这件东西给人一种平衡感。整体的张力是稳定的。平静安宁。也就是说,这件东西能和整个天地和睦相处。它从天地而来,因此有一种内在的平衡。”
齐尔丹点点头,看着这件东西。但是保罗仍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
“这东西里面没有禅寂,”保罗说,“也不可能有。但是——”他用指甲碰了碰这枚饰针。“罗伯特,这东西里面有悟。”
“我想您是对的。”齐尔丹说,一边极力回忆悟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日语词汇——是汉字。是智慧,他想起来了。或者是领悟的意思。不管怎么说,这是个褒义词。
“这个工艺师的手上有悟,”保罗说,“他让这种悟流入到这枚饰针里。可能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枚饰针称心如意而已。这是一件完美的东西,罗伯特。对着它默想,我们自己也能获得悟。我们能体会到一种安宁。这种安宁不是来自艺术,而是来自某种神圣的东西。我想起在广岛的一个神龛里,放着某个中世纪圣人的一块胫骨,供人瞻仰。但是这是一件工艺品,而那只是一个遗迹。这件东西活在当下,而那块胫骨只是存留下来。自从上次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深思默想。我终于领会到了这件东西的价值,这种价值和所谓的历史价值完全不同。我受到了深深的感动,这点你可以看得出来。”
“是的。”齐尔丹说。
“没有历史意义,也没有艺术和审美价值,但是有某种超凡脱俗的价值——真是奇妙。罗伯特,恰恰正是因为这是一件可怜的、不起眼的、愚拙的、看上去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才让它拥有了悟。事实上,悟常常存在于最不起眼的地方,存在于基督教所说的‘被工匠摈弃的石头上’。有时我们能在一根旧拐杖,或者路旁一个生锈的啤酒罐上体验到悟。但是上述情况中的悟来自观者自身,是一种宗教体验。而在这儿,是工艺师把悟融到了这件东西里,而不仅仅是看到东西里本来就有的悟。”保罗抬起头,“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明白。”齐尔丹说。
“换句话说,这件东西给我们指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们不能称之为艺术,因为它没有形式,也不能称之为宗教。它是什么呢?我一直不停地琢磨这枚饰针,但一直琢磨不透。显然,我们的语言里没有给这件东西命名的词汇。因此,罗伯特,你是对的,这的确是一件完全崭新的真品。”
真品,齐尔丹想。对,当然是真品。这我知道。但是其他的——
“有了这些体会,”保罗继续说,“我又把先前那帮生意上的朋友请到这儿来。就像刚才对你讲的那样,我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地跟他们说了一遍,没有任何花言巧语。这个问题很重要,因此必须把我的所感所悟告诉大家,无需虚礼客套。我要求大家认真听。”
齐尔丹知道,对保罗这样的日本人来说,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结果令人满意。”保罗说,“他们在我的一再劝说下接受了我的观点,理解了我给他们描述的那种体会。所以我的辛苦是值得的。做完这件事,我就罢手了。就这些,罗伯特。我累了。”他把饰针放回盒子里。“我的责任到此为止。我已经尽心尽责了。”他把盒子推给齐尔丹。
“先生,这是您的。”齐尔丹忐忑地说。眼下的情形是他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一个上层社会的日本人把别人送给他的礼物捧上了天——然后又把它退了回去。齐尔丹感到自己的腿在颤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站在那儿摆弄着自己的袖口,脸涨得通红。
保罗平静地、不留情面地说道:“罗伯特,你必须以更大的勇气面对现实。”
齐尔丹脸色苍白地嗫嚅道:“现在我心里乱七八糟——”
保罗站起身来,面对着他。“听着,现在是你的事情了。你是这件东西,还有其他类似东西的唯一代理。还有,你是内行。你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想想,或许可以求问一下《易经》。然后再研究怎样在你的橱窗里布置这些展品,还有你的广告,你的销售方式。”
齐尔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你会找到办法的。”保罗说,“你必须想办法让这些东西被更多人接受。”
齐尔丹大吃一惊。这个人对我说,我有义务为埃德弗兰克珠宝定做公司负道义上的责任。这就是日本人神经质般的古怪世界观:在保罗·香庄良思看来,对于珠宝首饰工艺品,无论在经营上还是精神上,都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否则就无法接受。
最糟糕的是,保罗代表日本核心文化和传统,当然具有权威性。
责任,他痛苦地想。一旦承担起了责任,他的下半辈子就脱不了干系,直到他进坟墓为止。保罗——如愿以偿,不管怎么说——已经尽了他的责任。但是齐尔丹的责任,啊,却是没完没了了。
他们是精神错乱,齐尔丹心里说。举例来说,他们绝不会因为责任而去帮助一个贫民窟里受伤害的人振作起来。怎么评价这种责任心呢?这是日本的民族特色。一个民族,你让它复制一艘英国的驱逐舰,它连驱逐舰上锅炉的修修补补也复制下来。这样的民族有这样的责任心,也就不足为怪了。
保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在齐尓丹长期养成了习惯,不会轻易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感情。他脸上的表情温和沉着,这样的表情正适合眼下的情形。他可以感觉到脸上的面具。
简直是一场噩梦,齐尔丹想。一场灾难。还不如让保罗以为我在勾引他太太。
贝蒂。现在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枚针饰了。他原先的计划也破产了。悟和情欲水火不容。正如保罗说的,悟是像遗迹一样严肃而神圣的。
“我把你的名片给了那些生意上的朋友,每人一张。”保罗说。
“什么?”齐尔丹还在想自己的心思。
“你的商务名片。这样他们就可以过去找你,看看其他的样品。”
“明白了。”齐尔丹说。
“还有一件事。”保罗说,“有一个朋友希望在他那里和你详细地讨论这个问题。我把他的名字和地址写下来了。”保罗把一张折叠起来的方纸片递给齐尔丹。“他想让他生意上的同僚也听一听。”保罗补充说,“他是做进出口的,生意做得很大,特别是面向南美的出口,生产收音机、照相机、双筒望远镜和录音机等等。”
齐尔丹低下头,盯着那张纸看。
“当然,他做的是大批量生意。”保罗说,“一样东西或许要生产成千上万件。他的公司下面有许多企业,都设在劳动力低廉的东方,因此生产成本很低。”
“为什么他——”齐尔丹刚要开口问。
保罗说:“像这样的东西……”他又拿起饰针看了看,然后把它放回盒子里,合上盖子,把盒子交还给齐尔丹。“……可以批量生产。用粗金属或者塑料,在统一的模具里生产。要多少有多少。”
过了一会儿,齐尔丹说:“那悟怎么办呢?它还会留在这些物件里吗?”
保罗没有回答。
“你希望我去见他吗?”齐尔丹问道。
“是的。”保罗说。
“为什么?”
“做小饰件。”保罗说。
齐尔丹目瞪口呆。
“护身符饰件。那些穷人喜欢佩戴。生产一系列的护身符,销往整个南美和东方。你知道,大多数人依然相信魔力。符咒、仙水什么的。有人告诉我说市场很大。”保罗的表情木然,语气沉闷。
“听起来——”齐尔丹不紧不慢地说,“这上面可以挣大钱。”
保罗点点头。
“这是你的想法吗?”齐尔丹说。
“不是。”保罗回答,然后便沉默不语。
是你老板的主意,齐尔丹想。你把这件东西给你的上司看,这位上司认识那位进出口商。你的上司——或者你上面某个有权势的人,有钱又有势——是他联系了那位进出口商。
所以你把东西退给了我,齐尔丹想。你不想参与其中。但你对我了如指掌。我会找到这个地方,会见这个商人。我没有选择,不得不去。我会把首饰的设计授权给他,或者按照一定的提成卖给他。我和他之间达成某种交易。
显然,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没有。阻止我或者说服我不要这么做不是你的风格。
“你有机会——”保罗说,“发大财。”他依然淡然地望着前方。
“这个主意在我看来有些怪异。”齐尔丹说,“把这样的艺术品做成护身符,简直不可思议。”
“因为这不是你的本行。你是专门收集有品位的艺术精品的。我自己也一样。那些马上要到你店里拜访的人,那些我提到过的人,都和你一样。”
齐尔丹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不要低估了这位令人尊敬的进出口商人的判断。他很有洞察力。你和我——我们对那些愚昧的大众一无所知。他们可以从模具里生产出来的千篇一律的挂饰获得乐趣,而我们却不可以。我们认为,值得我们拥有的东西必须是独一无二的,至少是稀有的,只配少数人拥有。当然,还要是真品,不能是仿制品或者复制品。”保罗的目光越过齐尔丹,凝神地看着远处,“不是那种成千上万大批量生产的东西。”
齐尔丹心里疑惑。他是否已经料到有些店里,比如我自己的店里,出售的某些历史文物(更别说他自己的许多收藏品)是赝品?他的话音里似乎透露出这一点。他似乎在用一种讽刺的口吻告诉我:他的真实意思和他所说的恰恰相反。模棱两可,在解释卦象的时候常常会遇到这样的难题……正像人们说的,这就是东方人的思维特点。
齐尔丹想,他实际上说的是:你是什么人,齐尔丹?是神谕中所说的“下贱倒霉的人”,还是“鸿运当头的人”呢?现在你必须作出决定。你可以选择其中之一,但不能两个都选。现在是选择的时刻。
鸿运当头的人该走什么路呢?罗伯特·齐尔丹问自己。或者说在保罗·香庄良思看来,该走什么路。我要面对的不是受神启发的千年智慧——《易经》,而是一个凡人的观点——一个年轻的日本商人的观点。
但要了解他的真正想法是需要诀窍的。这就是保罗所说的悟。眼下我悟到的是:不管我个人喜欢什么,现实都掌握在这个商人手里。这个现实和我的初衷截然相反。我们必须适应,就像神谕说的那样。
毕竟我的店里还在销售原创工艺品,卖给鉴赏家们,比如保罗的那些朋友。
“你的内心很矛盾。”保罗说,“在目前情况下,最好让你单独待着。”他开始往门口走。
“我已经决定了。”
保罗的眼睛一亮。
齐尔丹鞠了一躬,说道:“我听从您的建议,现在就去拜访那位商人。”他拿起那张写着地址的纸片。
奇怪得很,保罗看上去并不高兴。他只是嘟哝了一声,又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们自始至终都在掩饰自己的感情,齐尔丹想。
“谢谢您对我生意上的帮助。”齐尔丹一边说,一边准备离开,“可能的话,将来某一天我会报答您的。我不会忘了您。”
但是保罗依然没有什么反应。齐尔丹想,我们常说日本人难以捉摸,这话太对了。
保罗把他送到门口,似乎在沉思什么问题。猛然间,他脱口说道:“这枚饰针是美国工匠用手工做的,对吧?是他们自己的劳动成果?”
“是的,从最初的设计到最后的打磨都是如此。”
“先生,这些工匠们会同意吗?也许他们对自己的产品另有想法。”
“我敢保证他们会同意的。”齐尔丹说。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无足轻重。
“没错,”保罗说,“我想也是。”
罗伯特·齐尔丹感觉到保罗的语气有些异样。他马上觉察到保罗的话语中有种似有似无的特别强调。这个念头在齐尔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已经确切无疑地解开了这个疑团——他明白了。
很显然,在他眼前上演的这一幕是对美国人辛勤劳动的无情否定。人心险恶,但愿上帝不让这样的事发生。但是他已经吞下了鱼钩、鱼线和鱼坠。让我进入迷宫,然后一步步把我领到最后的结论:美国的手工艺品毫无价值,只能用作廉价的护身符模子。这就是日本人的统治方法,不是粗野的,而是巧妙的、别出心裁的,还有就是无处不在的狡猾。
上帝!和他们相比,我们就是野蛮人,齐尔丹想。面对日本人这种无情推理,我们简直就是傻瓜。保罗没有说——没有告诉我——我们的艺术毫无价值。他让我替他说出这句话。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他还反过来为我说出这句话感到遗憾。当他从我口中听到真相的时候,还微微地摆出文明人的难过姿态。
他把我击垮了,齐尔丹几乎要大声地喊出来——还好他极力控制住了自己,把话压在了心里。和从前一样,他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只有他自己明白。侮辱我和我的民族,我却束手无策。没办法雪耻;我们战败了。我们的失败和这次我个人的失败一样,都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失败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的进化要再上一级台阶,才能理解其中的奥妙。
日本人更适合统治,难道还需要更多证据吗?他想要笑,可能是为了表示赞赏。是的,他想,我现在的感受就像人们听到一则精选的趣闻。我以后会回想这件事,慢慢地品味,甚至还会讲给别人听。但是讲给谁听呢?问题就在这儿。这些东西是隐私,没法和别人讲。
保罗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一个废纸篓。把它扔进去!罗伯特·齐尔丹对自己说,把这件粗笨的东西,这件带有悟的首饰扔进去。
我能这样做吗?把它扔掉?当着保罗的面结束目前的局面?
他紧攥着这件首饰,发现自己不能把它一扔了之。绝对不能——假如你还想要面对你的日本同胞的话。
该死的日本人,我就是不能摆脱他们的影响,就是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所有的自然情感都被碾碎了……保罗审视着他,什么话也不需要说。他只要站在眼前就足够了。他让我的意识束手就擒,然后从我手上的这件东西开始,穿一根无形的绳索,沿着我的双臂,直到我的灵魂,把我捆得结结实实。
估计是因为我在他们中间生活得太久了。现在想逃跑,重新回归白人和白人的生活方式,为时已晚。
罗伯特·齐尔丹说:“保罗——”他感觉到自己想要逃避,同时又觉得这种想法令人厌恶,所以说出来的话沙哑低沉,没有节奏,没有语调。
“怎么啦,罗伯特?”
“保罗,我……觉得……受到了侮辱。”
一阵天旋地转。
“为什么会这样,罗伯特?”他的语气中带着关切,但却是冷眼旁观。一副于己无关的样子。
“保罗,等一等。”齐尔丹摩挲着那件小首饰,因为手心出汗,首饰变得很滑溜。“我——为这件首饰感到骄傲。不用再考虑什么廉价的护身符了。我不干。”
眼前这个日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他还是没搞明白,只是看到他的耳朵在听,眼神在留意。
“但还是要谢谢您。”罗伯特·齐尔丹说。
保罗鞠了一躬。罗伯特·齐尔丹也鞠了一躬。
“那些制作这件首饰的人,”齐尔丹说,“是艺术家,是美国人民的骄傲。我也为他们感到骄傲。因此,把它们变成廉价护身符是对我们的侮辱,我请您道歉。”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令人尴尬。
保罗打量着他,一只眉毛微微抬了抬,薄薄的双唇抽动了一下。想笑?
“我要求您道歉。”齐尔丹说。到此为止了。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他就这样等着。
没有动静。
齐尔丹想,我快要撑不住了。
保罗说:“我傲慢无礼、强人所难,请原谅。”他伸出手。
“没关系。”罗伯特·齐尔丹说。他们握了握手。
齐尔丹这才恢复了内心的平静。他知道自己已经渡过了难关。现在全都结束了。上帝保佑,上帝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了。换了另外的情况——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我还敢再试试这样的好运吗?恐怕不行。
他感到一阵沮丧,仿佛刚见天日,看到自己无牵无挂,可这好景况却又转瞬即逝。
生命是短暂的,他想。艺术,或者其他非生命的东西,却是长久的。现在我站在这里,但不会永远站在这里。他拿起小首饰盒,把埃德弗兰克公司的首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