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城市有滴水兽或石像守护。旧金山则有吓人的猫头鹰。它们守卫在城市的屋顶上,俯身遮住饱经风霜的明亮装饰设计。这些森林生物见证了街上发生的每次罪恶和善行,却从不改变冷酷的神情。它们最初想要吓跑鸽子的想法最终失败,但却成功地令人类时不时地受点惊吓。大多数情况下,它们都是夜幕下友好的存在。
这个特别的夜晚,清亮温暖的天空上挂着一轮大大的黄色圆月,使得所有不动的东西,包括猫头鹰,都泛起一层光,像是镇上嘉年华的最后一晚,月光下的醉鬼们在各个角落吼叫。这样的夜晚最适合出去搞点邪恶魔法。
在麦哲伦·琼斯写的史诗中,希腊诸神说起话来跟20世纪20年代的黑帮一样。这种骗人的小把戏在十年前就逐渐被废弃了,不过,当时他已经成了北滩咖啡馆的常客,在那里,所有失意的诗人都捧着一杯咖啡。麦哲伦在咖啡厅里举行他50岁的生日派对,他一定是说错了什么话,终于还是说了什么过分的俏皮话——因为多莉把切蛋糕的刀子插进了麦哲伦的胸膛,只留下刀柄露在外面。他唯一的朋友,一直以来忍受他那些屁话的唯一一个人。她没有刺中他的心脏,但却令他心碎。他能感觉到那把肮脏的刀一直穿透他。奶油霜糖太甜了,以至于所有的细菌都无法生存,当然,如今的所有细菌都具有抗药性了。麦哲伦身体晃动的时候,他那标志性的坎戈尔袋鼠帽子随之旋转着落在脚下,在他的脚上“死去”,因为他是个诗人,该死。多莉一边大哭一边摇头,直到她那彩虹色的发束全部散落下来。有人叫了救护车,但他们其实不必浪费——
一个女人摸摸麦哲伦的额头,轻声说她喜欢他的诗(并且说了一首诗的名字),与此同时,她慢慢把刀拔了出来。随着刀子抽回,他的致命伤变成了一个小伤口。他睁开眼睛想看看是谁救了他,但那个女人已经走了。
最后,麦哲伦跪在地上,多莉在他肩头哭泣,直到他捧起她的脸说,他原谅她,还有,他很抱歉。
杰克在自己胳膊上的累累伤痕间寻找着,想在血管上找一处完好的地方,他一抬头,发现一个女人的手悬在他的箱子盖上,手里还拿着10美元。“我很担心你,杰克,”女人说。但他看不清她的脸。“你看起来比上周更糟了。听着,如果我给你10美元,你可以发誓绝对不会再碰毒品吗?”他说可以,然后把钱拿走了。很快他便发现,每一次注射器碰到他的皮肤都会破掉。从无例外。他仍然可以用刀子或指甲划破自己的皮肤,但即使这样,针头一碰到他的血管还是会折断。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菲丽丝和朱蕾卡穿过海耶斯谷的街道,冷静地讨论着全球经济危机,自从楚科奇灾难以来,海洋的上升速度比所有人预计的都快,还有营养不良和新传染病的关系问题——但同时也哼着Girltrash的歌,放肆地大声笑着,因为她们还太年轻,爱得疯狂,准备在朱蕾卡的床上真正地赤裸相对。她们没有注意到一个穿着军大衣、闻上去嚼着烟草的人正拿着失能毒剂尾随她们。直到他一挥手,把东西对准第一个人的脖子,然后是另一个,俩人瞬间安静下来。当男人伸手去拿扎带时,俩人朝地上倒去,翻着白眼,嘴巴里流着口水。
之后,当男人弯腰准备解决趴在地上的两个女人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有人就站在他身后,一直盯着他。是一个全身黑色的女人,有一双锐利的绿色眼睛。“你要被抓住了,”她轻声说,“他们要来找你了。”他后退一步,突然感觉无法呼吸。不出所料,远处有警笛响起。“如果我让你忘记发生过这件事,你还会忘记什么?”她问。
头发杂乱的男人已经热泪盈眶,没有拿东西的手一直发抖。“什么都可以,”他说,“不管是什么,什么都可以。”
“那就跑吧,”她命令道,“跑,然后忘记。”
他跑起来。他甩开四肢,随着在恐慌中飞驰的步伐,他的脑袋变成了一团糨糊。跑过一条街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又过了几条街,他忘了自己住在哪里,来自哪里。他跑得越远,记得的东西就越少。但他无法停止奔跑。
弗朗西斯和卡丽倒大霉了。他们的生活完蛋了,在那座UFO形的房子外面的街上都能听到他们绝望的哭喊声。这本来是一场可以终结所有极客派对的极客派对,精英们见到思想领袖,有远见的投资者们与最优秀、最聪明的人的顶级碰撞。每个细节都无可挑剔,不管是三个DJ还是充满异域风情的酒喷泉还是有机慢餐冷盘。他们甚至可以在罗德·伯奇位于双峰的府邸举行派对,这里的起居室改造成了天文馆,星座可以变换形状来反映人群的情绪。
但每一样都不顺心。DJ发起了地盘争夺战,混搭DJ试图通过某种元混搭音乐控制dubtrash DJ的设备。卡迪公司的工程师与洋蓟公司的开源BSD开发人员在阳台上大打出手。自从韩国的事情发生后,每个人喝韩国烧酒的时候都有种罪恶感。精英们没有出现,不知为何,MeeYu网站上的派对邀请函被一些高仿号、博主和当地的疯子们搞得一团乱。慢餐冷盘让所有人差点把胃吐出来,并且高压厕所前很快排起了等着进去吐的长队。dubtrash DJ在DJ大战中获胜,继而便用所能想象到的最凄凉的音乐折磨得大家耳膜差点流血。烟雾机喷出可怕的棉花糖味的烟雾,同时灯光突然歪斜,构造成仿佛得了癫痫的样子。等着去厕所吐的队伍开始像那幅著名的图片中徒步从首尔撤退的难民一样。因为派对的混乱,天花板上的星座变成了巨大的人马座A黑洞。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灾难。
就在弗朗西斯和卡丽准备放弃,偷偷改名换姓离开这座城市时,那个奇怪的女孩出现了。谁也不会承认邀请过那个女孩,那个(卡丽听说)让鸟在她头发里筑巢,让老鼠在她手提袋里睡觉的怪胎。她叫保拉?还是佩特拉?不对,是帕特里夏。曾经有一段时间——那时他们更快乐、更天真——弗朗西斯和卡丽相信帕特里夏的出现会是他们派对上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
“对不起,我来迟了,”她走近前厅,一边脱鞋一边对卡丽说,“镇子那边有些事情要做。”
随着帕特里夏走进派对房间,那丑到爆的烟雾开始消散,灯光重新聚到一起,她贝蒂·佩姬式的头发上笼罩着一层光环,宽大的脸庞也被泛光灯的光照亮。她光脚穿着一条系带小黑裙,白色的肩膀露出大半,像是飘进了房间。她的项链上有块心形石头,弧光灯的光照在石头上,被折射成粉色的星点。她从派对人群中走过,对他们说你好或介绍自己,她碰过的每一个人都感觉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逐渐消失了。好像她将他们体内的毒素毫无疼痛地抽离了。她走过DJ身边,悄悄在他耳朵里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dubtrash风格的可怕音乐便换成了舒缓的dubstep音乐。人们开心地一起摇摆起来。哭号和哀叹变成了愉快的聊天。也没有人在厕所外排队了。大家开始一起去阳台上,但不是为了互相揍一顿或者吐到灌木丛里。
所有人都认为帕特里夏以某种方式拯救了这次UFO房子里的派对,但谁也说不出她是怎么做到的。她只是出现在那里,气氛便突然改善了。卡丽发现自己感激地给帕特里夏倒了一杯鸡尾酒,像个仆人一样双手捧着举到她面前。
把这场濒临崩溃的派对拯救回来并没有耗费帕特里夏多少魔法——在艾提斯利迷宫吃了一些宿舍的伙食后,治疗难受的胃已经成为她的第二天性,而且她稍微转移了一下那些派对客人的精力后,他们便自己完成了大部分工作。但同北滩的诗人和田德隆区的瘾君子事件一样,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使用魔法——她被灌输的理念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强大的秘密武器,但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需要任何提醒。她仍然记得上中学时曾看到她使用魔法的那个朋友,他吓得屁滚尿流,立即逃跑,并且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再也不跟她说话。如今,她再向自己或别人说起这个故事时,只归结为一句话:“有一次我在一个普通人面前用了魔法,结果真是太糗了。”
除此之外,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那个孩子了。他已经变成了她脑海中一段令人警醒的轶事。但是,她发现自己现在正在想他,或许是因为周围都是极客,或许是因为她靠双手把这场喧嚣的派对从“派对深渊”边缘拉回来让她想起了在这个“真正的”世界中,社交活动会变得多么奇怪。尤其是在艾提斯利迷宫的泡泡中过了这么多年后。不知为何,她脑中突然闪现出那个男孩的样子,他全身赤裸地待在一个箱子里,身上满是瘀伤,鼻子周围是凝固的血。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她发现自己希望他此后一切顺利。然后,就在她快在派对上走完一圈时,突然发现他正站在她面前。很像是魔法,但又不是。
帕特里夏立刻就认出了劳伦斯。还是一样的沙色头发,只是剪成了复杂的样式,没有了刘海。他长高了许多,并且壮了一些。眼睛还是同样的淡灰色,下巴还是有些突出来,看上去还是有点不知所措,对一切都有点气恼。但那可能是因为,他是她还没来得及治疗的人之一。现在她在治疗他了。他穿着一件上面绣有小老虎的无领按扣黑衬衫,一条黑色帆布裤。
“你感觉好点了吗?”她说。
“嗯。”他直了直身子说。他半笑着,像猫头鹰一样扭了扭脖子:“嗯,谢谢。开始感觉好点了。那些冷盘有点不对劲。”
“对。”
他没有认出她。这在情理之中,已经十年了,可能发生了许多事情。帕特里夏应该继续把派对上的所有人都看一遍。赶紧走,别试图搞什么让人不舒服的狗屁重逢。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劳伦斯?”
“对,”他耸耸肩,然后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帕特里夏?”
“对。”
“哦,太神奇了。很高兴,呃,再次见到你。你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之后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劳伦斯摆弄着一张方形餐巾纸,“所以,你最近又违反了什么物理定律吗?”
“哈哈,不,不算是,”帕特里夏必须在这场对话要她的命之前结束它,“不管怎样,很高兴再次碰到你。”
“对,”劳伦斯四处看了看,“我应该把你介绍给我的女朋友塞拉菲娜。她刚才还在这儿的。你别走。我去,呃,找她一下。”
劳伦斯转身扎入人群中,找他的女朋友去了。帕特里夏想离开这里,但又觉得自己已经答应了劳伦斯不会去别处。她被困在了这里,就像被困在一块石头中一样不能动弹。几分钟过去了,劳伦斯还没有回来,帕特里夏越来越急躁了。
为什么她会认为跟劳伦斯打招呼是个好主意呢?这只会让她想起青春期许多奇怪、痛苦的回忆,还差点迷失了自己,而且她此刻的生活似乎也不需要更多尴尬。她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无往不胜,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刚刚“拯救”了这场UFO派对,但现在她觉得心里酸酸的,甚至有点抑郁。感谢上帝,帕特里夏并不是天生的狂躁抑郁症,但艾提斯利迷宫的大部分指示都涉及将这两种状态严格区分,或者在同一时间不能兼容这两种心理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像是教你故意两极化。那段时间大家都过得很艰难,谁也不会因为最终与戴安西娅那样的人混在一起感到惊讶。但帕特里夏努力不去想戴安西娅。
她的情绪崩溃得超快。管他有没有答应,她必须得离开这儿了。
“嘿!”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了帕特里夏面前。他穿着一件滑稽的马甲,上面印着紫色的鸢尾花,还有一根表链,外加蓬松的白袖子。宽大的鬓角和齐肩的头发勾勒出他的脸,下巴轮廓很漂亮,脸上挂着随和的笑容。“你是帕特里夏,对吧?我听说你非直接地改善了刚才那难听的dubthrash音乐。我叫凯文。”
她听不太出他说话的口音是哪里——有点英美混合的意思。可能偏英国。他跟她握手的时候,动作很轻,完全包住她的手,但又不轻佻。她看得出他是个动物爱好者,有宠物,而且还不止一只。
凯文和帕特里夏聊音乐,聊“鸡尾酒派对”和“热舞派对”的不可兼容性(因为一块地面要么做舞池,要么与浅玻璃杯复杂地交融,不可能同时兼得:地面并不是可以无限划分或绝对通用的)。
劳伦斯带着一个纤弱可爱的红头发女孩过来了,她的下巴尖尖的,戴着一条亮闪闪的丝巾。“这是塞拉菲娜。她的工作是情感机器人。”劳伦斯说。“这是帕特里夏,”他告诉塞拉菲娜,“我初中时的朋友。她救过我的命。”
听到自己被那样描述,帕特里夏把Cosmo酒一口喷了出来。“她救过我的命”——显然,在劳伦斯看来,这就是她曾经归结为一句话的那段轶事。
“我一直没有谢谢你。”劳伦斯说。随后,塞拉菲娜优雅地握住帕特里夏的手,说很高兴认识她,帕特里夏不得不把凯文介绍给他们俩。凯文笑着点点头。他个子比劳伦斯高,而且能装下两个塞拉菲娜。
劳伦斯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帕特里夏,然后又含糊地说了吃午饭的事。
劳伦斯和塞拉菲娜走开后,帕特里夏对凯文说:“我并没有真的救他的命。他刚才说得太夸张了。”
凯文耸耸肩,带得他的表链叮叮作响。“那是他的命。在这种事情上,大家有权利保留自己的个人观点。”
就在帕特里夏从包里拿出钥匙时,一辆雷克萨斯停在了她的公寓楼前。此刻是凌晨三点,不知为何,川岛已经知道了帕特里夏回家的准确时间。他像往常一样穿着定制的黑西装,戴一条黑色的薄领带,一块熨平的鲜红色手帕,即使在这炎热的深夜,手帕仍然显出一抹夺目的色彩。他下了车,笑着朝帕特里夏打个招呼,好像很高兴俩人这样偶然邂逅。川岛是帕特里夏认识的法力最强的魔法师之一,但所有遇到他的人都以为他是一名避险基金经理。除了外面漂亮的一圈,他的黑头发剪得很短,而且他一脸正相,让大家都很愿意相信他,即使是在被他哄骗掏出几百万的时候。
“我没有告诉他,”帕特里夏招呼都没打就直接说道,“他早就知道了。从我上中学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川岛点点头。“当然。但是,跟普通人说我们所做的事情,以及我们对他们做的事情还是……”他靠在车子上,看着自己崭新的鞋子。随后又抬起头再次看向帕特里夏,仔细打量着她。“要是我们让你去杀了他呢?”
“那我的回答还是和十年前我跟那个人说的一样,”帕特里夏毫不犹豫地说,“我会说不。实际上,我说完之后还会加一句‘滚’。”
“我们已经料到了,”川岛大笑着拍了几下手,“而且当然,我们永远都不会要求你那样做。除非绝对必要。不过,我们想见见他。如果你相信他,那我们也相信他。但我们还是想亲自见见他。”
“好,”帕特里夏说,“我们就说了一小会儿话。不过我肯定会试试的。”
“其实,这不是我来见你的真正原因,”川岛说,“不过还是谢谢你提起这个。”他拿起一台有点像卡迪但又没那么高档的平板电脑,给她看一张旧金山的地图,上面用小圆点标出了一些地方。诗人被刺的北滩咖啡馆、海耶斯谷袭击、瘾君子,还有其他一些零碎事件。还有双峰的派对。“你今晚挺忙啊。”
“没有人看到任何东西,”帕特里夏生气了,“我很小心的。”
“这是你最近每天晚上做的事情。你跑出去滥用你的魔法,而且一去好几个小时。你想减轻别人的痛苦这个意愿很好,值得表扬,但这个世界讲求平衡。这一点很像大自然本身。你必须注意不要引起比你阻止的痛苦更大的痛苦。”川岛说,“我们不希望你过度操劳,或者被带走。你只要记住一点,‘强化’有许多形式。”
帕特里夏想表示抗议——她现在是这里的魔术师,她接受了十年训练就是为了这个——但根本没有意义。她应该庆幸跟她说这些的是川岛而不是欧内斯托。
“在所有人中,你最应该明白高度谨慎的必要性。”川岛说,因为他肯定会把那件事情上报的。这个记录将一直伴随她一生。不管她怎样弥补都无济于事。
“好,”帕特里夏说,“我会更小心的。”她故意说得很模糊。
“很好,”川岛说,“现在我得告辞了,我明天一早跟五位阿伯克龙比的模特有个早午餐约会。”他敬了个礼,回到雷克萨斯里,朝山下的德洛里斯公园疾驰而去。帕特里夏看着那辆车消失在夜幕中,感叹镇上最强大的魔法师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但她不应该太自负是多么自相矛盾。但她太累了,根本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而且,今天所有的小奇迹全都一下子涌了上来。她溜进公寓,发现室友们又看着电视睡着了。她给她们盖了床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