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黄昏的时候,朱莉安娜·弗林克仰望天空,看到点点亮光在空中画出弧线,然后在西边消失。是纳粹德国的火箭助推飞机,她自言自语道,飞往太平洋沿岸国的。乘坐这种飞机的都是些头面人物。我只能远远地在底下站着。尽管飞机早已飞远了,她还是举起手,向它挥了挥。
落基山脉投下的阴影越来越长,蓝色的山顶逐渐变成了黑色。一群鸟儿沿着山脊缓慢飞行。不时有车辆打开前灯。沿着公路,她看到两个亮点,那是汽车加油站的灯光。还有房屋。
这几个月她一直住在科罗拉多州的峡谷市,在这里做柔道教练。
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她觉得很累,准备洗个澡。可所有的淋浴间都被雷氏体育馆的顾客占用了,她只好站在门外凉爽的地方等着,一边享受清新的山中空气和傍晚的宁静。她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公路边上那家汉堡店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声音。两辆柴油机大卡车停下来,昏暗中可以看到卡车司机在走来走去。他们穿上皮夹克,然后进了汉堡店。
朱莉安娜想:狄塞耳不是从轮船客舱的窗户跳下去了吗?在远洋航行的时候跳海自杀了。或许我也应该这么做。但这儿没有海。不过想自杀总有办法。就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一样。在衬衫的胸口扎根钉子,就和弗林克永别了。一个绝望的人无惧任何凶险和痛苦。她跳不了海,但还可以有其他死法。在交通要镇吸汽车尾气,最好用一根长长的空麦秆,也可以一命呜呼。
这是跟日本人学的,朱莉安娜想。既学到了可以挣钱的柔道,也学会了像他们那样平静地面对死亡。学会了怎样杀人,怎样赴死,以及阳阴之道等等。但如今,这些都成过往,这里是新教徒的地盘。
纳粹的火箭助推飞机从头顶上飞过,没有停下来,没有对峡谷市产生什么兴趣,这再好不过。他们也没对犹他州、怀俄明州、科罗拉多州或者内华达东部地区感兴趣,没对广阔空旷的沙漠各州或者牧场各州感兴趣。我们是没有价值的,她自言自语道。我们虽然微不足道,但可以自己生活下去,假如我们愿意的话,假如我们还在乎的话。
一个淋浴间发出开门的声响。是高大肥胖的戴维斯小姐洗完了。她已经穿好了衣服,胳膊下夹着一个手提包。“哦,弗林克夫人,你在等吗?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朱莉安娜说道。
“跟你说,弗林克夫人,我从柔道中学到了许多东西,比从禅宗里学到的还多。”
“用禅宗的方法减减屁股上的肉,”朱莉安娜说,“用无痛开悟减几磅赘肉。哦,对不起,戴维斯小姐,我的脑子有点乱。”
戴维斯小姐说:“他们是不是把你伤得很重?”
“谁?”
“日本人。在你学会自卫之前。”
“很可怕。”朱莉安娜说,“你还没去过那里吧?我是说西部沿岸地区。日本人的地盘。”
“我从未离开过科罗拉多。”戴维斯小姐胆怯地说道,声音有些发颤。
“但这儿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朱莉安娜说,“他们或许也会把这个地区占领了。”
“到现在还没占领,应该不会了吧。”
“你永远不知道他们的下一步行动。”朱莉安娜说,“他们总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
“他们——让你做什么了?”戴维斯小姐将手提包抱在胸前,在黑暗中凑近了朱莉安娜,想听她说些什么。
“什么都做。”朱莉安娜说。
“天哪。要是我,我会反抗的。”戴维斯小姐说。
朱莉安娜说了声抱歉,向那个空出来的淋浴间走去。另外一个人胳膊上担着条毛巾,已经到门口了。
晚些时候,她坐在查利美味汉堡店的一个小隔间里,无精打采地看着菜单。电唱机里播放着南部乡村音乐。电吉他和悲怆的吟唱……空气中弥漫着油烟味。但店里明亮而温暖,让她心情好了许多。她看到柜台边坐着卡车司机和女招待。穿着白上衣的爱尔兰烘焙师查利正在收银台前找零。
查利看到她,亲自过来为她服务。他笑了笑,故意拖长声音问:“小姐现在改喝茶了吗?”
“咖啡。”朱莉安娜说,忍受着查利让人难堪的玩笑。
“啊,好的。”查利点头说道。
“还要一份热的卤汁牛排三明治。”
“不来碗鼠巢汤吗?或者橄榄油煎羊脑?”坐在柜台椅上的两个卡车司机转过身来,也随着其他人的哄笑声笑了笑。看她长得漂亮,他们饶有兴味地观赏着她。即便烘焙师查利没开这玩笑,这两个卡车司机应该也会注意到她。数月的强化柔道训练让她的肌肉特别结实。她知道自己体态端正,线条优美。
她迎上他们的目光,明白他们在看自己的肩胛肌。舞蹈演员也练肩胛肌。跟身材高矮没什么关系。把你们的妻子带到我们体育馆来,我们可以教她们,让你们的生活更加美满。
“离那个女的远点。”查利向两个卡车司机眨眨眼,警告他们说,“她能把你们摔得仰面朝天。”
朱莉安娜问那个年轻一点的司机:“你们从哪儿来的?”
“从密苏里来。”两个人同时回答说。
“你们是从美国来的?”
“我家在美国,”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说道,“在费城。我有三个孩子。老大十一岁了。”
“告诉我,”朱莉安娜说道,“在那边找个好工作是否很容易?”
那个年轻的司机答道:“当然。如果你的肤色没问题的话。”他自己是深肤色,面带忧郁,一头黑鬈发。说到这,他的表情开始变得僵硬和痛苦。
“他是意大利人。”那个年长的说。
“但是,”朱莉安娜说道,“意大利不是战胜国吗?”她向那个年轻的司机笑了笑,但年轻司机并没有向她笑。相反,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忧郁,然后突然转过身去。
很抱歉,她心想。但她什么也没说。你们是深色人种,这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想到了弗兰克。不知他是否还活着。是否说错话,跟人顶撞什么的。不会的,她想。不知何故,弗兰克有点像日本人。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很丑。她经常对弗兰克说他很丑。粗毛孔,大鼻子。朱莉安娜皮肤细腻,而且特别细腻。我不在他身边,他会死吗?弗兰克姓芬克,芬克这个姓来源于燕雀,燕雀是一种鸟,人们说鸟很薄命。
“你们今晚还赶路吗?”她问那个年轻的司机。
“明早再走。”
“如果你们在美国生活得不愉快,为什们不搬到这儿来住呢?”她问道,“我在落基山脉国生活很长时间了,这儿不坏。我原先住在太平洋沿岸国的旧金山。那儿也有种族问题。”
那个年轻的意大利人弯着腰坐在柜台前,向她瞥了一眼,说:“女士,在这样的城市待上一天或一个晚上就已经够糟了。在这儿生活?上帝——如果我能找到其他工作,而不是在公路上开车,在这样的汉堡店里吃饭——”看到查利气得满脸通红,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开始喝咖啡。
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司机说:“乔,你太自命不凡了。”
“你们可以住到丹佛去,”朱莉安娜说道,“生活在那儿会更好些。”我了解你们这些东部的美国人,她心想。你们喜欢闪耀的生活。梦想着你们的蓝图。落基山脉国对你们来说就是偏远的山区。这里二战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没有什么变化。都是些退休的老年人、农民、傻子、穷人和头脑不灵活的人……所有聪明人都跨越边境——合法地或者非法地——一窝蜂地跑到东部纽约去了。因为那里有钱可挣,有工业资本,而且正在扩建。德国人的投资已经初见成效……不需要多久,他们就能重建美国。
查利声音沙哑地说:“伙计,我并不喜欢犹太人,但是1949年时,我看到许多犹太人逃离了美国,所以美国才变成你们的。如果说那儿正在大规模建设,有许多轻松容易的钱可挣,那是因为德国人赶走了犹太人,偷了他们的钱。那部该死的《纽伦堡法案》。我小时候住在波士顿,对犹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但我绝不愿意看到纳粹的种族法案在美国得以实行,即便我们的确输了这场战争。真奇怪,你们竟没有加入美国军队,为德国人打下几个南美小国,把日本人的势力范围缩小一点……”
两个司机都站了起来,脸色阴沉。那个年长的司机从柜台上拿起一个装番茄酱的瓶子,把它竖到脖子跟前。查利正对着那两个人,伸手从背后摸出一把餐叉攥在手里。
朱莉安娜说:“丹佛正在建抗热机场跑道。建好的话,汉莎航空公司的火箭助推飞机就可以在那儿着陆了。”
三个男人一个都没动,也没人答话。其他顾客也都坐在那儿不吱声。
最后还是查利接了话:“太阳落山的时候,有一架飞机飞过去了。”
“不是往丹佛飞的,”朱莉安娜说,“是飞到太平洋沿岸国去的。”
两个司机也逐步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前重新坐下。那个年长的司机咕哝道:“我总是忘了,这儿的人都是亲日派。”
查利说道:“日本人没有杀害犹太人,战争期间没有,战后也没有。日本人也没有建焚尸炉。”
“他们没有,真是太可惜了。”那个年长的司机说道。他端起咖啡杯,又吃了起来。
亲日,朱莉安娜想。是的,是亲日,我们这儿的人喜欢日本人。
“你们准备在哪儿——”朱莉安娜问那个年轻的司机,乔,“过夜?”
“还没想好。”他回答说,“我刚下卡车就来这儿了。我不喜欢这个州。也许我会在卡车上过夜。”
“蜜蜂汽车旅馆还不坏。”查理说。
“好吧,”年轻司机说道,“或许我可以在那儿住一晚,如果他们不介意我是意大利人的话。”尽管他想掩饰,但他的口音还是很重。
看着这个年轻的司机,朱莉安娜想,他太理想主义了,所以感到痛苦。向生活索取太多。永远向前,焦虑不安,怨天尤人。我也一样。先是在太平洋沿岸国待不下去了,终有一天,这里我也会待不下去的。从前的人不都这样吗?但是,她心想,现在这里不是荒地。想拓荒要到其他星球去。
朱莉安娜心想,我和他倒是可以报名,乘火箭助推飞机到其他星球去殖民。但是德国人是不会让我们去的,因为他的深肤色和我的黑头发。想想巴伐利亚训练营里那些党卫队的日耳曼精英男同们,一个个皮包骨头、脸色苍白。眼前这个家伙——叫乔还是什么的——连脸上的表情也不对劲。他应该看上去很冷酷,但又不失热情,就像他什么也不相信,但又有绝对的信念。是的,德国人就是这样。他们不像乔和我是理想主义者。他们愤世嫉俗,却又信仰坚定。这是一种大脑缺陷,就像做了脑白质切除手术——这种致人伤残的手术,德国精神病专家常常做,以替代心理治疗。
朱莉安娜认为,德国人的精神问题都和性相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们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自那以后就每况愈下。是希特勒开的头,他和他的——那个女的是谁?他的妹妹?姑妈?侄女?他们家原来就是近亲繁殖,他的爸爸妈妈是表兄妹。他们都是乱伦,这可以追溯到原罪,追溯到他们的恋母情结。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也就是那些党卫队的精英男同们,总是白肤金发碧眼,还表现出傻乎乎、孩子气的天真。他们是为了把自己留给妈妈。或者留给他们彼此。
谁是他们的妈妈?朱莉安娜想。是领袖鲍曼先生,听说他快死了?或者——那个狂人。
老态龙钟的希特勒,据说身患老年痴呆症,在一家疗养院里了却残生。老年痴呆症是大脑梅毒,可以追溯到当年他在维也纳一贫如洗、东游西荡、穿破衣烂衫、住廉价旅馆的时候。
显然,这是上帝极具讽刺的报复,像一部无声的电影。那个魔鬼被自己体内的毒素击垮了,多行不义必自毙。
可怕的是,如今的德国正是那个病态大脑的产物。先是建立纳粹党,然后统治了一个国家,再后来是征服了半个世界。纳粹人已经诊断出他的疾病,找到了病因。那个为希特勒治病的草药庸医莫雷尔博士,给他吃一种名叫凯斯特博士抗毒片的药,还是专利产品——这个莫雷尔原来是性病专家。这件事全世界都知道,但希特勒的话还是被当作金科玉律,尽管他已经口齿不清。他的观点已经感染了整个世界。现在,这个毒瘤又被那些盲从的金发纳粹男同们从地球嗖的一声带到其他星球,传播开来。
乱伦的结果是:疯狂、失明和死亡。
哦,朱莉安娜摇了摇头。
“查利,”她大声对烘焙师说道,“我点的东西好了吗?”她感到十分孤独,于是站起身来,走到柜台边,在收银机旁坐下。
没有人注意到她,除了那个年轻的意大利司机。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他的名字叫乔,他姓什么?朱莉安娜好奇地想。
现在靠近看,朱莉安娜注意到,其实他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年轻。很难看出他究竟有多大。他全身都绷得紧紧的,这干扰了她的判断。他不停地用手捋头发,僵硬弯曲的手指把头发往后梳。朱莉安娜想,这个人有些特别。他在呼吸——死亡。这让她感到紧张,同时又深深吸引着她。那个年长的司机歪过头,对年轻的耳语了几句。然后他们俩一起打量她,这次他们的眼神不是一般男性对女性感兴趣的眼神。
“小姐,”那个年长的说道,两个男人都有点紧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那个年长的问道,一边举起一个扁扁的白色小盒子。
“知道,”朱莉安娜说道,“是尼龙袜。只有纽约的大联合公司I.G.法本才能够生产出这样的人造纤维。很罕见,也很珍贵。”
“你最好把它交给德国人。垄断并不是什么坏事。”年长的卡车司机把盒子递给了年轻的司机,年轻的司机又用胳膊肘把它沿柜台推给了朱莉安娜。
“你有车吗?”年轻的意大利人问朱莉安娜,一边呷了口咖啡。
查利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朱莉安娜点的东西。
“你能开车把我送到你说的那个地方吗?”他炯炯有神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她,打量她。她越发紧张起来,同时又越发全神贯注。“那家旅馆,或者随便什么地方,能过个夜就行,怎么样?”
“行。”她说道,“我有车。一辆老斯蒂贝克。”
查利看了一眼朱莉安娜,又看了一眼那个年轻的司机,然后把朱莉安娜的盘子放在她面前的柜台上。
过道尽头的广播响了起来:“请注意,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贝恩斯先生在座位上一惊,然后睁开眼睛。从他右边的窗户,可以远远地看到底下黄绿色的大地,还有蓝色的一大片,那是太平洋。火箭助推飞机要开始漫长的着陆过程了。
广播先用德语,然后是日语,最后用英语解释说:“禁止吸烟,禁止解开安全带,禁止离开座位。着陆需要八分钟时间。”
然后,一声巨响,减速火箭突然启动。飞机东摇西摆,不少旅客都惊叫起来。贝恩斯先生笑了笑,过道对面的另一位乘客也笑了笑。这位乘客的一头金发剪得很短,年纪轻轻。
“他们吓坏了——”那个年轻男子用德语说道。但贝恩斯先生立刻用英语打断他的话:
“对不起,我不会说德语。”那个年轻人满脸疑惑地看着他,贝恩斯先生把刚才的话用德语又说了一遍。
“你不是德国人?”那个年轻的德国人用生硬的英语惊讶地问道。
“我是瑞典人。”贝恩斯回答说。
“但你是从柏林的滕佩尔霍夫机场上的飞机。”
“是的,我到德国出差。我因为做生意,去过许多国家。”
显然,那个年轻的德国人怎么也不相信,在当今世界上做国际贸易,乘坐——或者说乘得起——汉莎航空公司最新飞机的人,竟然不会,或者说不愿意说德国话。他对贝恩斯说:“你是做什么生意的,先生?”
“塑料。聚酯。树脂。人造纤维—— 工业上用的。你明白吗?不是民用的。”
“瑞典也有塑料产业?”那人一点也不相信。
“有,而且有非常棒的塑料产业。如果你愿意把名字留给我,我会把我们公司的宣传册寄给你。”贝恩斯先生拿出笔和便笺本。
“不用了。这在我身上是浪费时间。我是个艺术家,不是商人。我无意冒犯你。你在欧洲可能看过我的作品。我叫亚历克斯·洛策。”他期待着对方的回答。
“我恐怕对现代艺术没有兴趣。”贝恩斯先生回答说,“我喜欢二战前的立体主义绘画和抽象派绘画。我喜欢绘画寓意隽永,而不只是纯粹地表达理想。”说完他就转过身去。
“但艺术的任务,”洛策说,“就是提升人的精神,战胜肉体的欲望。你说的抽象艺术,体现了一段时间内精神世界的颓废。精神世界的混乱,归因于老富豪集团统治的解体。那些犹太富翁、资本家富翁,他们是国际上支持颓废艺术的团体。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艺术要前进——不能原地踏步。”
贝恩斯点了点头,眼睛望着窗外。
“你以前有没有来过太平洋沿岸国?”洛策问道。
“来过几次。”
“我一次也没来过。我在旧金山有一个作品展,是由戈培尔博士办公室和日本当局共同举办的。是一个文化交流项目,为了增进双方的相互理解和友谊。我们必须缓和东西方之间的紧张关系,你不这样认为吗?我们应该加强交流,艺术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
贝恩斯点了点头。下面,透过火箭喷出的火圈,已经可以看到旧金山的城市和海湾了。
“旧金山哪里有好吃的?”洛策问道,“我在王宫大酒店订了房间,但我想,好吃的应该在国际区,比如唐人街。”
“的确是这样。”贝恩斯说。
“旧金山的物价高吗?这次行程用光了我的所有积蓄。政府真会节约。”说着他笑了起来。
“那要看你兑换外汇的汇率是多少。我想你身上带着德国的汇票。我建议你到萨姆森大街上的东京银行去兑换。”
“非常感谢,”洛策说道,“我还是在酒店兑换好了。”
飞机就快到达地面。贝恩斯可以看到机场、飞机库、停车场、通往城里的高速公路,还有房屋……景色很漂亮,贝恩斯心想。青山绿水,金门大桥笼在薄雾之中。
“下面那个巨大的建筑是什么?”洛策问道,“刚建了一半,一面还敞开的那个。是航天基地吗?我一直以为日本没有宇宙飞船。”
贝恩斯笑了笑,说:“那是金罂粟体育场,是个棒球场。”
洛策笑了。“对,他们热爱棒球。不可思议。他们居然为了娱乐,为了一种浪费时间的无聊体育活动,兴建这么大的工程……”
贝恩斯打断他:“工程已经完工了。那是它最后的形状。一面是敞开的。这是一种新型建筑设计,他们为此很是骄傲。”
“看上去——”洛策看着底下说道,“像是犹太人设计的。”
贝恩斯打量了眼前这个人好一会。猛然间,他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德国人的大脑不太健全,精神有些失常。洛策是认真的吗?他是不是言不由衷?
“我希望我们在旧金山再见。”飞机着地的时候,洛策说道,“没有同胞一起说说话,我会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我不是你的同胞。”贝恩斯说。
“哦,对。没错。但从种族关系上看,我们十分亲近。我们的意图和目的都是一致的。”洛策开始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准备解开操作复杂的安全带。
在种族上,我跟这个人很亲近吗?贝恩斯疑惑地想。真的近到连我们的意图和目的都一致了吗?果真如此的话,我的精神也有问题了。我们生活在精神病流行的世界里。狂人们都掌握了大权。我们意识到这种状况已经有多久了?面对这种状况又有多久了呢?我们中究竟有多少人真的意识到这种状况了呢?洛策肯定没有意识到。如果你意识到自己精神失常,也许你反而是正常的。或许最终你会逐渐恢复正常,翻然醒悟。我想,只有少数几个人意识到了这种状况。这儿那儿零零落落的几个人。但广大的民众……他们是怎么想的呢?旧金山这里的几十万民众,他们是不是认为自己生活在正常的世界中?或者他们猜到,窥探到了事实真相?……
但是,他想,精神失常是什么意思呢?这当然要从法律上界定。我指的是什么呢?我能感觉到它,看得见它,但它究竟是什么?
他想,精神失常应该是指他们干的种种勾当,指他们的为人。他们的潜意识。他们对别人的无知,对自己给别人造成的后果的无知。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造成的破坏,以及正在造成的破坏。他转念一想,不是的,这不对。我还是不知道它是什么,虽然我能意识到它,感觉到它。但是——他们极端残忍而又毫无目的……这是不是精神失常呢?不是的,上帝,他想。我找不到它的定义,说不清楚。他们是否忽视了现实中的某些部分?对。但又不仅如此。精神失常是指他们的计划。是的,他们的计划。他们征服星球的蓝图。这是一个疯狂失常的举动,就像他们先前征服欧洲、亚洲,然后是非洲的举动一样。
他们的想法无限宏观,不是这儿的一个人,那儿的一个小孩,而是非常抽象的概念:种族啊,领土啊,血缘啊,荣誉啊。想到的不是获得荣誉的人,而是荣誉本身。对他们来说,抽象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具体的东西反而视而不见。他们看中的是“优秀”这一品质,而不是这个那个优秀的人。这就是他们的时空观。他们看穿了此时此地,进入到遥远广阔的黑暗深处,进入到无始无终的永恒之境。但对生命来说,这却是灾难。因为最终将会没有生命。远古时代只有空气中的尘埃和热氢气,再没有别的什么。这种状况会再次出现。现在只是一个过渡。宇宙的进程不断向前,把生命压碎,让它们重新变成花岗岩和沼气。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所有生命都是短暂的。而那些——那些狂人——回应了花岗岩和尘土的呼唤,回应了无生命物质的需求;他们想助自然一臂之力。
然后,他想到,我知道为什么了。他们想成为历史的代理人,而不是被历史抛弃的人。他们认为自己拥有和上帝一样的力量,像上帝一样无所不能。这就是他们疯狂的根源。他们被某种原始意象征服,自我疯狂地无限扩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代了上帝。这不是狂妄自大或傲慢得意。这是自我的极度膨胀——一种顶礼膜拜者和被顶礼膜拜者的混乱状态。人没有吃掉上帝,而是上帝吃掉了人。
他们没有认识到人是孤立无援的,对整个宇宙来说人无足轻重。宇宙不会注意到我,我默默无闻地活着。但这样活着有什么不好呢?这样不是更好吗?上帝注意到的那些人,全毁灭了。让自已变得渺小一些……这样才能避免上帝的嫉妒。
解开安全带的时候,贝恩斯说:“洛策先生,有一件事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我是犹太人,你明白吗?”
洛策哀怜地看着他。
“你根本看不出来,”贝恩斯说,“因为我的外表一点也不像犹太人。我的鼻子整过形,粗毛孔变小了,皮肤用化学方法增亮过,头颅的形状也改变过。简而言之,外表上是不会被看出来的。我可以,而且常常混迹于纳粹的上流社会,没有人能揭穿我。而且——”他停了停,凑近洛策,用只有洛策一个人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说:“除了我,还有其他犹太人。你听明白了吗?我们还没有死。我们还活着。我们默默无闻地活着。”
过了一会,洛策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国家安全警察——”
“安全警察可以查我的档案,”贝恩斯说,“你也可以告发我。但我上面有人,有些是雅利安人,有些是犹太人,他们在柏林占据重要位置。你的告发会被质疑,然后我就会反过来告发你。通过上层这些人,你很快就会被拘留。”贝恩斯笑了笑,向洛策点点头,然后沿过道径自走开了,加入到其他乘客中。
大家走下舷梯,朝寒风中的机场走去。快到地面的时候,贝恩斯碰巧又遇到了洛策。
“事实上,”贝恩斯在他旁边说道,“我讨厌你的长相,洛策先生。所以不管怎么说,我都会告发你。”说完他大踏步地扬长而去。
在机场的尽头,机场大厅的入口处,许多人等在那儿。乘客的亲人和朋友,有的挥手,有的张望,有的高兴,有的焦急,有的正在扫描乘客的脸。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日本男子,上身穿英式大衣,脚踏牛津尖头鞋,头戴圆顶高帽,穿着十分讲究。他站在人群前面,旁边跟着一个年轻的随从。他的大衣翻领上别着一枚日本帝国政府第一商会的徽章。就是他,贝恩斯先生意识到,田芥先生亲自来迎接我了。
那个日本人向前一步,高声叫道:“贝恩斯先生——晚上好。”他犹豫地点了一下头。
“晚上好,田芥先生。”说着贝恩斯伸出手。他们握握手,然后鞠躬致敬。那个年轻的日本人也在一旁鞠躬致敬,一脸高兴的样子。
“机场空旷,有点冷,先生。”田芥先生说,“要不要现在就乘我们商会的直升机打道回城,还是你想用一下机场这里的便利设施?”他焦急地审视着贝恩斯的脸。
“我们现在就可以上路回城,”贝恩斯说,“我想先登记宾馆。但我的行李——”
“言道先生会照看你的行李。”田芥先生说,“他随后会把行李送到你那儿。你看,在机场取行李,要排一个小时的队。比你路上乘飞机的时间还长。”
言道先生微笑着点点头。
“那就这样吧。”贝恩斯说。
田芥先生说:“贝恩斯先生,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
“什么?”贝恩斯说。
“为了表示对你的敬意。”田芥先生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从最好的美国工艺品里挑选出来的。”他把盒子递给贝恩斯先生。
“那就——”贝恩斯说,“谢谢你了。”他接过了盒子。
“整个下午,各个部门的高级职员都在挑拣备选礼品。”田芥先生说,“这是正在消逝的美国传统文化最正宗的代表,所剩已经不多,是一件珍品,散发着往昔繁荣时代的气息。”
贝恩斯先生打开盒子。盒子里的黑天鹅绒衬垫上放着一只米老鼠腕表。
田芥先生是在和我开玩笑吗?贝恩斯抬起头,看到田芥先生紧张专注的表情。不是的,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非常感谢,”贝恩斯说,“这真是太了不起了。”
“当今全世界只有很少量1938年出产的真品米老鼠腕表,或许只有十只。”田芥先生说道,一边打量着他。看到贝恩斯先生对礼品很满意,田芥先生高兴极了。“我所认识的收藏家里还没有人能够拥有这件藏品。”
他们进入候机室,一起走上舷梯。
言道先生在他们身后念道:“春雨落,屋顶上,顽童布球尽湿透……”
“他在说什么?”贝恩斯先生问田芥先生。
“在念一首古诗,”田芥先生说,“德川中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