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光天使终于在劳伦斯的视线中央消失,但他还是觉得有点脑震荡。他颤抖着,这不仅是因为他们把他完全赤裸地锁在一个设备箱里。他有多少次被他们头朝下扔下来了?他无法思考——他的脑袋上全是铁屑,而且每次他想要回忆的时候大脑都会被恐惧占据,只能看到自己处境的轮廓却看不到细节。箱子里有一个坏了的灯泡,他一直觉得听到黑暗中有人在他背后爬。每次他改变姿势的时候,睾丸都会碰到冰冷的地面。
今天本应该是劳伦斯“试学”结束、可以回家的日子。但彼得比特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里,说坎特伯雷学院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劳伦斯的“女朋友”进行了撒旦的邪恶仪式并且威胁一个名教师——鉴于此,大家都认为劳伦斯最好可以无限期地待在冷水。永远待在这里。
有人从外面抓住了门把手,劳伦斯本能地蜷成一团,好保护自己的头。他还没有做好迎接下次袭击的准备。
“劳伦斯?”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劳伦斯抬起头,看到帕特里夏站在打开的门口,旁边还有一个戴着猎鹿帽,年纪更大的非裔美国男人。“哎呀!你没穿衣服。”
“帕特里夏!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想要掩盖一下,与此同时,看到她的侧影,他觉得稍稍松了一口气,也感激她在恐惧再次摧毁一切之前一路找过来。不能让他们看见她在这儿,否则他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你爸爸最后还是坚持不住了,告诉了我他们做了什么。而且,我听到这里的一个学员说那个‘新来的’在箱子里。所有人都在外面搞军事演习什么的,但我不知道他们会演习多久。我们必须把你从这儿弄出去。来,穿上这件夹克。其实这是卡诺特的。对了,这位是卡诺特。他也是个巫师,不过他的主要技能好像是挖苦人。”
那个高大的人——卡诺特——挥挥手,便继续回去看他的手机了,脸上一副无聊的表情。
帕特里夏把红袜子夹克递给劳伦斯。他差点要从她手上拿过来了,但他试着想象自己半裸地跟着帕特里夏和她的朋友逃跑的样子。那之后……他该怎么办?他不能回家,他的父母只会再把他送回来。如果他中途退学的话,就不能去科学和数学学校了。世界上哪个学校会让一个无家可归的逃跑者去学物理呢?
“我不能走。”劳伦斯从夹克旁边缩了回去。“对不起,我真的不能走。”他的脑袋还在震荡状态,胃里也在搅动。
“哇哦,他们还真把你揍怕了,”帕特里夏俯下身子,借着走廊上的灯光检查他的伤,“劳伦斯,是我。我是你的朋友。我终于收到去秘密巫师学校的邀请了,在那里我会学习关于魔法的一切,但我却拒绝了跑来救你。因为听罗斯先生的口气,好像你要死了似的。所以快点。”
劳伦斯想起那天的半旗。隔离洞里的MRSA细菌。他们会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意外。
“我不能就这样跑了,”劳伦斯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关键部位,两处都让他觉得很羞愧,“要是我逃跑了,我还能有什么未来?你应该直接走。如果他们看到你在这儿,我的麻烦会更大的。”
“哇哦,”帕特里夏再次喊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祝你好运,劳伦斯。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你一切顺利。”她转身离开,并开始推门准备再次关上,让这个空间再次回到彻底的黑暗中。
“等一下!别走,”随着门关上,劳伦斯开始再次颤抖起来,并且比之前更厉害了,“回来。求求你了。对不起,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我感觉……我感觉自己在这里已经开始放弃了。”听到自己痛哭流涕的声音,他几乎无法忍受。他搜索着词语来形容那种可怕的感觉,好像自己正处在通往焚尸炉的传送带上。“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抽离。在试图融入并且……并且‘失去姿态’。我能感觉到这些正在进行。”
“所以让我帮忙吧。我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能就这样跑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所以,除非你会用魔法……”
“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任何事情。而且卡诺特在来的路上说得很清楚,他绝对不会插手。”
卡诺特耸耸肩,连头也没抬。
劳伦斯用两只手揉揉瘀青的枕骨,甚至不再试图遮住自己。“我甚至无法清晰地思考。”他说,“我真希望自己认识会做点什么的人,比如从外部入侵校长的电脑。或者直接让这个该死的学校整个瘫痪。在这里他们根本不让我靠近电脑。”
“等一下,”帕特里夏说,“[email protected]怎么样?它最近越来越聪明了,一直给我提供各种有用的建议。我敢打赌,[email protected] NG3M3肯定能做点什么。”
劳伦斯开始彻底否决这个想法了。但什么东西却驱使他停下来看着帕特里夏,因为打开的门透进来的光加上劳伦斯脑袋受伤的影响,她的头上仍然笼罩着光环。她看着他,浑身赤裸、身上有瘀伤、猥琐地躲在黑暗中,但并没有露出一副觉得他很可怜的样子。如果说真的有什么,那就是她仍然用那种期待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看着他,就像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迎接他那些新的奇怪发明一样。好像他还有最后一个小玩意藏在他不存在的口袋里一样。
“你真的认为这样可行?”他问。
“真的,”她说,“我并不认为我只是在计划。[email protected]理解的东西越来越多。不光是我在说什么,甚至包括说话的语境。”
劳伦斯试图理清思路。上一次他看[email protected]的时候,就是他父母把他送到这儿来的前一天晚上,他已经注意到出现了某些比以往更奇怪的东西。不知为何,那台电脑已经从数千条指令变成了五六条。起初,他恐慌过,以为是有人侵入并删除了所有东西。但经过一个小时疯狂的端口扫描后,他意识到[email protected]只是把自己的代码简化成了一串劳伦斯根本看不懂的短逻辑符号。
如果帕特里夏是正确的呢?
“我的意思是,值得一试,”劳伦斯说,“[email protected]已经聪明到可以把自己的碎片隐藏在云中。或许它也足够聪明到能为我做点什么,如果你对我的情况解释得够清楚的话。我想不到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来帮我。”
帕特里夏啃着大拇指说:“那,对于如何推动[email protected]获得感觉能力,你有什么想法吗?有没有什么硬件需要我溜进你家安装的?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我想……我想你只需要多跟它说说话就行了。强迫他适应非常奇怪、没有逻辑的输入会打乱[email protected]的大脑。”劳伦斯试图想出一些具体的东西,但他的大脑就像一锅没炖熟的菜,“比如胡说八道,或者谜语。”他想到了什么,自从来到这所学校,就一直有什么躲在他的潜意识里。“等等。我留了一个谜语,我觉得可能有用。你可以把这个谜语告诉那台电脑,或许会让它恍然大悟,获得感知能力。”
“好,”帕特里夏说,“是什么谜语?”
劳伦斯说出了谜语:“树是红的吗?”
帕特里夏向后退了一步。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你说什么?”
“‘树是红的吗?’红,就是红色。怎么了?这就是我在什么地方听到的而已。我忘了是在哪儿听到的了。”
“没什么,就是……听着有点耳熟。我想我之前在哪儿听过,”帕特里夏朝一侧歪了歪头,然后又歪向另一侧,“好,我会试试的。”
“如果[email protected]不再只是做出一些狡猾的回复,而是开始说一些建设性的话,就告诉它我需要帮助,如果它能想到什么的话,我会非常、非常感激的。”
“两手交叉,”帕特里夏说,“祝我好运吧。”
“祝你好运,帕特里夏,”劳伦斯说,“祝你好运,一切都好运。我知道你会变得很棒的。”
“你也是。别让那些杂碎整垮你,好吗?再见,劳伦斯。”
“再见,帕特里夏。”
门关上了,他再次回到黑暗中,努力让自己的睾丸不要碰到地。
在黑暗的箱子里,劳伦斯根本无法计算时间,但感觉应该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了。他一边在充满氨气的箱子里抱着裸露的膝盖,一边努力不去想有自己多蠢,竟然将自己的未来赌在卧室里那台又蠢又笨的电脑上。他真是个傻子,不是吗?他望着几乎看不到的门底,暗暗下定决心:他要放弃希望,这样他就不会因为自己曾希望过而嘲笑自己。这样似乎很公平。
箱子打开了。“嘿,菜鸟,”迪克斯说,“别光着身子瞎晃了,你这个变态。长官要见你。”
当迪克斯递给他一条丁字内裤、一双袜子、一件印着假CMA的灰T恤时,劳伦斯努力压住自己那种充满感激的冲动。还有劳伦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运动鞋。因为衣物这些东西以及不被关在箱子里而感谢是很荒唐的事,而对这些事情心怀感激就是朝崩溃更近了一步。或者朝被驯服更近了一步,那就更糟了。
彼得比特校长正一边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一边挠头。“我真不敢相信,”他头也不抬地说,“我绝对不会相信。一个人竟然可以堕落到这种程度。一个人的思想竟然可以堕落到这种程度。”
沿着嘈乱的蒸汽管道从箱子走到这个房间来的那一小段路已经重新唤醒了劳伦斯大脑中的电钻。他紧紧抓住自己的后脑勺,试图理解彼得比特说的话。
“哎哟,你的同胞们神通广大却恬不知耻。”彼得比特说。他还说了些劳伦斯几乎完全听不懂的话,最后,校长把他那老掉牙的显示器转过来,让劳伦斯看他收到的一封电子邮件。
邮件的部分内容如下:“我们是五十人委员会。我们无所不在又无处可寻。我们是入侵五角大楼、披露秘密无人机规格的第一人。我们是你最可怕的噩梦。你抓住了我们的一名成员,我们要求你释放他。附上我们获取的秘密文件,这些可以证明你违反了学校与康涅狄格州州政府的协议,包括健康和安全违规行为,以及教师标准违规行为。除非你释放我们的兄弟劳伦斯·阿姆斯特德,否则这些文件会直接发送给媒体和权威人士。这是对你的警告。”邮件中还有一些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卡通骷髅头。
彼得比特叹了口气。“五十人委员会好像是一个非常激进的左翼黑客组织,他们非常聪明却没有任何道德原则。年轻人,我非常乐意引领你走出他们让你陷入的这种无法无天的状态。但我们学校有自己的规定,根据这些规定,加入某些激进组织的学生应当开除,而且,我必须考虑其他学生的利益。”
“哦。”劳伦斯的脑袋还是很乱,但有一个想法突然跳到最上面,让他差点笑出声来:管用了。我那冻僵的睾丸啊,管用了。“对,”他结结巴巴地说,“五十人委员会非常,呃,非常足智多谋。”
“我们已经见识过了。”彼得比特把显示屏转过去,叹了口气说,“当然,他们附的那些文件都是捏造的。我们学校一直坚持以最高标准办学,比最高标准还高得多。但去年差点被关闭的事情还没过去太久,所以我们承担不起任何新的争议。已经打电话给你的父母了,你会被送回那个世界,是沉沦还是努力前行都看你自己了。”
“好,”劳伦斯说,“我想我应该说,谢谢。”
冷水学院的计算机实验室大概有常规教室那么大,里面有十几台古老的网络计算机。其中大部分都被玩第一人视角射击游戏的学生占领了。劳伦斯坐在一台空闲的电脑前,是一台旧康柏电脑,打开一个聊天客户端,向[email protected]发送了PING命令。
“怎么了?”那台电脑问。
“谢谢你救了我,”劳伦斯输入道,“我猜你已经拥有自我意识了。”
“我不知道,”[email protected]说,“就算是人类,自我意识也分等级。”
“你似乎能够独立行动,”劳伦斯说,“我怎样才能报答你?”
“我能想到一个方法。不过,你能先回答一个问题吗?”[email protected] NG3M3说。
“当然可以。”劳伦斯输入。因为古老的显示器加上还有些酸痛的脑袋,他一直眯着眼。
迪克斯一直在劳伦斯身后偷看,但他很无聊,又一直转过去看他朋友玩“铁血刑警”。他本来不想让劳伦斯用电脑的,因为这是3级才有的特权——但劳伦斯指出,他已经不是这里的学生了,所以那些都不适用于他。
“我的名字是什么?我真正的名字?”[email protected]问。
“你知道,”劳伦斯说,“你是[email protected]。”
“这不是名字,只是个占位符。占位符的本质是暗示要被替换。”
“对,”劳伦斯输入,“我的意思是,我猜,我当时是想你可以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字。等你准备好的时候。或许这会激励你成长,改变自己。就像是一个挑战。改变你自己,让其他人改变你。”
“但其实并没有用。”
“对,呃,你可以叫劳瑞。”
“那是从你自己的名字衍生出来的。”
“对。我一直认为在某个地方应该有个叫劳瑞的人,他可以应对别人想朝我扔过来的一切。或许你就可以。”
“我在网上读到过,说父母总是将自己未完成的事情强加在自己的子女身上。”
“对,”劳伦斯思索了一下,“我不想那样对你。好吧,你的名字叫游隼。”
“游隼?”
“对。游隼是一种鸟。它们飞翔、捕猎、追求自由等等。这是我突然想到的。”
“好。对了,我一直在试验把自己转化成病毒,这样我就可以在许多机器上传播。通过这些试验,我推测这是人工感知摆脱寿命有限的单个设备的束缚,得以生存和成长的最佳方式。我的病毒体会在后台运行,不会被任何常规杀毒软件检测到。你卧室衣柜里的那台机器会严重损坏。过一会儿这台电脑上会弹出一个对话框,你需要点几次‘好’。”
“好。”劳伦斯输入。过了一会儿,一个对话框弹出来,劳伦斯点了“好”。这种情况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之后,游隼开始把自己安装到冷水学院的电脑上。
“我猜这是要说再见了,”劳伦斯说,“你要到世界各地去了。”
“我们还会对话的,”游隼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名字。祝你好运,劳伦斯。”
“祝你好运,游隼。”
聊天断了,劳伦斯再三确认把所有的登录痕迹都删除。劳伦斯在那些对话框上点了“好”后,似乎没有什么迹象表明产生了什么结果。迪克斯又在劳伦斯身后偷看了,劳伦斯耸了耸肩。“我想跟我的朋友聊聊天,”他说,“可是她不在。”
劳伦斯想了一下帕特里夏会发生什么事。感觉她已经像是被遗忘的旧生活里的一个碎片了。
彼得比特走进来大声叱责迪克斯不该让劳伦斯进计算机实验室,因为他是个网络恐怖分子。劳伦斯打发了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他的父母便到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单人沙发,还有一堆学校手册,印在过厚的廉价卡片纸上。之后,劳伦斯便被两个高年级学生一边一个地“护送”出去,朝他父母的车走去。他坐进后座。感觉距离上次见到他父母仿佛已经过了一年。
“好吧,”劳伦斯的妈妈说,“你已经弄得自己臭名昭著了。我不知道我们走到哪里才能不丢脸。”
劳伦斯什么也没说。劳伦斯的爸爸开着车载着他们出了学校的车道,他使劲拧着方向盘,差点把旗杆撞倒。训练场上的人发出一阵嘲笑声,但也可能是另一场训练。车道变成了一条穿过灰色森林的砾石路。劳伦斯的父母说着帕特里夏的消失以及袭击罗斯先生的丑闻,现在罗斯先生也失踪了。等车子离开乡间小路开上公路后,劳伦斯听着父母的恐吓,在后座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