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劳伦斯发现自己的父母从罗斯先生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他们仿佛突然被惊醒——真的,就像刚刚有闹铃贴着他们的脑袋响过,到现在耳朵里还在响一样。他们不看他,也不跟他打招呼,只是急匆匆地冲出学校钻进车里。
劳伦斯没有敲门就闯入了罗斯先生的办公室。“你刚才跟我父母说什么了?”
“我跟他们的对话跟这个房间里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对话一样,都是保密的。”罗斯先生向后往大椅子上一靠,笑着说。
“你不是治疗师,”劳伦斯说,“而且你也不应该装作是。”
“你的父母很担心你,”罗斯先生说,“你是这所学校里有史以来最有天赋、最聪明的学生之一。”
“你到底跟我父母说什么了?”劳伦斯说,“还有,你之前跟帕特里夏说什么?她不告诉我你跟她说了什么,但这让她很苦恼。”
“这跟帕特里夏无关,”罗斯先生说,“我们现在说的是你。”
“不,我们说的是你。”劳伦斯想起每次他提到罗斯先生的时候,帕特里夏都像是见了鬼似的,还有之前罗斯先生像个虫子似的打量他的样子。一切都清楚了。“你说了一些话把我父母吓得够呛,就像你当初吓唬帕特里夏那样。你到底说了什么?”
“正如我说的那样,你的考试成绩非常好。但你的态度?威胁会毁掉一切。”
“我猜我很幸运,因为你已经承诺过我在这里所说的一切都会保密,”劳伦斯说,“我可以直接对你说你是个大骗子。你不是这个学校里最酷的人,你抛下某种诱饵,躲在你狭小龌龊、不堪一击的办公室里,打乱别人的生活。我的父母意志薄弱、容易上当,生活已经摧毁了他们的精神,所以你认为他们是软柿子。但我到这里来就是要告诉你,他们不是,帕特里夏也不是。我要看着你玩火自焚。”
“知道了,”罗斯先生的双手抽动着,“要是那样的话,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你自作自受。祝您今天愉快,阿姆斯特德先生。”
劳伦斯回到家的时候,他的父母并不在家,留给他的只有冻比萨。大约晚上10点的时候,他下楼看到他的父母在看小册子,而且一听见他的脚步声就慌忙藏了起来。
“你们在看什么?”劳伦斯问。
“没什么,就是一些……”劳伦斯的爸爸说。
“就是一些材料而已。”他妈妈说。
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就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告诉他今天不用去学校了。相反的,他们把他塞进掀背车后座,然后,他爸爸像被热跟踪导弹追着一样把车开得飞快。
“我们这是要开去哪儿?”劳伦斯问他的父母,但他们只是直直地盯着路。
他们沿着被石墙封闭的州际公路开到无比苍白的康涅狄格州深处,然后一直转到一条偏僻的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那路起先是柏油路,然后是土路,最后又变成了砾石路。桦树抖动着沙沙作响,似乎想告诉劳伦斯什么,之后他便看到了那块牌子:“冷水:军事改革学校。现已在新管理层领导下重新开学。”他们把车停在一堆石头上,周围都是破烂的吉普车,左边突然冒出来一个由二三十个十几岁的男孩组成的方阵,里面随便挑出一个都足以完败布拉德·乔莫纳。
在那些孩子的远处,有一面美国国旗挂在旗杆的半截。
“你们,”劳伦斯对他的父母说,“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他们嘟嘟囔囔地说他的破坏性行为让他们别无选择,而且只是让他来这个学校试几天,看看“冷水”是否可以成为他上高中的一个选择——而不是那所科学学校,在那里,他只会学到更多的破坏手段。
罗斯先生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难道说他在造炸弹吗?
坐在车里的劳伦斯感觉脑袋热烘烘的,极度缺氧。他感到一阵刺痛,仿佛随着自己的未来被剥夺,他生而为人的皮肤也破裂了。他的父母已经走到通往那座写着“校长”的水泥碉堡的土路上了,完全没有等他的意思。他跟在他们后面跑,大喊着他们不能这样做,他已经想好要去哪个学校了,该死的!
“新开且改进后的冷水学院完全致力于帮助学生个人释放自己的全部潜力。”校长迈克尔·彼得比特说。他笔直地坐在一张假木桌后,桌子的一角摆着一台Windows XP系统的电脑。劳伦斯忍不住嗤之以鼻。“我们将纪律视为一种手段,而不是目标,”彼得比特说,他留着两边不一样的八字胡,板寸头,鼻子晒得黝黑,“我们一直秉承古老的观念,坚信健全的心智源于健康的体魄。在这里待上一个学期,我敢说到时候你们都要认不出劳瑞了。”
身体健康、学会在两分钟内组装步枪、自尊等等等等。最后,彼得比特问大家有没有什么问题。
“就一个问题,”劳伦斯说,“谁死了?”
“这是个敏感的问题,我们非常遗憾——”
“因为那就是降半旗的原因,对吗?话说回来,你们这个伟大的学校到底弄死了多少孩子?”
“有些人不愿学习我们学校提供的严谨而丰富的课程,”彼得比特脸上的表情很冷静,但同时却瞪着劳伦斯,“当需要在蒸蒸日上的高压环境和毫无意义的自我毁灭中做出选择时,有些人总是选择自我毁灭。”
“我们得走了。”劳伦斯的妈妈碰碰他的胳膊说。
“好极了,”劳伦斯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但是,他们所说的“我们”不包括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劳伦斯觉得这是英语里头令人懊恼、沟通不畅的特点之一。就像无法区别“x-或”和“和/或”,“X-我们”和“属于我们”之间缺乏区别性描述就是为了故意混淆,就是为了制造窘境,加剧同龄人压力——因为别人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可以把你包含在他们的“我们”之中,然后在你以为自己已经包括在内的时候,却突然被孤立了。劳伦斯一边思索着这种语言中的不公平现象,一边看着自己的父母转身朝车子走去,他们穿过嘎吱嘎吱响的停车场,没有等他。
彼得比特无聊地假笑了一下:“那,你就叫劳瑞?”
劳伦斯警觉地意识到,在球门摇摇欲坠的前操场上,已经有许多彪形大汉在盯着他了。“不,绝对不行,我不要叫劳瑞。”
“你说得对。就目前来说,你的名字是B2725Q,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大家会叫你‘菜鸟’。在达到1级之前,你没有权利叫劳瑞,对了,你目前的等级是0级。”彼得比特审视了一下那些正在做俯卧撑的学生,然后朝他们的一名教练挥挥手,那名教练立刻小跑过来。彼得比特把“菜鸟”介绍给迪克斯,他是这里的高年级学生,也是他最信任的助手之一。
“走吧,菜鸟,”迪克斯说,“我给你找个床铺。下午的色彩课一小时后开始。”他的脑袋又短又胖,覆盖着一层浅红色的短毛,看起来远不止18岁。
去“营房”的路上,劳伦斯注意到有个教学楼的窗户上钉了木板,还有一些墙上有裂缝。身着迷彩服的学生们没有特定队形地慢跑着,一个歪斜的棚子后面放着一把组装了一半的50口径的枪。就算是保卫糖果任务,他也不会交给这样一个军事组织。唯一一样看起来比较新的东西似乎是营地外围的一圈电网上的铁丝。
“对,这里是有人逃跑,”迪克斯循着劳伦斯望向边缘的视线说,“去年夏天州政府差点要关了这所学校,但那是更换管理层之前的事了。”
迪克斯开始告诉劳伦斯,一旦你达到3级,日子就可以过得很滋润了:每天有一个小时不受监视的用电脑时间,学校最近刚刚装了“铁血刑警”(一个劳伦斯一天就打通关的游戏,还是两年前)。到第4级,军官级,你就可以在熄灯后时不时地去彼得比特的公寓里看电影,但这是个秘密,迪克斯绝对不会告诉劳伦斯的。最重要的,你绝对不想被降为-1级,因为迪克斯敢发誓,他们在“隔离洞”里释放了所有的MRSA细菌。同样的,迪克斯没有跟劳伦斯说过MRSA,就像他没有告诉他到第4级可以看动作片(还可以吃到从外面运进来的微波炉爆米花和比萨)的事一样。劳伦斯说迪克斯的秘密他死也不会说出去,这很可能是实话。
“这个是菜鸟,”迪克斯走进一间白砖小宿舍里,对十几个身材魁梧、正在脱运动服、用毛巾擦身子或换上迷彩服的学生说,“他会在这里待几天,看看能不能适应。他需要一个床铺和一些装备。让他过得愉快点,姑娘们。”然后他便离开了。
劳伦斯直起身体,挺了挺肩膀。“大家好,我是‘菜鸟’,很明显。这还不是我这周被叫过的最难听的名字。那么,我应该睡哪里呢?他说你们这里有个空床铺?”
这个房间大约比劳伦斯家里的卧室大两倍,床铺一个挨着一个,就像劳伦斯之前想象过的潜水艇。他无法呼吸这种甲烷氮,也不确定自己在这里到底能不能睡着。他的脑袋开始发晕。
“没有。”一个胸前文着DIY文身、鼻子破了无数次的家伙从床铺上滚下来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劳伦斯:“这里没有空床铺。你是‘菜鸟’?你睡地上吧。”他指指阴暗的角落,那里新结了一张蜘蛛网。劳伦斯想找一张没有人的床铺,但各个方向都是一圈圈高大魁梧的学生,所以根本看不到远处。
劳伦斯大脑中恢复过来且具备分析能力的那部分告诉他,别人这是给他下马威呢。这就是“击垮你”计划的一部分,也是正常的社会动态。不要被他们吓倒。他对自己说。
但从劳伦斯嘴里说出来的却是:“那刚死的那个学生呢?或许我可以睡他的床铺。”
或许不该这么说。
“没门,小子,”宿舍更后面有人说,他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40岁的货车司机,“你这样不仅是对墨菲的不尊重,也是在亵渎我们对这位牺牲的战友的回忆。快说我听错了。”
“现在你已经这样做了,”那个没鼻子的学生说,“现在你已经这样做了。”
“我对你们那位愚蠢的朋友没有一点兴趣,”当他们把劳伦斯举过头顶,让他看到上铺床垫上的污渍和承重梁上的裂痕时,劳伦斯大喊道,“他被困在这里了,但我不会。你们听到了吗?我会从这里出去的。”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荧光灯的灯管朝他脸上扑过来,直到他撞上一脸玻璃碴,然后在周围的欢呼声中旋转。最终,他还是因恐慌而屈服,在他被扔到地上、头先着地时,愤怒的糖果壳裂开,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