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小贩样的午餐盘摇摇晃晃的,因为放了太多没熟的淀粉而压得下弯了,他想找个地方坐下,离帕特里夏·德尔菲纳越远越好。她坐在他们以前常坐的地方,就在腐烂的混合物和垃圾桶旁边,她试图捕捉他的目光,凌乱的刘海下抬起一条眉毛。他站的时间越长,就越感觉自己的托盘不稳,眼角也似乎瞥见她越来越不安。
最后,劳伦斯突然转身,走到后面的台阶上坐下来,那里挨着一些人在放学后滑滑板的地方,然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膝盖上的塑料托盘。严格来说,在这里吃饭是不符合规定的,但谁在乎呢。
他一直在想,他应该试着跟帕特里夏说话,但随即便想起那件诡异的事情。她左右摇摆,两只手比画着,用猫语跟自己的宠物对话了好长时间,那时间长得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光是想想这个画面,就已经足以让劳伦斯干呕了。他想象着他们一起出去,然后帕特里夏主动提出要代表他跟当地的野生动物对话,或许还会再次跳那种令他神经紧张的舞。
劳伦斯以前在学校里听到的那些关于帕特里夏的闲言碎语突然间变得更真切了,因为他现在已经见识过了她的行为。最近,他一直在寻找各种借口坐到优雅、四肢修长的多萝西·格拉斯旁边,他听到多萝西和她的朋友们聊到有个女孩把青蛙放在自己的储物柜里。大家仍然认为劳伦斯和帕特里夏在约会,不管他怎么否认都没有用。他忍不住想起帕特里夏关于“巫师虱子”的警告。
“嘿!”帕特里夏从后门出来,站在他正后方,她的影子投在正试图吃掉黄油土豆块的劳伦斯脸上。劳伦斯继续嚼着土豆。“嘿!”帕特里夏再次开口,这次更生气了。
“嘿!”劳伦斯没有转身。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躲着我?我很认真的,请你跟我说话。你这样快把我逼疯了。”劳伦斯身上的影子闪烁着改变了形状,因为帕特里夏在用手比画。“那是你的主意。是你提议那样做的。然后我做了,结果你害怕了,逃跑了。有这么对待朋友的吗?”
“我们不应该在学校里讨论这个。”劳伦斯把叉子当作反向的麦克风,非常小声地说。
“好,”帕特里夏说,“那你想什么时候讨论?”
“我只是不想惹人注意,”劳伦斯说,“直到我能离开这个地方。这是我唯一想要的。”一只蚂蚁磕磕绊绊地搬起劳伦斯掉的面包屑。或许帕特里夏可以用蚂蚁的语言为它加油打气。
“我以为你讨厌你的父母是因为他们只想着不要惹人注意。”
劳伦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既羞愧又愤怒,好像他的身体又生出了一个新的部分,正好来承受这种打击。他抓住托盘,推开帕特里夏走过去,匆忙地回到校园里,也不在乎土豆渣会不会沾到自己身上或者帕特里夏身上。当然,有人看到他端着半满的托盘冲进走廊,伸出一条腿绊了他一下。最后,他脸朝下趴在了自己的土豆泥里。这一招从来没有失手过。
那天晚些时候,布拉德·乔莫纳试图将劳伦斯的整个身体塞进单线小便池里,最后,布拉德和劳伦斯都因为打架被拖进了狄博斯先生的办公室里,听着好像是两个人势均力敌似的。狄博斯先生叫劳伦斯的父母来接他。
“那个学校正在毁灭我的人生,”晚餐时,劳伦斯对他的父母说,“我得离开那里。我已经填好了转学去科学学校的申请表,只需要你们签字就行了。”他把申请表推到破损的胶木桌上,停在褪色的餐垫中央。
“我们只是不确定你是否已经足够成熟,可以自己去城里上学,”劳伦斯的爸爸用叉子边缘插进炖菜中,嘴巴和鼻子发出细微的吸气声,“狄博斯先生担心你会搞破坏。因为你成绩好,”——狼吞虎咽、狼吞虎咽——“并不意味着你不会成为坏孩子。”
“你还没有证明你可以处理好自己已有的责任,”劳伦斯的妈妈说,“你不能一直惹麻烦。”
“你妈妈和我就不会惹麻烦,”他爸爸说,“我们会做其他事,因为我们是成年人。”
“什么事?”劳伦斯把自己的炖菜铲开,喝了一大口可乐说,“说清楚点,你们到底做了什么事?你们俩中任何一个做的都行。”
“不准反嘴。”劳伦斯的爸爸说。
“这不是说我们。”劳伦斯的妈妈说。
“不,我想知道。对于我来说,我完全不知道你们俩中任何一个人有什么成就。”劳伦斯看着他爸爸:“你是一个底层的中级经理,靠驳回别人的保险索赔为生。”劳伦斯看着他妈妈:“你为过时的机械更新说明手册。你们俩之中哪个人做出什么事了?”
“我们让你有房子住。”他爸爸说。
“还让你可以吃到你盘子里可口的猪肝炖豆。”他妈妈说。
“哦,上帝啊,”劳伦斯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跟他的父母说话过,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受了什么刺激,“你们不知道我是多么虔诚地祈祷千万不要变成你们俩这样。我每次做噩梦,我的每一个噩梦,都是变成像你们俩这样一事无成的人。你们甚至已经想不起曾经被你们扔到这个洞里的梦想是什么。”说着,他用力一推椅子,把廉价的地板漆布都划破了,趁父母还来不及说让他回屋里的话或努力装出生气的样子,他便上楼去了。并且把门锁上了。
劳伦斯真希望伊泽贝尔和她的火箭专家朋友们能过来把他带走。她现在正帮忙创办一家能够真正到达空间站的航空公司,他一直读到一些引用她所说的太空旅行勇敢探索未来的文章。
直到劳伦斯扑通一声躺在床上,凝视着覆盖天花板的海报,看着每一个虚构的太空船都聚集在一片巨大的星云上时,他才回想起自己刚才是怎么跟父母说话的。如果他透过沿着卧室一面墙壁的十几部电风扇仔细听的话,会听到他的父母在吵架。是那种谁都不指望能赢、甚至是找出解决方案的吵架。这种争吵是绝望的、毫无意义的、盲目的攻击,就像两头掉进陷阱的野兽,除了把对方撕碎,什么都做不了。劳伦斯真想死。
他母亲听起来似乎更受伤,而他父亲则更认命。但他们的痛苦程度是相同的。
劳伦斯拿过一个枕头蒙住头。但这并没有什么用。他缩起来,戴上耳机,听着最近学校里所有人都在听的Girltrash的歌,然后又在外面加了一副冬天戴的耳套。现在他已经听不到父母的声音了,但他仍能想象到他们在说什么。他集中精力听着那位名叫“笨拙的猫”的Girltrash歌手时而低吟时而咆哮的歌声,然后发现自己竟然硬了。对它视而不见就像以往忽略这种事情一样没什么好处。他讨厌自己,甚至当他滑下一只手,做出最近经常练习的动作时,也是这种感觉。正当劳伦斯射到一张脏兮兮的餐巾纸上时,他听到、同时也感觉到他父母中的一个砰的一声从前门摔门而出,他不知道是谁。
我真希望我死了,下地狱了。劳伦斯想。
劳伦斯并没怎么睡着。第二天早上,他感觉很不舒服,去不了学校,但他知道怎么也比待在家里好。他几乎没注意到其他孩子朝他扔橡皮,或者拒绝让他在他们要保护什么东西的请愿书上签名,因为如果他签了,就没有人会签了。
下午,当劳伦斯回到家时,他发现那张表放在餐桌上,上面有父母两个人的签名。俩人都不在家。吃晚餐时,他想谢谢他们,但他们只是耸耸肩,看着桌子。三个人在完全沉默中吃完了饭。
第二天,劳伦斯只是站在走廊上,看着走廊上的人走光。他意识到自己的纽扣扣错了,所以夹克是斜的。
帕特里夏在走廊上朝他走过来。“你要迟到了,”她说,“他们会杀了你的。”
有史以来第一次,劳伦斯注意到帕特里夏很漂亮。她的皮肤虽然有一点晒黑,但还是很亮。就像他曾经见过的一幅喷枪图。她的脖子真的很光滑、很优雅,她抓着肩膀上的背包时,手腕柔软地旋转着。乌黑的头发几乎要遮住一只灰绿色的眼睛。他想抓住她的肩膀。想从她身边逃走。想吻她。想尖叫。
但他只是说:“你想逃课吗?”
“为什么?”她说,“去哪儿?”
“我们去树林里吧,”他说,“我想去看看你说的那棵魔法树。”
他已经不在乎这个女孩是不是疯子了。他是个坏人,到底哪个更坏呢?疯狂还是恶毒?她可能是唯一一个在他30岁之前会考虑吻他的女孩。而且,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对她来说一直是个不错的男人。
“你想跟我去树林?”帕特里夏问,“现在?”
劳伦斯点了点头。他需要摆弄点什么东西,但他没有。
他想着脚下的瓷砖真无趣。有人每天都给瓷砖打蜡,让瓷砖光鲜亮丽上一个小时,直到干了,数百个孩子走在上面,然后,掉满蜡渣的地上看起来还是又黏又灰。地板可能比没打过蜡看上去还脏。
“对不起,”帕特里夏说,“我不行。在你去你的数学天堂之后,我还得留在这个学校。”
“当然,”劳伦斯说,“没关系。”他想再说点什么,必须道个歉什么的,但没有说出口。之后,这一瞬间便消失了,他们各自走在了上课的路上。
狄奥多尔夫·罗斯14岁的时候,曾经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板上睡过觉。他已经掌握了一百种杀死一个女人而不会吵醒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的方法。每天早上,太阳升起前一个小时,14岁的狄奥多尔夫·罗斯已经头顶装满老师尿的陶瓷壶跑完了十英里,如果有一滴溅出来,或者他没有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内跑完十英里,他就必须倒立,直到看到骄阳似火。他唯一的食物就是不太致命的蘑菇和浆果,那是老师教他在悬崖遮蔽的学校森林附近的灌木丛中采的。不过,与坎特伯雷学院相比,无名杀手学校就是个乡村俱乐部。首先,在无名杀手学校,他一直在学习东西,那些他职业中仍然可以用到的技巧,并且一直以此为荣。其次,没有人强迫他在破旧笨拙的电脑上回答多项选择题。如果杀手学校也有标准测试的话,他肯定连一天也坚持不了。(狄奥多尔夫·罗斯在脑子里记下了要把拉尔斯·萨利尼亚痛扁一顿,他是心理学家,研究过猪在屠宰场的行为,并且在最后离开这儿的时候制定了一套针对人类小孩的教育方案。)
狄奥多尔夫花了好几周的时间观察那两个孩子,偷听他们所有的对话,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学校。他曾经把车停在他们家对面的街上偷听两个人,有时一起听,有时分别听。他曾经绞尽脑汁地想要想出一种不需要自己动手——这样就在字面上遵守了禁止谋杀孩子的禁令——但仍然能编出一个好故事的死法。要有艺术性。他的想法是,俩孩子一起进入树林,劳伦斯可能被蛇咬,然后帕特里夏可能试图把他中的毒吸出来,结果不小心自己也中毒了。但这不可能,因为帕特里夏被严禁进入树林,而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听父母话的人。狄奥多尔夫一直希望帕特里夏可以有那么一瞬间的叛逆,因为失望而变得残暴。
到现在为止,狄奥多尔夫已经度过了好几个星期故意懒散地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听布拉德·乔莫纳聊他的体像问题的日子,他现在只想结束这一切。这是几年来他没有杀人最久的日子,他的双手一直蠢蠢欲动。教职工大会上,他一直在想象着可以挖出格鲁克曼老师的多少内脏给这位数学老师看,同时又不会弄死他。
最糟糕的是有时候狄奥多尔夫必须给出一些关于青春期的建议,他自己可从来没有经历过青春期这种东西。
露西·多德得了肠胃炎——这可不是狄奥多尔夫的杰作——他们需要有人替她教几天英语。狄奥多尔夫主动请缨。这将让他多了一个研究自己猎物的机会,因为劳伦斯和帕特里夏两个人都选了这门课。
所有的孩子都盼着能来个代课的,这样他们就好混日子了。当他们看到狄奥多尔夫穿着清爽的黑衬衫、同样的黑裤子、戴着红色领带走进来时,所有人都失望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狄奥多尔夫已经成为这所学校里最受欢迎的老师,谁都不想捉弄他。“你们大部分人已经认识我了。”他的目光轮流在每张意料之内的苍白的脸上扫过,说道。
劳伦斯和帕特里夏分别坐在不同的桌子后面,互相不说话,甚至也不看对方,只是女孩一直时不时地用受伤的眼神瞥一眼男孩。而男孩却只是盯着自己那本二手的《红字》。
翠茜·伯特朗诵了她背过的一段,语调抑扬顿挫,脸上挂着微笑,露出一嘴的透明牙套。之后,狄奥多尔夫试图发起关于海丝特·白兰是否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讨论,而他得到的回答则是一大堆关于清教徒道德的陈词滥调,之后,他点了劳伦斯的名字。“阿姆斯特德先生,你认为社会需要为了保持凝聚力而烧死少数巫师吗?”
“什么?”劳伦斯跳起来,椅子的三条腿随之离地。他的书掉在了地上。其他人都大笑着,互相发信息。“对不起,”劳伦斯把所有东西捡起来,含糊不清地说,“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哦,不,狄奥多尔夫暗暗对自己说,你再清楚不过了。
“知道了,”狄奥多尔夫在一张纸上划了一道,像是划掉了男孩的名字,“那你呢,德尔菲纳小姐?你认为烧死少数几个巫师可以促使社会更团结吗?”
帕特里夏屏住了呼吸。之后又重新找回了呼吸,然后抬起头,用一种让狄奥多尔夫忍不住敬佩的平静目光看着他。她薄薄的嘴唇噘了一下。
“哦,”帕特里夏说,“需要靠烧死巫师来保持团结的社会本身就已经是个失败的社会,只是大家还不知道罢了。”
到这里,狄奥多尔夫已经知道该如何结束这项使命,一劳永逸地挽回自己的职业自尊了。