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年,帕特里夏都祈祷着可以逃走去学习真正的魔法。然后有一天,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一个男人出现,把她带到了巫师学校。这是做梦吗?那也圆满了。
艾提斯利迷宫有两个独立校园,这两个校园的差别就像万里无云的夏日晴空和暴风雪。艾提斯利学院是那种宏伟的石头建筑,有超过600年的历史,从来没有人敢在那里大声说话。艾提斯利的学生排成一列纵队沿着砾石人行道走,他们穿着西装和短裤、打着领带,胸前别着学校的校徽(一头熊和一只牡鹿面对面,中间举着一个火焰杯。)。见到老师或高年级学生要称先生或小姐,吃饭是在“较大楼”的“正式食堂”。而迷宫学院则是布局混乱、彼此相对的九座楼和弯弯曲曲的人行道,在那里你愿意穿什么就穿什么。你可以睡一整天、吸毒、打游戏、做任何你喜欢的事。只是你会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没有门(或者没有厕所)的房间里好几个星期,直到你学会一些疯狂的课程。否则你会被扔进无底洞中,或者好几天都被拿着棍子的人追着跑。或者你会发现自己无法停止地一直跳踢踏舞。或者你的碎片会开始一片片地掉落。在迷宫,没有人告诉你任何事。
艾提斯利学院和迷宫学院曾经是两所独立的学校,分别代表两种互相独立的魔法类型,但现在因为魔法的联合,两所学校也合并了,当然,是在付出了巨大代价的前提下。连接在两个校园之间的通道是一条铺满树篱的沙路,只在特定时间开放。
帕特里夏要在艾提斯利花几周的时间掌握一些微妙的治愈术,然后他们会把她送回迷宫,在那里,她自己会变得非常迷茫、混乱,以至于忘记自己所有厉害的技能。她要在迷宫解开一些乱七八糟的谜题,搞清楚如何设计一些精妙的骗局让自己被送回艾提斯利,之后,他们会再次向她灌输无穷无尽的规则和公式,然后她会失去自己脑子里一直存在的扭曲形状。
这已经足以让她在熄灯(在艾提斯利)后的每天晚上或者偶尔打盹的时候(在迷宫)抱着枕头哭了。但同时,帕特里夏也很想念她的父母,她甚至都没有跟他们道别。他们只知道她死了。或者像动物一样生活在某个小巷里。她想告诉他们自己很好,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解释。更不用说,她还丢下了她的小猫伯克利。
艾提斯利的院长是一位和蔼的老太太,名叫卡门·埃德尔斯坦。她的一头银发优雅地内卷,脖子和肩膀上总是包着一条优雅的围巾。卡门鼓励学生有任何问题或疑问都可以去找她,帕特里夏很快发现自己在向这位老太太倾诉——但她痛苦地体会到,绝对不能提几年前她遇到了什么树灵的事。魔法是一种实践和艺术,不属于精神信仰系统。跟任何普通人一样,你可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体验——但是,相信你跟某种伟大而古老的东西有直接接触就是“强化”的开始。
“树是不会跟人说话的,”卡门·埃德尔斯坦说,她脸上常见的笑容变成了担心地皱着眉,“那是你的幻觉,或者有人骗了你。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有那么多学生那么晚才找到,都是在他们已经自己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那些坏习惯可能成为无法忘记的噩梦。”
“对,那很可能是我的幻觉,”帕特里夏在硬硬的凳子上不安地扭动着,“我记得我吃了很多辣东西。”
迷宫的院长是卡诺特,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脸和声音都会改变。有时候他是上了年纪的斯里兰卡人,有时候是小矮人,有时候是长满络腮胡子的高大白人。帕特里夏很快学会如何通过一些特定信息辨认卡诺特,比如他转动肩膀的方式或眯起左眼的样子——如果你没能认出他,或者错把别人当成了他,就会发现自己掉进迷宫学园最深的洞底(除了无底洞之外)。大家都说,要是卡诺特一张脸用了两次,他会死的。无论何时遇到卡诺特,他总是想跟你做可怕的交易。帕特里夏没有试图告诉卡诺特关于那棵树的事。
在艾提斯利迷宫,她并没有真正的朋友。她对其他一些学生很好,包括泰勒,泰勒留着一头乱糟糟的老鼠棕色头发,胳膊和腿总是不安分。但学校的主流团体里从来就没有帕特里夏的位置,尤其是发现学校的绝大多数作业她都做得很烂之后。谁也不愿意跟一个又蠢又呆,而且作业还做不好的人做朋友。
如果你在下午晚些时候的某个时间去艾提斯利外面的树林,或者熄灯后走进艾提斯利的学生宿舍,可能会看到一个头发乌黑的小女孩瞪着两只迷茫的大眼睛,抬头对着树说:“你在吗?你的交易是什么?百鸟议会开会了吗?”或者看到她跟小鸟聊天,但那些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飞走了。
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艾提斯利或者迷宫待多久——或许是几天,或许是几周,或许更长。有一次,帕特里夏在迷宫待了七个月,直到她成功躲过老师和其他学生。他们整整找了她一个星期。但她没有被送回艾提斯利学院,而是被放到了一片黄草地里,卡诺特引领着帕特里夏和其他一些学生进入一个巨大的木飞艇,飞艇是鲸鱼的形状,只是鳍更多,里面用坚果和浆果铺成了洛可可式的布局。
那天,卡诺特是体格魁梧、戴着眼镜的非裔美国人,说话是田纳西口音,穿着一件短夹克。“下面是我们的计划,”当他们到达阿尔卑斯山上空的某个地方时,他说,“我们会把你们每个人放到一个小镇上,你们不会说那里的语言,身上没有钱,也没有补给品。你们必须找到一个需要治愈的人,一个疼得非常厉害的人,治愈他。并且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们来过。然后我们就去接你们。”卡诺特主动提出可以给学生免除这项作业,作为交换条件,他要在他们的骨头里藏点东西,但谁也没有跟他交换。所以,他转而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把学生推出飞艇舱,舱口看起来像是几百英尺高的法国城堡的门口。没有降落伞。
帕特里夏成功地减缓了自己的下降速度,所以那股冲击力只是把她肚子里的风撞了出来。她蹒跚着站住脚,落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之后,她一直走到夜幕降临,直到发现镇上的点点灯光出现在她身后。她最先遇到的几个人似乎非常健康,但后来她注意到有个老女人在一家小餐馆或小酒馆里抱着一碗汤。那个女人正在咳嗽,她的皮肤呈暗灰色,而且帕特里夏可以瞥见她黄衬衫下的脖子上露出一条赭色伤疤。很好。帕特里夏悄悄走近那个女人,却被泼了一脸汤,还被她用类似斯拉夫语的语言骂她是小偷。她赶紧逃跑。
一周后,在这座到处是昏暗的灰泥墙和泥路的小镇上,帕特里夏饥肠辘辘、无处藏身。她已经无法跟动物说话了,而且也没有掌握除英语外的其他人类语言。此外,她只能治疗已经与她建立起某种联系的病人。
“今晚上我绝对不能再穿着这些没换过的衣服睡觉了。”帕特里夏用英语大声说。小杂货店的老板看到了她,用粗哑的声音大喊着把她赶了出来。帕特里夏跑过一条条弯曲狭窄、斜坡很大、铺着鹅卵石的小街,直到甩掉杂货店老板。她蹲在一堵石墙后面,看着自己偷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一瓶脏脏的清迈牌辣椒油。
“这个最好有用。”她拿起瓶子,“警告:红辣椒”的字随之倒了过来。黏稠的液体灼烧着她的喉咙。她开始感到窒息,但还是逼着自己把整瓶辣椒油喝完了。瓶子刚见底,她就缩成了一个颤抖的圆球。她的头好疼。她想哭,为她失去的一切,为她没能得到的一切。
一个小时后,她抬起头来,吐了。她一开始吐,就再也停不下来。她的眼睛火辣辣的,鼻涕直流,辣椒油从胃里反上来的感觉比喝下去的时候难受两倍。她的胃抽搐着,但不是因为饿了几天后弄到食物的兴奋。同时剧烈地咳嗽着。
不过,好消息是:帕特里夏已经想到怎么治愈那个怒气冲冲的老女人了。
她悄悄越过镇上的一座座石板瓦屋顶,直到到达那家小酒馆的斜屋顶,在那里,她可以透过一个小天窗看到那个女人。天窗是开着的,她偷偷钻进去,蹑手蹑脚地穿过一间存放成袋面粉和罐头补给品的阁楼。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拿了几片面包塞进嘴里。之后,她到达阁楼边缘,还是在那个所谓的谷仓一侧,谷仓的另一侧,那个女人正坐在摇摇晃晃的桌子前。帕特里夏爬上一根支撑柱,然后又爬上房梁。她在房梁上小心翼翼地往前爬,直到胳膊和腿都吊在老女人上方,然后,她在不会掉下去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往下凑。
帕特里夏在老女人的汤里吐了一口口水。老女人正在吓唬屋里的其他人,可能是这些天总过来的孩子,所以没有注意。帕特里夏的唾液一进入那个女人的身体,她们之间就建立了直接联系,帕特里夏便看出她是肺气肿晚期,这种不治之症已经毁了她的一个肺,而且引起了痛风。帕特里夏集中精力地工作了一个小时,乱七八糟地喃喃自语一番,才得以进入,把那个女人的内脏治疗地跟新的一样好。她唯一没有做的就是给那个丑老太婆一个新的肺来代替没了的那个。
帕特里夏躺在被扔下飞艇时的那片不平整的草地上,夜空看起来似乎格外拥挤。星星太多了,而且闪得太厉害。她在那儿躺了一个小时,直到飞艇下降到足够低,放下一个梯子来接她。她爬得很慢,四肢酸痛而虚弱。卡诺特递给她一个三明治和一罐姜汁汽水,还试图向她推销一个尊巴舞工作室的股票。这一次,卡诺特是一个年轻的德国光头。
之后,帕特里夏开始研究如何运用她在艾提斯利和迷宫学到的东西,以及如何在艾提斯利巧妙利用迷宫的诡诈。“东欧小镇随机测试”作业结束后,有几个学生退学了,这为帕特里夏成为某些团体中的荣誉成员腾出了位置。
一天晚上宵禁后,她和酷酷的“哥特”学生们一起在艾提斯利“较小楼”从未使用的洞穴似的烟囱里抽丁香烟。包括团队丰满优雅的头儿戴安西娅,据说她是伯爵的女儿什么的。坐在帕特里夏旁边的是泰勒,泰勒全身上下都是哥特风格,染着头发,画着眼线,下课后就穿上一件皮夹克。坐在帕特里夏另一侧的是萨米尔,他喜欢穿黑色浆领衬衫,这让他胆怯、略长的脸看起来像个大人且久经世故。另外还有托比,一个长着结实的红头发、大耳朵的苏格兰男孩。还有偶尔会出现的其他几个学生。烟囱的红砖墙上有几条很久以前的烟灰痕迹。
帕特里夏和泰勒互相搂着靠在一起,丁香烟熏着帕特里夏的五脏六腑。他们互相说着进入艾提斯利迷宫之前大家遇到的怪事,所有那些偶然的经历让他们意识到,他们与某种不确定的力量有联系。帕特里夏发现自己在说她记忆中关于百鸟议会、迪厄皮迪厄皮威普阿郎和那棵树的事,而之前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这真是太奇怪了。”泰勒说。
“真是太令人惊讶了,”戴安西娅向前凑了凑,用一双迷人的黑眼睛盯着帕特里夏,“再跟我们说说。”
帕特里夏又把所有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这次增加了很多细节。
第二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把那棵树的事情告诉别人。她会有麻烦吗?文学课上——当时大家在读《特罗拉斯与克莱西德》,帕特里夏时不时地瞅一眼卡门·埃德尔斯坦,但卡门没有表现出知道任何事情的迹象。
那天晚上,帕特里夏正准备睡觉时,泰勒来敲门。“快点,我们都在烟囱那儿呢。”泰勒笑着说。废弃烟囱那儿的人数比之前多了一倍,所以几乎没给帕特里夏留下什么地儿。但每个人都想听那棵树的故事。
帕特里夏讲的次数越多,那些事听起来就越像个故事:过程跌宕起伏、结局圆满。她又说出更多细节,比如风吹过她无形的灵魂时的感觉,她在风中上升,飞到森林中央时树闪闪发光的样子。第三天晚上,当帕特里夏对着第三批学生讲这个故事时,那棵树说了更多的话。
“它说你是自然的守护者?”一个名叫让·雅克的科特迪瓦小孩说。
“它说我们都是,”帕特里夏说,“自然的捍卫者。反抗,比如,任何想要伤害大自然的人。我们都是。我们有特殊的目的。这就是那棵树说的。它就像是森林中央最完美的那棵树,但除非有人指给你看,否则你是找不到它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是一只小鸟带我去的。”
“你能带我们去吗?”让·雅克问道。他兴奋地都喘不过气来了。
很快,他们成立了一个正式俱乐部。十几个孩子晚上聚在一起,讨论如何才能像帕特里夏那样找到森林中央。如何才能保护大自然不被任何人伤害。就像电影《阿凡达》中的纳美人一样。帕特里夏是了解详情的人,但戴安西娅才是那个可以说“我们要团结一致”的人,大家都欢呼雀跃。
“我们全都靠你了。”戴安西娅拍着帕特里夏的肩膀,充满信任地小声对她说。帕特里夏感觉一股兴奋直达她的尾椎骨。
“那棵树非常大,大约有四五十英尺高,不是橡树,不是枫树,也不是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种树。它的树枝像大翅膀一样,月光会在两个地方透过最浓密的枝叶,所以看起来像是两个闪闪发光的眼睛在看着我。它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很温和的地震。”
帕特里夏第十次讲她那天晚上离开自己的肉体跑到那棵树那儿的故事时,那个故事已经被渲染成了跟她第一次讲的版本几乎完全不同的故事了。而且,所有人都已经听烦了。他们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们要怎么做?”萨米尔问,“我们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帕特里夏说,她第一次告诉他们,她在泥塘镇灌了一瓶辣椒油,但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互通各种理论,比如时间不对,或者她的顶部空间不对,或者是因为地脉的原因,从东欧到不了那棵树那儿。
戴安西娅的秘密俱乐部在最重要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艾提斯利迷宫的大人们知道那棵树吗?要么所有的大人都知道这件事,但他们要对学生们保密,因为学生们还没到知道的时候;要么他们不知道这件事,这是你只有作为孩子才能了解的东西。
几天后,帕特里夏和戴安西娅一起吃午饭。只有她们两个人。艾提斯利学院“东草坪”上的每一片草都很完美,她们在草坪上铺了一条毯子。帕特里夏仍然不太敢相信,戴安西娅竟然跟她在一起。戴安西娅跟别人说话之前会先瞪大眼睛,所以你会发现自己直视着她的眼睛,心中确信不管她接下来要跟你说什么事,那都是你曾经听到过的最重要的事。她的艾提斯利围巾围得特别优雅,你会以为那是她从上千条围巾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她的棕色头发泛着光。
“我们要一起做许多大事,就你和我。我知道,”戴安西娅对帕特里夏说,“你应该喝点起泡柠檬水。你家乡没有起泡柠檬水,真的很好喝。”帕特里夏听了她的话。起泡柠檬水像是加了更多柠檬的雪碧,而且是最凉爽的饮料。气泡在她的舌头上冒泡。
帕特里夏怀疑戴安西娅是不是要吻她。她靠得很近,俩人互相对视着。帕特里夏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是女同性恋,但戴安西娅身上的味道很好闻,而且她是一个如此强大的存在,这甚至根本不像是微不足道的性诱惑。远处的某个地方有只鸟在唱歌,帕特里夏几乎听懂了。
当帕特里夏走进艾提斯利的食堂,或者在迷宫永远不知道要吃的是比萨还是黑布丁的自助餐厅吃饭时,甚至连那些没有去过废弃烟囱的学生也开始向她投来羡慕或赞赏的目光。迷宫的人告诉帕特里夏,他们喜欢她的牛仔裤。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喜欢过她的牛仔裤。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们大家说。”戴安西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不止是因为有十个十几岁的孩子大半夜地挤在一个脏脏的小烟囱里。十双手握在一起,十个骨盆热切地扭动,像是要集体尿尿似的。戴安西娅停顿了好长时间,然后丢下了一颗炸弹:“我跟那棵树说过话了。”
“什么?”帕特里夏忍不住脱口而出,“我的意思是,真是太棒了。你是怎么做到的?”所有人都盯着帕特里夏,好像她除了惊讶,还暴露了自己的嫉妒之类的。“跟那棵树说话”之类的再也不是帕特里夏一个人的特权了——她自己也只有过一次,而且还是好几年前。帕特里夏结结巴巴地说了什么她很高兴戴安西娅做到了,因为这是个好消息,真的是个好消息之类的。
戴安西娅却让事情恶化了一百倍,她拍拍帕特里夏的膝盖说:“别担心,亲爱的。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很重视你的贡献的。”
除了碾压帕特里夏受伤的自尊,所有人都想知道:那棵树说了什么?带回什么消息了吗?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已经迫不及待了。
“那棵树说,”戴安西娅说,“为了让我们做好准备,测试很快就会出现。而且,并不是我们所有人都能通过测试。但那些通过测试的人将会成为英雄。永远。”所有人都很高兴,都开始呜咽。
这听起来跟那棵树对帕特里夏说的话很不一样。一点儿也不一样。但她只跟它说过一次话,还是在几年前,她对那些细节的记忆很模糊,尤其是在她向他们转述了这么多次后。帕特里夏告诉自己开心点,已经有人为自己证明了,这一切根本不是她的幻觉,不要问戴安西娅一大堆问题,那只会让人觉得她嫉妒。还有“强化”。现在,那棵树不再跟帕特里夏说话了,而是跟戴安西娅说话。很大声地说话。
“我当时熬了一个通宵准备治愈药剂科的考试,”戴安西娅说,“我吃了很多辣印度薯片。接下来我就发现我正飞出自己的身体,飞出窗户,飞到夜空中。那真是最令人兴奋的感觉。”
整整两个星期,那棵树没有再传达任何新的信息,虽然其间它又跟戴安西娅说过几次话。萨米尔拉着帕特里夏的手,听着那些暗示:那棵树是很古老的,诞生在他们学过的任何传说之前,在语言出现之前。萨米尔的手感觉很干,还有老茧,他的食指碰到帕特里夏小指的样子让她觉得很好笑。他们都很专注地听戴安西娅讲话,戴安西娅说着她灵魂出窍的经历,精致的鼻孔微微张开。在帕特里夏的另一侧,泰勒颤抖着。
在烟囱里聚会的所有人都有一个暗号,就是把大拇指放在锁骨中间,同时眨一只眼,然后再眨另一只眼。他们还在衣服内侧写上标记。
当那棵树真的向戴安西娅传达实际指示时,那些指示却很神秘。“它说‘停止管道和通道’,”戴安西娅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肾上腺素分泌过多,“它每个字都说了两遍。”
“管道和通道?”萨米尔说,“听起来像是个绅士俱乐部。那种全是烟草味和秘密入口的俱乐部。”
“对,听起来很隐晦。”托比说。他做了一个动作,以表明“管道和通道”可以理解成多么猥琐的意思。戴安西娅看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往里缩。
他们花了好几天时间讨论、搜索、交头接耳地谈论“管道和通道”,但还是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戴安西娅似乎很不耐烦,好像她在等别人想出是什么意思,这样她就不必既当信使又当翻译。最后,周五熄灯后,戴安西娅吸了一口丁香烟,宣布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原来,“管道”指的是“大西伯利亚天然气管道”。“通道”指的是“大北方航运通道”。这两个都是拉马尔·塔克(一个曾经帮助探索油膜水水力压裂技术的德克萨斯人)与一家名叫“维尔吉特斯基航运”的俄国联合公司合作开发的。俄国人想用一条新航线代替西北航道,这条新航线将完全绕过加拿大,直达北极冰川中心。只是遇到了一个难题:这条航线要直穿楚科奇海内的大量古代甲烷水合物沉积物,这些沉积物已经在冰川下滞留了数百万年。科学家们警告说,一次性释放所有这些甲烷可能会在一夜之间过分增强气候变化效应。因此,对于那条管道——塔克认为可以几英寸几英寸地向下钻,缓慢释放压力,并将仍然冰冻的甲烷通过与硅酸盐结合继续滞留。之后,可以将富含能量的甲烷冰用管道输送至雅库茨克的设施中。这样就可以为半个东俄提供充足的电力,或许还可以将多余的电力卖给蒙古,甚至卖给中国或日本。
“但他会出问题的,我知道,”戴安西娅说,“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损害了什么。他们必须停止。”
“对,”帕特里夏说,“但是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怎么做?”戴安西娅说,“看看你周围,我们都是艾提斯利迷宫最优秀的学生。我们中的所有人都掌握了非常多的技能。托比,我看到过你留住春天的最后一点雪,逆转了三天的腐烂。萨米尔,你有一次骗一个银行家给了你5000英镑,而且你还会隐身。帕特里夏,我听老师们悄悄说过,你跟自然有一种连他们也无法完全理解的联系。我们可以的。那棵树指望我们呢。”
就在那天晚上,他们带上自己能带的东西就出发了。戴安西娅坚持说:一刻也不能耽搁。(也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改变心意,跑去告诉老师。)他们全都回到艾提斯利的学生宿舍,随便打包了一些东西塞进行李包里。
“可是,我们到底要去哪儿?”托比说,“我两天后有一个实习。在艾提斯利,他们会等着我出现的。”
“我们要开溜,”泰勒很小声地叫道,“再也没有测试,没有辅导,没有数学课,没有讲座——也没有迷宫的谜题——直到我们完成任务。”
帕特里夏往行李包里塞了一支牙刷和三条内裤,外加一本破旧的《城市故事》。她要去探险了——她要去做一番大事。她几乎要跳着走下艾提斯利学院“北住宅翼楼”的桃木楼梯,只是萨米尔一直在她旁边朝她“嘘嘘”。他们闯入那艘魔法飞艇,恶搞一番通过安全问题时,兴奋的肾上腺素令她不停地扭动着。
“耶耶耶!”他们从地面螺旋上升时,帕特里夏喊道,“我们来了!”她先和泰勒击掌,然后跟萨米尔拥抱,坐在驾驶舱的戴安西娅哈哈大笑。飞艇的操纵器是木葡萄藤和无花果。
直到他们抵达北极上空,月光变成了两面阳光——天空和冰面,两个都让人无法直视——时,这场远征才开始感觉像是真的,帕特里夏的快乐变味了。她看看窗外,下方一片广袤无垠,一条条光带互相交织、无法分辨。
“我们必须在他们发现我们之前攻击他们,”驾驶舱内的戴安西娅说,“我希望每个人都已经做好了迎接各种突发状况的准备。”帕特里夏、托比、萨米尔和泰勒齐声说准备好了。
“我们正在做正确的事,”降落过程中,泰勒说,“我们已经研究很久了。”帕特里夏真希望自己再多带三层衣服:她可以念个咒语让自己变得暖和,但那样会让她分心。像很多时候一样,她用围巾裹住自己的脖子和下半部脸。
“托比,你负责金属变形,因为你是我们这里头最好的治愈师。如果是钢,你就把它变成锡,”大家走出飞艇时,戴安西娅说,“萨米尔和泰勒,你们俩负责迷惑并扰乱我们遇到的任何反抗。我会试着把所有钻孔明显地封印成不可修复的样子。还有帕特里夏,你用大自然的所有怒火攻击他们。机灵点。”
大家互相击掌,开始出发穿过冻原朝钻井装置走去,那台装置看上去像是伫立在冰川中的灯塔,四根通过五角星的下半部分连接的柱子支撑着一个平台,平台顶上是一个生锈的结构。钻井一侧有一条类似泵站的膨胀金属管。在另一侧,帕特里夏看到一个巨大的油罐,可能是空运过来的,还有许多雪地摩托车和改装货车。看到那个写着“警告:易燃”的巨大油罐放在世界上最大的甲烷储层上,帕特里夏打了个哆嗦。她的忧虑逐渐变成了恐惧。
“伙计们,”帕特里夏说,“我想我们应该停手,而且——”
有人用俄语喊着什么,然后是狗叫声。一群穿着派克大衣、戴着护目镜的人骑着雪地摩托车朝他们开过来,手里挥舞着类似机枪的东西。萨米尔和泰勒点点头,朝他们的路上跑去。过了一会儿,警卫开枪了——但只是疯狂地朝各个方向扫射,因为萨米尔用了点手段迷惑他们。
“小心,”帕特里夏喊道,“别让他们打到他们自己的燃料——”但枪声、引擎声、呼喊声和狗叫声都太响了,别人根本听不见她说话。
托比已经朝那个巨大的钻井跑去,嘴里念着金属变形咒。与此同时,戴安西娅也朝钻井走去,沐浴在阳光中的漂亮脸蛋上有一种异常坚定的神情。一颗子弹打到她身体一侧,她倒下了。
帕特里夏跑过去蹲在戴安西娅旁边,她的血正像喷泉一样往外涌,同时大喘着气。“坚持住,”帕特里夏说,“子弹好像打穿了。但恐怕伤到了动脉。抓紧。”
“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戴安西娅说,“任务。任务要紧。”
帕特里夏吻住戴安西娅的嘴,同时两只手摸索着寻找往外涌血的伤口。她找到了那条动脉,笨拙而又费力地把它修好。一颗子弹从她脸上擦过。她松开戴安西娅的嘴说:“跟我说实话。那棵树到底跟你说话了没?”
戴安西娅说:“这真是一个非常无礼的问题,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有人喊了一声。好像是托比。“现在全靠你了,”戴安西娅说,“让他们感受到大自然的怒火。”说完,戴安西娅便昏过去了。
帕特里夏抬头看了看,将戴安西娅的头搂在她的大腿上。萨米尔和泰勒在制造混乱这一点上干得真是太好了,她根本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巨大的海浪中,雪花从空中翻滚而下,一条类似哈士奇的大狗冲到帕特里夏面前,然后摔了个四脚朝天。枪声几乎没有断过,像是她听过的最大声的白噪音。
等雪墙稍微褪去一点,帕特里夏看到一个身体脸朝下倒在雪地上,脖子上围着艾提斯利的围巾。
“不,不,不。”帕特里夏含糊不清地喊着。她站起来。她可以治好的,她必须治好他。
对“大西伯利亚天然气管道”的攻击大约持续了90秒。时间越久,往各个方向乱射的子弹就越多,发生一场大灾难的概率也越大,那将是一场从太空都能看到的灾难。
她感到寒冷快要把她撕裂,她真希望自己也跟那些试图杀死她的人一样有一副护目镜。她几乎要站不住了,因为她的重心一直螺旋式地向下坠。这不仅是因为她脸上的风和雪。所有的一切感觉都在摇晃。她试图想象如果释放自然的力量,那会是什么感觉——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站都站不直,又该如何召唤任何的自然力量呢?就在她试图思考时,这里的磁通量却让她感受到这辈子最剧烈的头痛。要是她可以伸出手,与自然连通,那会怎么样?只是自然并不只是一种作用,而是各种作用的合体,这些作用会以任何人都无法预测的方式雪崩式地一起出现。而且,如果说她对于跟那棵蠢树的唯一一次对话还有什么记忆的话,那就是她将效忠于自然,而不是向自然发号施令,她无法相信自己竟然没有在那么多次愚蠢地讲述自己的经历时明确指出这一关键区别,但现在已经太迟了,他们将作为闯下滔天大祸的人死去。她无法控制自然,她甚至无法控制自己,而这片磁场像一只巨大的铁手正要把她压扁,她将被磁力粉碎。一只大狗直冲她跑过来,响亮的狗叫声盖过了枪声和混乱,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听懂了它在说什么。大部分都是“我要咬破你的喉咙!你死定了!”在这样一个时刻,她重拾能听懂动物语言的能力真是没有任何意义,它们根本不讲理,这只会让帕特里夏想起她根本没有能力塑造,甚至是影响所谓的大自然力量,她真的希望这里的磁通量没有让她染上有史以来最厉害的偏头痛,之后,她恍然大悟,突然知道该怎么做了。她伸出双手举向空中,祈祷最好的结果,在那盲目的噼啪声之前,还有——
帕特里夏在一艘飞艇上醒来,不是他们偷出来的那一艘。她躺在一张凳子上,卡诺特低头看着她,那张没有头发的白化病脸上的表情她只能用“愤怒”来形容。“你让我失望了。”卡诺特用平静的口吻说。
帕特里夏想说这都是戴安西娅的主意,但她说不出口。“发生了什么事?”
“托比死了。还有你们自己决定要攻击的那座装置里的一半警卫。我希望你一辈子都记住这个教训。戴安西娅和萨米尔受伤了,不过都还活着。你好像不知如何接入了极地地区的增强磁场,释放了一种电磁脉冲,这种电磁脉冲不仅烧毁了十几英里内的所有电子设备,还烧坏了所有人的脑袋,包括你自己的。你应该做不到这一点,我们也不确定你是怎么做到的。”
“有一只狗想咬我。”她的脑袋一直砰砰作响,眼前一直出现各种奇怪的形状。之后,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托比戴着艾提斯利的围巾。我们把飞艇开来了,里面有个标记。”
“已经处理好了。不会有任何线索牵扯到学校的,”卡诺特从心底里非常不屑地哼了一声,“从现在开始,你的人生将会变得非常不同。”
“我真的很抱歉。”
“以后抱歉的日子还多着呢。”
他看起来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比如,用她的第一个孩子交换,来让她摆脱困境什么的。但他只是耸耸肩走开了,剩下脑袋抽痛,感觉错误永远也无法纠正的帕特里夏。她使劲抬起头从一个大窗口往外看。他们飞过海洋上空,透过奇丑的紫色厚云层,太阳正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